要說自己這倒霉名字的由來,還要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說起。
按我媽的說法,我從小就是個令人掃興的孩子。我想這和我生在四月五號清明節(jié)這天有關系——不吉利啊。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時來到這個世界?反省一下,這倒確實挺像自己一直以來的行事風格。
母親生我的時候,是產房里的模范。當時一個大病房,并排躺著著很多大圓肚女人,呻吟聲此起彼伏,一般叫喚個一天一夜生不下來也是常事。我卻是在兩個小時就滾到人世的奇跡。后來跟做醫(yī)生的朋友聊天,人家說,兩個小時就順產,對于頭胎,幾乎不可能。更加奇跡的是,在整個生產的過程里,我媽幾乎不吭一聲。不是因為堅強,確實不怎么疼。護士看我媽一個人安靜地躺在角落的產床上,跑過去問:“怎么樣?想吃蛋糕么?”于是我媽吃了一塊蛋糕,又喝了半碗涼白開。護士樂壞了,把我媽樹了典型:“你們看人家3床的產婦,不哭不叫,又吃又喝,人這是攢勁兒呢,瞧瞧你們……”正夸著,我媽突然大叫了起來。大夫跑過來一看,不得了,開了7指了,一邊叫我媽“提著氣提著氣”,一邊推著產床向著接生室飛奔而去。不大一會兒,我就滾了出來——說滾,是因為我是圓胎,老百姓俗語西瓜胎,包衣很厚。當時母親恍惚聽到大夫說不行太厚,剪開吧,我媽嚇得要命,大叫“別剪”。大夫不聽啊,剪刀一揮,咕嚕一下,我就落生了——人家是呱呱墜地,我是咕嚕墜地。
洗干凈后,大夫把我抱給我媽看,一邊說著吉利話:“大胖閨女,長得挺俊的,像你?!币豢葱“ぞ砝锏奈?,我媽掙扎著從床上坐了起來“您確定這個小怪物像我么?”按我媽的描述,我確實太寒磣了:紅紅的小鼓臉,碩大的腦門。眼睛還沒睜開,水汪汪的大眼泡,肉呼呼的。大長胳膊大長腿,無力地耷拉著。兩個腮幫子無肉顯得臉格外長,還有中間那只碩大無比的大鼻子……大夫安慰說:這叫高鼻梁,這叫杏核眼,手長腳長準長大個子。
我媽強忍眼淚,開始掰著我數(shù)腳趾頭、手指頭。結果發(fā)現(xiàn)除了兩個小拇指微微往里彎了一截,其他還算齊全。當然,鑒于我的臉已是這樣,對于長得略顯潦草的小手指頭,媽媽也就無心吐槽,只有照單全收了。
據說,當時還挺玉樹臨風的爸爸看到了我的尊榮,什么話也沒說,轉頭跑我舅舅家蒙頭大睡去了。當他鼓足勇氣再次出現(xiàn),已是幾天后接我媽出院那天。
基于對我多年的了解,我媽曾經給我下過一個斷語:“你這孩子啊,能給人多大驚嚇,也能給人多大驚喜。”就比如我的長相。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差不多出生3個月后,我媽我爸最大的樂趣竟然成了享受我每天帶給他們面目一新的驚喜。按媽媽的話說: “那真是一天一個模樣,突然間就跟年畫里的大頭娃娃似的長得那么體面?!钡任议L到30歲的時候,某一天下了節(jié)目,沒有卸妝就回到家,老太太坐在一旁看著我,突然咯咯樂了起來。我問怎么了,她悠悠地說:“人家現(xiàn)在都流行整形整成金喜善,你媽牛吧,直接生了個金喜善?!?/p>
話說我媽抱著小包袱卷里的我,后頭跟著老大不樂意的我爸,一起回家了。在起名字的問題上,家里人分為三派,發(fā)生了重大分歧。爺爺重視傳承,按照胡家族譜,我這一輩應該序永字,就叫“永紅”。我媽對這名字有意見,長得本來就難看,再起這么個形同虛設的名字,太乏味了。爸爸也有主意,只是趣味足夠小眾,覺得起個女了吧唧的名字不大氣,不如叫“世序”——世界的序幕,多么有意義。我媽當場就翻臉了:“胡世序?您還能起得更八股一點的名字么?!?/p>
女人總是這樣的,否決權使用得非常利索,缺少建設性。媽媽拿捏不定,眼看著我已經生了兩周多,轉眼就到1970年4月24號。就在這一天,我媽拿出了所有中國人在給孩子起名上的殺手锏——翻字典。翻一翻二翻了一個紫出來,叫紫微吧。這是一個星座名,古時代表帝王的星座,諸星之首。胡紫微,聽上去挺神氣啊。就這么定了。
晚上,家父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我媽已經自作主張給我上了戶口,而且戶口上竟然填上胡紫微這個名字,大驚失色:“你還不如給她起名叫胡皇上呢。要造反啊,趕緊給我改了去。”在那個狠批封資修的年代,這話算是很重的了。兩人為此爆發(fā)了沖突。但是遇上了神經大條的母親,結果是可以想象的:“不改,就這樣。愛誰誰吧?!?/p>
就這件事的細節(jié),我后來問過他們老倆口,我媽說,剛上了戶口就改名字,太丟人了,必須死扛。我爸說,幸虧紅衛(wèi)兵沒文化,算是逃過一劫。
就在我媽決定我這輩子就叫胡紫微,而且一意孤行地給我上了戶口的那天晚上,老輩子的人應該還有印象,也就是1970年4月24日半夜,發(fā)生一件轟動全國的大事——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上天了。那個晚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北京市民全跑到院子里看星星。我媽把我從小床上抱起來,隔著大門看熱鬧,俯在我耳邊說:“寶貝,國家造的星星上天了,咱家的星星降臨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