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和初

他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站臺邊上等車，心突然間有種撕裂的痛。

他慢慢將車停在路邊，反光鏡中的她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留意她：微隆的肚子讓她臉上的微笑顯得那么幸福；長長的頭發(fā)扎成一束，是那么的隨意，又是那么的整齊。在他人看來，她一定是一個幸福的媽媽，但他卻看到了她臉上隱藏的傷痛。

她上了一輛公交車，他跟在后面上了車。

一連幾天，他都悄悄地看著她上車、下車，然后進入一家藥店。他確定，她在那個藥店工作。于是，他改為乘公交車上班，途中換乘她常坐的那班公交車。見她上車后，他總是低下頭，免得她認出自己。有一天，車上人較多，她站在離他座位近處，身體搖晃著，他站起來給她讓座，她說了聲謝謝，并沒有特別留意他的摸樣。

他每天準時乘坐那輛公交車上下班，一周時間內(nèi)，能見到她3、4次。他上車時車上一般都有座位，等她上車后，基本上沒有座位了。他常常讓座位給她，而她會沖著他笑一笑，說聲謝謝。

他的座位一般比較固定，是公交車靠后門的那個地方。她上車后，也習慣性走到他旁邊，等他讓座。

他想與她說說話，但，不知道說什么好。

天氣漸漸冷了，她微隆的肚子越來越大。他終于對她開口搭訕，得知寶寶已8個月了，心里一動：懷孕8個月的女子在冬季坐公交車上班，一定很累。于是，他賣掉了肇事的那輛車，買了一輛新車。第二天，他將車早早地停在她等公交的站臺邊。

她有些遲疑，但沒有拒絕上車。這次，她連謝謝都沒有說，也沒有沖他笑一笑。她哭了，在下車的那一瞬間，低著頭悄悄哭的。但他還是看見了，她流下的淚。他對她說，讓他送她上下班，直到寶寶出生。

她沒有拒絕。

他將手機號給了她，讓她有需要時一定找他。

她給他發(fā)信息，問為什么對她那么好？他很高興，因為她沒有認出他。他想給她回信息，卻打不出一個字。他暗自對自己說，等她生下孩子后，再告訴她原因。

她的預產(chǎn)期越來越近，他說服她不再上班了。她一個人呆在出租房里也不是辦法，他就請假，天天到她家當全職保姆。他按書上的介紹給她做營養(yǎng)湯，陪她散步、陪她購買一些嬰兒用品。

散步時，她也說一些自己的事情。他得知，她的父親母親很愛她，在她丈夫遇車禍去世后，堅持要她打掉胎兒。她不舍，與父母親鬧了意見。他得知，她是南下打工的，丈夫很愛她，堅持打兩份工攢錢。他得知，她丈夫去世后，她將所有賠償款給了年邁的公婆，也沒有告訴公婆她懷孕的事情，只想一個人默默承擔一切。他知道，她恨那個肇事司機，讓她的幸福如此辛苦……

她問他，他愛她嗎？他的臉有些蒼白，低下頭，沒有回答。她似是明白了，叉開了話題，要他給寶寶起名字。

寶寶出生了，是女孩。她很高興，說像他。

孩子滿月時，他來給孩子慶祝。那晚，他端起了久違的酒杯，喝了很多很多的白酒。

他邊喝邊講，講出了悶在心里大半年的話。

他說他就是那個肇事司機，那天偷偷參加了葬禮，在葬禮上見到悲痛欲絕的她。他還說自從在公交車站臺見到她后，做夢的次數(shù)少了很多。他喃喃著，似是在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他講著講著，竟趴在餐桌上睡著了。

半夜，他醒了，頭很痛，是酒精麻醉后的痛。他發(fā)現(xiàn)她走了，打電話，她關(guān)機。于是，他跌跌撞撞出了門，想把她找回來，告訴她：他愛她。

天空中飄落著陣陣細雨，寒風一陣一陣肆虐著馬路兩旁的樹枝，樹枝在風中搖擺的聲音讓深夜顯得更加寂靜。路上已沒有行人，他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尋找著，像是一個被遺棄的無處可去的流浪漢，又像是一個不想回家的醉貓在打發(fā)無聊又漫長的黑夜。

他有些累了，在一個公交車站臺的坐凳上坐了下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公交車站臺就是他曾經(jīng)看見她的那個站臺。他突然覺得很冷，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濕透了。他給她發(fā)信息，他告訴她，他很愛她和女兒；他還告訴她，女兒真的很像他。

我，就是那個“她”。

如今，女兒已經(jīng)5歲了。女兒總問我，爸爸什么時候會醒過來。我告訴女兒，等她長大了，爸爸就會醒來陪她玩。

他是在我離開家的那晚昏迷的。警方說，他在公交車站臺睡眠時中風而昏迷。

他雖然昏迷了，但我知道他能聽到我說話，因為他常常有淚水流出。我告訴他，其實我不恨他是那個肇事司機，我那晚離開他，是因為我已愛上了他；我告訴他，我一定會陪伴在他身旁，直到他醒來；我告訴他，女兒越來越乖了，知道陪他說話了；我告訴他，女兒也越來越像他了，有著一顆善良的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