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塵
1947年冬,15歲的我隨父母來到上海,聽說有所有名的貴族學校叫做“上海圣約翰青年中學”(人稱“約青”)。這所初級中學有寬敞的教學大樓,設施齊全,還有當時少有的健身房、室內(nèi)籃球場。校園內(nèi)有小橋流水,環(huán)境優(yōu)美。我十分羨慕。后來我知道,這是一所始建于1911年的老學校,由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的瞿同慶在毗鄰兆豐花園(今中山公園)東北處創(chuàng)建。上海名人黃楚九、劉鴻生等均捐款相助。首任校長即是瞿同慶。學校校門開在梵皇渡路(今萬航渡路)1486弄內(nèi)。由于當時從圣約翰大學(人稱“約大”)畢業(yè)的學生,多能繼續(xù)赴美留學深造,所以盡管學費不菲,還是有不少人把子女送入約大附屬高中圣約翰中藝(人稱“約中”),以便日后能進入約大讀書?!凹s青”創(chuàng)辦后,這條出國留學的“育人”鏈就延伸到初中了(順便說一下,最初的“約青”還設有小學部)。當時的“約青”只收男生,不收女生。
“約青”的教師都是學問淵博、人品高尚的好老師,其中教語文的大多是前清舉人、秀才,如汪想因是1905年秀才,曾任“約大”中文教員,1920—1931年在“約青”執(zhí)教達11年,長于國文、古詩詞,此外還有王燕蓀、郭翹然和侯壁軒等;教英文和數(shù)理的老師都是“約大”畢業(yè)的優(yōu)秀人才,有王成志(“約大”畢業(yè)后,畢生從事教育事業(yè),1927—1958年一直在“約青”和后來的和平中學任教,曾任約青校長)、趙耕書、蔣興琳等;美術老師周湘曾被清末帝師翁同龢稱為“今之石(指石濤)谷(指黃山谷)”,他是中國油畫藝術的先驅(qū),今人熟知的劉海粟早年曾師從于他。學校的著名匾額“自強不息”即由周湘先生在去世前二年的1931年所題。曾在國民政府任高級官員的俞大維、俞鴻鈞早年從“約大”畢業(yè)后也在“約青”教過英文。上世紀40年代入“約青”任教的有顧正武、陳濟琳、瞿鴻仁、鄧明源、朱長慶、蘇棟亮、胡汝棟、邱冠準等。寬厚儒雅、學識淵博、嚴謹負責、誨人不倦是這些老師的共同特點。
“約青”的學生中,不乏名門之后。如柳亞子的兒子柳無忌、國民黨元老李烈鈞之子李贛駒(現(xiàn)任上海黃埔軍校同學會會長)等。在約青畢業(yè)和就讀過的還有貝聿銘(建筑大師)、王榮光(曾任第四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副院長)、姚依林(曾任國務院副總理)、趙家梁(1937年參加革命,1938年任中共約大支部書記,解放后曾任高崗、賈拓夫、李富春秘書)、袁之敏(空軍泌尿外科專業(yè)組組長、北京市衛(wèi)生局顧問)、曹桂生(駐美大使館公使銜政務參贊,曾任駐紐約總領事。1954年曾隨周總理參加日內(nèi)瓦會議)、王子成(1981年任駐美大使館公使銜參贊,1984年回國任公安部外事局局長)、李肇基(曾任中共約大支部書記,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停戰(zhàn)談判、1954年日內(nèi)瓦會議,是1955年4月“克什米爾公主號”事件遇難烈士之一)、郭慕孫(中科院院士,中科院化工冶金研究所名譽所長)、林德彬(中國宋慶齡基金會研究室主任)、諸德輝(知名小麥專家)、馮錫良(長期任英文《中國日報》總編輯)、溫業(yè)湛(曾任外交部副部長)、程瑞聲(毛澤東、周恩來的緬文翻譯,曾任駐印度、緬甸大使)等優(yōu)秀人物。
在學校90周年校慶前夕,趙家梁校友深情地寫信給母校回憶難忘的“約青”歲月:“當時國民黨政府對學校的干預很多,約青則想方設法頂住,所以約青一直保持私立、較為獨立、少受干擾、比較自由的政治氣氛和辦學環(huán)境。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fā),約青毅然把新樓二層騰出來,接納十九路軍傷兵住下,學生可以隨時為傷兵慰問、服務,與傷病員自由交談,影響很大很好,激勵了同學們的抗日愛國思想。約青不顧國民黨政府的反共錯誤政策,1932年的全校辯論比賽出了一個‘安內(nèi)乎,攘外乎的題目,引起了熱烈討論,使大家更加認清了國民黨的錯誤政策,很好地教育了大家。共產(chǎn)黨員吉鴻昌將軍率部在百靈廟、古北口等地浴血奮戰(zhàn),抗擊日寇;東北義勇軍在關外英勇抗日,同學們欽佩之余,多次發(fā)起慰問活動,響應熱烈。還邀請包括名演員金山、金焰等人的電影明星隊與約青校隊在新建的健身房舉行籃球義賽,將門票收入慰勞抗日將士。那年,主要因國民黨政府失職,造成黃河決口,河南大水,哀鴻遍野。當時華洋義賑會進行大規(guī)模救災活動,約青同學積極響應,踴躍捐獻錢物。愛國、民主的思想,在同學中相當普遍、活躍。課余飯后,大家可以自由交談、自由討論,也可以自由閱讀書刊,討論時事。學校附近有一家小書店,從中可以買到一些進步書刊如《新生》雜志等,不少同學常去瀏覽、購閱。1935年上學期,同學蘇棟亮(引者注:后來成為約青及和平中學深受學生歡迎的地理教師)、王渠成等一起出版了一份名為《輔仁》的油印刊物,宣傳愛國和民主,在同學中發(fā)行,受到師生的贊許和支持。當年的約青同學中,有許多先后在抗日戰(zhàn)爭中直接或間接為祖國出力,比如顏季清、郭渭森、朱人駒、黃維光、袁之敏等。至于先后參加革命、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的約青同學為數(shù)也不少,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三十年代的約青畢業(yè)生中就有李肇基、郁鎬、王渠成、嚴敦煊、顧毓麟、韓申生、鄺日安、鄭廣伯、王保元(王子成)、夏禹思、袁之敏等??箲?zhàn)勝利后,圣約翰大學的第一屆中共支部的四名成員中,就有三個畢業(yè)于約青,他們是李肇基、郁鎬和趙家梁(蔣慧明)?!?/p>
1958年春,當26歲的我以教師身份走進約青中學時,學校早已由私立改為公立。為紀念1953年7月朝鮮停戰(zhàn),和平來臨,改名為“上海市和平中學”,校門也于1957年間改在新開的華陽路上了。這條新開的華陽路,由石塊鋪就,上海人稱“彈格路”,二十年后的1978年鋪成柏油路。和平中學已是一所擁有高、初中的完全中學了,約40個班級,學生二千人左右。遇入學高峰,教室不足,學校實行“兩部制”,分上、下午上課。
我進學校時適逢教育革命,當時的教育方針是:“教育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本唧w做法是全校師生投入政治活動中去,走出課堂,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我?guī)ьI同學參加過“天山一條街”的建設。在1958年秋,大煉鋼鐵運動中,全校停課,幾乎每個班級都在校園里筑爐生火,“叮叮鐺鐺”地煉起“鋼”,好不熱鬧。我們還參加過人民公社的勞動。
1958年冬以后,學校的教學活動漸歸正常。應該講在當時,教師仍是受尊敬的。1960年代初,我班級有個女生,她的父親是當時的上海市副市長。她很普通,跟其他同學一樣。一天她因為趕著去看電影而忘記值日掃地。第二天下午她的母親被通知到學校。她母親也是一位老革命,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見了我首先表示完全支持老師對學生的嚴格要求,當即要求女兒補掃。接下來她向我介紹了女兒的優(yōu)缺點,希望加強教育。后來畢業(yè)時,我給副市長寫信,說你的女兒勞動觀點較差,建議畢業(yè)后送到農(nóng)村勞動。這位副市長很快親筆回信,完全贊同我的建議。與這件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發(fā)生在解放前的一件事:一次地理老師蘇棟梁在課堂上批評了一個搗亂的學生。事后聽說他的父親是警察局長,嚇得蘇老師如驚弓之鳥,跑到蘇州躲了好幾天。
“文革”開始,學校不能幸免,一切都亂了套。1967年3月“復課鬧革命”,1968年夏秋,工宣隊(由上海無線電三廠工人組成,一年后由上海冷軋帶鋼廠工人替換)和軍宣隊進校,實行“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拔母铩闭垓v了整整十年,抓階級斗爭,批師道尊嚴,沒有抓出一個階級敵人,有的只是“冤、假、錯”案。在“破四舊”的瘋狂中,校園內(nèi)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由滬西商界、民眾捐贈建造的“六角亭”,被無知狂熱的紅衛(wèi)兵破壞了。亭前石柱銅面的日晷太陽鐘是三十年代畢業(yè)生贈予母校勉勵后生珍惜光陰的,刻有“寸陰是競”,也被砸得面目全非。周湘手書的“自強不息”匾幸由老教師強旭初(1929年入約青,是當時最年輕的老師)和愛校如家的老工友周友華冒著極大風險取下,藏于舊木料中才得以保存下來。隨著十年動亂結(jié)束,“自強不息”匾重見天日。學校的教學秩序逐漸步入正軌。只是學校的老教學大樓已在“文革”前一年劃歸華陽路第二小學。新建于足球場北的教學大樓內(nèi)又傳出瑯瑯讀書聲。
1986年市政府決定將和平中學改為中等職業(yè)學校,名“上海市中等職業(yè)教育中心”,接受世界銀行貸款。目前學校名為 “上?,F(xiàn)代職業(yè)技術學校(華陽路校區(qū))”,共設有計算機應用、汽車運用與維修等八大專業(yè)。
學校已經(jīng)走過了102個年頭的歷程,如同鄰近中山公園內(nèi)植于1861年的參天梧桐一樣,默默地注視著新的征程,為新的人生祝福。高懸在禮堂的“自強不息”匾,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盡閱學校滄桑,激勵著一代代的后來者。
(作者為上海市長寧區(qū)離休干部)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