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洋

1

葉圈兒是外號，不是本名。他的字和外表看起來非常不合拍，是很童稚的筆法，好似一個個圈兒堆砌起來，形成了一種難以辨認的天真。所有人都會對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有這樣天真的筆跡而印象深刻，所以我們就直接叫他圈兒。

后來我仔細想過，他固執(zhí)不肯改變的筆跡好像暗示了性格里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但最初他給我的完全是一個漫不經(jīng)心、無定性的印象。那時候他坐我前排，正和他的轉校生女朋友鬧分手。兩個人本來是同桌，卻把桌子刻意拉開一個帶著明顯疏離意味的缺口，不管上課還是下課，坐在老師眼皮底下的他們肆無忌憚地互相進行語言和肢體攻擊。而僅僅是兩周前，他們兩個還在班里轟轟烈烈地秀著恩愛。我對這種兒戲般的戀愛一向非常反感，所以最初葉圈兒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實在說不上好，而且這糟糕的形象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

關系越來越好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葉圈兒更適合用“灰色”這個詞來形容的人了。喜歡他的人幾乎和討厭他的人一樣多。高二下半學期換了幾次座位，有一天晚自習，教室在一片寂靜之中突然響起一聲尖銳的椅子拖動聲，一個身材高大的女生跳起來指著同桌葉圈兒的鼻子破口大罵，說自己受到了侮辱，另一只手噼里啪啦地把書和文具摔了一地。同學們震驚而茫然，葉圈兒坐在劈頭蓋臉砸下來的罵聲里，一臉茫然和慣常的無所適從。后來我聽到過不少男生女生明里暗里地罵他，有些是相當難聽的話。朋友帶著不屑問我，你怎么會和葉圈兒關系那樣好？

怎么說呢？我知道他說話沒忌諱，常常得罪別人，而且他是向來顧不上這種忌諱的，有時候連敷衍都懶得做。女孩子在那里寫作業(yè)，他坐過去痞子似的一笑：“妞兒，給大爺我笑一個啊。”他不喜歡班上的幾個男生，迎面走過去連客氣的招呼都不打。在與他關系不大或者不討他喜歡的人和事里，他的情商低得驚人，做事無比任性，有很多很多我一點也不贊同的行為，但是我也能看見他性格的另一半，那不過就是個正常的、和氣的，甚至溫柔的普通男孩。

2

我在校外租了房子，每天上下學要步行很遠，他每天下晚自習都用電動車載我回家，仿佛那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朋友借錢，雖然他也很窮，但還是二話不說就借出去了。和他聊天時，他總是頻繁地提到他母親，絮絮叨叨地說，我媽可像個小孩了……說起家庭，他的神情會變得異常柔軟，好像合歡粉色流蘇一般細密的花朵，羞澀而溫存。

他是個灰色的人。我沒辦法用幾個形容詞準確地定義他，他身上永遠帶著一股時而濃郁、時而淺淡的煙草味。偶爾在我租的房子樓下，他會抽一根，坐在電動車上一腳蹬，摸出打火機，勾著頭“啪”一聲點燃。一片昏暗中，火光明滅，一下照亮他臉上濃烈的茫然。他夾著煙的手指蒼白細長，墨藍色的血管在皮膚下面?zhèn)械仳暄阎糁{灰色煙霧的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很單薄的影子。有時候，我覺得他身體里的血一定是藍色的，敏感又淡漠，脆弱又矯情。

他熱愛文藝，村上春樹和莎士比亞的作品都能平靜地讀下去。只有一段時間，他非常喜歡蔡智恒。晚修時，他遞給我一張紙條，是從學案上撕下來的，微微發(fā)黃，上面用拙稚的圓圈抄寫著這樣的詩句：

那時我們有夢，

關于文學，

關于愛情，

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他的混亂和無所適從來自于他對自己和未來的不確定。所有人都能懷著這樣的茫然正常生活，可是他不行。他把指甲剪得短而干凈，課桌收拾得比女孩子的還要整潔，卻在課堂上發(fā)呆走神，讀手頭所有除課本以外的書。我們順著學校日復一日的軌跡麻木前行的時候，只有他帶著一臉彷徨焦躁地在原地頓足。

3

畢業(yè)后，意料之中，他去了一所很爛的大學。到此為止，我以為這就是全部，其后他大約也會延續(xù)他灰色的生活態(tài)度。中間我們有幾個月幾乎沒有聯(lián)系，直到開學前夕我接到他的電話，仍舊是那種帶點痞子似的笑意的嗓音。

他用聲音一點一點地鋪陳這幾個月的生活。父親突發(fā)腦出血，到醫(yī)院檢查后發(fā)現(xiàn)腦瘤、血管瘤、高血壓，幾個要命的病全都得了。手術后雖然命是保住了，但基本不能再去工作。他母親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又要上班，又要照顧病人，熬得臉色青白，黑眼圈重得像是涂了眼影。

我站在電話這頭，他的語調(diào)很平靜，波瀾不驚的，我卻能夠想象這些事發(fā)生的時候會是怎樣血淋淋的驚心動魄和心如刀絞。他父親是個出租車司機，母親是高速公路收費站的員工，家境很普通，醫(yī)藥費必定是個巨大的負擔。而現(xiàn)在，他是這個面臨不幸的家庭唯一的希望。我只是覺得心酸，生活的重壓猝然降落下來的時候，他要經(jīng)歷過多么激烈的心理對抗才能說服自我，才能在此刻平靜地把這一切宣之于口。

“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干啥么？在百貨大樓那個廣場上賣家電，有人經(jīng)過，我就把推銷詞跟他說一遍，現(xiàn)在我基本是脫口而出：‘哎，大哥你看我們這個洗衣機，保修十年，而且我們這是有補貼的。一般洗衣機用不了十年就該換了吧？我們這質(zhì)量好還劃算，你看這個缸……”電話那頭隱隱的嘈雜聲都變成微茫的背景，只有他的聲音在這一片混沌中逐漸鮮明起來，形成某種不可摧毀的堅硬：“現(xiàn)在X市還是曬得很呢，你見了我估計都認不出了，胳膊跟臉都黑得不能看。那天，我媽說我脫了上衣跟穿了個白背心似的。前一段時間，我在肯德基打工，拿到的第一筆錢請我媽吃了頓飯。她吃著吃著哭出來了，還罵我亂花錢，弄得我好難受……”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也沒有認識過葉圈兒?，F(xiàn)在的他不是那個混亂敏感有著灰色影子的少年。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突然被生活把所有的任性都洗刷干凈，留下了一個干干凈凈的男人的樣子。其后，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跟他聯(lián)系，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去各種地方打工、在學校做團支書、努力學習拿獎學金。他忙得沒有時間傷感，因為生活在逼迫著他馬不停蹄地走下去。

從前，我不太相信一個人真的會這么迅速地成長，但現(xiàn)在我切切實實地看到生活在他身上碾壓出的痕跡，看到他堅決地與少年光陰割裂開的努力。還有另一些東西——譬如清澈的堅強和近乎天真的善良——總算不曾離開。而那些東西長久而執(zhí)著地陪伴他固執(zhí)的字跡存在著——盡管那么久，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生日那天，我收到他寄給來的包裹，是一本高中時代我們都很喜歡卻一直沒來得及買的詩集。打電話致謝時，他突然笑問：“你看我的字，有進步嗎？”

我看了看郵包上拿圓珠筆很努力畫上去的一堆天真的圓圈，說：“沒有。一點也沒有長進?！?/p>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