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今年以來,美國一些大學要求教師在使用教材時為學生提供“敏感警告”,引起了不小的爭議?!懊舾芯妗敝傅氖?,老師要在教學過程中告知學生教材中有哪些“不良”內容,為的是不要讓有關性或暴力的內容給學生帶來心理傷害,尤其是不要對受到過性或暴力侵犯的學生造成二次傷害。這樣的用意是無可非議的。但是,好的用意就一定有好的結果嗎?而且,善良意圖的“敏感警告”與對創(chuàng)傷和創(chuàng)傷恢復的科學研究結果是不是符合呢?因此,一個本來只涉及課堂教學方法的問題變成了備受社會關注的公共問題。
10月4日,英國《電訊報》刊載教育專家弗洛倫絲·華特斯的文章《敏感警告:弊大于利?》指出,對創(chuàng)傷的心理研究證明,對書籍、電影、電視節(jié)目的“敏感警告”其實會對遭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造成更大的心理壓抑。
她引用的是國際知名的心理學家門汀·巴索格羅的研究成果,巴索格羅因對酷刑和地震受害者的創(chuàng)傷研究而聞名于世。巴索格羅對大學敏感警告的解釋是,西方文化對焦慮有一種“零容忍”的態(tài)度,“在西方文化中,任何焦慮和抑郁都是不允許的?!钡撬J為,“焦慮并不是完全不好的情緒,它是人的一種(正常)情緒?!?/p>
巴索格羅指出,許多事情都能觸發(fā)不快的或痛苦的心理反應,如氣味、物件、談話等,閱讀只是其中的一種。觸發(fā)往往是突然發(fā)生的,防不勝防,人需要培養(yǎng)能應對不經意間被觸發(fā)的心理素質,而不是一味躲避。躲避意味著無助,而無助則會加深壓抑和痛苦。受到過創(chuàng)傷的人們需要增強自己的把握能力,這需要從不逃避開始。不逃避更有助于恢復。他舉了一位剛果婦女的例子。她曾被一群輪奸者拉著頭發(fā)在地上施暴,所以不敢上理發(fā)店,怕被觸動創(chuàng)傷,“尤其害怕看見男理發(fā)師”。后來,心理治療師給了她一個功課,“就是到一位男理發(fā)師那里去做頭發(fā)。她最后恢復了,完全恢復了?!?/p>
巴索格羅指出的那種對焦慮的“零容忍”的態(tài)度并非只是在西方國家的大學里才有。其他國家的大學會對其他“不良”對象持“零容忍”的態(tài)度,如政治觀點、言論或行為。其實,害怕學生們在政治和言論上犯錯誤或“走上斜道”也是一種焦慮,對“犯錯誤”的零容忍也是一種對焦慮的零容忍。
敏感警告正呈現(xiàn)出這樣的趨勢?;ヂ?lián)網初期,在女權運動及其支持者討論性侵犯和家暴問題的推動下,就已經有了某些“警告”措施,像《赫芬頓郵報》這樣的網絡報紙和HBO這樣的付費電視節(jié)目就已經開始就某些內容作出警告和提醒。
然而,現(xiàn)在被視為可能“觸發(fā)”傷害的已經不止是暴力內容,而且涉及眾多的其他內容,有人統(tǒng)計說有45種之多,包括仇恨同性戀、仇恨女性、自殘、血淋淋的場面、殺戮,甚至還包括寄生蟲、蜘蛛、蜂巢,只要可能引起害怕的,都被當作了“傷害”。以這種標準來看,中國觀眾能津津有味地欣賞充滿各種身體殘害和暴力場面的影視作品,他們對“觸發(fā)”的心理承受能力看來是遠遠超過了美國學校對學生們的估計。
敏感警告已經成為不少美國大學公關的一個部分,學校以此來平息部分學生和家長對某些教材內容的不滿。例如,一位學生對菲茲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茲比》的不滿,該學生認為老師應該事先提醒他這本書里有仇女、虐待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行為描寫。
像這樣的學生經常令老師頭疼,因為老師無法完全預先估計到哪些內容會對少數學生有所傷害。如果老師從“傷害”的角度把教材一一放到顯微鏡下細細檢查,這與審查和自我審查又有何區(qū)別?可能“觸發(fā)傷害”的英語系教材就不在少數,如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反猶太人)、沃爾芙夫人的《達洛維夫人》(自殺)。尼日利亞作家奇努阿·阿切貝的《分崩離析》被認為會觸發(fā)“對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宗教迫害、暴力、自殺等等的創(chuàng)傷記憶”。諷刺的是,阿切貝自己就在小說《荒原蟻丘》里說:“作家是令人頭疼的人,不是為頭疼開藥方的郎中?!?/p>
作為一位旁觀者,倫敦大學學院英語系的莫蘭教授認為,教師在選擇教材時應該有所考慮,“但在課堂上無須警告,因為文學里本來就有各種令人沮喪、不安、不知所措、悲傷、難堪的內容。文學就是這樣的……不能把讀者當孩子來呵護。在大學里學習文學是成年人的事情,不然的話,你就對學習英語文學發(fā)出警告:當心,文學里有世上所有的壞事。”看來,既然我們生活在一個有壞事的世界上,讓學生在文學里接觸到一些這樣的事情,也未必全是一件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