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辭
1
深夜忽然下起雨。
有人影跌跌撞撞從漆黑的巷道里跑出來。
他腳步慌亂,時不時回頭看身后,左手緊緊捂著胸口,有血不斷從指間滲出來。
最終他體力不支倒在地上,凌亂發(fā)絲下的眼眸滿是不甘,身體卻不動了。
雨漸漸小下來,嗒嗒嗒——
忽然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他豁然抬頭,緊緊盯著越走越近的白色纖細身影。原本暗淡了的雙眸又生出光芒,直到這身影來到他面前。
然而女子的腳步卻一偏,就這么視若無睹地繞過他,不急不緩地走開。
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
他火了,然而此刻虛弱的身體已無力支撐他的怒氣,只得掙扎著喊:“小姐——”
女子腳步一停,撐著傘退了幾步,微愕:“還沒死?”這聲音略顯清冷,卻很好聽。
他掙扎著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她白皙的手腕和一只碧玉鐲子,另一只手則撐著一把油紙傘。月白色的精致旗袍包裹住女子的玲瓏身姿,她在雨中婷婷而立,居高臨下地看他。
看不清面容,卻覺得這身影很是熟悉。他費力開口:“救我……”
聲音虛弱,姿態(tài)又如此不堪,這大抵是他一生中最狼狽落魄的時刻。
女子緩緩蹲下來,伸手拂開他前額的發(fā),溫熱的手心貼在他冰涼的額前,剛生出一絲暖意,卻聽見女子說:“救你,我有什么好處?”
他愕然,胸口傳來一陣劇痛,顧不上多想,他虛弱地答:“你救我,我許你一生榮華……我是顧連海的兒子!”
最后這句話,可比之前任何一句都頂用。
本城首富顧連海,他有兩個兒子。
女子并不急著救他,而是問:“顧連海的兩個兒子,你是哪個?”
顧臨淵心里的怒火已經(jīng)要噴出來了,但他深知自己此刻不得不求助這個冷血的女子:“我是次子?!?/p>
女子頓了頓:“也就是說,繼承權(quán)是你大哥的,沒你份,是吧?”
如此勢力!
顧臨淵想殺人的心都有了,他咬牙:“我大哥是殘廢……接管家業(yè)的,一定是我!”
“這樣啊……”女子略一沉吟,輕拍一下快昏過去的顧臨淵的腦袋,認真說道,“那你記住,你的命,從現(xiàn)在起,是我的了!”
好狂妄!顧臨淵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甚至有些懷疑自己隨時就要斷了氣。
但女子卻突然拋了傘,雙手捧起他無力垂下的腦袋,注視他的雙眸:“你給我挺住,不許死!”
他勉力睜開眼,終于勉強看清女子的面容。清淺的眉眼,雅致的模樣,嫣紅的薄唇……好美。
更重要是,很熟悉。
2
“主子您終于醒了!從您昏倒在家門口到現(xiàn)在,都一天了!”
顧臨淵睜開眼就聽到這么一句,不禁皺眉,那女子竟然把他扔在家門口就離開了!他生平第一次卑躬屈膝地求一個女子,居然就落得如此下場!
“老爺說了,您要是醒了,就去給他請個安。”
“那就告訴他,我還沒醒!”顧臨淵語氣冰冷,又問,“那伙人呢?”
“屬下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您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那幾個人的尸體?!笔窒吕⒕蔚卮?。
如此看來,是還有幕后黑手了?
“去查,把幕后主使給我揪出來!”顧臨淵狠狠下令,末了冷聲道:“還有,貼一份告示,就說我顧臨淵要找那位救我一命的女人,只要她親自來見我一面,我必當重謝!”
“不必了!”
顧臨淵話音剛落,就被外面?zhèn)鱽淼纳n老聲音斬斷。
隨即拄著龍頭拐杖的男人走進來,穿著舊式的墨色長衫,蓄著花白的長須,與這西裝旗袍遍地的時代有些格格不入。
顧臨淵面色無波,只是撐起身子,低頭喊:“父親?!?/p>
顧連海掃一眼兒子包扎嚴實的前胸,神情陰暗,不悅道:“被人打個半死后又僥幸讓個女人給救了,這樣還不嫌丟臉?居然要貼告示昭告天下,等人看笑話嗎!”
顧臨淵神色漠然地聽著訓斥,不置一詞。
“與那伙黑幫上的人做生意,我允了嗎?你也敢做!”顧連海越說越生氣,說到激動處忍不住拿龍頭拐杖使勁敲擊地面。
見顧臨淵依舊不語,顧連海氣得吹胡子瞪眼,想再罵幾句,卻見他因支撐太久,胸前似乎又有血跡滲出來,只得氣呼呼地撂下一句:“不能再讓你野下去了,明日我就找人給你說親,成家立業(yè),也好讓你收心!”
說完,不給顧臨淵拒絕的機會,顧連海拄著杖怒氣沖沖地走了。
顧臨淵閉目養(yǎng)神,忽然間,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女子的模樣來,那個淡漠疏離的身影,似乎是在哪里見過的……
城南沈家。
沈老爺子不慌不忙啜一口茶,問跪著的白衣女子:“前天夜里,你去哪兒了?”
女子聞言抬頭,正是顧臨淵念念難忘的那一張俏臉,聲音是一貫的清冷:“那日是初六,我自然是去了碼頭。”
沈老爺子神色不動:“又去等那林家小子了?”
“您知道的,阿玨說過必會在初六回來?!迸拥鸬馈?/p>
沈老爺子嗤笑:“嗬,林雅玨在外面漂泊三年了,指不定早死外面了!你背著和他的婚約等了這么久,不死心不嫁人,你是在挑釁我的耐性嗎?”
沈素問臉色一沉,聲音也冷下去:“父親,只要還沒確定他的死訊,我就還是他的未婚妻。”
沈老爺子的脾氣也被激了起來,不悅地說:“我不管你前天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管你做了什么,但是,我不會再縱你下去了!我馬上就派媒人去顧連海家給你說親!”
“終于忍不住要拿我去換錢了嗎?”沈素問譏諷地笑。
“你一個女子,不能繼承我的家業(yè),若不嫁個有價值的丈夫,還有什么用?”沈老爺毫不留情地反問。
沈素問冷聲道:“你讓我嫁,我偏不嫁!”
啪——
沈括盛怒之下將手中的茶盞狠狠摔碎在地上,不容置疑道:“由不得你!”
3
沈家祖上是朝廷重臣,世世代代下來已積累下了不少財富,雖說近年來沈老爺經(jīng)營不善虧損很多,但百足之蟲畢竟死而不僵,再怎么受損也是城南的大戶人家。
如今兩個巨頭的聯(lián)姻,似乎是水到渠成的。
六月初八,沈家派媒人去顧家商議親事。
六月初九,顧家就派人抬了十大箱彩禮到沈家。
到了六月十日,沈老爺子已同顧老爺子商量好,晚上帶著各自的兒女私下里見個面,順便把親事定下來。
于是,當沈素問跟著沈老爺子推開包廂門,看見那張雖不熟悉卻不陌生的臉時,立刻就后悔六月初六晚上她做了那件事了。
華麗的包廂里坐著的那兩人,花白胡須的是顧老爺子,而那個死死盯著沈素問,一臉陰霾的俊美男子,就是顧臨淵。
沈素問救下的那個顧臨淵。
她看見那男人的剎那難掩驚訝,而他看她時除了勝券在握似的笑,還有像是故人相見時才有的欣喜從眸中一閃而過,這令她十分疑惑。
好在沈素問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縱然此刻心里百般緊張,卻依然面色無波,隨著沈括入座,跟顧老爺子問安。
“沈老爺?shù)那Ы鸸粴赓|(zhì)絕佳!”顧連海笑瞇瞇地夸贊。
“顧老爺過獎了!”沈括亦是喜笑顏開,接著又是驚訝,“咦,大少爺沒來嗎?”
“臨城今天例行查體沒能來,還請沈老爺不要怪罪!”顧連海笑道。
沈素問聽著兩個老滑頭互相夸贊寒暄,同時感受到顧臨淵的目光一直緊緊鎖在自己身上,頭一次為自己隨心的性子反悔——那晚,真的做得太過了嗎?這顧少爺如此傲氣,鐵定是要伺機報仇。
剛這么一想,就聽見顧臨淵朗聲說道: “父親、沈老爺,方才我第一眼就認出,四天前我遭人暗害身受重傷,正是素問小姐路過救了我。自那天起,素問小姐的倩影就一直嵌在我腦中揮之不去,現(xiàn)在再見到她,簡直是天賜的福氣……”
顧臨淵薄唇微勾,綻開一抹完美無瑕的溫柔淺笑,將這些聽起來深情無比的話娓娓道來:“所以,我想向二位長輩請求,同意我和素問的親事!”
沈素問愣住,怒火中燒,努力隱忍著卻沒有發(fā)泄。
再看其他人,毫不意外地看到顧連海略顯陰沉和沈括十分詫異的神情。
而沈素問此刻看到顧連海的神情終于明白過來,他愿意接受一個名聲不好的女子做兒媳,最重要的原因不是顧沈兩家門當戶對,恐怕是因為他并不是給自己最為看重的次子做媒,而是想給自己殘廢的長子討門婚事。
“??!”還是沈括搶先開口打破沉靜,“竟有這么巧的事?”
“可不就是緣分嗎?”顧臨淵天衣無縫地接上。
顧連海此刻也理清了思緒,心里雖不愿看到這樣的發(fā)展,卻不能當場發(fā)作,只得笑道:“顧某倒是沒想到這中間還有這么一出。不如這樣,咱們改天定個好日子,再仔細地商量一番,沈老以為呢?”
沈括似乎也對沈素問與顧臨淵這一搭配不甚滿意,附和著說:“對,畢竟這是大事,急不得?!?/p>
沈素問暗暗松口氣,既然顧連海不愿意讓顧臨淵娶她,那想必顧臨淵也不會冒著跟父親對抗的風險非要娶她。畢竟只是為報復她那晚的無情,他不至于為此搭上太多。
只是她不明白,本來口口聲聲要她嫁給顧家少爺?shù)母赣H,為何也改變了主意?
事情說到這份上,似乎所有人都該滿意了,顧臨淵卻沉下了臉:“既然今天大家聚在一起,臨淵懇請二老做主把這門親事定下?!?/p>
不過一個年輕的小輩,可他不怒自威眼神懾人,就連兩個各懷鬼胎的老滑頭都看得一愣。
“話雖如此,可是小女曾經(jīng)跟沈某提起過,她心儀的,是……顧老的大公子??!”沈括急忙圓場。
沈素問心里一驚,不禁側(cè)頭看父親,只見他望著她的眼神滿含深意,似乎是,脅迫。
沈素問心中靈光一閃,似乎有點明白老爺子為什么這么說了。
然而這一閃,讓她一瞬間改變主意,淺笑道:“父親記錯了,女兒跟您說的,是二少爺。”
聲音里隱隱含了甜蜜,再加上她略帶羞澀的眼神,真真是坐實了這兩情相悅的名頭。
沈括與顧連海的臉色齊齊一沉。
而出乎沈素問意料的是,顧臨淵居然想都不想就接上了她的話:“既然我與素問兩情相悅,還請二老成全!”
這一句接得太理所應當,沈素問都懷疑顧臨淵是不是早在這兒下了套等著她,然而她看他,在后者從容淺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端倪。
只是,到底沈素問心里憋不住火氣。
飯后顧臨淵毫不理會顧連海的不悅和沈括的婉拒,執(zhí)意送沈素問回家。
路過那晚她救過他的小巷,她指了指地面,看著似笑非笑的顧臨淵,淡淡地說:“忽然覺得,那夜真該讓你死在這里?!?/p>
顧臨淵滿不在乎地笑:“我已經(jīng)遂了你的愿活了下來,你倒不樂意了?”
沈素問不笑,她冷冷望著顧臨淵:“為了報復我那夜的刁難就要娶我,顧少不覺得虧了?”
“沈家家大業(yè)大,沈小姐又是本城知名的美人,我有什么虧?”顧臨淵笑著反問,笑容里滿是得意,聲音卻冷硬,“那晚我答應了的,只要你救我,我就許你一世榮華,如此……可還滿意?”
沈素問一貫性子冷淡,此刻卻被顧臨淵刺激到怒火難忍,語速也加快了些:“若我現(xiàn)在跟你道歉,你便就此收手了?”
顧臨淵眸中異光一閃,悠然答道:“怎么會?從我再見到你開始,就沒想過要放手!”注視著沈素問憤然的神色,他話鋒一轉(zhuǎn),“你如此千般推拒,該不是還記掛著那短命的未婚夫吧?”
“既知我已有婚約,為何非要娶我?”沈素問冷冷斥道,“恐怕……你父親也不會愿意他器重的兒子,娶個跟別人有婚約的女子吧!”
顧臨淵卻云淡風輕道:“林雅玨已經(jīng)死了,你跟他的婚約自然也算不得數(shù)。至于我父親那邊,無須你擔心?!闭f完忽而笑了,笑里全是勢在必得的自信,“久別重逢,咱們這是命定的緣分?!?/p>
沈素問被顧臨淵堅決的眼神嚇到,沒聽出這話有什么異常,只是怔怔地望著顧臨淵,突然覺得,她或許真的不該招惹這個男人。
“怕了?”顧臨淵含笑看沈素問,忽然伸手捧住沈素問的臉,就像那夜她捧著他的臉一樣,神情認真地說,“別怕,素問,我的命既然是你的,我的人當然也是你的,嗯?”
一陣夜風襲來,沈素問看著他認真的神情,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zhàn)。
顧臨淵眉頭輕皺一下,一聲不吭拉起沈素問就走。
冰涼的手被男人寬厚溫暖的手掌包裹住,陌生的感覺讓沈素問有些別扭。路過餛飩攤的時候沈素問遲疑地瞥一下,正欲開口顧臨淵便拉著她坐下,還吩咐攤主道:“一碗小餛飩,不要辣。”
攤主為難地搓著雙手:“先生,我得收攤了……”后半句話噎在男人不容拒絕的冷厲眼神中,攤主訥訥地點頭去煮餛飩了。
真是霸道啊……沈素問腹誹,不禁問:“你不吃辣?”
顧臨淵似笑非笑地搖頭:“是你不吃辣?!?/p>
“嗯?”他怎么知道的?
“今晚在席上你一點都沒碰有辣味的菜?!鳖櫯R淵淡淡說。
他說得漫不經(jīng)心,她聽得卻有些失神,沒想到他這么細心,居然在那樣的氣氛里還能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
餛飩端上來,顧臨淵把碗推到沈素問面前:“喝湯暖暖身?!?/p>
果然是給她買的。沈素問拿起勺子正要吃,忽而抬眸看著顧臨淵笑:“有一點你還是沒發(fā)現(xiàn),我不吃蔥。”縱使沈素問再煩顧臨淵,這一刻都笑得幼稚而得意。
那樣天真單純的笑,讓顧臨淵看得一愣,隨即挑眉,默默執(zhí)起勺子,將湯上面漂著的蔥花清干凈,再次推給沈素問:“你要有蔥味的湯,不要蔥,是吧?”
“……”實在沒想到這男人居然心細如塵,沈素問認栽,低頭老老實實喝湯。
香濃的餛飩和湯一起咽下,一直暖到了心里。
4
那夜之后,沈素問不知顧臨淵是怎么說服了顧連海那個老頑固,居然真的讓他同意了他們的婚事。
婚事被定在了七月初七。
婚約定下后的幾天,沈素問一直沒有顧臨淵的消息,差點就以為他大概是突然后悔了,但幾天后,顧臨淵開始頻繁地來沈家拜訪。
沈素問第一次用身體不適婉拒,于是第二天顧臨淵就親自送來了上到補腦下到泡腳的各種藥材。
每種藥材的盒子上,都貼了他手寫的關(guān)于藥材的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項。
沈素問第二次用準備嫁妝婉拒,于是第二天顧臨淵跑到沈府來親自幫她置辦嫁妝。
火紅的嫁衣鳳冠,素色的織錦素色的首飾,除了婚禮必須的紅色,其余全是沈素問喜愛的素色。
沈素問第三次用給亡母上墳婉拒,于是第二天顧臨淵就著一身黑西裝抱大捧菊花直接尾隨沈素問來了墓地。
其間他一句話不說,卻在沈素問點燃燒給母親的紙錢時,默默側(cè)身,恰好擋住風口。
火焰在他身體擋住的這一小片安靜空間里燒得熾烈,映得沈素問一向蒼白的臉頰微紅,從心底一直暖起來。
這男人開口說話,是她無法拒絕的強勢霸道,但當他默默地關(guān)注細節(jié),又是她不敢置信的溫柔妥帖。
這些不知不覺間的異常讓沈素問有些心慌,于是在隱忍著祭拜完母親后,她終于忍不住了:“顧臨淵我現(xiàn)在真誠向你道歉,你能放過我嗎?”
顧臨淵笑,笑得無辜又優(yōu)雅:“不行,我舍不得?!?/p>
沈素問認栽,不置一詞轉(zhuǎn)身就走。
她不僅發(fā)現(xiàn)她在強勢的顧臨淵面前強硬不起來,甚至隱隱覺得,她好像在漸漸地被這個男人的強勢和細致所征服,每當想起他來,就有逃避摻雜著其他莫名的情愫紛至沓來,而這不是她想看到的。
“不嫁我你就得嫁給我大哥,”顧臨淵跟上來,聲音聽不出喜怒,“豈不如了你父親的意?”
連她的那點心思他都清楚?!沈素問怔住,這個男人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大哥與你父親暗中勾結(jié)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只是好奇,你為什么非要忤逆你父親的意思?”顧臨淵的眸子緊緊鎖住沈素問的視線。
看沈素問低頭不語,他忽而追問:“真的是因為林雅玨?”
像被人觸碰到心底的秘密,沈素問不由得惱火:“不為他難道是為你?”
“我卻覺得,林雅玨不過是一個你用來頂撞父親的借口,你心里最難釋懷的,怕是你父親的狠心吧?”
從沒想過一個只見過幾面的男人,居然如此輕易窺破自己心底的秘密,沈素問睜大眼睛注視著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的無助,更沒意識到對這個男人莫名的依賴。
顧臨淵則不急不緩繼續(xù)說道:“你對林雅玨的感情應該也算不得深,否則你不可能在十三歲跟他定下婚約,卻一直拖到十七歲林家被滅都沒進門,更不會在知道林家被滅跟你父親有關(guān)卻無動于衷了?!彼男σ夂鋈簧玷F,“素問,你真是狠心呢!”
沈素問聞言霍然抬頭,聲音都有些緊:“我跟阿玨的婚約對外公開是在我十六歲那年,在此之前我與他的關(guān)系無人知曉,為何你會知道這些?!”
明明他現(xiàn)在的模樣看起來已經(jīng)冷漠至極,但在看到她的無措后,他聲音卻不自覺地一柔,把話鋒偏轉(zhuǎn):“素問,你頂撞父親只是想獲得自由罷了。不過沒關(guān)系,人都是自私的,這不可恥……讓我成全你忤逆父親,你幫我打壓哥哥,如此可好?”
見沈素問仍是低頭不語,顧臨淵皺眉:“有一點要告訴你,林雅玨是真的死了——林家全家被滅,他也沒能逃到港口……好奇我為什么會這么清楚嗎?因為……是我為他下了葬!”
他看著沈素問不敢置信的樣子,一字一頓:“素問,你沒得選擇了?!?/p>
5
那天顧臨淵那番話擊垮了沈素問所有的借口,就像瞬間被人揭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她幾乎死心,死了心任由這場婚約背后的利益來將她擺布。
但偏偏事情不會一帆風順。
婚禮前夕,她外出時被人偷襲打暈,再次睜開眼時,自己已被捆在椅子上關(guān)在一間破舊的倉庫里。
眼前出現(xiàn)一個拄著拐杖的年輕男人,容貌也是英俊的,只是眉宇間一股怨憤的煞氣,少了顧臨淵那樣的沉著從容。
沈素問一眼就認出來人的身份,鎮(zhèn)定地問:“顧大少選在這種地方跟我見面,是否不太妥當?”
顧臨城笑,這笑容里的幾分不屑倒與顧臨淵很像:“顧臨淵那個庶出的雜種,怎配做我弟弟!”
沈素問想都不想就反諷:“那你這個嫡出的殘廢就配做他大哥了?”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被嚇到,怎么就下意識地為那個人辯駁呢?
顧臨城臉色驟然一狠,咬牙道:“難怪他為了娶你差點跟父親決裂,你們還真是情投意合!”
“什么?”沈素問一愣。
“你不知道?”顧臨城怨恨道,“父親不愿意他娶個有婚約的女子壞他名聲,但他不聽,父親氣得拿家業(yè)來威脅他。可那個傻子,居然為你連家產(chǎn)都不要,還被父親狠揍一頓……不過父親也實在偏心,兒子為個女人都跟老子鬧成這樣了,居然還是妥協(xié)了,你說可不可笑?”
沈素問已經(jīng)聽傻了。
她一直以為,他強勢的陪伴、偶爾的柔情,都是惺惺作態(tài)的假象。卻不想原來她父親的妥協(xié)是假的,那場背負陰謀的訂婚是假的,唯獨他對她的情,是真的!
“嘖嘖嘖,感動了?”顧臨城俯下身,一手捏住沈素問的下巴,狠狠道,“本來我想勸你嫁給我,然后跟你父親聯(lián)合來扳倒顧臨淵……但我忽然改變主意了。不如我利用你把顧臨淵騙來趁機解決掉,如何?”
顧臨城癲狂地笑起來,沈素問憤怒地喊道:“你別做夢了!我不愛他,就算是死也不會嫁給他!他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不會來送死的!”
砰——
倉庫門突然被踹開。
沈素問愣住。
“是嗎?”顧臨城冷笑,“可他來了!”
沈素問機械地轉(zhuǎn)頭,看見顧臨淵喘著氣朝她走來。
“哈哈,我就說這個弟弟傻,居然為了一個不愛他的女人來送死!”顧臨城哈哈大笑。
沈素問下意識地看顧臨淵聽到這話的反應,在看到他一臉漠然仿佛根本不在乎時,心里似乎被針扎了一下,麻麻地疼。
顧臨城突然猛地出手掐住沈素問的脖子,兇惡地沖著顧臨淵喊:“你自殺我就放了她,否則——”
砰——
一聲槍響將顧臨城的威脅截斷,他睜大雙眼一臉驚恐地猝然倒下,而對面,顧臨淵緩緩放下持槍的手。
他走到她面前。
這樣冷而狠的顧臨淵,讓沈素問深刻地意識到,他之前說的所有狠話,都不只是說說而已。他心狠,說得出,就做得到。
沈素問下意識往后一縮。
顧臨淵猛地頓住腳步。他站在那里看著她,忽然低聲說:“我跟雅玨曾是生意場上很投緣的朋友?!?/p>
“幾年前,林家還很沒出事時,有次我跟他談生意,他喝多了,突然就跟我說起你,說起很多你們在一起時發(fā)生的事……我那時就想,讓一個男人贊不絕口的女子,到底有多好……”
“沒想到之后不久,林家忽然滅亡,我也在某個晚上意外地看見了你?!闭f到這里,他苦笑,眼神懷念,“那夜你的冷漠讓我很失望,覺得雅玨愛錯了人??墒菦]想到,幾年后再遇見你,你見到我一生中最狼狽的樣子,我也見識到你慣有的絕情,然后就都變了……”
“我接近你,說要娶你,起初的確是為了報復,可是后來……”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看著她的眼神慢慢從剛才的冷厲變成現(xiàn)在的無奈,良久后他低聲開口,“你救我一次,我還你一命,我們……兩清了。”
說完,他上前輕輕給她解開繩索,深深看她最后一眼,然后轉(zhuǎn)身,一步步離開。
沈素問坐在那里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一直看著,看到鼻子一酸,莫名的眼淚涌上來,模糊了視線。
6
顧家大少綁架沈家小姐逼婚的事鬧得很大,但也不如顧家二少為了沈家小姐手刃親兄的事影響大。
整座城都在傳這件事,而經(jīng)歷過這一切的沈素問把自己鎖在房里沉默了三天。
她的腦子里反復想著一件事。
她那天為什么會哭?知道林雅玨不可能生還時她都沒哭。
似乎……有答案隱隱從心底浮上來。
直到第四天,沈括命人打開她的房門。
“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跟顧家二少兩情相悅了?”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告訴父親,我對顧家大少心儀已久了!”沈素問毫不示弱。
沈括壓著不滿,冷聲道:“顧大少是個殘廢,只要你嫁過去,等他哪天撐不過去閉了眼,那顧家還不就是你我的了!”
“我從沒有父親的如此野心!”沈素問怒火中燒,忍不住質(zhì)問,“但您這么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您既然會破例詢問我六月初六去了哪里,那便說明,其實您早就知道六月初六會出事吧?再或者,其實真正想要顧臨淵命的,是您吧?”
“那又怎樣!”沈括干脆就大方地認了,甚至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倒是沒想到,居然是你壞了我的好事!”
沈素問望著怒氣滔天的父親,心下一片蒼涼:“罷了,反正都與我無關(guān)了……”
“罷了?”沈括卻打斷她的話,冷笑道,“不,這事還沒完呢!”
沈素問心下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急切地問:“你什么意思?”
“我看你倒好像對顧臨淵真的生出感情來了?他這么狠,居然可以把他大哥殺了,他父親也不得不為了壓下輿論送他離家避風頭,這下我們跟顧家的婚事徹底黃了,我豈能善罷甘休!”沈括狠狠地說。
“你做了什么?”沈素問突然覺得心有點慌。
“我派人查過,顧連海給他訂了今天的船票出海離開?!鄙蚶ǖ靡獾匦?,“我可是在那兒埋了三斤炸藥,只要他走上那艘船,轟——尸骨無存!”
沈括還在說著什么,沈素問已聽不下去了,她拔腿就跑,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他不能死!
“你去哪兒?”沈括冷聲大喝,“來人,給我攔住小姐!”
沈素問無助地跑著,她沒想到她的父親居然因為貪婪狠心到了如此地步!如果真派人攔她,那別說去阻止顧臨淵,恐怕連他的尸骨都見不著了。
這一刻,心里居然生出了絕望的感覺。
也正是這一刻,心底蠢蠢欲動的那個答案終于剎那間浮出水面——她承認,她是真的動心了。
但這一份認知來得太遲,她只恨自己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
“來人!”沈括又喊了一聲,卻不見人來,不禁疑惑又暴躁地怒吼,“人都死哪兒去了!”
“沈老爺是在叫我嗎?”伴隨著不急不緩的話語,身姿俊挺的男人從外面緩步走進來,俊美無儔,臉上也笑意悠然,“真可惜,讓你失望了?!?/p>
沈素問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看向來人,驚訝得忘記了言語。
沈括也被嚇到:“你怎么沒死?!”
顧臨淵卻不看他,徑直走到沈素問面前,有些無奈:“你放心,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就是還想再看看你……”
沈素問一時語塞,只知道睜大眼睛使勁看他,看這張她以為再也見不到的臉。
而他的眼里,滿滿的全是她。
“不過,你居然會想來救我,我是真的很歡喜,真的?!鳖櫯R淵輕聲說著,動作輕柔地捧起沈素問的臉,正要說話,卻一愣,隨即驚訝,“素問……你怎么哭了?”
沈素問一張嘴就是哽咽:“我說過你的命是我的,怎么可能不在乎?”
顧臨淵是真的愣了,半晌后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滿滿的歡喜與柔情。
他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7
顧臨淵第一次見到沈素問,是在三年前的雨夜。那是林家被滅的第二天,他路過林家被付之一炬的家宅。
就在一堆廢墟旁,他看見了撐著油紙傘,穿著素白旗袍的女子。
那女子撐傘而立,右手腕上松松垮垮戴著一只碧玉鐲子。那身影婷婷如蓮,有著風雨難摧的從容與淡然。
他看得一時入神,卻聽見那女子略嫌清冷的聲音說道:
“阿玨,你全家被滅,我父親或許也有份。我無力阻止,終究是我對你不?。⊥?,每年初六我都會出來為你祭拜,這是我唯一能償還你情意的法子了……你莫要怪。”
說完這話,女子撐著傘緩步離開。
那是顧臨淵初次見到林雅玨一往情深的沈素問,彼時他只覺得這女子實在狠心,卻也記住了那女子美好的身姿。
沒想到幾年后再次遇到這女子,哪怕被她的狠心氣到近乎失控,自己卻更加失控地愛上了她。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等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jīng)在他心底,扎了根。
8
“真不放他出來?”顧臨淵邊說邊把蔥花撈凈的雞湯遞給沈素。
他總是看不透她,一開始覺得她是心狠的,可隨著相處又發(fā)現(xiàn)再狠也不過是怕受傷的脆弱女孩保護自己的偽裝。現(xiàn)在看她是心疼的,恨不得捧在手里就這么護著她。
沈素問喝一口湯,搖頭:“父親執(zhí)念太深,便讓他在看守所里好好靜心吧。倒是你……”她抬眸看顧臨淵,“多謝你饒過他?!?/p>
顧臨淵無所謂地笑:“無礙。他要是再想生什么風浪我便徹底收拾了就好,我不管他是你父親,只要會傷害你,我就不允。”
沈素問忍不住調(diào)笑:“臨淵,當初接近我又想傷害我的,難道不是你?”
顧臨淵卻說得一本正經(jīng):“所以說,我這樣冷血無情的男人都舍不得真的傷害你,別人自然更不行?!?/p>
沈素問輕輕將手覆在顧臨淵的手上,她的手總是微涼,他的手卻從來都溫熱,覆在一起剛剛好,如此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