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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臥底你咬我呀!

        2014-05-14 09:54:27褪盡鉛華
        桃之夭夭A 2014年5期
        關鍵詞:山賊鏢師鏢局

        褪盡鉛華

        身為鏢局派來的臥底,她被坑蒙拐騙作了個小水賊,無端被卷入山海幫的內(nèi)斗。什么?暈船?沒關系,為師和你一起改行去做山賊!于是,這一段從入局第一天身份就被看穿的囧囧臥底生涯,就此開篇。

        入局

        江東乃東南富庶之地,流寇匪賊成災,鏢局如雨后春筍般崛起。

        這其中名氣最大、人數(shù)最多、后臺最硬的,莫過于山海幫??梢哉f,山海幫這一個流氓團體,保障了周邊一百四十六個大小鏢局的飯碗。

        于是不難理解大年初一的晚上,總鏢頭帶著我們百八十號人,捧著碩大的空碗朝著山海幫方向拜了又拜,害得路人都以為我們改行加入了丐幫。

        可事實上,這大年夜,連丐幫都人人分到一只叫花雞,而我們只能對著一碗漂著蔥花的清湯面長吁短嘆。

        “成也荀顏,敗也荀顏?!?/p>

        總鏢頭年終總結八個字,言簡意賅。

        荀顏師兄曾是我們清遠鏢局的活字招牌,水路陸路兩邊都吃得開,風光一時無兩??删褪沁@時,他得罪了一個不能得罪的人:山海幫水路總管水清淺。

        自那以后,荀顏師兄便音信全無,而我們清遠鏢局卻依舊在人家的黑名單上。

        上一次清遠出鏢,人家連船都給搶了,害得我們鏢師一路游回來,上了岸轉(zhuǎn)行就去做了漁夫。

        我們哭也哭了,罵也罵了,可還能怎么樣?

        報官?自古蛇鼠一家,官衙里就有好幾個水清淺的小弟,一口一個大哥叫得別提多親熱。

        找鏢局工會?沒有賊,哪有鏢,工會和山海幫那才是一衣帶水、親密無間的戰(zhàn)友。

        這些不能擺到臺面上的道理,我六歲便懂了。

        我覺得我應該算是聰明伶俐的??纱藭r此刻,我卻深刻地懷疑自己的理解能力,否則總鏢頭對我重復說了十六遍的那句話,我怎么聽不懂?

        “可兒,鏢局決定,派你去山海幫臥底?!?/p>

        入幫會那一天,我正趕上山海幫陸路和水路兩方群毆。

        雙方聲勢浩大,烏泱泱幾千號人亮出各自家伙,一邊站在岸上叉著腰大喊:“有膽子你們上岸來砍!”另一邊在船上振臂高揮:“有本事水里來見!”

        這轟轟烈烈的對陣持續(xù)了一整天,到了落日黃昏,才終于有個口干舌燥的小賊來幫我辦手續(xù):“新來的?你有什么打算?是想做山賊還是水賊?”

        我剛要開口,卻覺得他眼中冒著殺氣:“你是打算做水賊的吧?”

        “是啊,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他咧嘴一笑:“算你有眼光,巧了,大哥我就是水賊?!?/p>

        第二日,罵戰(zhàn)持續(xù)升溫。

        到了日頭高懸之時,遠遠東江水面漂來一葉小舟,單薄得仿佛隨時會傾覆。舟上立著個黑衣人,戴著碩大的斗笠,顯得人影單薄亦如那小舟,恐怕兇猛一點的江風都會把他給吹倒。

        可就是他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一剎那,喧囂的水面頓時安靜下來,再沒一個人敢出一聲。反觀岸上,那叫罵聲卻是一層高過一層。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小舟上飄來一句話,噎死岸上幾百人。

        高人,實在是高人。

        我瞪圓了眼睛,咽下口水,只覺得心臟都被這激烈的罵戰(zhàn)給攪得怦怦直跳。

        “這樣罵來罵去也沒個說法。”小舟高人又開口說,“不如換個法子比試。”

        “什么法子?”岸上終于只剩下一個人在說話,可他一個人的嗓門更勝于方才一窩蜂的叫罵,渾厚有力的嗓音穿透力極強,“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咱倆誰也不能反悔!”

        “正是此理?!?/p>

        小舟高人不疾不徐地說著,一下子又反客為主,不知從哪里變出來的羽扇呼啦一下子展開,腳后跟那么一跺,小舟像是裝了個火槍一般嗖的一下子沖著岸邊急駛。

        忽而一陣清風來,黑袍被風鼓得滿滿,斗笠滑落后是一頭烏黑長發(fā),飄飄灑灑之間,將銀光閃閃的水面映成了一副水墨。

        而他那斯文俊秀的五官,最是畫中最妙的幾筆。嘴邊一顆美人痣,卻是自那里起一道淺淺的疤痕,一直奔騰過整張右臉,在眼角戛然而止,用朱砂勾勒了一朵小小的杜鵑,在這黑白素色之間,紅得觸目驚心。

        泣血杜鵑殺戮海,一朝佛心水清淺。

        我聽著這話長大,當下便大叫了起來:“水清淺!”

        這一句叫出來便覆水難收,岸上山賊們兇狠的目光四面八方撲來,我躲在那位水賊大哥身后瑟瑟發(fā)抖,只聽見他低聲吼了一句:“蠢材,快跑!”

        電光石火之間,我只見得一片烏云自天空降下,腰間被呼地一帶,再一睜眼人已經(jīng)到了那小舟之上。我身邊那位驚魂未定的水賊大哥則跪倒在他腳下,感激涕零:“謝大哥救命之恩?!?/p>

        汗……不至于吧。

        思及此處,忽而身后岸上響起一陣子磨刀霍霍的聲音,我怯怯回頭,方才我所在的地方已經(jīng)被砍了不知多少刀。

        “呵呵,熊當家的,你的手下著實有些暴躁,是欺我無人嗎?”水清淺立于舟上,手輕輕一揮,江面二三十只大船都飄起了“?!弊执笃?。

        原來,岸上那個聲如洪鐘的家伙,就是山海幫陸路總頭目熊彪。

        “少廢話!方才說的比試,究竟是怎么個比法?”

        我和岸上水上無數(shù)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水清淺,只見他人畜無傷地笑著,眼角卻蕩漾著狡黠的目光。

        羽扇驟停,杜鵑涌動,他輕描淡寫地說:“就比咱們二人,誰能調(diào)教出更好的徒弟如何?”

        熊彪很豪邁地吼道:“比就比!不過你水清淺花花腸子一堆,以防你使詐,人選得翠綠翠綠才算公平!”

        這又是一句行話。新人一般稱為小黃瓜,而翠綠翠綠的小黃瓜,自然指的就是像我這種剛入了幫會不懂規(guī)矩、險些死于內(nèi)斗的炮灰。

        水清淺目光下移三寸,輕飄飄落在我身上,居高臨下,羽扇輕輕抬起我的下顎,忽而是春花般燦爛的笑容:“徒兒,你叫什么名字?”

        “可兒。”

        “一月為限,我一定會——”他眼睛笑成了一條線,朗朗對那一岸人說道,“好好調(diào)教她?!?/p>

        說完,他身后那一字排開、氣勢恢宏的大船上成百上千的水賊齊聲高呼:“水上小蛟龍!”

        我怯生生淚汪汪地看著這位從天而降的師父,終于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那個吧,師父,徒兒暈船?!?/p>

        相逢

        “水清淺,我沒聽錯吧?你要帶著你這位‘水上一條蟲,哦,不,是‘水上小蛟龍加入山賊幫?”

        山海幫陸路總頭目熊彪笑得像朵小百合,著實驚悚。

        更驚悚的是還能一直保持自然微笑的水清淺,手中羽扇清風徐徐,眼角杜鵑燦爛芬芳。

        “還請熊老大收留?!?/p>

        我猜測,水清淺這一百斤的體重,起碼八十斤都是臉皮。

        于是乎,山海幫水路總頭目水清淺就這樣加入了山賊幫,還被分去守偏遠的崖口森林。

        據(jù)說東江之上哭號聲一片,多少人心目中的崇高信念轟然崩塌。

        熊彪為此飛鴿傳書,想要刺激一下我們。

        那時那刻,水清淺正帶著我在崖口森林里開荒。樹枝嘎吱一聲被踩斷,他隨手把紙條一燒,目光卻是落在了那只肥肥的信鴿上。

        “好久沒吃鴿子了。”

        火光映襯下,他眼角杜鵑如啼血,我拼命咽了口口水,慌忙搖手:“師父,這不妥吧,這可是熊老大的……”

        “怕什么,我們又沒吃熊?!?/p>

        我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肚子卻忍不住叫喚起來。他突然無比溫柔地看著我,暖洋洋的火光炙烤著我們,在這黑漆漆的森林里,竟然有一種別樣的感覺。

        可這感覺來得太突然,我竟說不好,該怎樣形容。只是,大概火燒得太旺,怎么覺得臉都烤得發(fā)燙了起來?

        在這暈暈乎乎的情愫中,他依舊微笑著,突然間倒提起那只肥碩的信鴿,一把扔進我懷中。

        “為師喜歡七分熟的?!?/p>

        說完,他尋了塊平整的地方,優(yōu)雅地側臥而眠。

        在我驚愕的一剎那,被綁了翅膀的信鴿依靠著雄健的爪部力量撲騰了出去,如一只山雞那樣沖入樹叢,轉(zhuǎn)而消失不見。

        “別跑!”

        我抄起攪火棍跟著沖入了樹叢,也不管劈頭蓋臉而來的樹枝打在臉上有多疼,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跑了多遠。跌跌撞撞之間,只覺得踩中了什么,呼的一下,天旋地轉(zhuǎn),再一睜眼,世界已經(jīng)顛倒過來,而我目光所及,是一個白色的身影。

        我突然心一緊,是幻覺嗎?

        我怎么,仿佛看到了荀顏師兄?

        那還是荀顏風光的時候,我鬧著他帶著我一起出鏢,于是他高高抱著我騎在他的高頭大馬上。我們身后是一大溜插著未字旗的鏢車,洋洋灑灑如入無人之境一般闖過森林,到了東邊岸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東江,那么開闊的水面,無邊無際,而荀顏將我擁在懷中,輕聲說:“可兒,這就是外面的世界?!?/p>

        保護著重要的東西,去外面的世界,這就是我對鏢師這個行當全部的認知。

        曾經(jīng)那樣的美好,美好到我?guī)缀踹z忘了其中全部的艱險。

        譬如說眼下這樣的陷阱,就是很有些經(jīng)驗的山賊下的套子。竟然連崖口森林這樣偏僻的地方也沒有放過。

        “這位綠林英雄,不妨交個朋友,來日江湖再見,必有重謝?!?/p>

        我下意識說出一整套鏢師的套話,那白衣的人影聽后,卻是走得更近,一把撕下遮面的白布,輕聲如當年一般:“可兒?”

        “荀顏!”

        我們這老熟人見面三分招呼還沒說完,就看見自荀顏身后閃出一個彪形大漢,吼著:“你在干嗎?!”

        別說,聲音還挺耳熟。

        接下來的聲音更加耳熟,是我那位本應該正在熟睡中的師父水清淺。

        “你們又是在干嗎?”

        鋒利的小刀飛過,割斷了倒吊著我的繩子,下墜的一瞬間,我看見荀顏的白衣飄起,可隨后又猛地停下。

        我猜想我應該是被師父接住的,或是撲倒在他懷中。至少那些市井小說里都是這樣描寫的——月黑風高,他大概也不會看得到我不懷好意的奸笑。

        可是沒有,我就那樣生生地垂直落地,在距離地面只有幾寸的時候,腰帶被牢牢抓住,模樣恰如那只逃跑的信鴿。

        抬頭訕訕笑,我看不清師父的表情,只聽到他聲音冷得不能再冷,沖著對面掃射:“帶著你的弟子滾出去。”

        火把猛地亮起,熊彪吼得樹上掉下好幾只松鼠。

        “水清淺,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我的地盤!”

        “哦,我還真忘了,抱歉。”

        ……

        嘭,我一抖,直接全面著陸。

        灰頭灰臉的被水清淺撿了回去,我甚至不敢回頭看荀顏。

        走了好遠,我才猛地想起一個問題來:“奇怪,他們怎么會搞到一起?”

        水清淺在前面趕路很匆匆,隨意說著:“不奇怪,那小子是熊彪收的弟子?!?/p>

        什么?荀顏師兄竟然投奔了山賊?

        “這怎么可能!”

        水清淺終于停了下來,回頭看看我:“你認識他?”

        “沒有——我就是覺得……他挺帥的?!?/p>

        “帥的男人很危險。”水清淺慢慢向我走來,星空下臉上的疤痕和眼角的杜鵑有著一種說不清的誘惑,“譬如說我?!?/p>

        “師父……”

        “嗯?”

        “剛才中了埋伏,腳扭了?!?/p>

        水清淺終于還是眉間抖了抖:“自己爬回去。”

        三秒鐘以后,他又沖了回來,背對著我蹲了下來,就是不肯開口說一句話。又餓又累的我很識趣地默默趴在他那并不算寬厚的背上,生怕他會站都站不穩(wěn)。

        可他畢竟是沒有再說什么,雙手穩(wěn)穩(wěn)抓緊了我的腿,低聲說:“我好久沒走陸路,不太習慣,你抓緊?!?/p>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高高躍起,一腳踢在樹干上,隨即朝著另一片樹木飛了過去。

        夜黑,月高,郁郁森林之中,他如跳躍在他的江面,輕輕一個點水,身子輕盈無比。

        風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那一瞬間我想起當年,荀顏對我說的:“這就是外面的世界”。

        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我不假思索地說:“師父,我算是你重要的人嗎?”

        “重要嘛……不好說。”水清淺依舊那樣毒舌得要死,“重是肯定的。”

        “那你把我放下好了?!?/p>

        水清淺半天沒說話,也沒有放開的意思。我得意極了,原來這廝也會別扭。

        然后,我們回到了自家的火堆邊,那里有一只垂死掙扎的信鴿,正咕咕咕地叫喚著。

        “師父,你真厲害,出來找我,還能順便找回咱們的晚餐?!?/p>

        水清淺斜了我一眼。

        “過獎,我是出去找晚餐,不小心碰到你而已?!?/p>

        交手

        在崖口森林埋伏了二十天,我們才終于等到一趟鏢。

        以前我要是聽說誰家走鏢碰到山賊,肯定要替他們罵上幾句:“這些可惡的山賊!像蒼蠅似的無處不在!”

        可這一遭遠遠看見鏢車,我卻興奮得大叫:“這些可惡的鏢局!怎么半天才送來一塊肉!”

        水清淺斜了我一眼:“你進入狀態(tài)倒是挺快的?!?/p>

        “師父教導有方?!蔽颐摽诙觯鍦\一愣,燦爛地一笑:“算你有良心?!?/p>

        我,徹底蒙了。

        “趴下。”水清淺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拽入了樹叢。我們像兩只緊挨著趴在地上舔油的老鼠,而師父的爪子更是緊緊按住了我的脖子,溫熱的觸感奔騰至全身。

        “那個……師父……男女授受不親?!?/p>

        “一會兒你負責攔路,我負責抄底?!?/p>

        師父完全不搭理我這些酸腐的禮義廉恥,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手,嘴巴朝著鏢車的方向撇了撇,輕聲耳語:“你會攔路的行話吧?”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咱們就兩個人,你得多周旋一會兒,為師才好繞到他們車尾去抄底?!彼鍦\翻著白眼耐心地和我解釋著,我忙著點頭,只聽到馬車聲漸近,心也跳得越發(fā)快了起來。

        從小在鏢局長大,想不到還沒學會走鏢,就先出來打劫了。

        仿佛看出我的局促,水清淺本是已經(jīng)放開的手又緊了緊,嘴角柔和上揚著:“多加小心?!?/p>

        我心里突然暖洋洋的,想不到,這個大魔頭還是很惦記我的。

        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也很惦記他——主要是惦記他手一抖把鏢局來個團滅,那我日后還如何面對那些同行??!

        “師父,您下手也小心。”

        “自有分寸。”師父一溜煙地跑了。我拍拍胸脯,深呼吸幾口氣,隨時準備沖出去。

        山賊搶劫有些規(guī)矩,譬如說會事先在大路中間橫上樹枝,而有經(jīng)驗的鏢師便會停下來,向山賊問話。

        若早就打過招呼,旗子插得對路,那么山賊便會放行。如若不是一家,當場孝敬也是可以。

        若兩者都行不通,那就只能一方一人,比斗一番——總之,群毆是少之又少。

        我聽著那鏢車穩(wěn)穩(wěn)停下,便一躍而出,蒙面布遮住大半張臉,粗著嗓子喊著:“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這位綠林英雄,不妨交個朋友,來日江湖再見,必有重謝。”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好漢,這……”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然后呢?”

        鏢師索性收起武器,橫在那里等著。我一時沒了下文,抓耳撓腮半天,好不容易編出一句來:

        “你們可知道水清淺是誰!”

        “廢話?!?/p>

        “他是我?guī)煾?!?/p>

        “胡扯!”鏢師們哄堂大笑,不知是誰嚷嚷著:“你要是水清淺的徒弟,我就是水清淺的祖宗!”

        “先人早已作古,難為你們還有心下去陪伴?!睅煾傅穆曇暨m時響起,驚得一圈子鏢師竟如困獸一般團團轉(zhuǎn)。終于有一個壯著膽子吼著:“你別裝神弄鬼,誰人不知水清淺是山海幫水路總頭目,他怎么會做了山賊?!”

        “哎……”水清淺深深嘆了一口氣,“誰叫我一不留神收了個暈船的徒弟?!?/p>

        我訕訕,在一旁笑:“師父,咱先不提這個了唄。”

        “也罷——”他似是在回應我,明明說了句很嘲諷的話,卻充滿了莫名的自信,“我水清淺就算是做了山賊,那也是極品山賊。”

        話音落,一片刀光閃過,鏢師腦袋瓜子上束發(fā)的帶子齊刷刷散了開。

        “再不走,下一次刀可就要低三寸了?!?/p>

        我看著這幫鏢師落荒而逃的背影,卻一不留神就冒出了個極可怕的念頭:

        水清淺,太帥了。

        樹叢之間終于閃出了他的身影,斜靠在鏢車上,斗笠扶正,露出眼角那朵此刻很柔美的杜鵑。

        “師父,你武功這么高強,怎么也會受傷?”

        “真多事?!彼鍦\不愛搭理我,一刀劈開了那鏢車上的紅漆箱子,然后沖著某個方向自言自語似的說,“你埋伏了這么久,不會只為了這一箱銀子吧?”

        “水清淺,你害得我身敗名裂!受死吧你!”

        樹林子里斜殺出一抹熟悉的白影,那身手我再熟悉不過。我曾在校場上傻呆呆地看著他習武,白天給他遞毛巾,晚上給他舉燈,也不知是多少個日日夜夜。

        可如今,他的劍鋒直朝著我而來,迅猛得讓我連他的名字都來不及叫全:“荀——”

        劍刺入我身前那個軟綿綿的黑袍,那應該是師父的后背吧……沒錯呀,因為他此時此刻正擁我在懷中,就像市井小說里寫的那樣庸俗不堪。

        我卻再也笑不出來,只看見他眼角的杜鵑如啼血般紅。

        長發(fā)飄散空中,遮蔽了我的視線。紛紛灑灑后,黑的黑,白的白,紅的紅。

        水清淺的大刀反手砍在了荀顏的身上,一片殷紅,卻只是聲勢浩大的皮外傷。

        而荀顏留下的劍傷,雖只在一點,卻是入骨三分的疼痛。

        “可兒,為師教過你,帥的男人都很危險?!?/p>

        我哭得稀里嘩啦,只顧得扶住他拼命點頭,他卻笑著說:“那為師再教你一點,終究是為師,更帥一點?!?/p>

        說完,荀顏師兄突然跪倒在地:“你刀上有毒!”

        “是你自己不識字?!?/p>

        明晃晃的大刀在我眼前幾寸一閃,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那刀面不起眼的邊緣上,刻著一排小字:

        有劇毒,請回避。

        身份

        水清淺這個男人,你永遠也猜不透。

        就像我猜不透他是怎么看穿荀顏要攻擊我的把戲,就像我猜不透他為何會跑到熊彪的大本營來養(yǎng)傷。

        他對熊彪只說了一句話:“過分了吧?!?/p>

        我在一旁恭敬地補充著:“熊老大,我們雖然有點過分,可畢竟是荀顏先動的手……”

        師父卻粗暴地打斷了我:“我說,熊當家的,你們這次過分了?!?/p>

        ……

        熊彪肅穆許久,然后小百合般搖擺著說:“是是是,我一定好好教訓他?!?/p>

        我一直沒搞懂這些山賊所謂的邏輯,事后師父點撥著說:“荀顏若死了,熊彪不過失去了一個弟子。我若死了,他就要失去一半的山海幫?!?/p>

        “哦……那個,師父呀——”我眨眨眼,拽住了他的衣角,硬著頭皮問了出來,“如果荀顏得了手,那么你也不會為了我得罪熊老大是不是?”

        水清淺一臉鄙視的模樣,仿佛我問了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

        “他敢!我把他切成十八段去喂魚!”

        我怔住了,師父也干咳了幾句,總結陳詞似的說:“于是這問題歸根結底還在于,熊老大他打不過我?!?/p>

        說罷,我還懵懂著,他淺淺斜了我一眼,輕輕說了句:“傷口不太方便,伺候為師上藥。”

        給他上藥的時候我手抖了好幾次,最后藥水洋洋灑灑鋪開了半個后背,師父懶洋洋地平趴在那里,說著:“可兒啊,不知道的,還當為師是被鏢車給碾壓過去了。”

        我紅著臉將他衣裳遮好,信口胡說著:“我在你背后畫了一幅山水?!?/p>

        “哦?你還有這種本事?”

        “那當然,可惜你看不到?!?/p>

        他側過臉,突然來了句:“那你幫為師重新畫一朵杜鵑可好?”

        銅鏡之中,我第一次這樣仔細端詳他秀氣的五官,那分明是極細膩的一張臉,卻被那粗獷的傷疤給打上了無法泯滅的江湖氣。

        藥水洗去了舊的花樣,露出眉端依舊很醒目的疤痕。那明明是劍傷最深之處,想必是戳出白骨的一劍。即便到了如今,也要用極為炫目的朱砂才能遮蔽。

        我筆尖蘸了朱砂,遲遲,不知如何下筆。

        那是他舊日傷痕,我不能觸碰的回憶。

        一想起他那句仿佛無心的“多事”,我的心竟是不知為何疼了一下。原來,我的窺探,只是多事。

        “武功再高強,也會受傷。”他突然就迎上了我的筆尖,“為師也不例外?!?/p>

        “那出劍的人心里一定很慌,留了這么難看的疤。”

        “這倒是。”他隨意說著,“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可不像如今,一劍到底,利落干凈。”

        我身子一抖,竟將滿桌的銅鏡、墨盒都碰翻在地,眼前水清淺明明是笑著在說,可落在靜靜的屋子里,卻沉重得不堪回首。

        “當年……當年給你留下這道疤的,就是荀顏?”

        “啊?”

        “發(fā)生了什么?”

        “那次鏢,兩邊混戰(zhàn),廝殺到最后,只剩了一個孩子。我攔了要出手的同伴,想留他一命,可他怕極了,趁機奪了劍沖了過來?!?/p>

        “他竟然能刺中你?”我驚聲出口后,才后知后覺傻在原地。

        怪不得師父會一眼就看透了荀顏的把戲,原來只是因為,多年之前師父便曾親身經(jīng)歷。

        “那孩子心術不正,小小年紀,便使了那樣的手段。”師父說得很平靜,“可惜我當時也還年輕,沒有看透他的把戲,才會——”

        “當年,荀顏刺中的人,是誰?”

        “與我相依為命的妹妹?!睅煾竿蝗缓粗?,“和你一樣,上了船就會吐,于是我陪著她一起做了山賊。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p>

        “后來呢?”

        “后來,那小子被鏢局的人救走了?!?/p>

        “再后來呢?”

        “再后來,我便去了水路,再也沒回到陸地上來?!?/p>

        “再再后來呢?”

        “再再后來……”師父突然一捏我的鼻子,眉頭一皺,“荀顏那小子好了傷疤忘了疼,偏要跑到我面前耀武揚威,于是我只能對他下了追殺令?!?/p>

        我剛要張口,師父卻手指下移幾寸,堵住了我的唇,眼角那團血紅的朱砂迎上了入窗而來的陽光,明明是血的記憶,卻成了花開的芬芳:“再再再后來……不知天高地厚的清遠鏢局,派來個同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臥底。”

        我站在那里,抖成一團。

        泣血杜鵑殺戮海,一朝佛心水清淺。

        水清淺的手段,我應是不陌生的。這個在江湖最深的旋渦中活下來的男人,這個讓周遭一百四十六個大小鏢局又愛又恨的魔頭,這個……會給我烤鴿子,會救我出陷阱,會替我擋刀劍,會讓我為他畫杜鵑的師父。

        “最后的最后,小臥底是被切成十八段去喂魚了嗎?”

        師父還是那樣素素地一笑:“這要取決她的畫工如何了?!?/p>

        破局

        今日便是我與荀顏比試的日子,前往校場的路上,師父依舊是一身瀟灑的黑袍、一頭烏黑的長發(fā)、一張秀美的臉,還有……

        眼邊那一坨朱砂紅。

        “水老大眼角邊那刺青看著很有個性啊……那是日頭嗎?”

        “有可能是向日葵,但是沒有花瓣?!?/p>

        “我看著像是一張大餅?!?/p>

        ……

        我頭埋得低低的,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師父卻閑庭信步把頭抬得很高,生怕大家看不到那眼角邊的玩意似的。

        “師父,于是你是想借刀殺人吧?”

        “師父,真的畫得那么難看嗎?”

        “師父,其實我主修的是抽象畫。”

        “師父……替我收尸……”我站在校場口,風呼嘯而來,滿場都是為荀顏助威的,畢竟他是熊彪的弟子。而他的武藝更不必說,那是讓山海幫多少人恨到牙癢的存在。這樣一個人被逼得倒戈落寇,豈非諷刺?

        此時此刻,他依舊一身白衣風中翻飛,那熟悉的身影曾擁我入懷,對我說過:“可兒,這就是外面的世界”。

        我曾天真地以為他說的都是真的,可如今我自己來了,才發(fā)現(xiàn),許多事,遠非黑白能夠評判。

        被匪寇殺了全家到頭來卻認賊作父的師兄,他是對是錯?

        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鮮血,眉端卻祭奠著妹妹逝去的生命,水清淺又是好是壞?

        而我,本是臥底,卻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水清淺,又如何說得清楚?

        我扭頭看看師父,他云淡風輕地沖著我笑,依舊是那句話:“多加小心。”

        “那個吧,師父,徒兒喜歡你。”

        人之將死,想啥說啥。

        我晾著瞠目結舌的師父在一邊,毫無章法地提了刀便那樣沖殺出去。

        荀顏不斷退讓著,腳下生花是我熟悉的華麗。

        此時此刻,我卻覺得,那華麗得幾乎空洞。

        “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們生在這個江湖,許多事身不由己,為何還要那么偏執(zhí)?”

        “什么時候,連你也可以對我評頭論足了?”本是一再退讓的師兄,突而猛地一掌劈了過來,手中劍提得老高,“看來,不教訓你一下,你忘了我是誰?!?/p>

        “你真的會殺了我?”

        “你說呢?”話音未落,那劍影已經(jīng)逼到了我的眼前,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許多事。想起第一次在岸上見到水清淺,看他威風八面,看他巧舌如簧;想起他對熊彪說,可兒暈船,所以我們要加入山賊幫;想起他手把手教我烤鴿子;想起他背著我在樹叢中穿梭;想起我們一起埋伏時的談天說地;想起他端坐鏡前,塞給我一支朱砂筆。

        我想起許多事。

        可這都不重要。

        我沒有忘了的那件事,才最重要:荀顏的花招。

        不再躲避,沒有自衛(wèi),我不再去追逐那柄劍,而是猛地朝著師父撲了過去。

        人到,劍到。

        “我就知道,你的目標是水清淺?!?/p>

        我猛烈地撞到師父身前,那細細的劍尖刺入后背的時候,我只看到了水清淺眉端那團朱砂紅,在陽光下那么耀眼。

        事后,我才知道我昏睡了整整三天。

        這還不算什么,可驚悚的是,這三天,師父一直守在我身邊。

        只他一個人。

        “傷口不太方便,還需為師伺候你上藥?!?/p>

        我醒來時,聽到的第一句,便是這么一句話。

        他在我床邊,手指上涂了一層不知是什么的藥膏,慢悠悠地補充著:“為師作畫水平也很高,可惜你看不到?!?/p>

        也許因為死里逃生,也許因為荀顏那一劍,也許是因為此時此刻看到了水清淺,我號啕大哭撲在他懷中,然后聽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熊彪一臉的堆笑霎時凝固。

        “過分了吧?!睅煾负敛辉谝獾乩^續(xù)抱著我。

        “是是是,這一次又是我們過分了。”熊彪忠厚老實得像只看門犬,“不用說,這次比較,水老大你贏了!女娃,你夠膽,為你師父連命都不要了,是我們山海幫的種!”

        師父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高聲道:“我贏了,這怎么算?”

        熊彪眨了眨眼:“水老大想怎么算?”

        “我覺得極品山賊這稱呼不錯。”

        “于是——”

        “從今往后,山海幫陸路由我管轄,水路交給你,你看如何?”

        熊彪下巴快砸到地上去,懊悔地大吼:“水清淺,你小子一早就算計好了是吧?”

        “沒辦法,誰叫我的徒弟暈船呢?”

        師父微微一笑,眼邊一坨朱砂紅如清晨旭日,燦爛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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