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智慧
短寸,黑臉膛,灰夾克,岳陽話。何大明依然是那位精明強干的漁民。在外界眼中,這個40歲的中年男人依然是那個叉開雙腿鐵塔一樣穩(wěn)立船頭的“江豚守護者”。但如今,他的身份增加了一項:在逃人員。
導致何大明被列為網上追逃人員的,是一宗發(fā)生在去年10月的“敲詐勒索案”。
2013年重陽節(jié)次日,秋色已濃,洞庭湖即將進入枯水季,湖里的漁民,正在抓緊時間進行一年中最后的捕撈作業(yè)。11月后,洞庭湖干涸大半,漁民將無所事事。
當晚,何某駕船在東洞庭湖君山壕壩水域進行電捕魚。這是一種被禁止使用的捕撈方式,由于電流覆蓋范圍內的大魚小魚都被電死,僥幸不死也會失去繁育能力,對漁業(yè)資源極具毀滅性。但由于捕魚效率高,被洞庭湖漁民采用了20年之久,屢禁不止。
何某的船上采用了120瓦發(fā)電機,這是一種功率較高的發(fā)電機,在船行駛過程中,電網產生的高壓電瞬間將魚擊斃,落入后面的拖網中,隔1小時左右停船收網,將魚倒進船艙,再繼續(xù)作業(yè)。當晚何某收獲頗豐,當何大明等4人駕駛快艇趕來制止時,船艙中已經有1000多斤漁獲物。
何大明當時的身份是岳陽市江豚保護協(xié)會副會長,每天巡湖制止電捕魚是他的主要工作。當晚11時他接到舉報后,和李勁松、彭朝暉、顏伏蘭等人一起,駕駛快艇駛往君山水域。發(fā)現(xiàn)何某的電捕魚船時,已是凌晨4時許。
快艇靠上漁船,何大明讓何某停止電捕魚作業(yè),并用手電掃了掃船艙,目測里面的魚有“大約一千斤”,他們都知道,只要非法捕撈的數量達到500公斤,報給漁政,就夠得上燒船、拘留的處分。雙方都明白后果的嚴重性。
漁船上的何某和幾個婦女苦苦哀求,請何大明放一馬。他們提出,把捕獲的魚送給何大明等人,這些魚賣掉,也有四五千塊錢。
何大明不同意,他擺出公事公辦的姿態(tài),打電話給城陵磯漁政站站長羅滿輝,希望漁政部門前來處理。但“不知為什么,電話沒有接通”。
這時,由于恐懼和憤怒,船上的婦女開始變得歇斯底里,她們對何大明喊道,“(如果不放過我們)船沒了,家破人亡,我們跳湖算了!”
何大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害怕這些人真的干出這種事。他認識這些湖北漁民,就在半個月前,他抓到過同一批電捕魚的人,有一個漁民真的跳了湖,眨眼就不見了蹤影。何大明第二天才知道這個漁民自己游上岸。但因為這件事,他挨了漁政人員的嚴厲批評,他們怕鬧出人命。
何大明說,這時他心里沒底,漁政的電話沒打通,他也沒再嘗試。見周圍有很多電捕魚的船,他就讓李勁松留在電捕魚的船上,自己帶著彭朝暉、顏伏蘭開快艇繼續(xù)追趕其他電捕魚的船去了。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據岳陽縣公安局辦案民警透露,何某請魚販舒相成講情,舒相成當時打電話給何大明,請其放何某一馬,何大明未置可否,只是讓何某上岸后與李勁松聯(lián)系。
當天中午,何某請李勁松、彭朝暉、顏伏蘭吃飯,飯后向李勁松提出“了個難(了結被抓到電捕魚一事)”,李勁松開價1萬元。何某希望減2000元,請舒相成向李勁松講情,李勁松說自己做不了主,要求舒相成打電話給何大明,何在電話里同意減2000元。
次日,何某帶錢來到聽濤閣茶樓,與李勁松見面,但此時李勁松執(zhí)意不肯減2000元。何某無奈,便給了李勁松1萬元現(xiàn)金。據岳陽縣公安局刑偵大隊辦案民警透露,李勁松拿到錢后,自己私扣了2000元,將8000元交給何大明,何又從中拿出2000元給李勁松,自己留下6000元。
如果不是當事人何某隔了4個月后蹊蹺的報案,這起“了難”事件可能會沉到洞庭湖底,永不為人所知。
2014年3月初,何某到岳陽縣公安局報案稱被“敲詐勒索”。3月22日,李勁松巡湖上岸后,正在輕松地散步,被警方拘留。辦案民警告訴記者,由于收錢時只有李勁松一人在場,他們開始時并未掌握何大明涉案的證據。而李勁松在被拘留的頭一個星期里,把所有罪責攬到自己身上,替何大明“扛著”。
辦案民警未透露用了何種方式讓李勁松“開口”,但否認使用了刑訊逼供。在李勁松被拘的頭幾天里,何大明仍出入公共場合,以示與此事無關,他甚至表示,不相信李勁松會干出這種事,李勁松在湖上“沒面子”,要不來錢。
3月底,李勁松供認了向何某索要1萬元的事發(fā)經過,何大明被列入涉案人員名單,但前去抓捕何大明的警察卻撲了空,何大明像一條魚一樣消失在洞庭湖里。
與此同時,另一些事實開始浮出水面。
3月6日,江豚保護協(xié)會開大會,對何大明作出“開除會籍,罷免副會長”決定,開除理由竟然包含了敲詐勒索一條罪名。決定書指出,“2013年下半年開始,漁政部門、協(xié)會巡邏隊員、洞庭湖漁民多次向協(xié)會反映何大明涉嫌違法亂紀問題……甚至對巡邏隊員和漁民敲詐勒索?!?/p>
何大明的妻子陳云認為,這是江豚保護協(xié)會會長徐亞平在幕后操縱的。在她看來,江豚保護協(xié)會的會長交椅,本應何大明坐,但徐亞平在江豚保護協(xié)會做大之后,想把何大明一腳踢開。
陳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何大明是江豚協(xié)會的首倡者。早在2011年,他就想成立 一個名為“漁業(yè)資源保護協(xié)會”的NGO,因無掛靠單位,一直無法在民政局注冊。此時,時任湖南日報社岳陽記者站站長的徐亞平找到了何大明。
陳云對徐亞平深夜拜訪的一幕記憶猶新。徐亞平說能把江豚協(xié)會注冊下來,前提是他來當會長。她記得徐亞平對何大明說,能讓全中國、全世界的媒體上都有江豚的標志。
何大明被說服了,讓出會長一職,自己當副會長,率領其他12名漁民成立了巡邏隊,巡湖保護江豚。巡湖是該協(xié)會主要日常工作,他們認為,在持續(xù)20多年的非法捕撈下,日益枯竭的洞庭湖漁業(yè)資源,是江豚生存最大的敵人。
媒體來訪時,何大明就開船帶記者到湖中“看江豚”。 巡邏隊用的船,是隊員自己的3條鐵駁船,后來何大明說服西瓜山社區(qū),向協(xié)會捐了一條快艇。他們的日常巡湖,主要是發(fā)現(xiàn)并制止電捕魚等違禁捕撈方式,報告給漁政處理。
巡湖的主要開支是油費和隊員的盒飯費。100馬力的鐵駁船,每次常規(guī)巡湖要燒掉40-50升柴油,要花二三百元。巡湖油費積少成多,無法在協(xié)會報銷,成為江豚協(xié)會日益擴大的裂痕。
2012年底,何大明拿著3800元油費報銷單找徐亞平報銷,徐簽了字,但會計說到年底了,不好取錢,過了年再說。過了年之后,又一直拖著沒報。
何大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只有會長徐亞平親自安排的一些巡湖接待任務,油費得以報銷,而何大明巡湖兩年積累的1萬多元油費,協(xié)會只報了4100元,至今有8000多元不給報。
協(xié)會沒錢嗎?何大明不這么認為。阿拉善SEE基金會2013年捐助了江豚保護協(xié)會一筆20萬元款項,用于一線巡湖隊員的油費、盒飯費,何大明認為這筆錢根本沒有用于巡湖專項支出。
何大明認為自己被徐亞平利用了,兩人在江豚保護協(xié)會的角色,何大明是“做事的”,而徐亞平是“得利的”。
油費得不到報銷,巡邏隊員也沒有任何收入,只有年底,協(xié)會發(fā)給每個隊員100元紅包,何大明是200元。
當初簽了生死狀的巡邏隊員,除了徐亞平和彭祥林,都是普通漁民。
何大明表示,巡湖的油費需要隊員自己墊付,吃飯也是自己掏錢。巡邏隊員無法從協(xié)會獲得經濟上的支持,這樣下去誰還愿留在協(xié)會?
徐亞平的解釋是:巡邏隊員都是志愿者,協(xié)會沒有義務給這些人發(fā)工資。他反問,“你見過哪個NGO是給志愿者發(fā)工資的?
退伍軍人出身的彭祥林,微博名為“洞庭湖鳥人”,曾任江豚保護協(xié)會副會長,但目前已經退出協(xié)會,自認為對徐何二人的看法保持中立。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何大明以前做生意,發(fā)了筆小財,有能力專心做一些公益的事情。
陳云告訴記者,2010年,何大明開了一家“打魚佬”餐館,在漁民的幫襯下,生意紅火,一年純收入20多萬。但一年后,當地修巴陵廣場,餐館被拆遷,獲得拆遷費21萬多。在此期間,何大明開始著手保護江豚的事情,“他不呆在店子里,有時間就開船去看江豚了”。
2012年,何大明另覓地址,新開了一家“打魚佬”,但境況凄慘。原因正與當初的紅火如出一轍,“何大明搞江豚協(xié)會,每天都阻止別人電打魚,把湖上的漁民得罪光了,誰還幫襯他?”陳云說。無奈,只好把餐館轉租給別人經營。一家人的收入,主要來自投資岳陽縣造紙廠獲得的每年一萬多元分紅。
彭祥林認為,何大明近幾年應該沒有大錢入賬,兒子正讀高中,老婆無業(yè),經濟狀況應該不寬松。
眼見各界捐助源源不斷打到江豚協(xié)會賬上,而巡邏隊成員卻無法從中受益,可以想見何大明心中的不平。
2013年,何大明打算結束這段“被利用”的尷尬關系,離開江豚協(xié)會。
9月,他在岳陽市民政局注冊成立了洞庭湖清潔服務隊,與另外8名漁民合資30多萬元,購買了一條收廢油的大船,9人團隊對外號稱“9兄弟連”。
收廢油是洞庭湖等地特有的一項服務。當地采砂船、運砂船眾多,每隔一段時間,船艙里都會被一些機油與水的混合液體,砂船圖省事,往往將廢油排到湖里。于是洞庭湖上出現(xiàn)了專門收廢油的人,他們會給大船上買點菜,打掃干凈船艙,將廢油抽走,再以每噸400元左右的價格賣給提煉工廠。
但收廢油并不是一項賺錢的買賣,一艘船每天收的廢油,最多兩三噸,扣除成本,分攤給九個人,只有微利。投資30多萬買一條大船,去做一項不賺錢的生意,這個邏輯并不容易理解。
而做公益,也許本身是一項有錢途的事業(yè)。何大明出事前,北京環(huán)保人士馮永鋒同情他的困難處境,為他發(fā)起了兩次募捐,共募得3萬多元。而湖南人大環(huán)資委主任劉帥,也說服了沅江太陽鳥公司,達成了捐贈一臺快艇和每年13萬元維護費用的意向。
在湖南的公益環(huán)保人士看來,正是因為何大明開始大張旗鼓地接受外界捐贈,侵犯了徐亞平的利益,才招致這場官司?!皬鸟T永鋒為何大明募捐開始,徐亞平就發(fā)動協(xié)會的巡邏隊員,收集何大明敲詐勒索漁民的證據?!?/p>
要在一個只讀過8年書、年輕時是游蕩漢的“調皮”漁民身上尋找過錯,并不難。
曾維固與何大明曾是20多年的兄弟,他覺得何大明是自作孽?!八褲O民都得罪光了?!彼f,何大明忘了自己也是漁民出身,為了保護江豚,把那些可憐的漁民舉報給漁政,讓漁政罰款、燒船,“這不是禍害嗎?”
如果純粹出于公益做這些事,并無可厚非,但當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是否將電捕魚舉報給漁政的權力之后,誰能保證不以權謀私。曾維固說,“何大明沒有那么高的境界?!?/p>
曾維固以前販魚為生,認識大量漁民,他從2012年就聽到一些傳聞,說何大明在抓非法捕撈的漁民時,收人家好處。但他并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漁民被何大明敲詐過。說到底,都是一些傳聞。事實上,岳陽縣公安局并未接到其他指控何大明敲詐勒索的報案。
同樣以保護江豚的名義,2013年成為徐亞平的豐收年。
這一年,他獲評2012年度中國十大責任公民,當選岳陽市第七屆人大代表,受邀為岳陽市委常委班子做保護江豚的報告,風頭無兩。
江豚協(xié)會的經濟狀況也有很大改善,除了阿拉善的20萬元巡湖專項援助外,阿里巴巴慈善基金會援助江豚協(xié)會30萬元,用于購買巡湖船只。徐亞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協(xié)會成立兩年,共收到各界援助70多萬元。
數目不菲的捐助,與江豚協(xié)會的模糊不清的支出,引來了廣泛質疑。
徐亞平購置了一臺價值40萬元的豐田漢蘭達,自稱改善湖南日報社岳陽記者站用車狀況,但未透露購車資金來源。而同時,阿里巴巴捐助的30萬元購船款,還沒有變現(xiàn)為一艘“寬敞快速的巡湖大船”。
2013年初,徐亞平在湘陰縣建了一個漁民上岸養(yǎng)殖基地,養(yǎng)小龍蝦,總投資70多萬元,徐亞平當初承諾,包賺不賠,于是大部分巡邏隊員入股1萬~5萬元不等,徐亞平是大股東。第一年虧損20多萬,巡邏隊員曾堵住江豚協(xié)會大門,要求討還股本,徐亞平被迫退還了部分隊員的本金。
但這個養(yǎng)殖基地,徐亞平無法說清是以個人名義還是協(xié)會名義進行的投資。
江豚協(xié)會、湖南日報岳陽記者站、徐亞平個人投資,三本賬未獨立核算,而是糾纏在一起。江豚協(xié)會的財務支出,基本是徐亞平一支筆說了算。
岳陽市民政局民間組織管理局長艾日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江豚協(xié)會還沒有建立起完善的社會組織會計制度,去年查賬時發(fā)現(xiàn),“白條現(xiàn)象比較嚴重”。
但艾日輝認為,江豚協(xié)會在岳陽社會組織評級中得到了4.5分,滿分是5分。“大家覺得它還算有作為的?!?/p>
彭祥林不否認江豚協(xié)會保護洞庭湖生態(tài)上發(fā)揮的作用。洞庭湖上曾經插遍了陣子(迷魂陣),江豚協(xié)會成立后,陣子已經消失了,電捕魚也比以前少得多。
岳陽縣漁政局一名局長和一名副局長因貪腐落馬,之后執(zhí)法效率和廉潔度都大有提高。“這都是徐亞平、何大明聯(lián)手的貢獻?!?/p>
中科院水生所每年的觀測表明,最近兩年,東洞庭湖中江豚幼體數量有所提升。對江豚保護協(xié)會最近的風波,也許東洞庭湖中的六七個江豚家族最有發(fā)言權,但它們顯然置身事外。
如今兩人互結仇讎,何大明刑案纏身,徐亞平也深陷財務信任危機。他們與江豚的緣分,或許就此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