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
一
真希望是崖邊那朵迎著風(fēng)搖曳的燦黃的花兒,但是,只有滌蕩掉我的脂粉氣、我的幽怨氣、我的精細(xì)氣,還有汽油味,煙火味,甚或還有那一點點知識,那一點點孤傲,那一點點所謂的沉思,才配做那么一瓣枯了榮、榮了枯的花朵兒;才配清晨的時候,無端地滾動著干凈的露,無端地覆蓋著薄涼的霜;才配夜晚的時候,享用星空、森林,還有那輪缺了圓、圓了缺的癡情月兒。
我知道那鋪排了整整一條山路的淡黃色松針,是干凈的;那陳年的古木枯藤,宛如一支支向天肆意吹奏的褐色豎笛,是純真的;那一片又一片,散落在林間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楓葉,是有情有意的,它們美得那么驚艷,那么安靜。橘黃色的,胭紅色的,靛青色的,都是女人的色彩,都是女人的柔美,都是女人才會有的愛情的顏色。
柔軟的松針路上,厚厚地鋪著深秋金屬一樣銀白的陽光。那位把鏡頭一次次舉起的資深攝影家說“這光線很硬”。這真是個一語中的的描述。很硬的陽光里涵養(yǎng)著樹的影子,人的影子,還有風(fēng)的影子、時光的影子,沒有聲音打擾,不知道時光飛逝,不知道柴米油鹽,不知道遠(yuǎn)處山下那份騰挪跌宕的熱辣的生活,目不斜視地走著它自己的路,那樣隱忍,那樣沉默,而分明又是那樣的張揚(yáng),就這樣吧,這或許就是人類最初的模樣?
我欣賞和我們一路同行的那個林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的大男孩,他那么輕易地就辨認(rèn)得出一棵樹的名字與習(xí)性,他或是指著一棵高大粗野的樹,叫出它的乳名,或是扶著一株嬌弱的苗,細(xì)數(shù)它的家族。他那么隨意地彎腰就從路旁扯了一根綠藤,低著眼簾,講述它的來世今生,像說著自己的孩子,或是父親。他說的時候,語氣溫和,甚至是有些散淡的柔情。他對這片林的深情,對這座山的依傍,都在這些繁多而又質(zhì)樸的指認(rèn)里嗎?他說在山林工作有時會有一點“起急”,大概是說著急,隨即卻說,習(xí)慣了,也挺好。他的寂寞那么陡忽短暫,那么疏朗,卻又那么的謙卑,他在這里彎腰和解說,他難道知道這滿山植物的竊竊私語?
那天,天空明凈湛藍(lán),是深秋最好的天;樹葉燦黃明艷,是深秋最好的葉,那天,我忘記了自己是斡旋于滾滾紅塵的一個女子,我身份不明,在一樹一葉間,在一月一風(fēng)間,心無城府地佇立、凝望和微笑。
我是匍匐在大自然腳邊那個不諳世事的夏娃,不想去弄懂物質(zhì)與精神的辯證,得到與失去的權(quán)衡,不想去懂得孤獨與藝術(shù),我只要一雙沒有被塵埃遮蔽的眼睛,沒有被喧囂聒噪的耳朵,沒有被名利羈絆的心靈。和一棵高聳的白樺,和一篷無序的蒿草,和一塊清涼的石頭,和一片不經(jīng)意的云,相互打量,相互問候,相互取暖,僅此而已。
我就是要做這樣的一個孩子,花開的時候來,葉落的時候來,寂寞的時候來,快樂的時候來,山不知道,樹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知道我來了,我的世界就圓滿了,大自然就圓滿了。
這個時節(jié),萬物芳菲,層林盡染。
二
剛?cè)胍?,卻已是很深。漸滿的月兒,剛掛上夜空,卻已是純潤。整個的天,成了整個黑色的虛空,整個的虛空,只有一鵝黃的月,悄無聲息,猶如專門為某種孤寂設(shè)置的一份凄美的祈禱。
心,不知在什么地方,微微寒涼了一下。
我把腳小心地小心地邁在清幽明亮的月色里。似乎,歲月,它一直一直沒有走動,這就是兒時某一個純真的夜晚,那時,我有容顏年輕的父母,有從來不問為什么活著的清淺。似乎,是突然之間,就跌跌撞撞來到了今晚,其間,橫亙著我陌生的滄桑,還有料峭的理想。深厚的月光下,我的影子那么濃重、又那么清晰地倒映在實在太空曠的路上,是的,是真實,那個沉重的肉身,此刻,正一步不離地跟隨著我。
你說,就算是在萬丈紅塵中摸爬滾打,就算是名韁利鎖纏繞盤旋,行進(jìn)途中,依舊不期然地迎面邂逅這樣的夜,這是深秋刻意安排的一場醉生夢死的邂逅嗎?
英國評論家阿諾德是這樣提醒人們看看經(jīng)濟(jì)騰飛時代的富裕生活:想想這些人,想想他們過的日子,他們的習(xí)慣,他們的做派,他們說話的腔調(diào)……看看他們看些什么書,讓他們開心的是哪些東西,想想他們腦子里轉(zhuǎn)的念頭。如果擁有財富的條件就是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那么財富還值得去擁有嗎?
人類常常善于自問自答,可人類已經(jīng)難以自圓其說,只有這山,這月,這夜,會有一個果斷的答案。
已是深秋,大地絕望著,也希望著;沉默著,也喧囂著,魂不守舍,痛不欲生!
第二天,我一路和水,和竹,和石頭,默默地打著招呼,這樣真好,是深秋里的好。是否要用盡整座山澗的水,才能滌蕩鬢間的塵埃,要用盡整座山的竹,才能重新編織起一個蔥蘢疊翠的夢?
在這個奢侈的豪華陣容前,我窘迫得無言以對,山上山下,房前屋后,都是潺潺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南?,奔跑向前。一片殷紅的葉,一片幽黃的葉,一片褐色的葉,一片暗綠的葉,擁擁擠擠,浮在水面,身子潔凈如新,美目頻顧盼兮,像殉道的情人,優(yōu)雅,欣悅,憂傷。
忽然間,忘記了如此愉悅,又如此黯然地來這里,尋找什么。上個世紀(jì)巴黎鄉(xiāng)下一棟亮著燈的小木屋里,福樓拜正在給女友寫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看報紙,按時看日出……
他還說經(jīng)常要不辭辛苦,到一個什么地方看霜,那里有全法國最好看的霜。
我尋找的是一雙看霜的眼睛嗎?我的眼睛里只有漸行漸遠(yuǎn)的日子,踏踏而去,蒼白而凌亂。
蒼白而凌亂啊。
同行的小伙,在這里開了一個叫作快樂雜貨鋪的店,門前淙淙的溪水,年年月月奔流不止,筆直壯實的翠竹,詩人一樣,排列成陣。他喜歡并依賴這個從賣相到品質(zhì)都極好的地方,他打算和一家老小,漫長的一生都和這里息息相處,朝暮廝守,一啄一食。
真好,我為這山這水榮耀,為他榮耀。
責(zé)任編輯 谷 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