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
媽媽的這封信被我保存了整整八年。媽媽去世前,每讀一遍我萬箭穿心;媽媽去世后,每讀一遍我淚如泉涌。這封信寫于媽媽86歲高齡時。
我能想象媽媽伏案疾書時的情景——她的手在顫抖,她的眼在流淚。為什么同住一個城市卻非要寫信?她的目的只有一個:道歉,母親向女兒道歉!
那天的情景我記憶猶新:又是一個周末,到了我例行回家看望媽媽的日子——自從爸爸去世以后,這已雷打不動地堅持了十年。媽媽怕孤單,她希望我寸步不離地陪伴著她,但我還要上課,還要寫作,只能答應她每個星期六的上午回去,住一夜,第二天晚上離開。媽媽同意了。于是,我習慣性地接受了每次摁響門鈴后那迫不及待的身影,以及每次告別時那依依不舍的眼光。
我知道媽媽實在是太寂寞了,特別是雙眼患了白內障之后,不能看書,不能讀報,整天只能生活在思念與等盼之中。但是,八年前的那一天,我究竟因為什么而脫口說出了那樣一句話呢?那是吃晚飯的時候,我嘆了一口氣:“出版社天天在催稿,我忙得沒日沒夜,可每個星期還得浪費兩天的時間回來陪你!”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說的就是“浪費”二字。媽媽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她停下筷子,呆呆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不安,更充滿哀戚。那晚她什么話也沒說,直到我拎起挎包走出家門。兩天之后,我便收到了這封來信——
……昨晚失眠,想到許多事情要向你傾訴:
一、你爸有你這個孝女,我可以放心;親人在天有靈,會感到欣慰的。
二、我得支持你多擠些時間用來寫作和做好教學工作。從今以后你每星期六回來看我,晚上回去,星期天你還是抓緊時間做事。在一周內不必為我浪費兩天的光陰,這樣我可安心。
三、這十年來,我很寂寞孤獨,因此我很自私,總希望你們姊妹二人多留在我身邊,陪我這個孤寡老人,卻不顧你們自己的事業(yè)和前途。從現(xiàn)在起,我要檢查我的私心雜念,以支持你們的工作為要,我至少要做一個通情達理的母親。
四、今年入夏以來,我老是患病,每次病中不僅只是生理上的痛苦,在心理和感情上,我更希望得到你們姊妹二人對我的安慰,為此就經常折磨你們,增加你們精神上的負擔,很對不起你們。我明白今后應該怎樣對待生老病死,過去的事你們就原諒我吧……
我的手不住地簌簌發(fā)抖,那一句句“對不起”“原諒我”,像針尖一般刺痛了我的心。媽媽的這封信竟然寫了長長的三頁信紙,卻又時時處處都在小心翼翼:“信寫至此我慚愧淚下……我寫這類傷感之事,是否會影響你寫作時的靈感?”
這句怕影響我“寫作時的靈感”,終于讓我號啕大哭起來。的確,媽媽跟其他的母親不一樣,我沒有享受過她的“慈母手中線”,也沒有享受過她烹飪的美味佳肴,因為這一類的家務事她一概不精通。但爸爸敬重她,因為她確實做到了“我的最大幸福,就是在你的每篇作品中都浸透著我精神上的無形支持!”我們愛戴她,因為她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女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yè)”。為此,她支持已是而立之年的我去參加1977年的高考,并主動提出幫我照看剛滿一周歲的兒子。從來不會帶孩子睡覺的媽媽不知道怎樣才能將自己的胳膊從娃娃的脖子底下抽出,于是便始終用一個姿勢度過漫長的黑夜。她支持我寫作,就像當年爸爸在世時一樣;她同樣成了我的第一個讀者,就像當年她在《人民文學》當編輯時一樣,認認真真地幫我審閱與推敲。
收到這封信的那一天,我沒有回復,也沒有打電話,就連周末回家時也遠遠地躲避著這個話題,躲避著媽媽的眼睛。究竟是誰“自私”?究竟是誰虧欠了誰?我悔啊,悔得無地自容,就為了一部書稿,就為了一點可憐的“靈感”,我竟然深深地刺傷了媽媽的心!
此后,媽媽認真地實踐著自己的諾言——星期六的晚上剛吃完飯,她便催促我回家。再見面時,她只問我書稿進展得如何,又有什么新作問世。薩家灣的這條小路,我不知走過多少趟,直到此時我才產生出無盡的眷戀。我一步一回頭地仰望著12樓的那扇窗戶,它的后面是媽媽的身影,是媽媽搖動的手臂。是啊,對于長大了的兒女來說,母親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對于衰老了的母親來說,子女卻是她生活的全部內容……
我始終珍藏著媽媽的這封信。尤其是當媽媽離開人世之后,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失去了一個溫暖的家,失去了一個可以無話不談的親人。世上的情感千萬種,唯有內疚最吞噬人心,更何況面對的是一個已經辭世的老人,留給你的只有永生永世再也無法贖罪的悔恨。
媽媽,我想你!
(摘自《愛情婚姻家庭》2014年第2-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