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程新友

一言難盡的廣場舞大媽

文/本刊記者 程新友

不知從何時起，廣場舞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中國。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刻，在《最炫民族風》《傷不起》《江南style》《月亮之上》《小蘋果》等“神曲”的高音量伴奏下，在城市的隨便一處空曠的角落，都可能出現(xiàn)一群以中老年婦女為主體的人群在翩翩起舞，好不快哉！

在近一兩年，廣場舞大媽頻頻出現(xiàn)在公眾的視野，社會新聞頻發(fā)，引發(fā)輿論熱議。2013年更是誕生了非常有名的網(wǎng)絡流行語——“中國大媽”。這個名字看上去似乎有點土氣，可是卻名揚全球?！爸袊髬尅悲偪癯S金，打敗了華爾街。近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國大媽的廣場舞竟然也占領了紐約。大媽們跳起廣場舞，從國內(nèi)城鄉(xiāng)各個角落跳到法國的盧浮宮、俄羅斯的紅場，從地上跳到天上，且樂此不疲?？偠灾瑥V場舞遍地開花，早已成為遍布全世界的一道靚麗的風景。

然而，開“花”的聲音有點大，陸續(xù)有城市居民不堪忍受廣場舞配樂音量巨大，稱其擾民。最近，廣場舞大媽很鬧心，先有武漢大媽被人從樓上潑糞便，后有北京大媽遭遇朝天鳴獵槍和放藏獒驅(qū)散……廣場舞擾民甚至橫跨了太平洋。去年八月，美國《僑報》發(fā)表題為《紐約華人舞蹈隊公園排練音樂擾民遭投訴》的報道，報道稱，紐約布魯克林的日落公園目前是華人晨練、休閑、健身的重要場所，但隨之而來的音樂擾民問題不斷遭到周圍其他族裔的投訴與抗議。一支華人舞蹈隊在該公園排練時，遭到附近居民的多次報警，前來的警員將領隊王女士銬起來并開出傳票。然而，無論別人怎么抗議，武藝用盡，依然難擋大媽們的手舞足蹈，她們?nèi)倘柝撝匾惨耙靶U存在”。一方需要載歌載舞的空間，一方需要安靜平和的環(huán)境，訴求出現(xiàn)差異的背后，折射出的是時代發(fā)展的印記，還夾雜著人們對大中城市公共活動空間承載能力的焦慮。

廣場舞大媽是怎樣煉成的

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廣場舞大行其道蘊涵著怎樣的社會肌理？它折射了中國人怎樣的處境？“要弄清人的動機，必須首先弄清人的境遇?！迸宄鳛槿后w和個體的境遇，也就弄清楚了每一個人在現(xiàn)實中的位置，弄清楚了我們所置身的這個社會的真實面貌，這比具體地提出解決廣場舞擾民問題的建議有價值得多。

從深處分析，廣場舞大行其道有深刻社會背景，絕不是跳跳舞、健健身那么簡單。根據(jù)觀察，實際上已經(jīng)揭示了廣場舞的社會學特征：在年齡特征方面，參與群體基本上在40歲至65歲之間；在性別方面，絕大多數(shù)是女性；在學歷方面，主要集中在高中及以下文化程度；在職業(yè)特征方面，參與者以個體商戶、企業(yè)、自由職業(yè)、事業(yè)單位職工為主；在廣場舞所選用曲目方面，主要是簡單歡快的流行歌曲。因此，根據(jù)觀察與調(diào)查可以得出，廣場舞的主體就是中國大媽。這些廣場舞大媽代表了這樣一個群體：她們生活的年代物質(zhì)極度匱乏，政治運動接二連三，被浸染在高音喇叭與工業(yè)噪音中。這代人受到時代的局限，文化水平參差不齊，年輕時就形成了強烈的集體觀念，退休后的生活讓她們?nèi)鄙倭撕屯g人之間的交集，當曾經(jīng)的充實狀態(tài)被空虛的精神所占據(jù)，她們更加渴望自我的存在感，于是，既能健身又能將一群有過相同或類似經(jīng)歷的人匯集在一起的廣場舞成了不二之選。

她們經(jīng)歷了“文革”那個動亂的年代，享受過集體的溫暖也經(jīng)歷過集體的創(chuàng)傷。后來，她們結(jié)了婚，各種生活壓力荒廢了她們的青春歲月。而如今，退休后，好不容易有錢有閑，突然無所事事。她們在年輕時，也許也很愛美，但囊中羞澀，結(jié)婚生子后，又無暇關注自己。

退休后，她們很容易陷入“中年危機”，不免感覺人生空虛。對中老年女性來說，這一時期，相貌、體力和精力都逐漸開始走下坡路，孩子的自立和丈夫的事業(yè)追求導致家庭狀況變化，照顧老人的任務日益加重和對自己老年以后的生活日益擔憂，中年危機爆發(fā)。她們突然發(fā)現(xiàn)，長時期以來，她們被無形的力量移離了人的位置，沒有自我。她們開始尋找自我，按照自己的愿望，活出自己的精彩，她們心中對自我關注的意識開始再度蘇醒。于是，一個個張揚個性的大媽，以空前的速度，突然出現(xiàn)在公眾的視線中。她們跟隨節(jié)奏集體舞蹈，或是集體合唱，乃至跳舞到癲狂的狀態(tài)，使得個體進入一種集體化的身份中，通過進入這種塑造起來的群體意識，個體不再感受到寂寞和空虛。

這個世界變了。隨著時代的變化，現(xiàn)在年輕人的玩法，這些大媽們在年輕時也沒有享受過。那些燈紅酒綠的夜總會，輕歌曼舞的KTV，自然不是大媽們的去處。那么，要跟上時代步伐，咬住青春尾巴，廣場舞就成了大媽們獨領風騷的最好“舞臺”。宏大喇叭、爆強節(jié)奏、整齊劃一的步伐，穿透了路人的鼓膜，但也穿透了大媽沉寂多年的腎上腺，奔向人生的黃金時代。有道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能夠在廣場舞中找到生命的活力，回味青春的熱烈，無疑是在增加生命的寬度?？偠灾?，廣場舞是集體主義生活的懷舊儀式，“是不甘青春老去又無可奈何的集體墓場”，是那濃濃的“鄉(xiāng)愁”。

當然，廣場舞的興起也離不開中國人固有的愛熱鬧心理。廣場舞大媽大多五六十歲，青年時，生活在亢奮的單色年代之中，身上沒有形成多少獨立的魂魄；到了中年，又逢社會劇變，不少人遭遇下崗，被淘汰到社會邊緣；晚年，又常遭遇空巢生活。就上海的廣場舞大媽而言，不少老人都是從外地投奔子女而來，有的還要負責照顧第三代。文化和語言等隔離，讓她們幾乎失去了自己的交際圈和生活；獨門獨戶的住房結(jié)構(gòu)，減少了地緣鄰里之間的交往；家庭中子女工作忙碌，使家庭內(nèi)溝通聊天的機會減少；她們大多已經(jīng)脫離職場，業(yè)緣關系缺失。這些都造成大媽們?nèi)穗H交流的減少。人際來往減少推動她們來到廣場。所以，大媽們自然就會廣結(jié)趣緣，跳起廣場舞。在公共場所、集體活動可以營造一種熱鬧的氛圍，當上百個人一起聽著音樂、翩翩起舞時，是一種精神的釋放。愛熱鬧的心理，讓她們無法體會周邊居民對靜謐生活環(huán)境需求。在自己已經(jīng)退出社會中心，徹底弱勢化后，有廣場舞這樣一種集體行動，幾十人甚至上百人同時做著同樣的動作，給她們飽經(jīng)變革的生命帶來了濃濃的存在感。

廣場舞興起更廣闊的社會背景是中國老齡化社會的到來。從這一代中老年人開始，中國出現(xiàn)第一波養(yǎng)老難題。在快速進入老齡化社會的今天，中國城市中老年人的公共活動空間嚴重不足。曾經(jīng)只追求吃飽穿暖的這一輩人，如今對精神生活有更為強烈的需求。作為一種公共生活，廣場舞讓一些因獨生子女政策而空巢的老人重新有了新的精神寄托。假如我們能認識到，她們除了老年人普遍會具備的懷舊、怕寂寞的特征外，還有著獨特的社會背景，我們就可以從源頭上找出這種廣場舞“癮”。而筆者根據(jù)日常生活中對廣場舞的耳濡目染，也隱隱覺得，不少大媽對跳廣場舞，似乎有一種“癮”，超出了人們在正常情況下對健身鍛煉的熱情。身邊有不少類似的抱怨，比如，有當媳婦的埋怨婆婆為了跳廣場舞，不管家里的寶寶；當老公的抱怨妻子為了跳廣場舞而不顧家。這些大媽對廣場舞，或許真有一種難言之“癮”。

對于廣場舞引發(fā)的社會沖突，可以從社會學的角度分析。廣場舞屬于社會學意義上的“情境失態(tài)”。廣場大媽的過度表演性健身舞，以過度夸張的影響力方式，以每天程式化的“情境失態(tài)”干擾環(huán)境，與其他群體要求秩序與安靜的要求發(fā)生著強烈的沖突。她們是生活在一個轉(zhuǎn)型社會的代表：在一個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多重性交織的社會，傳統(tǒng)心理與性格需要逐漸調(diào)整和改變，然而她們還沒有這樣的意識。她們意識深處還是前現(xiàn)代的心理結(jié)構(gòu)，比如愛熱鬧、集體主義，這與現(xiàn)代社會秩序與安靜氛圍的要求嚴重沖突。

構(gòu)建法治下的公共空間

總之，大媽們跳起廣場舞是一種值得肯定的社會現(xiàn)象。她們展現(xiàn)了中國女性對生活有追求的精神狀態(tài)。這是一種健康的生活與娛樂方式，在追求健康的同時，也在追求尋求自我認同。廣場舞大媽形象總體上是積極的、健康的，是以中國經(jīng)濟社會穩(wěn)定快速發(fā)展為后盾的，她們的種種舉動背后展現(xiàn)的是中國中老年女性對生活的積極與樂觀。對于年輕一輩，要尊重她們，理解她們。對待廣場舞現(xiàn)象，不能單純的批評戲謔，更該反思城市和家庭應當如何善待這個群體，對她們在精神文化、社會交往和親情養(yǎng)老等方面的普遍需求，給予必要的尊重，并加強引導、建設和服務，體現(xiàn)出更多的制度善意。

當然，在理解的基礎上，也要構(gòu)建一個符合現(xiàn)代城市文明、公共法治下的自由互動公共空間。實際上，大媽們并非是將自我的健康快樂建立在他人被侵擾基礎之上的無理之人，她們只是依據(jù)傳統(tǒng)習慣的行為方式和心理性格爭取活得更加滋潤而已，而面對自己行為失范，她們?nèi)狈ψ晕曳此己蜔o法獲得合適的認知。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的公共社會缺乏明確而具體的法規(guī)，無法可依，社會爭端便會各自走向自私對立的極端。而行政機構(gòu)和立法機制對此缺乏現(xiàn)代都市管理的具體法治意識，也沒有公共社會治理的智慧。當人們在公共空間“情境失態(tài)”時，遵循的是她們心目中的習俗，自覺沒有什么不妥?！叭瞬皇且粋€孤島和獨立存在，人們都是一個陸地的碎片，一個大陸的部分，如果海水沖走了一個土塊，沖走一個海岬，沖走你的朋友或是你自己，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任何人的死都損害了我，因為我與整個人類相關。不需要知道喪鐘為誰而鳴，喪鐘就是為你而鳴?！碑攺V場舞引起非議之時，政府管理和立法機構(gòu)應當及時研究，做出反應，通過具體法治條例，為社會制定現(xiàn)代性的規(guī)則，引導她們形成更加文明和具有自由邊界的休閑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