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瓊州學(xué)院海南省文學(xué)研究基地主任、人文社科學(xué)院教授。出版、發(fā)表長篇小說《大車幫》、《可可西里狼》、《涌動的漿糊》、《闖海南》四部,中篇小說54部,短篇小說37部,散文隨筆若干,共計750萬字。曾獲《中篇小說選刊》2000-2001年“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上海長中篇優(yōu)秀作品大獎”、“全國首屆環(huán)境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省期刊優(yōu)秀作品獎”、“全國鐵路文學(xué)獎”、“海南雙年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中篇小說《陳皮理氣》入選2008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洗車場》入選2009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大車幫》入選2012年中國小說排行榜。
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20多部作品被選入作品集;《哦,我的可可西里》收入《新世紀(jì)小說大系·生態(tài)卷》。
一
天剛破曉,村子還死寂一片,爸媽就開始忙活。爸喂豬,媽喂雞,我去上學(xué)。豬不肥,雞不多,房子破落。爸正給豬逮虱,看我出屋,說:我昨天給你緒娃伯說了,你黑了到馬號睡!我家只有一間房,爸媽還有我們弟妹幾個擠一張炕。我八歲了,懂得其中尷尬。媽抓著一只雞,食指戳雞屁眼,摸蛋。我們過的日子是紅苕當(dāng)主糧,雞尻子是銀行。媽看我要上學(xué),放下雞,用剛摳過雞屁眼的手從鍋里拿出一個紅苕,塞給我,說:趁熱吃,涼了吃肚子不好受。
吃過夜飯,村街上除了風(fēng),還是風(fēng),風(fēng)比前幾天更猛。地上除了雪,還是雪,幾天前下的雪還沒消,新雪又蓋在上邊。我把手插在袖子里,迎風(fēng)、頂雪、踏冰,朝馬號走。有狗從我身后跑來,和我并肩前進(jìn),像難兄難弟。
我走到馬號,揭開草簾鉆進(jìn)去。馬燈昏暗,飼養(yǎng)員緒娃在喂牲口。他端著篩子,盛了谷草篩。篩子下邊蕩起稀薄的灰土,在橘黃色的輝光里彌散。我走到他跟前,騷情地說:緒娃伯,俺爸要我到你這睡覺?緒娃把篩子里的谷草倒進(jìn)牲口槽里,說:我這地方人多,那些驢日的哪天都要諞到后半夜。你夜里睡不好,白天咋做學(xué)問?我怕人家不讓睡,趕忙說:我睡覺死,在我跟前殺豬我都能睡著。緒娃嘆氣,說:你爸也該蓋房子了,娃都大了,不能擠一張炕!我說:俺爸也說了,俺家該蓋房了。就是俺家娃們多,工分不多,不欠生產(chǎn)隊(duì)的口糧錢就算燒了高香,哪來的錢蓋房?緒娃繼續(xù)嘆氣,說:就是,一個勞動日才值三四毛錢,就是勞力多的人家也分不了幾個錢!我要接他手上的篩子,說:我來篩,你歇一會兒。緒娃不給,說:你歲數(shù)沒到,篩不動!
趁這工夫,我把馬號巡視了一遍。其實(shí),我沒少來馬號。馬號的墻上開著幾個窗戶,用來清除牲口糞便。冬季,窗戶都用草簾擋了,仍有寒風(fēng)從縫隙透進(jìn),刺骨的寒冷。挨炕的地方放著用汽油桶做的爐子,燒塊子煤。生產(chǎn)隊(duì)窮,但不虧待牲口。莊稼人眼里,死人都不能死牲口。牲口要是有了麻達(dá),誰干苦力氣的活?
一匹二馬子仰起腦袋嘶鳴。隨之,一只紅毛叫驢也仰起腦袋,跟著嘶鳴,都充滿騷勁,渾宏無比,不能說黃鐘大呂,起碼充滿陽剛。牲口一叫,緒娃就罵:驢日的憋不住了!它們不叫的時候,能聽見頭牯的響鼻、咀嚼谷草的脆響、老牛的長哞。這些聲響,組成了鄉(xiāng)村冬夜的生態(tài)演奏,打破寂靜。我問:緒娃伯,為啥二馬子、叫驢能叫,母馬草驢不叫?緒娃琢磨,好大工夫都沒琢磨出啥道道,說:這事情,咱村除了長庚老漢能說清楚,旁人誰都說不清楚。
我們正說著,長庚老漢來了。人沒進(jìn)門,尺半長的旱煙鍋?zhàn)影验T簾挑開。草簾子隔形不隔音,他人沒來,聲音就鉆進(jìn):狗日的緒娃,背后嘟囔我啥呢?緒娃說:陜西地方邪,光說不敢噘,說曹操,曹操就到!我跑到他跟前,說:俺緒娃伯剛才說,咱村只有你知道二馬子叫驢為啥能叫,母馬草驢為啥不叫。長庚老漢臉上有了得意,核桃皮皺紋有了新組合,笑嘻嘻地說:這有啥說,老天爺把世上的東西都排好了,龍上天,鼠鉆洞,當(dāng)官享福,當(dāng)民受窮,啥都得按規(guī)矩來!緒娃走到長庚老漢跟前,也很騷情地說:長庚伯,炕上坐,炕上暖和。我把緒娃叫伯,緒娃把長庚叫伯,算下來我該把長庚叫爺。我急忙把通往熱炕的路讓開,算是禮貌。長庚老漢在我頭上摸了下,像雞爪在我頭上刨了下,問:不在家睡覺,跑到馬號干啥?我還沒回答,緒娃就說:這家的娃們都大了,只有一間房子,他爸給我說了,讓他夜里到這睡覺,剛好給我暖腳!以后隊(duì)上有娃們干的活,就讓黑臉干,多少能掙點(diǎn)工分。他說的黑臉是我。長庚老漢臉上的皺紋又變了組合,苦笑,說:這家的勞力是少,日子過不到人前頭。可比這家日子還爛包的有好幾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要統(tǒng)籌考慮,當(dāng)干部要一碗水端平!你說的我記下了,要是遇到娃能干的活,我肯定照顧!我趕忙說:長庚爺,等我長大了,買瓶裝酒給你喝!他笑,說:碎驢日的,給我趙匡胤賣華山哩!
緒娃給長庚老漢說:你坐到炕上,炕上暖和!長庚老漢走到火爐跟前,說:我要抽煙,坐到爐子跟前方便。緒娃給我說:快爬炕上去,一會兒那幫驢日的來了,就沒你的份了。我沒動,看長庚老漢的臉色。長庚老漢說:看我的毬哩,緒娃是飼養(yǎng)員,他批準(zhǔn)你上炕了,我能有啥說的?緒娃說:人家黑臉看你的頭,你說看你的毬。在咱村子,你是玉皇大帝,我最多算個弼馬溫,我說上一萬句,頂不上你說一句。他們互相奉承的時候,我跑到炕跟前,脫鞋,上炕。
吃過夜飯的男人陸續(xù)鉆進(jìn)馬號。早來的上炕,晚來的圍火爐。
熱炕跟前的墻上,掛著馬燈,俺天寶哥坐在馬燈前,解開褲腰逮虱。他飼養(yǎng)的虱,不知道有多少,隔不了多大工夫,就能逮一個,兩個大拇指甲一擠,啪的一聲碎響,指甲上就有一層血肉。遇到母虱,能擠出一堆蟣子,晶亮。緒娃對天寶喊:天寶你驢日的,甭把虱子弄到我被子上!天寶嬉笑,說:你被子上的虱都串成線了,我身上的虱都是你傳染的!緒娃說:你嫌我被子上頭有虱,就甭在我炕上坐。你身上的虱比豬都多!
不大工夫,來了二十幾個人,有人朝炕上擠,緒娃就吼:驢日的還朝炕上擠,把炕壓塌了,叫我朝毬上睡?天寶說:我把毬打硬了,你抱著我的毬睡,比炕面子都寬敞!長庚老漢見炕上的人真的太多了,要是真把炕壓塌,隊(duì)上還得派人盤炕??徊皇钦f盤就盤的,要先打炕坯,等坯干了才能盤。冬日天氣,沒有一個月坯子就干不了,炕盤不起來,真讓飼養(yǎng)員朝毬上睡?就對炕上的人吼:石頭、柱子、二騾子,你幾個下來!被他點(diǎn)名的小伙子,滯諉,不肯動彈。長庚老漢就變臉,吼叫的聲音增大:你幾個驢日的,我再說一遍,誰敢不聽,我明天不給誰派活,讓你們到毬上掙工分!這幾個小伙子呼啦一下從炕上跳下來,穿鞋,嬉笑,說:我們上邊聽毛主席的,下邊聽長庚爺?shù)?,絕對不會犯錯誤!
二十多匹牲口、二十多個人身上的熱量、火爐的溫度、氕子里的開水,使馬號里充滿溫馨。有熱蒸發(fā)酵的氣息,人尿、馬尿、牛尿、驢尿、騾子尿,馬糞、牛糞、驢糞、騾子糞,人屁、馬屁、牛屁、驢屁、騾子屁。還有莊稼漢子生來就沒刷過牙的口臭味、一冬沒有洗澡的酸臭味、刺鼻的旱煙味,混合成馬號特有的氣味,經(jīng)過溫度膨脹,夠濃郁。
溫馨的氣氛中,時而爆起牲口放的屁。牲口不知羞恥,毫無顧忌,具有原生性質(zhì),響亮綿長。一個牲口放完,一個接著放,一串屁聲接著一串屁聲,響徹在馬號里。時而喧起牲口的小便,有激流沖擊土地的聲。牲口的小便聲比放屁聲華麗,音域相對寬闊、響亮,一個尿完,一個接著尿。在牲口的屁聲尿聲中,不時爆出人的屁聲。莊稼人放屁像牲口一樣,不掩飾,該咋放就咋放,能放多響放多響。有的屁像過年放的大炮,震響;有的屁像過年放的鞭炮,成串。天寶故意憋屁,用足力氣迸出來,很亮,臉上有得意之色。緒娃對他喊:驢日的輕點(diǎn)放,小心把我的炕面子砸塌了!那個叫石頭的小伙子跟著喊:天寶快把褲襠檢查一下,屁把稀屎帶出來了,小心糊到褲襠里!還有人對天寶喊:把屁夾緊些,到?jīng)]人的地方放,要不用紅蘿卜塞??!天寶很得意,搖頭晃腦,說:屁是五谷之氣,不放肚里嗝嚀?;实蹱敼芴旃艿?,就是不管老百姓巴屎放屁!連皇帝爺都不管的事,你還來管!石頭接著說:天寶你又反動了,小心到時候批斗你。天寶馬上不吭氣了,長庚立即罵起來:石頭放你娘的哧溜屁,天寶的成分咋啦?你以后再拿天寶的成分逗笑,我停你三天不上工!石頭趕忙說:我跟天寶說笑哩,俺們從小一塊長大,誰不知誰的雞巴多長多粗?
這陣,是喂牲口的時候,緒娃只要說上一句該加料了,立即有年輕人跑過去,拿起篩子盛谷草,篩好倒在槽里。緒娃用鐵瓢舀起磨碎的苞谷,挨個倒在牲口嘴邊。后邊跟人,用棍把飼料和谷草攪拌勻。草料上完,馬號里就充滿牲口咀嚼谷草的聲音,細(xì)細(xì)密密,嘎嘎嘣嘣。人們又開始新一輪的喝茶,抽煙,諞閑。白色大茶壺從這個男人手里傳到那個男人手里,旱煙袋也從這個男人手里,傳到那個男人手里。馬號里又有了喝茶的呲溜聲,抽旱煙的叭噠聲。男人們把旱煙抽夠了,把釅茶喝足了,就想歡樂,有人對緒娃喊:拉上一段,誰給咱吼一陣子。陜西人把唱秦腔不叫唱,叫吼,一字之改,就把秦腔的內(nèi)蘊(yùn)說得透徹到極點(diǎn)。
緒娃爬到炕上,從墻上取下板胡。坐在炕上的人,給他讓開地方。他坐在炕沿上,試著拉了幾下弓子,把弦調(diào)好,拉了一段過門,板胡發(fā)出一串銳響,問:誰唱?天寶說:我唱!緒娃問:唱啥?天寶說:唱《二進(jìn)宮》。緒娃不再說啥了,眼睛看著板胡,胸脯挺起,左手指頭按鋼弦,右手運(yùn)弓,弓上的馬尾在鋼弦上運(yùn)動,或疾或緩或用力,或放松,左手在鋼弦上移動,摁上,壓下,一串洪亮的秦腔過門在馬號里嘹亮起來。過門拉完,天寶猛地一挺胸脯,可著嗓子吼起來:
聽一言不由得人惡火朝上,罵一聲狗奸妃太得猖狂!你兄長扣皇糧該把命喪,誰使你借鑾駕辱罵忠良!叫王朝和馬漢聽爺細(xì)講,打鑾駕莫損壞花容粉妝。先打她杏黃旗霞光萬丈,再打她珍珠傘耀日增光。王朝馬漢盡管打,相爺不怕犯王法。九龍口里見圣駕,哪怕萬歲把頭殺!
他把胸脯挺得老高,脊梁桿子鼓得梆硬,嘴巴張到最大,拼盡全身力氣吼,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老高。嘹亮的板胡伴著天寶的吼唱,激蕩在馬號里,從窗戶、門、墻壁的縫隙里射出去,在關(guān)中平原上激蕩。
天寶吼完,人們還沉醉在秦腔的魅力中,品味,琢磨。他們想著當(dāng)年的包文拯,琢磨著今天的世事,過了很大工夫,長庚才感慨地說:要是當(dāng)官的都能像包公樣清正,皇親國戚就不敢張狂,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
緒娃說:咱老百姓盼啥呢?就盼皇上圣明,大臣廉政,天下平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能吃飽肚子,穿暖衣裳,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我窩在炕角,聽大人唱戲、諞閑,沒有一點(diǎn)瞌睡。直到村里的公雞浩然長鳴,人們打起哈欠,不知誰說了一句該回家睡覺了,人們才戀戀不舍地站起來,一個一個走出馬號,向著自家院子走去。風(fēng)雪彌漫的村子里,猛然爆起歸家人吼的秦腔:
你為官不來愛民命,你官官相衛(wèi)徇私情。你只顧一人一家來高興,全不怕萬民百姓痛哭聲……
二
有時候,人們唱過秦腔,有人對長庚老漢說:長庚爺,你給咱說個啥?緒娃就慫恿長庚老漢:咱方圓幾十里,要論說書,沒有一個能比過咱們隊(duì)長。有人趕忙把旱煙袋送到長庚手里,長庚端起自己的煙袋,說:我有這個,你們自己抽。又有人把盛旱煙的荷包送到長庚跟前,說:抽我這煙,這是我在自留地種的,上的雞糞,勁道足,有油氣!長庚老漢接過煙包,把煙鍋伸進(jìn)去,狠狠挖一下,用指頭摁實(shí),又挖一下,又用指頭摁實(shí),連著挖了三四下。他的煙鍋本來就大,裝得又實(shí)在,人家的煙包立即癟了許多。那人心痛,又不好說啥。緒娃就說長庚:你這人也太實(shí)在了,人家讓你抽煙,你意思一下就行了,還真的抽!長庚把煙袋鍋?zhàn)由爝M(jìn)火爐,用力吸一口,把煙點(diǎn)著,叭噠著,說:我這人實(shí)在,看狗娃說得實(shí)在,就實(shí)在對了實(shí)在。叫狗娃的莊稼漢子就罵緒娃:緒娃你驢日的,我能叫長庚伯抽煙,就不心疼那點(diǎn)旱煙。哪像你,摳雀屁噱指頭,毬大的虧都不吃!長庚老漢把煙抽過,還端著架子不肯說書。又有人把茶壺捧到他面前,說:長庚爺,喝茶,潤潤嗓子!長庚老漢不客氣,接過茶壺,用巴掌把壺嘴擦一下,吸了幾口,說:這滿山跑就是有勁道,苦香!茶壺里的茶葉,是那種到了冬季,把茶樹上的粗葉老梗、落到地上的枯葉,掃到一塊往出賣,價格便宜,我們村人稱這種茶葉為滿山跑。長庚老漢覺得架子還沒擺夠,就站起身子,走到頭牯圈跟前,解開褲帶,掏出褲襠里的物件,像死雞娃子,射尿。歲數(shù)大了,力衰,制造不出多大聲響。恰好天寶也要射尿,也跑到頭牯圈跟前,也從褲襠里掏出那物,像水肥充足的紅蘿卜。三十歲沒有結(jié)婚的童男子,氣足,力猛,馬號里就喧起激流沖擊牲口圈的聲響。射尿有傳染性,又有幾個漢子跑到牲口圈跟前,配合射尿。人的射尿又傳染給牲口,公的伸出肚皮下的東西,母的叉開后腿,加入射尿大軍,諸兵種聯(lián)合作戰(zhàn),氣勢磅礴。長庚老漢看年輕人射尿,又看自己的死雞娃子,滿臉沮喪,說:人還是要年輕哩!活到這個歲數(shù),毬事情都弄不成了!緒娃逗他,說:長庚伯,你還想弄啥毬事情?長庚老漢一邊綁褲帶,一邊說:你沒聽人說,人老了有幾個特點(diǎn),尿尿?yàn)裥?,放屁帶出屎,迎風(fēng)就落淚,做起那事情,■少磨囊大,干打雷不下雨,就是下幾滴,連人家的地皮都灑不濕!有個老漢見緒娃跟長庚逗上了,說:緒娃你驢日的不要逗老漢,甭說你小伙子有獗勁,長庚像你這歲數(shù),逛開窯子,一次能做一個時辰,一黑能做五六次,說出來嚇?biāo)滥泱H日的!就你那■身子,一黑三次頂?shù)教炖?!緒娃就笑,說:剛才尿尿的時候,我把老漢的家伙看了,軟的都有半尺,要是硬起來,恐怕有一尺,再英勇的婆娘也招架不?。¢L庚不生氣,還笑,說:你懂個毬,石頭大壓不死螃蟹,毬大日不死婆娘,再厲害的毬,到了婆娘那里,都要叫人家折磨成死雞娃子!等聽書的人不耐煩了,沖著緒娃喊:你甭彈閑屁了,滿馬號的人都等著聽書哩!長庚老漢把褲帶綁好,回到爐子跟前,坐下,問:想聽啥?天寶說:說岳全傳,昨黑說到岳母刺字就不說了,今黑接著說!長庚干咳幾聲,把嗓子清了,又琢磨一會兒,才說:岳飛跟著師傅周侗,學(xué)得滿身武藝,上馬可在萬軍中取敵上將首級,下馬可治理官吏百姓。岳母見兒子有如此大的能耐,生怕兒子聽了叛臣賊子的讒言,有非分之想,起兵做亂,壞了岳家名聲。一日,岳母讓兒子跪在面前,給岳飛說,要在他背上刺下“精忠保國”四個字。岳飛毫不猶豫答應(yīng),脫去上衣,讓母親在脊背上刺字——
我情不由己地問:岳母在岳飛背上刺字,岳飛痛不痛?長庚老漢說:用針在你脊背上刺,你痛不痛?我說:肯定痛,岳母為啥不想個讓岳飛不痛的辦法?長庚老漢說:岳母就是讓岳飛痛哩,痛得越厲害,記得越牢靠,不痛不癢就記不牢靠!
到了后半夜,長庚老漢講到:宋皇帝聽信奸臣秦檜的讒言,懷疑岳飛擁兵造反,連下十二道金牌,讓岳飛從戰(zhàn)場回到臨安,以莫須有的罪名,把岳飛和兒子岳云、義子張憲,綁到風(fēng)波亭里殺害——
我替岳飛打抱不平,想說岳飛咋那么傻,有那么高超的武藝,又掌著兵權(quán),帶兵殺回臨安,宰了昏君,殺了奸臣秦檜,自己坐上金鑾殿,當(dāng)個清明皇帝。我還沒說,緒娃就搶著說:岳飛是傻毬,放著當(dāng)皇帝的事情不干,自己死了不說,還把兒子義子都犧牲了。要是我,早就奪了狗日的江山!長庚看了他一眼,沒有言傳。緒娃問:咋啦,我說的不對?長庚說:你狗日的是腦后長反骨的魏延,要是擱到那時候,肯定是叛臣賊子。照你這么說,當(dāng)初岳母就白在岳飛脊背上刺字了?岳飛為啥能落下英名,就是人家把他逼到死的份上了,他還把脖子伸得長長的讓人家砍。啥是忠臣?這就是忠臣。為啥呢?江山是人家的,是人家的先人打下的!我覺得長庚話里有漏洞,說:他們趙家當(dāng)年打江山的時候,咋不說江山是人家先人打下的?他奪人家的江山,就不是叛臣賊子了?岳飛要是奪他趙家的江山,就是叛臣賊子啦?世上哪有這道理?只興他的貓日人家的貓,人家的貓把他家的貓日一下,他家就不答應(yīng)啦?緒娃見我支持他,說:黑臉說得對,世事講究的就是公道,只能他造人家的反,不讓人家造他的反,就是不公道。長庚伯,你說黑臉說得對不對?長庚就琢磨,好大工夫,才囁嚅說:是這么個理,可自古以來的書都是這么說的,我們總不能說祖宗的書不對吧?緒娃又問天寶:我說的對不對?天寶苦笑,說:這話咋能問我,我是啥成分,我敢說啥?
三
天黑了,我吃過夜飯,和往常一樣,把碗朝灶臺上一丟,就朝馬號跑。我鉆進(jìn)馬號,見緒娃和長庚老漢坐在火爐跟前,商量啥事情。我走過去,按輩分的高低,先問候長庚老漢:長庚爺,吃過啦?又問候緒娃:緒娃伯,吃過啦?長庚老漢看我,給緒娃說:黑臉這娃懂禮性,長大了能接我的班,當(dāng)隊(duì)長!緒娃也看我,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黑臉這娃以后會有大出息!說完,問我:你長庚爺說了,等你長大了接他的班,當(dāng)生產(chǎn)隊(duì)長,你愿意不愿意?我說:我想接包公的班,讓皇上給我封幾口鍘刀,上鍘皇親國戚,下鍘貪官污吏。把天下治理得清清白白,沒有貪官,沒有霸道,讓百姓過安寧日子!長庚老漢看我,看了好大工夫,說:驢日的,還真沒看出,咱杜家寨要出一品宰相啦!緒娃接著說:你老給我們說,人不可相貌,海不可斗量,杜家寨以后說不定要出能人哩!
長庚老漢在馬號里說書,要說到雞叫頭遍才肯罷休。人們離開后,我才幫著緒娃把炕收拾好,連衣裳都不脫,窩蜷到炕旮旯里,不到一分鐘就不知道啥了。我覺得剛剛睡下,緒娃就揭開被子在我尻子上拍,叫:起來啦,該上學(xué)啦!我翻個身,嘟囔一句,又睡。緒娃就揪我耳朵,還叫:驢日的快起來,再晚就遲到了!我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揉眼睛,透過草簾子的縫隙,看到外邊還是一片漆黑,說:天還黑著哩!緒娃說:冬里天亮得晚,天還黑著,鐘點(diǎn)就到了。于是,我在緒娃的督促下,從炕上哧溜下來,穿上鞋,朝馬號外邊走。剛走出馬號,就見我媽拿著課本、紅苕走來。媽把課本給我,又把紅苕塞到我手里,說:趁熱吃,涼了吃鬧肚子!
我把精神都用到夜里聽書了,上課沒精神。只要坐到教室的板凳上,頭就發(fā)脹,眼皮就閡朦,老師講不到三句,我就打呼嚕。老師走到我跟前,我還趴在課桌上睡覺。老師看我,無法講課。同學(xué)也看我,無人敢說話。教室里很寂靜,把我的呼嚕襯托得響亮悠長。在呼嚕的伴奏下,我夢游在外,胯騎秦瓊的黃驃馬,手持薛仁貴的方天畫戟,像單雄信馬踏唐營,沖進(jìn)遼兵陣中,方天畫戟一個斜劈,將奸臣秦檜劈于馬下,抽出腰間寶劍,對著秦檜的脖子一揮,將首級提在手中,對著敵陣中的兵將大聲疾呼:我是黑臉將軍,快快投降,放你們一條活命!于是,數(shù)十萬敵兵敵將,一齊跪在馬上。我哈哈大笑,沒提防沒羽箭張清一顆五彩石擊到我的后腦勺上,一陣疼痛,把我從夢中擊醒。原來是老師沒有足夠的耐心欣賞我的呼嚕,教鞭敲到我腦袋上。教鞭是竹子做的,要是用上力氣,后果不堪想象。我腦袋上起了大包,看老師站在身邊,趕忙站起,低下腦袋,做出承認(rèn)錯誤的真誠狀。我在馬號的聽書中,知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不敢在老師面前造次。老師問:夢到周公了吧,周公長得啥樣子?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不說話。老師又問:你每天上課都睡覺,夜里干什么去了?立即,有同學(xué)覺得給老師拍馬屁的機(jī)會降臨了,搶著回答:他天天夜里在馬號聽書。老師驚奇,看我,問:馬號里說什么書?我回答:“《隋唐演義》、《三俠五義》、《說岳全傳》、《薛仁貴征東》,還有好多!老師問:你都把這些書記下了?我答:全記下了!老師再沒說話,在我身邊轉(zhuǎn)圈,像老驢拉磨。我不敢坐下,仍舊低著腦袋,做出老地主被批斗的誠恐誠惶狀。兩分鐘后,老師不再轉(zhuǎn)圈,用教鞭拍打手掌,說:我給你出個詞,你造句。造好了,就不追究你上課睡覺的錯誤。造不好,以后上課不能坐,站在講臺上聽課,不信你能站著睡覺!我抬起腦袋,很注意地聽老師要用什么詞讓我造句。老師說:你把正常、不正常兩個詞串聯(lián)到一塊,造五個句子。我?guī)缀鯖]有思考,就說:母豬生豬娃正常,公豬生豬娃不正常;苞谷地里收苞谷正常,紅苕地里收苞谷不正常;婆娘生娃正常,男人生娃不正常;老師打?qū)W生正常,學(xué)生打老師不正常;姑娘喜歡小伙子正常,喜歡老漢不正常。我一口氣把五個句子造完,老師臉上有了驚奇,說:句子造得沒問題,就是格調(diào)不高。以后造句要把政治思想放到首位,不突出政治不能算好句子。
下課鐘聲響了,老師夾起課本走人。老師一走,我就被同學(xué)捧成皇上,就是讓我把頭天夜里聽的書講給他們聽。于是,同學(xué)圍著我,屎包里有屎不去巴,尿泡里有尿不去尿,生怕巴屎尿尿的工夫耽誤聽書。十分鐘到,上課鐘響,老師走進(jìn)教室,圍在我四周的同學(xué)忽地散去,人坐得端正,腦子里還上演樊梨花纏著要嫁薛頂山。不到十分鐘,有學(xué)生舉手,說:老師,我要尿尿!老師停下講課,說:尿去,快去快回,不要在茅房里玩耍!沒過三分鐘,又有學(xué)生舉手,說:老師,我要巴屎!老師又停下講課,不耐煩,說:巴去!一堂課上不到一半,就有四五個學(xué)生要上廁所。我們肚子里盛的全是稀苞谷蓁,被稀湯湯灌得比懷娃婆娘的肚子都大,盛的全是尿,每節(jié)課上完都要放水。一堂課不放,就憋得難受,弄不好會尿褲襠。還有學(xué)生舉手要上廁所,老師就生氣,不再同意,狼聲虎氣地說:不能去,憋!過不了一小會兒,有個學(xué)生憋不住了,帶著哭腔喊:老師,我憋不住啦!老師更惡劣,說:憋不住也得憋,誰讓你們下課不上廁所!沒過三分鐘,這個學(xué)生哭起來,邊哭邊說:老師,我尿到褲子里啦!我們都看這個同學(xué),一泡尿順著大腿、小腿、棉褲,流到鞋上,再溢到地上,地上一攤黃湯。大冬天里,褲子尿濕了,怎么上課?就有學(xué)生嘟囔:管天管地,不管百姓巴屎放屁。連皇上都不管的事情,你都要管!老師對尿褲子的學(xué)生說:你回家去吧,把褲子烤干再來上課!這個學(xué)生擦著眼淚,哭哭啼啼回家了。這個學(xué)生剛邁出教室門,有個叫二驢的學(xué)生跑到教室后邊,解開褲帶,掏出褲襠里的東西,對著土墻就澆。教室墻壁是土坯壘的,幾十年的土坯,干透了,一泡尿澆上去,不夠兩塊土坯吸。老師對二驢吼:狗日的二驢,你尿尿不到廁所,在教室里尿!二驢那泡尿激越悠長,一邊尿一邊回答:你不批準(zhǔn)我們到廁所尿尿,我又不愿尿到褲子里,只好尿到墻上。說完,尿完,綁褲帶,解除重負(fù)地高興,說:老師,你快來看,我的尿全被土坯吸走了,地上沒流一點(diǎn)!老師氣得哭笑不得,搖頭,說:你一輩子不要到廁所尿尿,全尿到墻上!有個學(xué)生說:人家叫二驢,是驢日下的,你偏說人家是狗日下的。誰家的狗那么厲害,能日下二驢!二驢就回罵,教室喧鬧成一片。
放學(xué)的鐘聲一響,我們像群野馬,呼嘯著沖出學(xué)校,成了山上的老虎,吶喊,追逐,奔跑,斗雞,打架。我們把路邊的干苞谷稈做成長矛,高粱稈做成大刀,一個村子為一派,開仗。我被伙伴們推為領(lǐng)袖,相當(dāng)于皇上。有的伙伴手持長矛,振臂高呼:我是常山趙子龍,不怕死的上來!有伙伴手持大刀,振臂高呼:我是關(guān)云長,我命令你們早早投降!對方自然不肯認(rèn)輸,雙方?jīng)_到一塊混戰(zhàn),刀和刀砍,矛和矛戳,就是不朝人身上使勁。有伙伴學(xué)著電影《英雄兒女》里的王成,拼盡全力地喊:向我開炮!同志們,永別啦!勝利永遠(yuǎn)屬于我們!也有的同伴佯裝倒地,對同伴喊:同志們,不要管我,為了新中國,沖??!有同伴裝成犧牲前的英勇,躺在我懷抱里,學(xué)著電影里共產(chǎn)黨員臨犧牲時的話語,“黨啊,我沒有完成您交給的任務(wù)!”給我說:主公,我再也不能跟隨你喋血疆場啦。我死后,你照顧我的家眷,讓我的兒孫長大,繼續(xù)跟你打江山!我也學(xué)著長庚老漢說書里的話語:愛卿,你放心上路吧,你為寡人喋血效命,寡人一定為你撫養(yǎng)家人。你走以后,我封你為忠孝王,給你立廟塑金身,你兒子享一品俸銀。混戰(zhàn)中,絕對沒有一個伙伴高喊:我是奸臣秦檜,不怕死的上來!也沒有伙伴喊:我是高俅,不怕死的上來!遇到不聽話的伙伴,我就威脅他:你不聽我的話,我讓你當(dāng)秦檜!那個伙伴趕忙說:我聽話,別讓我當(dāng)秦檜,我要當(dāng)秦叔寶!
四
很多時候,長庚老漢說到后來,把說書告一段落。讓那些上了歲數(shù)的車戶,講他們過去闖蕩江湖在千里古道上演繹的故事,無非是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立著進(jìn),橫著出;賭場規(guī)矩,道上春秋。更多的講漢中的妓女水色,膚色能比新疆的潤玉;張掖的窯姐放蕩,叫起來能傳半里;新疆女子尻子比磨盤大,那地方像陜北的窯洞,甭說男人那東西,小娃的頭塞進(jìn)去人家都不在乎。長庚老漢是吆車的大把式,吆了一輩子車,掙了一輩子錢,逛了一輩子窯子,臨到解放,還是窮得干毬打得胯骨響,土改定為雇農(nóng),成分好就能當(dāng)干部,就一直在生產(chǎn)隊(duì)長的寶座上盤踞。他講起逛窯子的經(jīng)歷,比講《隋唐演義》、《楊家將》、《薛剛反唐》更吸引人。他站起身子,胳膊掄來掄去,雙手揮上揮下,唾沫亂濺:驢日的,咱這些車戶,正月十六把車吆出去,臘月二十八把車吆回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五十天都在外頭,總不能把婆娘帶著上路!那時候給東家吆車,東家管待的飯食,比現(xiàn)在的縣長都吃得好,牛肉鍋盔隨便吃。吃的牛肉羊肉,都是壯陽東西,歲數(shù)又輕,一到馬車店,把頭牯一卸,飯一吃,倒在大通鋪上,褲襠里的東西就戳起來,恨不得把房頂戳個窟窿。翻身趴在炕上,能把炕面子扎透。人活在世上,兩樣?xùn)|西最難受,一是肚子餓了沒吃的,二是褲襠里的東西硬了,沒地方戳,憋得身上冒火,像點(diǎn)著的干劈柴,火在身子里盛不下,從所有的窟窿眼眼往出冒??吡垩鄱急欢滤溃湍莻€眼眼暢通,又沒有女人逗它出來。道上有規(guī)矩,車戶逛窯子天經(jīng)地義。馬車店跟前都有窯子,千里古道千家窯子。那年春夏季節(jié),我們馬車幫到了甘肅張掖。張掖是過了蘭州朝西走最大的地方,跟武威不差上下。街上店鋪櫛比,七十二行生意齊全,同行間互相敬重。都是在道上跑的,幾年難得見一面,一旦見面,格外親熱,你請我酒席,我請你看戲,還請喝茶、請抽大煙,關(guān)系好的還請弄那事情。張掖的窯子比西安、漢中的窯子豐富多了。西安、漢中的窯姐都是漢女,頂多有一兩個回女,花色品種單一,沒啥意思。張掖的窯子里有漢女、回女、維女、土家女、苗家女、藏女,還有俄羅斯女、哈薩克女。車戶們在道上奔波,到了大地方就逛窯子。有錢的找好窯子,沒錢的找差窯子,反正要把身上的火氣放出來。張掖商會的會長是我的故交,人家干大了,但對窮兄弟還和過去一樣。我到了張掖,肯定要去見邱會長。邱會長知道我好那一口,只要一見面,就把我朝怡春樓拉。像天寶這些年輕人,不知道怡春樓是干啥的,上點(diǎn)歲數(shù)的人都知道,就是專門養(yǎng)些漂亮女人,讓男人弄,掙男人的錢。窯子也分好多檔次,最不行的叫窯子,就是窯姐朝自家門口一站,遇到男人,老遠(yuǎn)就朝人家身上貼。再好一點(diǎn)的叫院,在一家院子養(yǎng)十個八個女子,站在門口接客,老遠(yuǎn)見你來了,就對里面喊:客人來咧,翠香接客!最好的叫樓,沒有品相才藝出眾的女子,絕對不敢叫樓。能稱作樓的妓院,女子都會琴棋書畫,吟詩對賦,而且長相、身材,不敢說是萬里挑一,起碼也是千里挑一。像張掖的怡春樓,從清朝到民國,經(jīng)營了上百年,名氣大得很,北半個中國都知道。嗜好那一口的男人,到了張掖要是不到怡春樓,會后悔一輩子。我跟著邱會長來到怡春樓,老媽子跑著迎上來:邱會長,今個咋來得這么早?邱會長說:我今個請陜西的朋友,你把樓里最好的姑娘叫來。老媽子說:邱會長哪次來我不是把最好的姑娘給你的?我就是把張掖的人得罪完,也不敢得罪邱會長。老媽子說完,對里面喊:梅香、桂花,邱會長來啦,快下來把邱會長接著!
邱會長對老媽子說:俺這位兄弟是馬車幫的,從西安跑一趟新疆,掙的銀元用麻包都裝不下。他有四五十個車戶伙計,他發(fā)話讓那些車戶都來逛,恐怕你樓里頭的姑娘還不夠用哩。你把他招呼好了,還愁沒生意做?我把丑話說到前頭,你的人要是敢日弄俺兄弟,我叫人把你這樓踏成瓦碴堆!老媽子趕忙說:俺怡春樓做生意可是明碼標(biāo)價貴賤不欺,講究人心換人心。我天天調(diào)教這些姑娘,不管啥人來了都是咱的皇上,咱都要熱臉熱尻子朝人家身上貼,想著法子讓皇上受活。邱會長到西北五省打聽一下,比咱怡春樓再好的沒有幾家。老媽子把俺們領(lǐng)進(jìn)一間廳子,廳里支著桌子,桌子周圍擺著椅子,擦得锃明锃亮,一塵不染。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鬟迎上來,給俺們道了萬福,甜甜地說:給二位老爺請安。邱會長在丫鬟臉上摸了一下:幾天沒見,沉香長成大姑娘啦。
老媽子問邱會長:喝啥茶?邱會長問我:你說喝啥茶?咱這些吆車的,喝過啥好茶?我惶惶地說:吆車的能喝上啥茶?白天在道上掙扎,有口干凈涼水都是受活事情。到了馬車店,喝的是最便宜的磚茶。咱沒喝過好茶不等于沒聽過好茶,就氣派地說:福建安溪的鐵觀音,要是沒有就來安徽黃山的毛尖,毛尖要雨前的。老媽子說:客官要的這兩種茶咱怡春樓都有。就給丫鬟交待:泡一壺安溪鐵觀音,再泡一壺黃山雨前毛尖。
說話工夫,丫鬟把小吃擺上來,花生、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核桃、紅棗、毛栗子,擺了滿滿一桌。隨之,把泡好的鐵觀音和黃山毛尖端上來,倒在茶盅里。我覺得喝茶的盅子比喝酒的碗都小,喝一百盅子都不解渴,但咱啥話都沒說。到了那地方,喝茶不是為了解渴,是為了品味,為了裝點(diǎn)富貴高雅。
老媽子看該擺的東西都擺上來了,就給我們說:我給咱怡春樓頭牌姑娘說了,她們正在梳妝打扮,一會兒就來。邱會長給老媽子叮嚀:我這位朋友是個大玩家,你要找個最漂亮的姑娘。老媽子說:不知道這位客官喜歡啥樣的姑娘?高的低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粗的細(xì)的,騷的蔫的,漢人的回人的,維人的哈薩克的,苗家的土家的,還是白俄羅斯的?要啥人有啥人?;噬先蘸锷匾稽c(diǎn),豇豆茄子各有所愛,就看客官的口味。邱會長給我說:你喜歡啥樣的姑娘就說,老媽子領(lǐng)來了,不中意再換,中意了留下來。
我琢磨了一會兒,說:給俺叫個白俄姑娘,年齡不過二十,個子要高,皮肉要白,奶頭要扎,腰要細(xì),尻子要大,走路要擺,上炕要騷,弄起來要叫,身子骨要強(qiáng),弄上十回八回水水不干。
邱會長就笑,老媽子也笑。邱會長說:我逛了一輩子怡春樓,也算是玩家了,還沒有你這么多講究。老媽子笑過了,說:這位客官挑姑娘比皇上選妃子的道道都高,恐怕皇上的妃子都沒有客官挑的姑娘好。多虧是在咱這,旁的地方真挑不出你要的姑娘。我送來的姑娘要是達(dá)不到客官的道道,就把怡春樓的門關(guān)了。不大工夫,老媽子領(lǐng)著兩個姑娘進(jìn)來,先給邱會長說:這位姑娘叫菊香,咱怡春樓的頭牌,你看咋樣?她給邱會長說完,就對菊香說:你好好伺候邱會長,邱會長不會虧待你的。又把一個姑娘領(lǐng)到我跟前,說:這姑娘是白俄女子,嫩得能掐出水水。我看白俄姑娘,肉色比咱殺的白條子豬都白,個子比咱中國女人高半頭,奶子有窩瓜大,尻子跟磨盤差不多,腰細(xì)得風(fēng)一吹能刮斷。白俄羅斯姑娘沖上來,摟,抱,親,啃,上癮時還大呼小叫地喊:赫拉所!你們知道赫拉所是啥意思?就是好的意思。
我被白俄姑娘整得渾身冒火,急切想把火泄出來。邱會長卻放著這么好的姑娘不弄,品桌上的茶、花生。這些東西有啥意思?摟著皇上都弄不上的姑娘不弄,裝斯文,比架在火上烤都難受。我沒有在這么闊氣的妓院逛過,不知道規(guī)矩,咋著收錢。盡管是邱會長請咱,要是讓人家多花錢還是不好,又禁不住弄姑娘的急切,憋不住問邱會長:我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咋著給人家掏錢?邱會長說:咱包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里干啥都行。我說:要是這樣算錢,咋不趕緊弄呢?喝茶吃葵花子有啥意思?咱在家也能喝茶吃葵花子,何必花大價錢在這喝茶?邱會長笑,說:兄弟要是耐不住了,就先進(jìn)去玩,不耽誤吃晌午飯就行。我說:我這人沒出息,癮頭大。你們先在這里耍著,我跟這位姑娘到屋里,過一會兒就回來。
半個時辰,我弄完那事,邱會長還在喝茶,對我說:兄弟有這么大的能耐,這輩子活得也不虧。我說:我這人沒出息,太貪這事,吆車掙的銀錢,都交給窯子了,啥都沒有落下。邱會長說:這才活得灑脫,能弄這事也是大福分。人活在世,赤裸裸來,赤裸裸去,苦熬苦掙幾十年,到頭來四塊板子一夾,黃土地里一埋,啥都沒有落下。兄弟窮成這樣,還不讓自己受委屈,難得。
我接過丫鬟倒的熱茶,喝干,對邱會長說:怡春樓果然是闊氣地方,人一輩子能到這里耍幾回,活得也夠意思。邱會長說:你這哪叫耍,好東西要慢慢品,你一下子就吞到肚里,啥味道都沒品出來,有啥意思?我說:一個人一個耍法,人跟人不一樣。就拿品茶說吧,你是張掖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成天都有好茶伺候,人根本不渴,品茶只是消遣。成后晌守著一壺茶,不是為了喉嚨干渴,是為了品味,再好的茶不細(xì)品,也品不出味道。俺這些車戶,在道上顛了一天,渴得喉嚨冒火,遇到水恨不得喝一老甕,那才叫香哩。要是到了品的份上,就喝不出味道啦。邱會長連拍巴掌,說:兄弟把啥事情都琢磨透了,物以稀為貴,再好的東西弄多了就沒味道啦。我說:俺這些吆車的粗人,哪敢在會長跟前充玩家!會長財大氣粗,才是真正的玩家。自古以來,玩家就是富貴閑人,人富貴了不閑玩不成,人閑了不富貴也玩不成。會長守著祖?zhèn)鞯募覙I(yè),又有滿肚子學(xué)問,不為生計發(fā)愁奔波,這才能玩出大境界。我們這些人哪里是玩?就像剛才說的,渴得喉嚨里冒火,抱著茶壺就灌,灌得不渴就行啦。邱會長說:人渴到極點(diǎn)喝水,餓到極點(diǎn)吃飯,這水這飯比啥都香。人不渴喝茶,再好的茶也喝不到那份上;人不餓吃飯,也香不到那份上。俺們這些人錢有了,身份有了,工夫有了,受活事情都能享受上了,就是覺不出受活了。再受活的事情,自己不覺得受活,就不是受活。
我說:邱會長說出了世上的大道理。就拿逛怡春樓來說,你三天兩后晌地來逛,進(jìn)了這里跟進(jìn)自己家一樣,再漂亮的姑娘都不覺得有啥意思。俺這些吆車的就不一樣了,一個月就掙那點(diǎn)錢,還要養(yǎng)家糊口,省出一點(diǎn)逛窯子,逛上一回就把人家朝死里弄,要不那錢就花得冤枉。就拿我來說,一個多月沒弄過女人,身上的毒氣快醵炸了,哪管漂亮不漂亮,把身上的毒氣泄出來就暢快啦。
邱會長感慨,說:我們這些人有錢,可沒有你們身上的毒氣。你們身上有毒氣,可沒錢讓它泄出來。老先人說得太對啦,一個蘿卜不能兩頭切,好事不能讓一個人獨(dú)占。我說:人窮了花錢就要仔細(xì)算計,琢磨咋著花能劃來。就拿逛怡春樓來說,我剛才就問你,人家咋著跟咱們收錢。要是論回數(shù)收錢,咱一回就把毒氣全放出來。要是不按回數(shù)收錢,咱就多玩幾回,弄少了劃不來。我思謀了,這時候玩一回,半后晌玩第二回,點(diǎn)燈時又能玩一回,半夜還玩一回,天明臨走時再玩一回。咱花了那么多錢,弄五六回也值。
邱會長說:兄弟有這么大的獗勁,真是天大的福分。人再有錢,身子骨不行了,有山珍海味吃不下去,有漂亮姑娘玩不成,啥都受活不上,要那么多錢有屁用處!到這里玩,除了有錢還要身子,身子不行就玩不成。要是把兄弟的身子給我均一點(diǎn),把我的錢給兄弟勻一點(diǎn),咱兩個都有玩的本錢啦。我說:會長剛才說了,一個蘿卜不能兩頭切。世上的事情就是怪,老天爺給了你這個好處,就不給你那個好處,給了你那個好處,就不給你這個好處。我要是有邱會長那么多的錢,肯定天天在怡春樓里泡,把身子骨都泡軟了,就不會有這陣的身子骨了。邱會長要是沒錢,就不能天天在怡春樓里泡,身子骨比我還強(qiáng)健,來一次照樣玩五六回。
長庚老漢說到這里,突然剎住話頭,說:黑臉還是碎娃,講這些把娃教壞啦!緒娃說:也是,老輩人都說,世上三種人最壞,車戶、店家、牙,還把車戶擺在最前邊。娃碎碎的就跟著咱這些車戶,長大了不用教就知道逛窯子!長庚老漢沖著我說:黑臉,睡覺去,甭聽俺說的這些臟事情!我把身子縮進(jìn)被子里,用被子蒙著頭,悄悄把被子揭開一條縫,大人的話順著縫鉆進(jìn)耳朵,聽得清清楚楚。緒娃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窯子都叫公家打擊了,想逛都沒辦法。要我的想法,窯子還不能全打擊,像天寶這些三十多歲找不下媳婦的光棍,咋著泄火,公家就不考慮這些人的難受?天寶裝著沒聽見,啥話都不說。
我覺得瞌睡像濃霧樣從遠(yuǎn)處涌過來,把我圍裹,浸入五臟六腑,腐蝕了還想聽故事的欲望。我掙扎著抵抗了幾下,就被徹底打敗了。
五
吃過夜飯,我像往常一樣,丟下碗就朝馬號跑。媽的話追著屁股沖過來:馬號里有勾魂鬼,勾你的魂哩!
我沖進(jìn)馬號,長庚老漢已經(jīng)到了馬號,和緒娃商量事情。緒娃見我進(jìn)來,對長庚老漢說:依我的意見,看麥糠房的差事交給黑臉,這家人的日子過得太凄惶。我不知道要交給我啥差事,但從緒娃的口氣聽出,他們要交給我的是好差事。長庚老漢琢磨了好大工夫,說:我也想把這差事讓黑臉干,讓他掙點(diǎn)工分。又不忍心,大長一個冬夜,睡在麥糠房里,要是來只餓狼,把娃犧牲了,咱咋著給寨子的人交待?緒娃說:你把差事交給黑臉了,黑臉?biāo)帜苌岬米屚抟粋€人睡麥糠房?肯定陪著娃一塊睡。長庚老漢這才說:行,我聽你的,這差事就交給黑臉干了,讓娃也掙點(diǎn)工分。
生產(chǎn)隊(duì)把夏里打下的麥糠堆起來,加上秋里打的谷草,剛好夠牲口吃一年。有的生產(chǎn)隊(duì)麥糠谷草不足,牲口沒啥吃,就到旁的生產(chǎn)隊(duì)偷。我們隊(duì)的麥糠連著幾夜被偷,長庚老漢決定派人看麥糠。真沒想到,這么好的事情能落到我頭上,真是清早起來一仰頭,一個牛肉塊子掉進(jìn)嘴里。長庚隊(duì)長說,看一夜麥糠,給記五個工分。十個工分一個勞動日,一個勞動日決分四毛多錢,五個工分能決分兩毛多錢。兩毛多錢呀,一斤鹽八分錢,能買兩斤多鹽,夠一家人吃一個月;一斤醋九分錢,能買兩斤多醋,也能吃十多天;要是打醬油,一斤醬油一毛二,能打兩斤醬油,差不多也能吃十多天;要是買作業(yè)本,一個生字本一毛兩分錢,能買兩個生字本。一黑兩毛多,十黑兩塊多,一百黑二十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掙七十多塊。一個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碎娃,一年掙七十多塊錢,不知道把多少人眼紅死!
這么好的事情,多少人睜著牛眼盯著,長庚老漢要是變了主意,這塊肥肉就會落到別人嘴里。我急忙說:我這陣就回家給我爸說,今黑就去看麥糠。說完,鉆出馬號,朝家跑去。
我爸也不相信天上能掉牛肉,而且剛好掉到我家,問:你長庚爺真是這么說的?我說:真是這么說的!我爸還不相信,又問:不會聽岔吧?我說:絕對不會,我耳朵沒有一點(diǎn)毛病,咋能聽岔?我爸高興,我媽也高興,高興過后,我爸對我媽說:麥糠房離村子還有一截路,冬里的狼多,黑臉還是個碎娃,萬一叫狼叼跑了——我媽接著說:娃把活攬下了,你陪娃到麥糠房睡。家里睡也是睡,麥糠房睡也是睡,到哪里睡都一樣。我爸得到我媽的批準(zhǔn),就到炕上卷被子。我家就兩床被子,我爸我媽蓋一床,我們兄妹幾個蓋一床,要是拿走一床,我媽和幾個弟妹就只剩下一床了。我爸卷被子時,故意卷那床又小又薄的。我媽奪過我爸手里的被子,把另一床被子塞到我爸懷里,說:麥糠房在場面上,八面刮風(fēng),被子小,怎么能蓋住你倆?我爸說:家里還有四口人,一床小被子根本蓋不過來!我媽說:我們畢竟是在屋子里,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沒有風(fēng)、沒有雪,我把炕再燒熱些,沒一點(diǎn)麻達(dá)!
麥糠房名義為房,實(shí)際只是三堵墻,成“U”形。夏里收麥后,把麥糠堆進(jìn)三堵墻圍的“U”里,堆滿了,把麥草泥糊在上邊,成傘狀,遮擋雨水。“U”的口很大,有一丈多寬,麥糠掏進(jìn)去很深了,麥草泥還成傘狀搭在上邊。風(fēng)很大,正好對著“U”口吹,還有風(fēng)裹挾的雪,也朝“U”口里灌,在外邊堆起一尺多高的雪坎。我爸抱著被子,跨過雪坎。我跟著我爸,也跨過雪坎??怖锩鏇]有雪,有風(fēng),風(fēng)被雪坎擋住許多,到了里面,氣勢衰弱。借著雪的反光,我們能朦朧看清,口的兩邊是土墻,里面是麥糠,地上也是麥糠,頭上是麥草泥做的房頂,和屋子差不了多少。鋪被子時,我爸為難了,只有一床被子,鋪了不能蓋,蓋了不能鋪。我爸琢磨咋著又能鋪又能蓋。我說:地上這么厚的麥糠,根本不用鋪被子。我們睡在麥糠上,蓋著被子,絕對暖和。我爸按照我的意見,脫去棉鞋當(dāng)枕頭,倒在麥糠上。我學(xué)著我爸的樣子,也脫去棉鞋當(dāng)枕頭,躺在我爸腳頭。我們把被子蓋在身上,真的不太冷,還暖和。我枕著棉鞋,棉鞋穿了兩年,兩年前我媽做鞋的時候,說黑臉正在長,一年一個樣,現(xiàn)在做大點(diǎn),明年還能穿。穿了兩年的棉鞋,里面的臟東西結(jié)了厚厚一層黑垢,在地上磕一陣,里面就倒出一把黑泥塊。這陣,枕在我頭下邊,鞋殼簍里發(fā)出悠長的氣味,臭臭的,酸酸的,還有腳縫里腐爛肉的氣味,綜合在一塊,幽進(jìn)鼻孔。我在這種熟悉氣味的熏陶中,想著到手的收入,激動得久久不能入睡。麥糠是熱性的,身下鋪著麥糠,覺得有熱氣朝上蒸騰,像躺在熱炕面上。風(fēng)不是好東西,從“U”口外刮進(jìn)來,臉上、脖子里冰涼,像刀刮。我爸沒有睡著,翻了個身,問我:黑臉,睡著沒有?我說:快睡著了,身子下邊暖和,就是上邊冷得不行。我爸沒有說話,停了一會兒,說:我去抱捆麥筧,蓋在被子上,就不冷了。不大工夫,我爸抱來一大捆麥筧,蓋在被子上頭,真的暖和了許多。麥糠上有麥芒,麥芒有一兩寸長,針樣,還有倒刺。只要鉆進(jìn)褲筒、袖子,越抖越朝里面走,扎在皮肉上,割出血痕。半夜,麥芒把我們折騰醒,起來脫褲子脫棉衣,找里面的麥芒。天黑看不見,用手摸索,找著了,穿上衣裳再睡。睡不到一會兒,又有麥芒鉆進(jìn)棉衣里,又得起來脫衣裳,找麥芒。這樣折騰兩三次,天快亮?xí)r,才睡死過去。天亮了,我和我爸從被窩里鉆出來,被子上頭的麥筧上,蓋了一層積雪。
第二黑,我和爸又來到麥糠房。我爸從口袋里掏出幾根細(xì)麻繩,對我說:把袖口褲腿綁了,麥芒就鉆不進(jìn)去。我爸給我把袖口褲腿綁了,我給我爸把袖口褲腿綁了,再鉆進(jìn)被窩,果然沒有麥芒朝衣裳里鉆了。
第三黑,睡覺前,我爸抱來苞谷稈,在“U”口外壘起一溜高墻,風(fēng)刮不進(jìn)來,雪也刮不進(jìn)來,我睡了一夜安生覺。早起,我高興地說:狗日的,比皇上的金鑾殿都舒服,就是皇上拿他的龍床跟咱換,咱也不換!我爸看著我苦笑,啥話都沒說?;噬系慕痂幍?、龍床啥樣子、睡到上邊啥滋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睡麥糠房確實(shí)難受,早上從麥糠堆里鉆出來,身上頭上全是麥糠,麥芒扎滿全身。我一邊朝學(xué)校走,一邊摘頭發(fā)里的麥糠,坐到教室,頭發(fā)上的麥糠還沒有摘完。二驢就跑過來,老遠(yuǎn)就做出下跪的姿勢,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而后,又對跟前的男生吼:驢日的,一群瓷錘,快過來給主公摘麥芒!于是,“文武百官”全圍上來,給我表忠心,爭先恐后摘我身上的麥芒。
第四黑,我吃過夜飯,對我爸說:你先去麥糠房,我到馬號聽長庚爺說書,聽完了就去睡!我爸看我媽的臉色,琢磨著說:聽那些書有啥用處?好好把課本學(xué)好,以后考大學(xué)用課本上的學(xué)問。你長庚爺講的那些,屁用處都沒有!我爸說得對,別說考大學(xué),就是考初中、考高中,都不考長庚爺講的東西。但是,我就喜歡聽長庚爺講的東西,不喜歡課本上的東西,說:我要是不去聽長庚爺說書,長庚爺能把看麥糠的事情交給我?我爸看了我?guī)籽郏贈]說啥。我媽說:不要聽得太晚了,早點(diǎn)過去睡覺。咱吃的本來就不好,要是再睡不夠,身子就吃虧!臨出門時,我媽又叫住我,她手里端著一個碗,碗里盛了幾個雞蛋,說:把這幾個雞蛋拿上,給你長庚爺兩個、緒娃伯兩個,要是沒有人家,咱哪能攬來這么好的事情?人多的時候不要朝出拿,沒人的時候悄悄給他們。不要讓人看見,說咱巴結(jié)干部!
我鉆進(jìn)馬號,剛好沒有旁人,就長庚爺和緒娃伯。我從口袋里掏出雞蛋,送到他倆面前,說:俺媽讓我把雞蛋給你們帶來,要不是你倆,俺咋能攬來這么好的事情!長庚老漢沒接,說:這雞蛋緒娃能吃,我不能吃!我問:為啥?長庚老漢說:緒娃是一般社員,社員吃社員的雞蛋,是一家愿打一家愿挨,不是原則。我是干部,要是吃了你家的雞蛋,咋給社員交待?以后都給我吃雞蛋,我就成了“四不清”。緒娃看長庚老漢,說:人家給你拿來了,是人家的心意,你不吃,人家就覺得欠你點(diǎn)啥。長庚老漢琢磨,問:你吃了沒有?我啥話都沒說。心想,一個雞蛋能賣五分錢,兩個雞蛋一毛錢,我媽咋能舍得讓我吃?長庚老漢見我不說話,接過一個雞蛋,說:我吃一個,你吃一個。我說:我媽說了,你和緒娃伯一人兩個,沒我的份。長庚老漢說:你媽是你媽,我是我,你把蛋給我了,就是我的蛋,我想給誰吃就給誰吃!他把自己拿的那個蛋在牲口槽上磕破,把皮剝了,小小地咬了一口,說:好多年沒吃雞蛋了。那時候給東家吆車,雞蛋算個毬,放到那都不想吃,吃多了打嗝,一股雞屎味,現(xiàn)在成了比金子都稀罕的東西!說完,把剩下的大半個雞蛋喂給一匹大青騾子,看著騾子把雞蛋吞下去,說:這些畜牲也可憐,生下來就出苦力,到頭來還要被人剝皮殺肉。緒娃也把一個雞蛋還給我,說:你吃了這個雞蛋,你還小,正長身子,吃不好,身子一輩子吃虧!長庚老漢說:驢日的快吃,一會兒人來了,以為咱們搞四不清哩!緒娃也沒有把那個雞蛋吃完,小小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喂給一匹母馬,說:咱還指望它給咱生個騾子哩,一個母騾子最少值兩千元,頂咱幾十個勞力干一年!
突然,馬號外邊,隔著草簾子傳來可憐兮兮的聲音:東家,行行好!我們一聽,知道是要飯的。長庚老漢走到門口,揭開草簾子,問:啥地方的?我借著馬燈的暈光,看清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漢,干瘦、黢黑,身子蜷得很厲害,手里拿根棍——遇到狗打狗,沒狗時當(dāng)拐棍,另一只手端著搪瓷碗。他答:安徽的!長庚老漢說:安徽那地方遠(yuǎn)得很哩,你咋著走來的?答:再遠(yuǎn)的路,也架不住一步一步走!長庚老漢答:也是,路沒腿長,進(jìn)來吧!要飯人給長庚老漢躬了幾下身子,才怯怯地鉆進(jìn)來。長庚老漢說:按上頭的規(guī)定,馬號是飼養(yǎng)重地,閑雜人員一律不能入內(nèi)。我看你是可憐人,不像是階級敵人,就放你進(jìn)來!要飯人說:你看我這毬樣子,哪像個階級敵人?咱想當(dāng)階級敵人,階級敵人都不要咱。咱能破壞個啥,能到北京城里奪人家的江山?緒娃說:挨著爐子坐,爐子跟前暖和!長庚老漢又問:鄉(xiāng)黨,吃過夜飯沒有?要飯人說:還沒有,我晌午要的饃沒舍得吃,有熱水打發(fā)點(diǎn)就行啦!長庚老漢琢磨了一會兒,說:你到了俺地盤上,飯總得管一頓,沒有好的有賴的。要不,人家會說俺杜家寨的人摳,嗇皮,走出去沒臉見人!你把東西先放到這,我派家人給你做飯,吃過飯再安頓你睡覺。長庚老漢轉(zhuǎn)身對我說:黑臉,回去給你媽說,讓她給鄉(xiāng)黨做頓飯,熬兩碗苞谷蓁,熬稠些,里面多放些紅苕。再烙兩個苞谷面餅,摻點(diǎn)麥面。把黃菜炒熱,多放點(diǎn)油!我學(xué)著戲臺上的探子,聲音很亮地說:得令!鉆出馬號,朝家里跑去。
我陪著吃過飯的要飯人,又來到馬號。馬號里的人坐滿了,長庚老漢正在說書,看見我和要飯人進(jìn)來,立即停住,問要飯人:吃飽啦?要飯人打個飽嗝,把肚皮拍了下,說:這家人實(shí)在,苞谷蓁稠得快成干飯了,餅子里摻了一多半麥面。長庚老漢對拿大茶壺的人說:把茶壺拿過來,給鄉(xiāng)黨喝!替要飯人接過茶壺,巴掌把壺嘴擦了下,雙手捧到要飯人跟前,說:剛泡的茶葉,釅著哩!要飯人又是一陣感謝,雙手接過茶壺,喝,哧溜的聲音很響。一口氣喝了小半壺,止住氣,說:你們這地方的人實(shí)在,老天爺會給你們帶來福分!長庚老漢說:俺寨子的住房緊張,我想安排你在飼養(yǎng)室的炕上將就。但上頭三天兩頭來檢查,要是發(fā)現(xiàn)你在飼養(yǎng)室睡覺,怪罪下來誰都吃不起。我們有個麥糠房,我安排了個娃娃在里面睡覺,你就和他睡一塊。要飯人說:啥地方都行,只要能遮風(fēng)擋雨,我們這種人還講究啥?長庚老漢說:那地方還真遮不了風(fēng),擋不了雨,委屈鄉(xiāng)黨咧!
睡覺時,要飯人把他的破鋪蓋朝外邊放,我爸抱起他的鋪蓋,放到最里面,說:你是客,我是主,讓你睡麥糠房已經(jīng)委屈你了,咋能再讓你睡外邊,為我們擋風(fēng)?要飯人說:我是要飯的,咋能讓你們睡在外邊,替我擋風(fēng)?我爸說:鄉(xiāng)黨甭說這話,世上的事誰都說不清,誰前頭的路都是黑的。人過得好的時候,多行善,活到背的時候,就有人接濟(jì)!我爸到底把要飯人的鋪蓋放到最里面,他睡最外邊,用身子為我們兩個遮風(fēng)擋雪。這時候,我想著我爸的話,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有哲理的語言。想的時候,目光透過“U”口,看外邊的天,無月,無星,就無月光,也無星光;又看外邊的地,無燈,無燈的光,天下地上六合之間一片黑暗。我爸和要飯人還在說話,我爸說:我這輩子也沒啥想頭了,再蓋兩間房,過上幾年給娃把媳婦說下,這輩子就算把事情做完了。要飯人問:你家娃子多大了?我爸說:這是我大娃,屬兔,九歲了,上小學(xué)二年級。要飯人說:我有個孫女,六歲,屬小龍。配你家大娃正合適,就是不知道屬相配不配?我爸說:我家的情況你都看到了,窮,只有一間房,說是要蓋,也是猴年馬月的事情。把你家的孫女嫁給我家的娃子,委屈你家孫女啦!要飯人說:就是過門,也是十多年后的事情,誰知道世事會變成啥樣子?我把你這地方看了,起碼能喝上一碗苞谷蓁,蒸紅苕能盡飽吃。俺那地方連苞谷蓁都沒有,一年有半年在外頭要飯。我把你家人也看了,厚道,實(shí)在,仁義,行善,娃到了你家,不會受可憐!我爸和要飯人給我說媳婦,我不好意思,就裝成睡著了,不吭氣。
我爸到我舅家走親戚了,黑了沒回來,托人把話帶回來,說俺舅家房子的山墻快倒了,他要留下幫我舅把山墻壘好再回來。
連著下了一天雪,還沒有要停的跡象,感覺比白天還大。黑暗中,看不清雪片到底有多大,也看不清雪片到底有多密,卻能感覺風(fēng)很猛,很烈,風(fēng)裹挾著雪片朝人身上摔,帽子上、肩膀上,堆了一層凍雪。我和要飯老漢走進(jìn)麥糠房,他把我拉到門口,用打狗的木棍拍我身上的雪。我又要過木棍,替他拍身上的積雪。我給他拍雪時,他得意地說:還是我孫女婿孝順,知道心疼爺!那神氣,好像他孫女真的嫁給我了,也不考慮我要不要他孫女。他孫女要是個塌塌鼻子豁豁嘴,再不就是拐拐胳膊柳木腿,臉上再長幾百個大麻子窩,麻子窩里長顆紅豆豆,紅豆豆上長根豬鬃樣的黑毛,眼窩里長個蘿卜花,頭頂是七溝八梁禿坡坡……要是娶這樣的女子當(dāng)婆娘,人看見都惡心,咋能三年生兩個娃娃?但是,我沒吭聲,人家一片好心,咱不能把人家的好心當(dāng)驢肝肺。再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講究自由戀愛,不陪我到樹林里諞幾黑,不給我納幾雙鞋底,我憑啥娶她當(dāng)媳婦?
我學(xué)我爸的樣子,把被子朝門口鋪,替要飯的擋風(fēng)。要飯的說啥也不答應(yīng),堅決把我的被子鋪到里頭,說:你還是碎娃,身子骨嫩著哩,要是受了風(fēng)寒,是一輩子的事情。我知道長庚老漢沒到馬號去,他不去就沒人說書。我就睡在麥糠房里,陪要飯老漢諞閑。要飯老漢說:黑臉,等你長到十八歲,我把孫女給你送來當(dāng)媳婦。我不好意思,聲音很大地說:我就不娶媳婦,長大了到寺院當(dāng)和尚,學(xué)一身武藝,游走四方,替天行道!要飯老漢就笑,望著麥糠房外的黑黢,倚老賣老說:不是你娃嘴硬,等你長到歲數(shù),要是還沒娶下媳婦,哭都沒眼淚。要飯老漢說這話時,我想起天寶哥,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媳婦,要是把要飯老漢的孫女嫁給天寶,就把天寶的問題解決了,多好的事情!我給要飯老漢說:你孫女要是在家閑著,就嫁給我天寶哥算了。俺天寶哥是天下最好的人,就是成分有點(diǎn)高,沒有找下媳婦。要飯老漢問:你天寶哥多大歲數(shù)啦?我說:聽說三十多歲了,到底多大我也不知道。要飯老漢就笑,說:要是旁人給我說這話,我非拿打狗棍捋他狗日的不可!你歲數(shù)小,不懂事,不跟你計較!我肚里一下生出許多狐貍,你天天黑了都推銷你孫女,我給你孫女找了這么好的主家,你還要用打狗棍捋我?就說:你甭小看俺天寶哥,人長得高高大大,兩百斤的麥包,不用人幫忙,自己掂到肩膀上,扛上一里路不歇?dú)?!人家要是成分好,哪輪上你安徽的女子?俺本地的姑娘都排著?duì)想嫁給天寶哥。只要把俺天寶哥的成分一變,想嫁俺天寶哥的女子能編一個軍解放臺灣!要飯老漢又苦笑,用打狗棍在我身上輕輕敲了下,說:你咋不算算,你天寶哥都三十多了,我孫女才六歲。等俺孫女長到十八歲,你天寶哥都四十多了。俺那地方再窮,也不能把十八歲的大姑娘嫁給四十多歲的老光棍!要飯老漢這么一說,我才明白過來,只顧給天寶哥找好事了,咋把人家的歲數(shù)忘記了!又不愿給要飯老漢認(rèn)輸,硬著脖子說:你孫女才六歲,你就急著給她找婆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孫女三十多了,嫁不出去,我想給你孫女幫忙哩!要飯老漢又笑,說:你以為俺孫女找不到人家?我是覺得你家人善,俺孫女嫁到你家不會受可憐。要是一般人家,我還要考慮考慮哩!我又琢磨他的話,琢磨出回?fù)舻脑捳Z,說:我以后娶媳婦,才不要你們大人說媒。我要自由戀愛,找漂亮女子!要飯老漢長嘆口氣,站起身子,跑到麥糠房外頭,嘩嘩地尿了一泡尿,尿畢,一邊抖著死雞娃嘴里的殘湯剩水,一邊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叫學(xué)校教壞了,講究啥雞巴自由。家庭條件差不多,朝炕上一睡,不出一年生個娃娃,三年生兩個娃娃,感情比骨膠粘的都牢靠,用棍子都打不散!要飯老漢還在嘮叨,我就打開了呼嚕,夢里頭去摳趙匡胤的腳心,拔程咬金的胡子。
風(fēng)越刮越烈,雪越下越大,麥糠房上的積雪越堆越厚。麥糠房上沒有檁條、沒有椽子、沒有柱子,把麥糠堆進(jìn)去后,在上邊鋪一層麥筧,再給麥筧上抹層泥巴。下邊的麥糠掏空了,上邊的麥筧和泥皮懸空。麥筧和泥皮終于承受不了積雪的重壓,轟隆一下倒塌。我睡覺的時候,嫌頭露在外邊受冷,就蒙在被窩里,麥糠房塌,根本不知道。要飯老漢把我從麥筧、泥皮、麥糠的重壓下刨出來,我還揉著眼睛沒有睡醒。
要飯老漢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他再給我推銷孫女的時候,我就不反抗了。長庚老漢講的書里都說了,知恩不報小人也。人家救了我的命,我就不能娶人家孫女?就是他孫女長得再難看,我也得娶。要不,就是知恩不報的奸佞小人!
六
馬號院子有兩畝地大。夜里,牲口牽回槽里,巴屎尿尿都在圈里,得用干土墊。長庚老漢派人把土壕里的黃土拉到院子里攤開,夏天讓太陽曬,冬天讓北風(fēng)吹,干了堆起來墊圈用。院子里還有棵老槐樹,有一尺半粗,長庚爺說他像我這個年齡時,就有這樹了,好像就是這么粗,這些年了,沒見再長。吃飯時,村子的男人都端著老碗,老碗里盛著苞谷蓁煮紅苕,上邊堆一疙瘩酸黃菜,趔到老槐樹下,把鞋脫了墊到尻子下頭,邊吃邊諞。這時,你夾我一筷子酸黃菜,我夾你一塊紅苕,品嘗。誰家婆娘酸黃菜炒得好,誰家的酸黃菜放的油多,放的蔥花多,炒得火候到;誰家的苞谷蓁里放的堿多了、少了,熬的工夫到了,全村人都知道。在杜家寨,檢驗(yàn)女人飯食的好壞,就看苞谷蓁煮紅苕熬得咋樣。
長庚老漢把碗里的吃食扒拉完,把舌頭伸得老長,在碗里舔。他舔碗沿時,發(fā)出啪哧啪哧的聲音,把碗舔過,比在水里洗了都干凈。我試著學(xué)他,也舔碗,碗里的東西沒舔下多少,鼻子上卻粘了不少。長庚老漢看著我笑,說:舔碗要有功夫哩!我說:那有多大一點(diǎn),值得下那么大的功夫舔?長庚老漢把舔過的碗放到地上,從腰帶上取下旱煙袋,裝上旱煙,點(diǎn)著,抽了一口,說:糟蹋糧食就是造孽,老天爺讓你一輩子吃多少糧食、喝多少水,都是有數(shù)的。早糟蹋完早走,晚糟蹋完晚走。我琢磨他的話,覺得是迷信。
長庚老漢把旱煙抽完,對一個叫騸騾子的男人說:人家史家寨昨天來人找我了,你家的大女子許給人家兩年多了,四樣禮都收過了,咋還不過門?你打算把女子在家里養(yǎng)老?老槐樹下幾十個人,都看騸騾子。騸騾子說:娃還小!長庚老漢說:娃都十八啦,還?。康缴稌r候不算???騸騾子低著頭,再沒說話。緒娃接著說:騾子,這年頭誰家都不寬裕,將就著能過去就過去了。娃過了門,還要過日子。咱這陣把人家咂干吸凈,娃過去還得受罪!婦女隊(duì)長芹菜走近騸騾子,站在他面前,扒拉一口紅苕,咽下,說:嫁女子要彩禮是封建迷信,要破除。咱不破除,也不能太過,不要給人家落下說道的東西!長庚老漢又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訂婚的飯都吃了,還賴著不讓女子過門,算啥事情?我今天把話說到這,今年給娃把事情辦啦,不要讓人家再來找寨子!長庚老漢的話剛落,別的男人接過話頭,七嘴八舌地數(shù)落騸騾子做人不厚道,不仁義。騸騾子結(jié)巴了半晌,說:鄉(xiāng)黨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也把話撂到這,過年就讓女子過門。咱確實(shí)不是圖人家的彩禮,是娃舍不得家,想再享幾年福。過了門,成了人家的媳婦,就沒有現(xiàn)在的自由啦!芹菜趁機(jī)說:騾子哥說的是大實(shí)話,婦女也就在娘家這十幾年的好日子,過了門就得當(dāng)牛當(dāng)馬地給人家干活。遇到厚道婆家,日子過得舒心些。遇到尖刻婆家,日子就泡到黃連水里了!長庚老漢也順坡滾碌碡,說:誰家的女子誰心疼,可女子遲早得給人。咱娃也在家享了十八年的福,多少人家的女子不到十六就給人了。我托人到史家寨打聽了,這家人厚道,口碑好。咱女子過門后,不會吃虧!
過了幾天,還是吃趕早飯時,長庚老漢還是把碗舔干凈了,抽了一鍋?zhàn)雍禑?,又指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問:文祥,你和文斌分家,咋給文斌少分一間房子?文祥一愣,說:叔,俺家的情況你知道,俺爸俺媽就留了三間房,總不能把第三間房劈開吧?長庚老漢說:你是家里的老大,老大就要吃點(diǎn)虧。三間房子,你住兩間,給兄弟留一間,公道不公道,鄉(xiāng)黨心里有桿秤。這話傳出去,對你的名聲有影響。文祥不吭氣了,長庚看他不表態(tài),又說:你今天晌午不要上工了,到你舅家跑一趟,把你舅叫來,咱聽聽你舅是啥意見。我再給文斌交待,晌午飯由他管,殺只雞燉上,再到集上打斤白酒,咱把這個問題解決好!文祥他舅家跟我家有點(diǎn)親戚道份,快晌午時,俺媽在雞蛋簍子揀了八個蛋,用大老碗盛著,又舀了一碗麥子面,讓我一手端一個碗,給文斌家送去。吃飯時,文斌和長庚老漢不讓我回去,給我盛了一碗雞湯,里面擱了個雞大腿。飯桌上,擺了幾個過年都難吃上的肉菜,放著過年都喝不上的白酒,坐著幾個平時難坐到一塊的人。酒喝了一半,雞肉、雞蛋、青菜、蘿卜吃了一半,長庚就停下吃喝,對文祥的舅說:其實(shí),文祥文斌這弟兄倆還很仁義,就是爹媽留下這個難題,三間房子兩弟兄分,咋著分都不公道。文祥爹媽不在了,你是他舅,這里還有文祥他大,我是隊(duì)長,咱們來個三堂會審,把這個案子斷了!于是,文祥的大、舅,還有長庚老漢,當(dāng)著文祥文斌兄弟倆,商量分房子的辦法。雞、蛋、青菜吃完,臊子面吃完,白酒喝完,案子也斷完了?,F(xiàn)有的房子給老大文祥兩間,文斌一間。五年之內(nèi),兄弟倆再蓋一間,給文斌。具體分工:文祥負(fù)責(zé)椽、檁、柱子、窗戶,文斌負(fù)責(zé)地基、磚瓦、土坯、石灰,第五年開春動工蓋房。要是文祥到時候準(zhǔn)備不全東西,動不了工,就騰出一間房子給文斌。要是文斌準(zhǔn)備不齊東西,耽誤動工,自認(rèn)倒霉。
七
到了二三月,地氣上升,風(fēng)里頭帶有絲絲暖氣,人們走路再不縮脖子哈腰了。馬號里還燒著爐子,爐子上坐著大鐵壺,大鐵壺里盛著開水。人們還像冬里一樣,先來的占炕,晚來的圍火爐,再晚來的連火爐都圍不上,坐到牲口槽跟前。大茶壺里盛著免費(fèi)的釅茶,這個人喝過,傳給下個人,下個人用手把壺嘴捋一下,算是清潔了。前邊的人就不高興,說:你狗日的還嫌我嘴臟!后邊的人就回敬:你以為你的嘴是皇后娘娘腿瓣里的那東西,有香氣朝出冒?前邊的人說:你知道把你爸的婆娘叫媽,女人腿瓣那東西,是世上最值錢的東西。人家兩腿一叉,頂你干一夏,兩腿一蹬,頂你干一冬。緒娃突然插話:我要是當(dāng)了國家主席,就在女人的腿瓣里刻上世界銀行四個字!只要帶著那東西,走到哪都有吃的有喝的,人受活了還把錢賺了。長庚老漢說:緒娃你說的那種女人是窯姐,正經(jīng)女子誰干哪事情?緒娃就笑,說:我可惜不是女人,我要是女人,就干這事情。讓天底下的光棍男人受活了,我把錢也賺了,兩方面都好的事情,憑啥不干?長庚老漢說:你光知道當(dāng)窯姐受活,就不知道當(dāng)窯姐可憐,不管男人女人,都不能天天做那事情,那事情做多了,傷精傷腎。人要是傷了腎,補(bǔ)不過來,活到五十就不行了。做那事的女人,有幾個長壽的?再就是男人身上都有毒,一個男人是寶,兩個男人是刀,三個男人是毒。女人一輩子守著一個男人過,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寶貝。男人多了,就是殺她的鋼刀!他們正說著,有個二馬子仰起腦袋,賣力氣地吼叫,聒得人耳朵疼。緒娃笑著對二馬子說:你叫也白叫,人間有窯子,能讓光棍男人逛,就是沒有供你們逛的馬窯子,憋吧,憋不住也得憋!天寶說:咱槽里也有母馬,就讓二馬子受活一下。人家好賴也到世上來了一趟,一輩子沒有配過,你說活得冤枉不冤枉?緒娃說:天寶你是光棍男人,二馬子是光棍公馬,你想女人,它想母馬,你倆想到一塊了。你光想它可憐,就不知道要是讓它配了母馬,當(dāng)時是受活了,過后比架在火上烤都難受。二馬子一輩子沒配過母馬,沒嘗過配母馬的受活,發(fā)性了叫喚兩聲就過去了。要是讓它配次母馬,嘗到配母馬的受活,見到母馬就想配,不讓配就發(fā)瘋,誰都駕不住它。它又沒有當(dāng)種馬的條件,不能天天配母馬,這不是害了它是啥?
長庚老漢見幾個隊(duì)干部都在,就差婦女隊(duì)長芹菜沒來,對我說:黑臉,朝你芹菜娘家跑一趟,讓她到馬號來開隊(duì)委會。我跑到芹菜娘家,她家的雞都上架了,豬臥在圈里唱著哼哼暢想曲,她正在洗碗。我跑到院子,喊:芹菜娘!芹菜娘在廚房回答:誰?啥事?我答:我,黑臉,俺長庚爺叫你到馬號開隊(duì)委會哩!芹菜娘說:開就開唄,叫我干啥?我說:長庚爺說了,你也是隊(duì)干部,干部開會必須請你,你不去會開得不合法!芹菜娘的話又從廚房飄出來:你碎驢日的就是會說,長大肯定能當(dāng)干部!你先回去,給長庚隊(duì)長說,我馬上就過去!我能聽出來,她話里的高興滋滋地朝出冒。不管男人女人,都喜歡聽人說自己能行的話。難怪我爸給我說:逢人多說好話,三句好話當(dāng)錢使。
我回到馬號一小會兒,芹菜娘就來了,人還沒進(jìn)門,聲就沖過來:長庚隊(duì)長,你也真是的,你們要開會就開,何必等我?我一個婦道人家,啥也不懂,也拿不出啥政策指示!長庚老漢說:配婦女隊(duì)長是政策規(guī)定。咱不能把你配上婦女隊(duì)長,不發(fā)揮你的作用,這是對上級不恭!說完,對炕上的人喊:驢日的都下來,讓隊(duì)委會的人坐上去!天寶正在逮虱,不情愿下來,就嘟囔:隊(duì)委會的毬上多長兩個耳朵?憑啥朝炕上坐?芹菜娘走到他跟前,揪著他的耳朵,狠狠擰了一下。天寶疼得喊叫一聲,說:芹菜娘,你在自家受活不了,跑到我這里出氣!我想讓你受活,怕你娃他大跟我拼刀子!芹菜娘又把他的耳朵擰了一下,說:你把褲襠里的那東西割了,我把婦女隊(duì)長讓給你,你天天坐炕上頭,我們都沒意見!天寶只有在這些問題上,敢說幾句騷話。
天寶從炕上爬下來,圍著火爐坐下,又翻著褲腰逮虱。猛然,又想跟芹菜娘開玩笑,對著芹菜娘嘿嘿一笑,問:芹菜娘,俺們男人身上都有虱子,你們女人身上有沒有虱子,要不要我找?guī)讉€小伙子幫你逮逮?芹菜娘也不示弱,聲音很大地說:別的小伙子都笨,就你還靈性,老娘這幾天褲襠里老是癢癢,估計長了虱子,你要是想給老娘效勞,老娘這陣就讓你逮。天寶嘻嘻笑,說:我給你逮了虱子,你咋著犒勞我?芹菜娘問:你想讓我咋著犒勞你?天寶說:我想咂娘的奶!芹菜娘哈哈一笑,說:兒子想吃娘的奶,這有啥說的?走到天邊都是這個理。天寶說:你說的可是真的?芹菜娘說:虱等一會兒再逮都行,我先讓兒子把奶吃了!天寶說:我真吃呀!芹菜娘說:我現(xiàn)在就給你吃!說著,把棉襖的布鈕子一解,手把胸前的兩兜簍肉一端,朝天寶沖去,喊叫:吃呀,娘給你喂奶來啦!天寶忽地從地上爬起來,轉(zhuǎn)身就朝牲口圈里跑。芹菜娘兩手端著兩兜簍肉,在他后邊追,喊:你是牛牛娃就甭跑,看老娘把奶咋著塞到你嘴里!看著天寶躲在一匹母騾子肚子下邊,才放下手里的肥肉坨,鼓著胸脯,像打仗得勝的大將軍,一邊朝炕跟前走,一邊說:老娘要是沒這個本事,憑啥當(dāng)婦女隊(duì)長?你驢日的不信,當(dāng)幾天婦女隊(duì)長試試,看這些野婆娘不把你褲襠里的東西咬掉才怪!
八
清明時節(jié),天氣暖和了。晌午時分,人們可以脫下棉襖,穿一件夾衣都不覺得冷。馬號里的爐子拆了,遮在門上的草簾子摘了。空氣清新了許多,吸到人肚里,身上滋滋地冒力氣。馬號的房頂上,經(jīng)常有叫春的貓在屋脊上奔跑,腳步聲小,叫春聲大,恐怖、凄厲,帶有難以言說的焦躁、渴望。還有狗,幾只公狗圍著一只母狗,都想和母狗交配,資源有限,公狗就決斗,奮勇向前,呲牙咧嘴,你咬我脖子,我咬你臉頰,滿嘴都是狗毛,身上布滿鮮血。母狗蹲在一邊,欣賞為爭取自己愛情而拼命的公狗,不偏不向,誰勝利跟誰交配。終于,那只最高大的公狗戰(zhàn)勝了所有的公狗,獲得和母狗的交配權(quán)。于是,母狗在眾狗的注視下,大大方方地和這只公狗交配。其它的公狗圍在四周,舌頭伸得老長,羨慕地看同類享受。天寶從大門進(jìn)來,扛著鐵锨,看見公狗配母狗,就罵:狗日的就知道受活!說著,端著鐵锨朝狗跟前沖。緒娃正在攤黃土,見天寶端著鐵锨朝狗跟前沖,喊叫:天寶你要干啥,狗日逼礙你啥事了?人家的雞巴又沒有朝你的尻門子里戳,你有啥不高興的?天寶收起鐵锨,嘟囔:連狗都知道受活,咱活得還不如狗!他把鐵锨橫在地上,人坐在锨把上,和狗一塊圍著受活的公狗母狗,看得癡了迷。緒娃看他那神氣,搖頭嘆氣,說:人到了年齡,該弄那事了,又弄不成那事,比啥罪都難受!剛好,芹菜領(lǐng)著十幾個婦女走進(jìn)大門,見天寶在看狗受活,都閉了嘴,停住腳步,看天寶。這些婆娘都是過來人,哪能不懂得男人?心里就有了凄惶。芹菜給婦女們說:你們誰娘家村里有老姑娘,哪怕是死了男人的小寡婦,給咱天寶介紹一個。
過了清明一個多月,麥子長高了,能埋過我的脖子。上學(xué)放學(xué),我們走在路上,兩邊全是麥地。清晨的旭日、中午的驕陽、黃昏的夕陽,照在碧綠的麥子上,整個關(guān)中道都呈現(xiàn)綠色的海洋,養(yǎng)眼,養(yǎng)精神。一陣微風(fēng)拂過,麥葉像被啥東西輕輕抹過,一波碧綠的亮光向遠(yuǎn)方延伸,很遠(yuǎn),很遠(yuǎn)。就要看不見的時候,又過來一波亮光,又向著遠(yuǎn)方延伸。我們看到長庚老漢、緒娃、天寶幾個人,在麥地邊嘰咕,就朝他們走去。老遠(yuǎn),我就大聲表示禮貌:長庚爺、緒娃伯、天寶哥,你們弄啥呢?他們回頭看我,說:不弄啥,估產(chǎn)!我知道估產(chǎn),就是估計畝產(chǎn)多少,生產(chǎn)隊(duì)一共種了多少畝地,總共能打多少。我走到他們跟前,長庚老漢給緒娃和天寶說:昨天公社召開三干會,布置今年的公糧任務(wù),咱村今年的公糧增加一成。說完,長嘆口氣,麥浪的反光照在他臉上,滿臉的溝溝渠渠都溢滿憂愁。緒娃也嘆氣,接著說:上頭把公糧指標(biāo)本來就定得很高,今年再增加一成,還讓不讓人活了?咱當(dāng)農(nóng)民的,再下力氣把莊稼種好都不管用,招不住人家兩片嘴一叭噠!說完,把臉轉(zhuǎn)向天寶,問: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天寶苦笑,苦笑里盈滿無奈,聲音很低地說:緒娃叔,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話哪能是我說的?我是啥成分你不是不知道。長庚老漢轉(zhuǎn)過臉看天寶,臉上有了不悅,說:天寶你驢日的,我當(dāng)隊(duì)長這些年,啥時候把你當(dāng)階級敵人看了,啥時候沒有把你一視同仁?你說這話是啥意思?天寶趕忙說:好我的長庚爺哩,你對我的好處一輩子都忘不了,打死我都不敢有那想法。我的意思是不能給你惹麻煩。我要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上頭找我的麻煩,你又得包庇我。弄得不好,落個包庇地富反壞右,把前途都耽誤了!長庚老漢就笑,說:天寶你驢日的就是逼能,你要是個女的,十三歲就能生娃!我六十大幾的人了,還有啥雞巴前途?
他們邊說邊走,走到一片麥子最高最茂密的地方,離路邊兩三丈遠(yuǎn)處,麥子倒伏了一大片,有的麥子被壓倒,根斷了的麥子就完了,用不了幾天麥稈就干了,更別說收莊稼。長庚老漢站在麥田旁,罵:狗日的遭害人哩,跑到麥地里胡弄,眼看就要到嘴的糧食,就這樣被驢日的糟蹋了!天寶哥順著地壟走到倒伏的麥子跟前,蹲下身子,把麥子朝起扶。根沒斷的麥子還能扶起來,根斷的麥子扶不起來。長庚老漢和緒娃伯也走過來,一塊扶麥子。突然,我們看到一塊揉成一團(tuán)的手絹,天寶揀起來看,說:狗日的擦了鼻涕,連這么好的手絹都扔了,真是錢多了燒的!長庚老漢明白過來,說:那不是鼻涕,是■。狗日的跑到咱地里日逼,他圖了受活,把咱遭害啦!
吃過晌午飯,我走出家門,準(zhǔn)備上學(xué)。天寶拿著一塊木板,木板上刷了白漆,還拿了一小桶黑漆,走過來老遠(yuǎn)就喊:黑臉你干啥?我說:上學(xué)呀。他說:這么早就上學(xué),甭是跑到麥地里談戀愛吧?我說:老師規(guī)定必須在學(xué)校午睡,要是在家午睡,睡過了就要遲到。天寶走到我跟前,說:你幫我寫幾個字再走,耽誤不了多大工夫!說完,把木板擱到地上,把毛筆遞到我手里。我捏著毛筆苦笑,說:天寶哥,你真會挑人,我從來沒有練過毛筆字,你抓個蛐蛐在黑漆里蘸了,讓它在木板上爬也比我寫的字好看。天寶說:我問過好幾個學(xué)生了,都說你的學(xué)習(xí)最好,字肯定寫得好!我見推托不掉,加上天寶對我也不錯,就接過毛筆,說:咱把丑話說到前頭,寫得不好甭怪我!你說,寫啥字?天寶琢磨,說:你寫,工人老大哥,只圖你受活,不管我死活!我問:為啥要寫這些話?他說:在咱麥地里日逼的肯定是城里的工人,他們在城里沒地方弄,跑到咱地里受活。咱把牌子栽在地邊,警告他們不要在咱地里弄那事,遭害莊稼!寫完,天寶把木牌扛在肩上,雄赳赳,氣昂昂,朝麥地走去。
四五天后,那塊倒伏的麥子又?jǐn)U大了一片。我放學(xué)時,又看到長庚老漢、緒娃、天寶在查看現(xiàn)場。倒伏的麥地里,還扔著一團(tuán)手絹,手絹還被鼻涕粘成一團(tuán)。那塊木牌還在,我在上邊寫的字還在,就在下邊的空隙,誰用圓珠筆添了一行字:農(nóng)民我的弟,請你別生氣,日逼不算壞,只為下一代。天寶看了,笑,說:驢日的有文化,還把我的話對上啦!要是成分好,說不定能干到省長的位置上!長庚老漢和緒娃伯不知道他笑的啥意思,問:上邊寫的啥字,值得這么高興?是不是上頭要減咱的公糧啦?天寶指著我說:讓黑臉給你們念念,真的很有意思。我看了上邊的字,不是好話,就說:那是不能念的話!緒娃伯說:有啥話不能念?又不是反動標(biāo)語。長庚爺對你夠可以了,派你看麥糠,這么好掙的工分,不派給別人只派給你?,F(xiàn)在用上你了,你推推諉諉不肯念。我見緒娃上綱上線了,再沒敢說啥,把上邊的話念了。長庚老漢也被逗笑了,說:本來,男的想日,女的想挨,這一點(diǎn)都沒錯。要是不讓男的日,不讓女的挨,人就絕種了。關(guān)鍵的問題,他們不該在莊稼地里日,他們把羞掩蓋了,把咱的莊稼遭害啦!
九
生產(chǎn)隊(duì)在馬號旁邊的地里種了十幾畝大麥,大麥早小麥七八天熟。大麥?zhǔn)焱改翘欤L庚老漢站在地邊,看著低著穗子的大麥,臉上的溝溝渠渠都寫滿滋潤、愜意,對緒娃說:明天把大麥割了,連夜光場,等場面干了,就下鐮割麥。緒娃像宦官樣跟著說:你是咱杜家寨的皇上,你的話就是圣旨,你說啥時候開鐮,咱就啥時候開鐮!長庚老漢得意、滿足,說:緒娃你狗日的嘴甜,要是擱到有朝廷的年代,到后宮當(dāng)公公,說不定能當(dāng)?shù)娇偣艿奈恢蒙?。緒娃就笑,說:就是讓我當(dāng)半個皇上,我都不干。當(dāng)公公要先把那東西割了,男人要是弄不成那事情,把人一半的受活都沒了。你也說過,男人的世事一半在馬背上,一半在女人肚子上。咱這輩子,馬背上的世事沒干成,要是再干不成女人肚子上的世事,活著還有啥意思哩!長庚老漢看看天寶,對緒娃說:照你這么說,咱天寶就不該在世上活了?他家成分不好,馬背上的世事干不成。成分高,說不下媳婦,女人肚皮上的世事也干不成。這社會咋了,人有錢就有罪了?要是世上的人都窮得干毬打得胯骨響,世事還有啥意思?自古以來,都有富人有窮人,有官家有百姓,有當(dāng)娘子的有翻腸子的。哪像現(xiàn)在,把所有的人都弄得一貧二窮,所有的人都沒心勁致富,想找個富親戚幫忙都沒有。長庚老漢又對天寶說:你明天挑幾個男勞,把隊(duì)上的豬殺了,煮上一鍋,明黑把場面光完,不論男勞女勞,一個勞分一份。煮肉時,你把芹菜叫上,把花椒大料放齊,把味道煮出來,甭把肉糟蹋啦!天寶說:長庚爺放心,我保證把豬殺得干干凈凈,一根黑毛都沒有。煮肉的事情,你更放心,咱方圓十幾個村寨,哪家的紅白喜事不請我去掌勺?要是我的肉煮不香,誰敢說他的肉煮得香?我覺得他話里有問題,他把豬肉說成他的肉,就哧哧笑。天寶問我:你碎驢日的笑啥,難道我說的不對?我說:你說的當(dāng)然不對,你把豬肉說成你的肉。天寶把他說過的話思謀了,也笑,說:老人都說了,說話的是君子,想話的是孫子。很多話只能說不能想,一想就想到一邊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長庚就讓芹菜領(lǐng)著幾十個婦女割大麥。日頭剛剛破曉,紅得像殺豬的血盆子,大地一派金光燦爛。幾十個婦女在地邊排成一行。十幾個男勞套好耕犁,橫在地旁邊,等著婦女們開鐮,婦女們割一點(diǎn),他們犁一點(diǎn)。我們放忙假了,長庚老漢給我們的任務(wù)是揀拾遺留在地里的麥穗。我們幾十個學(xué)生,胳膊上挎著筐子,站在耕犁外邊,準(zhǔn)備婦女開鐮后,拾落在地里的麥穗。最威風(fēng)的是長庚老漢,赤裸著上身,露著一條一條的肋巴骨,整個上身都是黑褐色,沒有一點(diǎn)亮光,像是干骨頭上蒙了層黑皮。褲子是老式的大襠褲,這種褲子不用褲帶,腰襟互相一緶,就綁到一塊。我突然想,就這么干瘦的身子,當(dāng)年還隔三差五地逛窯子,力氣從哪里來的?琢磨了一會兒,突然琢磨出名堂,或許就是當(dāng)初逛窯子太厲害了,把身子掏空,成了這樣子。他猛地把頭上的破草帽朝天上一舉,把胸脯鼓得老高,干癟的肚皮都凸顯出來,拼盡力氣吼喊:開鐮嘍——
我怎么都想不到,這么干瘦的身子,這么衰老的人,竟能吼出這么洪亮的聲音,把幾只鳥兒都驚得從麥地里騰起,朝天空射去,撒下一串嘹亮;還有幾匹二馬子,被他的吼喊誘惑,仰起碩大的腦袋嘶鳴;等著開鐮的婦女們,也抑制不住豐收的喜悅,長庚老漢的吼喊剛落,就一齊吼喊:開鐮嘍!等待犁地的男人,也被這場面引誘得興奮起來,也跟著吼喊:開鐮嘍!喊聲剛落,芹菜把鐮刀朝空中一舉,喊了一句:割!婦女們一齊彎腰,身子前傾,屁股撅起,碩大、豐滿。我突然發(fā)現(xiàn),再瘦的女人都有一個豐滿的屁股。她們左手拽著麥棵,右手攥著鐮刀,割,麥地里喧起鐮刀割斷麥棵的沙沙聲。
大麥地里,只有兩個男人割麥。緒娃是飼養(yǎng)員,根本不用來割麥。他頭天就把鐮刀磨好了,鐮刃是熟鋼打的,磨好,用手指在刃子上試了,還拔了一根馬尾巴,搭在鐮刃上用嘴一吹,馬尾巴就斷成兩截。他割麥用的是跑鐮,左手抓一把麥棵,腰不像婦女彎得那么厲害,一下一下地?fù)]舞鐮刀,一溜一溜的麥子倒在他左腳上,他就用左腳踢著麥棵前進(jìn)。幾十秒工夫,左腳前就倒下一捆。他抬起左腳,把這捆麥棵留在身后。他割麥的速度很快,可以用跑步形容,人們把這種割法稱跑鐮。不大工夫,他身后就留下一溜麥捆,間隔距離一模一樣。芹菜派了個婦女,跟在他身后捆麥捆,被他遠(yuǎn)遠(yuǎn)拉在后邊。他哪里是割麥,簡直是表演舞蹈,動作強(qiáng)悍、柔和,全身各部配合得天衣無縫。等著犁地的男人看得入了迷,長庚老漢說:驢日的緒娃,莊稼行里的狀元,要是擱到舊社會,絕對是個好長工,一年掙二十塊銀元不成問題。我看到緒娃滿是汗水的臉上寫滿得意、自傲,心里琢磨,他的工分是按年算的,這陣來割麥,生產(chǎn)隊(duì)不多給他記工分,他為啥還來割麥?
天寶用的是剡子,割麥的速度絲毫不次于緒娃的跑鐮。他身子微微后仰,用右臂的拉力、左臂的送力,把剡子送到最右邊。又用左臂的拉力,右臂的送力,把剡子朝左邊運(yùn)動,安裝在剡子上的刃片足有三尺長短,割下的麥子剛好鋪在剡子里,剡子運(yùn)到最左邊的時候,右臂順便朝上一抬,剡子里的麥棵就倒在地上。身后,整齊地鋪放著割倒的麥棵。他光著上身,汗水從額頭、臉頰、脖子、肩膀、胸脯、脊背、肚皮、胳膊上流出,有的抖落在麥棵上,有的匯聚成一溜溜汗流,浸濕了褲腰,屁股都濕了一大片。初升的陽光照在他身上,煥發(fā)出油潤的光澤,越發(fā)顯示出健壯男子的陽剛、雄力。長庚老漢禁不住嘟囔:可惜小伙子啦,要是成分好,我說啥也要把他培養(yǎng)成副隊(duì)長,過兩年讓他接我的班。就是成分不好,把小伙子害了,三十多歲還娶不下媳婦——
天寶的剡子割得快,遠(yuǎn)遠(yuǎn)地割在婦女前頭。婦女彎腰時間長了,都要伸展身子緩氣。緩氣的時候,就看天寶,看他強(qiáng)悍健壯的身子。有幾個男人成年生病的婦女,看他的眼睛里能冒出火箭,伸出鉤子,看得工夫大了,就影響割麥。芹菜靈性得狐子都趕不上,這些婦女心里想的啥,哪能瞞過她的眼睛?就對這幾個婦女喊叫:看到眼里拔不出來啦?快點(diǎn)割麥!看天寶的婦女臉上有了潮紅,用手把臉上的汗抹了,又彎下腰開割。芹菜看了一眼天寶,又看了那幾個男人常年生病的婦女,說:這世道也真是的,有的人犁頭子不行,還守著好地,把地浪費(fèi)了。有的人犁頭子那么好,卻沒有地耕,把犁頭子糟蹋了。天寶剡到頭了,就拐回頭剡,和婦女面對了面。這時,速度下降了許多,剡一下停一下,看一眼婦女。婦女們都彎著腰,有的奶子時隱時現(xiàn),像大姑娘樣害羞;有的活蹦亂跳,企圖掙脫拘束它們的上衣,自由飛翔;有的像干癟的面口袋,耷拉在肚皮上,有氣無力地晃動。這些東西,進(jìn)入天寶的眼窩,比吃豬肉喝燒酒都解饞,看得入迷,忘了剡麥。剛好芹菜割到他跟前,知道他眼饞的啥,沖著他喊叫:驢日的天寶,這些人都是你嫂子,小心她們騷起來,把你攻了!天寶不好意思,小聲嘟囔:我啥都沒看,我就是歇口氣。蛤蟆蹦三下還歇口氣哩,我剡了這么大工夫,還能不歇口氣?芹菜說:我一直關(guān)心著你的事,你旁啥條件真是沒啥說,就是成分太高?,F(xiàn)在的女娃最害怕找成分高的,嫁過來就跟著陪批斗,以后有了娃,也是地富反壞右狗崽子,參軍提干上學(xué)工作,好事情邊都沾不上。我多給咱留點(diǎn)神,實(shí)在不行,要是有死了男人的小寡婦,就把她拾掇了。旁邊一個嫂子輩的婦女接上話:芹菜,你也真是的,咱天寶要人樣有人樣,憑啥拾掇寡婦?芹菜看著她,生氣地說:你說得好聽,你去給咱天寶找個黃花大姑娘。寡婦咋了?下邊都一樣,說不定比大姑娘還能生哩。咱天寶找媳婦,一方面把犁頭的問題解決了,再就是生幾個娃娃,解決老了的問題,寡婦照樣能解決這兩方面的問題。說完,問天寶:我說的對不對?天寶干笑,說:你說的比皇上說的都對,就是說了幾年都沒有兌現(xiàn),凈給我開空頭支票,到現(xiàn)在連媳婦毛都沒見一根!天寶一下子把芹菜激起來了,她把胸脯一拍,朝他跟前走了兩步,說:天寶你聽著,我今天給你說個狠話,給我三年時間,我要是給你說不下媳婦,我跟你愣子哥離婚,跟你過,給你生娃做飯!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朝婦女看,給她們使眼色。這些婦女一看就明白她的意思,裝成出去解手,悄悄包圍了天寶。芹菜看包圍圈形成了,猛地大吼一聲:把驢日的攻了!天寶沒有防備,等靈醒過來,丟下剡子想跑,但嫂子們已經(jīng)把他圍在中間,一轟而上,七八個人撲到他身上,把他壓在麥地里,幾下就解開褲帶,把他的腦袋壓到褲子里,把褲帶綁上,天寶縮成一團(tuán)蜷在大襠褲里。犁地的男人也停下干活,高興地歡呼:把天寶攻成老頭看瓜啦!天寶掙扎了一會兒,把腦袋從褲襠里鉆出來,綁好褲帶,把身上的泥土拍掉,眼睛卻瞟著那些嫂子,尋找下手的獵物。突然,他朝著嫂子們沖去,嫂子們四散逃跑。他瞄準(zhǔn)一個目標(biāo),鍥而不舍,終于把她壓在身子下邊,趁機(jī)在胸脯上抓了一下。而后,又解開她的褲帶,抓起一把泥土,塞到褲襠里,才站起來,一邊拍手上的土,一邊得意地說:占我便宜的人在她娘肚子里還沒有生出來哩!那個嫂子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抖落褲襠里的泥土,一邊沖著天寶罵:狗日的天寶,你占老娘的便宜,哪天我專門給你說個石女,巴屎尿尿都從后邊出來,就是弄不成那事情,看你還欺負(fù)不欺負(fù)老娘!
長庚老漢看他們鬧得差不多了,割麥的腰疼腿酸緩過來了,就沖著他們喊:鬧得差不多了,該干活啦!芹菜跟著吼:割麥!婦女又彎下腰,撅起屁股,開割。長庚老漢又對天寶喊:快殺豬去,后晌還等著煮肉哩!天寶說:我把這一行剡到頭,就殺豬!
十
場面光好了,小麥也開鐮了,膠輪大車把麥子拉到場上。馬車吆進(jìn)場面時,車戶們把鞭子掄得山響,一聲震著一聲。整個關(guān)中道都在割麥,無數(shù)個碾麥場點(diǎn)綴在關(guān)中平原上,無數(shù)個馬車滾動在田地和碾麥場上,滾動在田間土路上,無數(shù)根辮子抽出無數(shù)的聲響,喧鬧了關(guān)中平原。太陽爆熱,灼熱烤熟了麥子,也烤起了路上的浮塵,馬車后邊拖著淡淡的塵煙。塵煙里,猛然爆起一陣秦腔,可著喉嚨嘶喊,充滿陽剛、雄莽,在關(guān)中道上激蕩。聽見秦腔的人,腦子里能勾勒出吼秦腔的人,胸脯鼓得老高,脖子挺得老硬,嘴巴張得老大,額頭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整個身子豎立在天地之間。
麥子收上場,不能立即碾,要趕著犁地種苞谷、栽紅苕、種谷子,把秋莊稼種完了,才能拐回頭碾麥子。麥子拉到場面上,要先摞成垛子。摞垛子是莊稼漢子最看得起的活路。垛子摞得越高,占場面的地方越少,碾麥的地方就大。把麥子收到場上,到徹底碾完,需要兩個多月,這中間要下多少雨!要是垛子摞得有毛病,雨水窩在垛子里,麥子就會發(fā)霉。杜家寨摞垛子的人,自然屬于俺天寶哥。垛子摞到三四丈高了,吆車的漢子站在車上,手持兩股鋼叉,像《水滸》連環(huán)畫里的解珍、解寶。他們把鋼叉插進(jìn)麥捆上,大吼一聲,把麥捆扔到麥垛子上,麥捆子還沒有落下,就被天寶接住,順手放到應(yīng)該放的位置上,而后,用腳在上邊踏一下。麥垛子摞到五六丈高的時候,車戶漢子就無法把麥捆扔那么高了。天寶在摞垛子時,事前預(yù)留了一個臺階,又一個漢子爬到臺階上。車戶漢子把麥捆朝上扔,他用鋼叉接過空中的麥捆,順勢再朝上扔。天寶在空中接過麥捆,三個人的動作配合得一絲不茍。
從場面旁經(jīng)過的人,都要停下腳步欣賞麥垛子,問:這垛子是誰摞的?俺寨子的人就說:除了天寶,還有誰能摞?人家就贊嘆:好小伙子!要是芹菜在跟前,就趁機(jī)給人家說:俺天寶不論哪一樣,都是沒啥說的,走上十里八鄉(xiāng),找不出第二個這么好的小伙子。你村要是有歲數(shù)大點(diǎn)的姑娘,或者年輕寡婦,給俺天寶尋上一個。人家問:小伙子多大歲數(shù)了?芹菜說:還沒有邁進(jìn)三十的門坎。其實(shí),我聽長庚老漢說,天寶都三十二了。人家臉上立即浮出警惕,問:都三十了,還沒有娶媳婦,不會有啥麻達(dá)吧?芹菜故意笑,說:要是沒有麻達(dá),也不符合實(shí)際。要是有麻達(dá),也沒有大麻達(dá),就是成分有點(diǎn)高。人家問:啥成分?芹菜答:地主。人家說:地主這成分就是高了,要是上中農(nóng)還差不多。芹菜說:要是上中農(nóng),俺天寶能等到三十歲不娶媳婦?早十年就被姑娘搶跑了!再說,俺村從來沒有把人家當(dāng)成分不好的對待,比貧下中農(nóng)都看得金貴。芹菜和人家說話時,天寶要是在跟前,臉上的汗水里就盛滿沮喪、無奈,還盈滿對芹菜的感激。
苞谷種上了,紅苕種上了,谷子種上了,牲口和勞力就全力以赴地碾場。日頭剛剛露臉,有鳥從場面上空飛過,嘰嘰喳喳,落下幾點(diǎn)鳥屎;寨子里的公雞在叫,聲聲浩亮;牲口都從馬號里牽出來,拴在場面旁邊的木樁上,二馬子禁耐不住地嘶鳴;場面上,喧起男人女人的喊叫。天寶爬到麥垛上頭,把麥捆朝下扔。拆麥垛也要有技術(shù),一個麥垛,多少天才能碾完,這中間不可能不下雨,麥垛子拆了一半,雨水朝里面灌,麥子照樣發(fā)霉。所以,拆麥垛要碾多少拆多少。婦女們都守在垛子下邊,天寶把麥捆像下雨樣朝下邊扔,故意朝她們身上砸。她們把麥捆子拖到場面中間,解開捆在中間的腰子,把麥棵豎起來,讓太陽曬麥穗。天寶把麥捆砸在她們身上,沒有多痛,卻挨了刀似地驚詫,罵:狗日的天寶,以后娶媳婦生的娃娃沒有尻門子!麥垛上頭的天寶就笑,很得意。
中午,日頭最毒,正是碾場的好時光。麥棵被曬得焦干,空氣里彌蕩著麥棵的焦燥氣息,嗆得人想打噴嚏。十幾個車戶吆著十幾頭牲口,十幾頭牲口拉著十幾個碌碡,十幾個碌碡碾在燥熱的麥棵上,嘎叭嘎叭脆響。伴隨著車戶的吼喊,鞭子的炸響,碌碡的吱嚀,婦女的嘰喳,組成了鄉(xiāng)村碾麥場上的合奏。碌碡碾過的地方,婦女們跟著翻場,就是把碾過的麥子翻過來,把上邊翻到下邊,把下邊翻到上邊,讓太陽再曬。曬過一會兒,接著碾二道。碾過三道,就基本把麥粒全碾下來了。要是把活路抓緊,一天可以碾兩場。
到了夜里,沒娶媳婦的小伙子都跑到場面上睡。我們把新麥筧鋪到場面上,再把被子鋪在麥筧上。獨(dú)自睡的,把被子鋪一半蓋一半。合伙睡的,鋪一床蓋一床。我們躺在軟和的麥筧和被子上,聞著新鮮麥筧特有的氣息,看著天上的勺子星。勺子星由七顆星星組成,我長大后才知道勺子星就是北斗星。夜的天空,深藍(lán),懸浮著似有似無的白云。有月亮的時候,就有很薄的霧障,霧障般的月光在飄逸。有風(fēng),這個季節(jié)的風(fēng)不大,連麥筧都吹不起來。風(fēng)帶來了涼爽,帶來了苞谷苗、谷子苗、紅苕苗的氣息,還帶來了村里媳婦喊娃回家的焦急,娃們玩耍的歡語。天寶吹笛子了,風(fēng)把他的笛聲吹到我們耳朵,再飄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我們感覺到,整個關(guān)中道上的人,都能聽到他的笛聲。
這些日子,我感覺像是睡在夢境中,像是享受蓬萊仙境,精神和肉體都得到解脫、清爽。日子的困苦、老師的批評、農(nóng)活的苦累全被麥垛、場面、莊稼、笛聲消蝕,人變得無憂無慮,清純無比。
入夜,長庚老漢還在忙活。他要檢查場面上的東西,防火水缸里的水,防火沙堆的沙子,還有農(nóng)具歸攏沒有。我們盯著他忙活,他走到哪里,目光追隨到哪里,焦急地等待他忙完,給我們說書。這個季節(jié),他說書的場所由馬號轉(zhuǎn)移到這里。他檢查完這些,坐在我們中間,問:崽娃子,今黑想聽啥?我們不知道他肚里還有啥東西沒講,說不出想聽啥東西,就說:你講啥我們聽啥!于是,他又接著馬號里的故事,續(xù)著給我們講。我們坐起身子,在他面前圍成半圓,靜靜地聽。天寶哥的笛聲停止了,場面上有了長庚老漢沙啞的說書。他嘴里吐出的忠勇剛烈仁義道德,滋養(yǎng)了我們還不諳世事的心靈。
一片很淡的白云,游走在深藍(lán)色的天穹上,偷偷摸摸地鉆進(jìn)勺子星里。長庚老漢說上一陣,就要停下,瞇縫著老眼,看天,看月,看星,看到浮云鉆進(jìn)勺子星里,神色就有了緊張,更認(rèn)真看,又看了好大工夫,對天寶說:明天不要攤場了,估計不到晌午就要下暴雨。天寶也看天,啥名堂都沒看出來,說:我咋沒看出明天晌午要下暴雨?長庚老漢說:你是棉花籽眼窩,有珠子沒光氣。云彩都鉆進(jìn)勺子里了,就是上午要下雨,鉆到勺把里頭,就是下午要下雨。種莊稼要學(xué)會觀天,不會觀天,要吃大虧!我覺得長庚老漢說的和老師說的不一樣,老師說要聽氣象臺的天氣預(yù)報,沒說過觀天能預(yù)測天氣,就說:我們老師說了,看天氣要聽氣象臺的預(yù)報,沒說過觀天能預(yù)測天氣。長庚老漢干咳一聲,說:你們老師懂得把他爸的婆娘叫媽,知道豬下不了牛犢子,還知道個啥?過去就沒有氣象臺,老輩人咋著種莊稼?全是靠觀天!現(xiàn)在氣象臺做的預(yù)報,不一定比老輩人觀天預(yù)測得準(zhǔn)。你問問你老師,天上的二十四星宿都是哪些?一天十二時辰都是啥?我不服氣地說:俺老師是高中畢業(yè),懂很多東西。你說的天上二十四星宿、一天十二時辰,你自己知道不?長庚老漢被我激起來了,把胸脯一挺,聲音很大地說:你崽娃子聽著,天上的二十四星宿是:角、亢、氏、房、心、尾、箕、斗、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昂、畢、觜、參、井、鬼、柳、星、張、翼、軫。一天十二時辰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第二天,東天剛破曉,寨里的公雞剛啼鳴,偶爾從馬號里喧起二馬子的吼叫,村落里外沒有一絲聲音,我們還在酣睡。關(guān)中人講究,世上四樣?xùn)|西最香,黎明的瞌睡、柿子窩的醋、新娶的媳婦、臘汁的肉,還把黎明的瞌睡放在第一香。晨氣很濃,帶有很稠的潮氣,彌漫在天地間,落在碧綠的莊稼上,落在空曠的場面上,落在麥垛上,落在馬號的房頂上,落在村落的樹冠上,洇下濕漉漉的水汽。晨氣覆蓋了我們的被子,上邊有淡淡的水汽。我們鉆在被子里,發(fā)出呼嚕和鼾聲,還打屁。幾只狗挨著主人,睡在我們旁邊,也打呼嚕拉鼾,也打響亮的臭屁。天寶哥沒有睡醒,他仰面朝天,大腿根的家伙翹得老高,把被子頂起半尺,像打傘。
長庚老漢起來了,他佝僂著身子,朝地里走去,查看莊稼長得咋樣,安排一天的活路。上午不能攤場,男女勞力上百個,不能光吃飯不干活。他在地里巡視了,再回到場面上。我們也睡醒了,把被子朝麥筧堆上一攤,等太陽出來曬去水汽。再跑到苞谷地里,拉屎的朝遠(yuǎn)處走,尿尿的在近處尿。苞谷地里有了拉屎用力的吭哧聲,場邊有了激流沖擊土地的喧嘩聲。這些響聲,伴隨著村里的婆娘叫、男人吼、娃娃哭,還有狗的吠、豬的哼,揭開了夏日一天的序幕。
太陽剛露臉,東天上顯露出一絲血紅,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順著土路,響著叮當(dāng),飛快地朝場面滾過來。長庚老漢聽見自行車鈴聲,急忙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大聲歡迎:劉主任,一大趕早就跑來了,也不多睡一會兒?這陣的瞌睡比新娶的媳婦都解饞。劉主任把車子騎到長庚老漢跟前,剎車,從車上下來,說:我咋不知道黎明的瞌睡比新媳婦都解饞!就是咱沒享受的福分。收麥前公社開了領(lǐng)導(dǎo)會,分配我管安全。一個公社上百個場面,哪一個場面都關(guān)系著千把口人的飯食,要是稍微大意一點(diǎn),失火、發(fā)霉,讓社員吃毬呢?長庚老漢說:就是,就是,劉主任的革命心就是強(qiáng)。不過,俺杜家寨子絕對出不了問題,你就放一百一十個心!劉主任把車子支好,圍著場面轉(zhuǎn)圈,一邊視察一邊說:給我惹麻達(dá)是屁事情,大不了挨一頓批評,一寨子人的飯食是大事!他在場面上轉(zhuǎn)了一圈,把消防缸里的水看了,滿滿的;把消防沙堆看了,大大的;把消防工具看了,齊齊的,就說:你們的消防意識還不錯。說完,把麥垛看了一眼,問:到這時候了,咋還不攤場?不抓緊把麥子碾了,耽誤下去會發(fā)霉的!長庚老漢說:我昨夜看了天象,云入了勺子,今天半晌午有暴雨。劉主任停下腳步,看長庚老漢。長庚老漢被他看迷糊了,問:劉主任,我又不是大姑娘新媳婦,黑皮老骨頭的有啥看頭?劉主任嚴(yán)肅下臉,說:你這話在我跟前說了就說了,我絕對不給你上綱上線。要是在旁人跟前說了,就過不去這個坎坎?,F(xiàn)在是啥年代了,你還搞封建迷信,用迷信那一套指導(dǎo)生產(chǎn)?要是農(nóng)民能看天預(yù)報天氣,國家還養(yǎng)氣象局干啥?你馬上組織勞力,攤場碾麥!長庚老漢轉(zhuǎn)過身子,對跟在他屁股后邊的天寶喊:快執(zhí)行劉主任的指示,上垛子,攤場!天寶爬到垛子上頭,把麥捆子朝下扔。長庚老漢又對我喊:黑臉,快去通知你芹菜娘,讓她馬上組織婦女?dāng)倛?,誰遲到扣誰工分!我二話沒說,拔腿就朝村子跑。
長庚老漢看劉主任朝自行車跟前走,又小跑過去,很巴結(jié)地說:劉主任,晌午飯在俺村吃,給你搟臊子面烙鍋盔。劉主任走到自行車跟前,推著走了,頭都沒回地說:哪有閑工夫吃臊子面?一百多個生產(chǎn)隊(duì),要是有一個出問題,咋辦?長庚老漢把人家送出場面,又送到土路上,看著人家騎上車子,一串鈴聲地遠(yuǎn)了,才跑回場面。天寶早就不把麥捆朝下扔了,還讓一個小伙把扔下來的麥捆朝麥垛上扔,他接過扔上來的麥捆子,摞好。長庚老漢高興地對天寶喊:你狗日的成咧,我還沒有給你交待,你就知道把垛子重新摞起來!天寶說:你給我當(dāng)了這么多年隊(duì)長,我還能不領(lǐng)會你的意圖?你還沒有放屁,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早把糞筐子放到你尻子后頭了。說完,又奉承長庚老漢:你三言兩語就把驢日的打發(fā)啦?長庚老漢朝土路的遠(yuǎn)方眺望,路上連個屁都沒有,感慨地說:其實(shí),劉主任也是好人,怕咱把碾場耽誤了。說完,又說:他驢日的還想跟我斗心眼,我是啥人?老社會吆車走南闖北,啥世面沒經(jīng)過,啥世事沒干過?新社會當(dāng)干部,啥人沒斗過,啥事沒做過?早修煉成精啦!
半晌午,從南岸子涌過一排黑云,來勢很猛,尿泡尿工夫就壓到場面上。隨之,天氣涼下來,人籟籟地打了幾個冷顫。還有風(fēng),不大也不小,能吹起麥筧屑。場面上,該蓋的蓋了,該收的收了。要是這一場攤開,一萬多斤麥子就糟蹋了。
十一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不管富也罷窮也罷,對誰都不偏不向。但是,富人窮人對日子的感覺不一樣,日子過得好的人,總覺得日子過得太快,受活還沒有享受夠,就過去了。日子過得凄惶的人,覺得苦日子難熬,咋著都熬不到頭。我十五歲那年,長庚老漢快七十了,天寶哥也快四十了,緒娃伯都邁過五十的門坎了。馬號里的幾頭騾子老下了,新添了幾頭口輕的騾子。馬號房頂上的茅草黑了,孽了,長庚老漢當(dāng)隊(duì)長的最后一年,把孽了的茅草拆下來,換上新茅草。馬號的墻壁更硝堿了,挨著地面的地方,凹進(jìn)去很多。長庚老漢不當(dāng)隊(duì)長了,到馬號當(dāng)飼養(yǎng)員。緒娃不當(dāng)飼養(yǎng)員了,當(dāng)了隊(duì)長。很多次,長庚老漢看著越來越硝堿的土墻,給緒娃說:本來想在我手上把馬號翻新了,就是隊(duì)上的經(jīng)濟(jì)一直上不去,沒錢翻新。要是能在你手里把馬號翻新一遍,也算你給咱寨子做了好事。緒娃也嘆氣,說:馬號在你手里都沒翻新,我哪有你的能耐大?你都做不成的事情,我更做不成!
到了深秋季節(jié),地里的紅苕挖完了,來年的麥子種上了,莊稼人就閑下了。牲口和車就要搞副業(yè),到處攬貨拉,多少能掙點(diǎn)運(yùn)費(fèi)。到了五更,吆車的車戶和跟車的半大娃們,都聚到馬號里,等人到齊套車。這時候,天寶就站在馬號院子中間,抽鞭子,震響打破黎明前的寂靜。有人被鞭子的震響驚醒,寨里有了娃兒的啼哭,很快就消失,估計被母親的奶子塞住了嘴巴。有年輕兩口被震響驚醒,松開摟抱的胳膊,一個翻到一個身上,一個朝下砸,一個朝上頂,展開了又一輪的種娃運(yùn)動。認(rèn)真聽,能聽到他們耗費(fèi)力氣的喘氣,快活的呻吟,甚至受活到極點(diǎn)的吶喊。長庚老漢捕捉到這些聲音,說:娃們不懂,世上有幾樣?xùn)|西最害,晨酒夜茶五更色。他見我們沒聽明白,解釋:就是早晨起來喝酒,夜里睡覺喝茶,起床時行房事。不戒掉這幾樣的人,不會長壽。
天還沒有破曉,我們吆的馬車就上路了。走出土路不遠(yuǎn),就上了石子路。路面上、田野里、樹枝上、房屋上,都鋪了一層薄霜。薄霜雪白,泛著寒氣,被北風(fēng)吹著,人覺得寒冷。牲口的蹄子叩在石子路面上,像叩擊著大地的胸脯,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牲口脖子上的項(xiàng)鈴,隨著蹄子的邁動,發(fā)出銅質(zhì)的響聲,嘹亮、圓潤,向著遠(yuǎn)方喧去。牲口的鐵蹄叩擊到路面上,在雪白的凍霜上擊打出一行印跡,向著遠(yuǎn)方延伸。要是叩擊在石子上,迸濺起璀璨的火花。牲口喘著白氣,白氣在胡子上、前額的鬃毛上結(jié)下薄冰。四輛馬車的膠皮轱轆,碾碎了黎明前的寂靜,向著新的一天的光明走去。我們坐在最前頭的那輛車上,縮著脖子,把棉襖緊緊地掩在一起,還是抵御不了寒冷。天寶對我們說:去地里抱捆柴火,再弄幾窩紅苕,烤紅苕。我蹦下車,跑到一塊棉花地里,抱起一捆棉花稈,放到車尾巴上。立即,又有一個伙計也抱了一捆棉花稈,也放到車尾巴上。天寶說:棉花稈火硬,風(fēng)還刮不跑火苗,比麥筧火強(qiáng)多了。我從車上取下鐵锨,眼睛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搜索,看哪塊地里的紅苕還沒挖。終于,在一片空曠的田地里,看到一塊墨綠,跑過去,鐵锨對著紅苕根部,用腳狠勁一踩,又朝上一端,一窩紅苕就盛在鐵锨上。跟在我后邊的伙計學(xué)我的樣子,也端起一锨紅苕。幾鐵锨紅苕端過來,車廂里就有了一堆紅苕。我跑到麥筧垛跟前,扯了一抱麥筧,抱到車廂。天寶先把麥筧點(diǎn)著,又用麥筧把棉花稈點(diǎn)著,把紅苕放到燃燒后的火炭里烤。于是,三個牲口拉著一輛馬車,馬車上燃著一堆火焰,緩緩地向前移動。我們坐在車幫上,火焰燎烤著前胸、膝蓋,北風(fēng)吹著后背、屁股。前邊暖和,后邊冰冷,我們在暖和與冰冷的夾擊中,等待紅苕烤熟。天寶哥坐在車轅上吆車,扭頭給我們說:小心失火,把車燒著就不得了!而后,就不再言語。四野一片寂靜,除了牲口的鐵蹄叩擊路面的聲響,還有棉花稈燃燒時的爆響。突然,天寶哥吼起一段秦腔,聲音充滿無奈和悲憤:
夢兒里正數(shù)我楊家眾將,卻怎么少半活來多半亡!猛然抬頭仔細(xì)望,面前原來是宋王。大佛殿里的怨圣上,聽為臣把話說端詳;出京來臣有八子擺兩行,到今日就把大半傷。主呀你手壓胸前想一想,這才是君玩景來臣遭殃。還說我楊門不是忠良將,險些兒一家性命亡。
我聽著他的吼唱,想著楊老令公一家的不幸,心里泛出濃稠的凄楚,還有難以言狀的沉悶。這種情愫從心底涌出,朝著天庭騰升,刺激得鼻子有了囊堵,眼睛有了潮熱。我裝著被煙嗆了眼睛,用手擦去眼睛流出的潮熱。天寶哥太苦了,快四十的人了,還沒有找下媳婦。農(nóng)村的男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再找不下媳婦,意味著終生要打光棍。就是不打光棍,也只能找個啞巴傻瓜,連瘸子聾子都不會等到四十歲不嫁人。我覺得他不是在唱秦腔,而是絕望地控訴,悲痛地訴說。在強(qiáng)烈的同情心驅(qū)使下,我從火堆里刨出兩個烤熟的紅苕,用衣襟包著,把屁股挪到車轅跟前,和他并肩坐在一塊,說:天寶哥,吃個紅苕。天寶說:你吃,我不能吃!我把紅苕放到他跟前,說:烤了那么多,敞開吃也吃不完!天寶說:你們咋著吃都沒事,我就不能吃。我成分不好,吃了就出事情!我知道他的難處,就沒有再勸他,又問:芹菜娘說了這些年,要給你找媳婦,咋還沒有找到?天寶沒有說話,用鞭子在稍頭牯屁股上輕輕抽了一下,說:芹菜娘是好人,咱的成分不贏人,人家女方聽說咱是地主,連人都不肯見!我沒話說了,在我接受的教育中,地主是世界上最壞的人,革命就是要鎮(zhèn)壓他們。但我一直搞不清楚,我從心底尊敬的天寶哥,咋能是最壞的人?停了好大工夫,我才說:你一直這樣下去,老了誰養(yǎng)活你?天寶說:不這樣下去有啥辦法?這不是我一個人情愿的事情,要人家情愿才行。
我十四歲半的那年夏天,我們給城里送公糧。車上裝的是頭茬麥子,曬了三道,揚(yáng)了三道,捏顆麥粒放到嘴里咬,嘎嘣響。牲口都在場里碾麥,公家催交公糧,無奈,緒娃讓天寶駕轅,又派兩個小伙子護(hù)轅,梢里套我們十幾個中學(xué)生,人拉馬車送公糧。天寶像騾子樣被套在轅里,應(yīng)該壓在轅騾背上的袢帶,壓在他肩膀上。我們一人拿一根麻繩,麻繩的一端綁在車幫上,像稍馬樣拉車。到了晌午,日頭到了一天中最白的時候,我們像掙扎在鏊鍋上,鏊鍋下邊架著燃燒的苞谷稈。日頭像懸在頭頂?shù)幕鹋?,噴射著灼熱的火焰。我們能看到流曳的火星,火星綴聯(lián)在一起的流火。我們光著上身,穿著短褲,酷陽毫無遮掩地射到脊背上。我們狠命地拉著繩子,幾乎爬伏在路面上。麻繩勒在肩背上,滲著血紅,血紅又涂抹在麻繩上,染成褚褐色。額頭、臉頰、脖子、肩背、胸脯、脊背,全是汗水,匯集了,有的甩落在馬路上,路面上有了一串很小的濕斑,很快被蒸發(fā),沒有一絲痕跡;有的流到短褲上,洇濕了短褲,被太陽蒸發(fā),又被汗水洇濕,反復(fù)無數(shù),短褲上有了白色的鹽堿,那是我們身體里的膏汁。汗水流得太多了,嘴、喉嚨、肚子,都干渴,五臟六腑都燃了烈火,和天上的太陽、地上的蒸烤,里外夾擊,甚至能聽見身體被燒烤的滋滋聲。我們這地方啥都不缺,就是缺水,想在路邊找口水喝,就像上月亮吃豬肉樣艱難。上坡了,坡度很陡,我們差不多爬伏在路面上,車輪還是不肯轉(zhuǎn)動。我們不是一步一步地掙扎,而是一寸一寸地掙扎。很多時候,車輪停在半坡上,任憑我們再用力,就是不肯前行半步。天寶哥的身子用力前傾,我們能聽見他粗重的喘氣。他在喘氣的間隙,掙扎地喊:驢日的用力,這個坡就這點(diǎn)最陡,拉上去就好了!停止的車輪轉(zhuǎn)動了,半寸,又是半寸,馬車就這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掙扎到坡頂。天寶哥長長吁口氣,說:歇一會兒!幫轅的小伙子拉緊刮木繩,另一個小伙子用墊杠支住車轅,天寶哥才從車轅里鉆出來,踉蹌到路邊的樹下,歪倒在地上,死了樣。我們學(xué)著他的樣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試圖把疲憊、焦渴擠出身體。用力到極點(diǎn)后的身體,十分疲軟,像剔了骨頭,死肉樣攤在地上。焦渴到了極點(diǎn),嘴里連一絲吐沫都沒有,體內(nèi)的水分被烤干后,只剩下燃燒的火焰。這時,我們才體驗(yàn)到,水真好,世界上要是沒有水,我們恐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休息不到十分鐘,天寶哥就爬起來,硬著聲音對我們說:起來,上路!幫轅的小伙子還想休息,倒在地上不動彈,說:才歇多大點(diǎn)工夫?咱們是人,不是騾子。就是騾子,到了正晌午也得卸套吃料喝水!天寶哥說:我跟你一樣,也想歇,歇到天黑才高興??稍劢裉煲欢ㄒ压Z送到糧站,還有三十多里路,趕早不趕晚,天黑了不好趕路。這一帶都沒水,咱都渴得不行了,早點(diǎn)趕到有水的地方,早點(diǎn)喝上水!隊(duì)長把這事情交給我,交公糧是上綱上線的事情,要是出個麻達(dá),你們都沒啥,我成分不好,說不定又要扣頂啥帽子。
天寶哥又鉆進(jìn)轅里,我們的肩背又勒上麻繩,車輪又滾動起來,一步一步地向著糧站走去。
下坡了,坡很陡,車輪順著慣性飛快地朝下滾。我們拉梢的用不上一點(diǎn)力氣,只能拽著麻繩,跟著車跑。兩個幫轅的小伙子用力阻止馬車的慣性,但由于身處的位置,用不上多大力氣。馬車的全部重量、慣性,全壓在天寶哥身上。他使勁后仰,用力蹬地,直直地扛著袢帶。坡太陡了,車輪還是越來越快,他拼盡全力想阻止車輪加速,還是被車輪逼催得加快腳步的頻率。車速還在加快,我們拽著麻繩,跟不上馬車滾動的速度,終于,天寶哥控制不住馬車的速度,身不由己地跟著馬車跑起來。他掙扎著還想阻止車馬的速度,高著喉嚨對我們喊:快把繩子丟開,小心車把你們拽到溝里!而后,又對兩個護(hù)轅的小伙子喊:你倆也閃開,不要把你倆帶下去。那兩個護(hù)轅的也被馬車帶著跑,喊:我們閃開了,你怎么辦?天寶哥聲音更大地吼:閃開一個是一個,不能都跟著我倒霉!天寶哥一個人架著無法控制的車轅,被馬車逼催著,向坡下飛去。我們跟在后邊,焦急地吼叫:天寶哥——
突然,我們看到馬車朝前一撲,車轅拍在地上,馬車停住了。我們跑到馬車跟前,看到車轅和袢帶壓在天寶哥身上,天寶哥的左胳膊壓在車轅下邊——
我們還看到,前邊不遠(yuǎn)的路邊就是懸崖。
天寶哥被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要動手術(shù),動手術(shù)要錢。隊(duì)長緒娃氣急敗壞地對我喊叫:黑臉,快去把你聚財叔和秀琴姐叫來,讓你秀琴姐把全部現(xiàn)金都帶上!我通知過聚財叔和秀琴姐,又跑回馬號。長庚老漢也趕來了,站在緒娃對面。緒娃說:咱賬上沒有多少錢,全部拿出來也不夠動手術(shù)的零頭!長庚老漢琢磨,狠著聲音說:賣匹騾子,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把天寶救過來!會計聚財和出納秀琴一前一后跑來,聚財叔把事情一聽,說:天寶要是咱貧下中農(nóng),隊(duì)上花再多的錢,旁人也放不了啥屁。要是為了天寶,把隊(duì)上的積累花完,再賣一頭騾子,上頭追究下來,是階級立場問題!長庚老漢剛要說話,緒娃搶著說:聚財你驢日的,馬號里的書白讓你聽了,連起碼的仁義道德都不懂!地主咋啦?地主就不是人啦?天寶為了生產(chǎn)隊(duì)的馬車、為了國家的公糧,差點(diǎn)連命都搭上,隊(duì)上憑啥不能賣騾子?咱做事要對得起良心!長庚老漢接著說:成分是公家定的,日子是咱過的,官家有官家的規(guī)矩,咱有咱的道德,咱不敢壞官家的規(guī)矩,官家也不能壞咱的道德。你要是阻擋花錢給天寶治傷,全杜家寨的人都會下眼觀你!聚財不敢言傳了,囁囁地說:我也沒有不同意,我只是說了我的看法,怕緒娃隊(duì)長為這事倒霉。這些日子,上頭天天抓階級斗爭。緒娃說:我要是為了當(dāng)這個生產(chǎn)隊(duì)長,壞了良心,耽誤天寶一輩子的身子,死了見閻王都后悔!
生產(chǎn)隊(duì)把騾子賣了,上頭把緒娃的隊(duì)長撤了,天寶哥也救過來了。
十二
星期天,學(xué)校不上課。半后晌時,我在馬號幫緒娃收黃土。黃土是從幾丈深的土壕里挖的,黃澄澄沒有一點(diǎn)雜色。我知道世上的雪,白得沒有一點(diǎn)雜色;頭頂?shù)奶?,藍(lán)得沒有一點(diǎn)雜色;鍋底的墨,黑得沒有一點(diǎn)雜色。再就是土壕的土,黃得沒有一點(diǎn)雜色。黃土?xí)窳藘商?,干透了,散發(fā)著苦苦的、澀澀的、香香的氣味。還煥發(fā)著溫溫的、帶有太陽暖意的氣息。緒娃看了太陽,說:太陽還高著哩,讓土多曬一會兒。要不,可惜了這么好的太陽。我把手里的鐵锨放下,坐在黃土上,看《三國演義》。沒多大工夫,腦子就鉆進(jìn)書里,忘了家境的貧寒,忘了肚子的饑餓,忘了馬號里的一切。緒娃見我看書,干活時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怕打擾了我的學(xué)問。長庚走進(jìn)院子,他見我看書入迷,問:看的啥書?我急忙站起,拍屁股上的黃土,周圍蕩起黃色土塵,說:《三國演義》。長庚老漢說:老人常說,老不看列國,少不看三國。我問:為啥老不看列國,少不看三國?長庚老漢說:看了列國心短,看了三國心奸。人老了,經(jīng)了一輩子世事,啥謀略都有,要是再看列國,心短了,讓年輕人還活不活?年輕人正在長心思,看啥學(xué)啥,看了三國心奸,要是學(xué)得心奸了,一輩子都走不到正道上。我聽他這么說了,合上書,放到窗臺上,拿起鐵锨,幫緒娃收黃土。天寶傷后干不了重活,就把地上的黃土掃到一塊,掃把上頭彌起一團(tuán)黃塵。吸進(jìn)鼻孔,有股澀澀香香的氣息。車子裝滿了,我搶到緒娃前頭,要推。緒娃擋住我,說:這車不好推,掌握不好就翻!我堅持把車袢搭在肩上,說:啥都是學(xué)會的,我不學(xué),一輩子都推不了!我兩手抓緊車把,用力抬起,又用肩膀的力氣把袢帶扛起,車轅就被抬起。我學(xué)著緒娃推車的姿勢,身子前拱,兩腿叉開,用力推車。車輪剛吱嚀了兩聲,車子朝右邊一趔,我沒有防備,倒了。我看著車子,尷尬地自嘲:這車還真難推!緒娃走過來,把車扶起,說:你甭小看這推車,多少莊稼漢子,能搬得起碌碡,推不了車子!我取下肩上的袢帶,抓起鐵锨,說:你歇著,我來裝,下一車還由我來推,我就不信學(xué)不會推車!倒了四五回后,我終于把一車黃土推進(jìn)馬號,隨著,又把一車黃土推進(jìn)馬號。中間也倒了幾次車,但車子走得越來越穩(wěn)了。把院子里的黃土推完,我學(xué)會了推車。
一個婦女怯怯地走進(jìn)馬號,看長相有三四十歲,胳膊上挎著一個藍(lán)布包袱。留著兩根長辮子,辮子梳得順順的,一點(diǎn)都不亂。長庚老漢經(jīng)常說,看女人骯塌不骯塌,就看她的頭發(fā)。從頭發(fā)上看,這女人不是骯塌人。就是臉上的肉不多,瘦,還有點(diǎn)蒼白,病相,不知道餓了多少年肚子。個子倒不低,在女人里面算中等偏上,身材也好觀,胸脯還鼓脹,腰不粗,尻子圓大。我聽長庚老漢說過,奶大腰細(xì)尻子圓的女人,生娃跟雞下蛋一樣容易。女人走到我們跟前,把長庚老漢叫了聲爺,把緒娃叫了聲伯,把天寶叫了聲大哥,把我叫了聲兄弟,又不再說啥了。天寶看人家,賊眼冒光,心里肯定又想好事了,但他沒說話。長庚老漢走過來,問:哪達(dá)的?女人答:秦嶺山里的。又問:咋一個人跑到俺這達(dá)?答:俺男人死了。又問:娃呢?答:倆娃,跟著他爺他奶,老人也不讓我?guī)ё?。又問:跑到俺這達(dá)有啥打算?答:找個好人家安頓下來,過一輩子!長庚老漢琢磨了一會兒,給天寶說:你去搬個凳子,讓人家歇歇身子。再把爐子生著,燒鍋開水,把茶泡上。女人把包袱放到地上,坐在凳子上歇息身子。天寶就忙著抱柴火燒開水,給人家泡茶。緒娃跟在天寶尻子后頭,小聲說:天寶你驢日的好事情來啦!天寶疑惑地問:我有啥好事情來啦?緒娃說:你是毬戳到尻子里裝糊涂,人家跑到咱這達(dá)找男人,這不是王母娘娘給你送來的仙女?你仔細(xì)看看這女人,要身子有身子,要臉盤有臉盤。要是吃上幾個月好的,把膘催上來,走上十里八鄉(xiāng)都找不到這么好的女人!天寶又把女人看了一眼,臉一紅,抱柴火的胳膊更用力氣,像把女人抱在懷里。長庚老漢對我喊:快去把你芹菜娘喊來,讓她把手上的事情擱下,跑著到這來!
芹菜娘跟著我,跑步向馬號前進(jìn),一邊跑,一邊問:馬號出了啥事情,你長庚爺招我過去?我一邊跑,一邊回答:來了個女人!芹菜娘說:來女人就來女人,叫我干啥?我說:聽那女人說,想在咱這達(dá)找個好人家安頓下來,長庚爺和緒娃伯想把那女人給俺天寶哥拾掇了!芹菜娘一聽就來勁了,罵:驢日的黑臉,咋不早點(diǎn)說?我給天寶答應(yīng)了十多年,都沒有兌現(xiàn)。這回,說啥也不能讓她跑啦!她腳下加快了頻率,竟把我甩到后邊。芹菜還沒有跑到人家跟前,聲音就沖過去:大妹子,大老遠(yuǎn)跑到俺杜家寨,真是緣分。我昨夜做夢,夢見一個比花都好看的姑娘,從天上落到俺村里,把一個村都照得放光彩,原來應(yīng)到這上頭啦!又拉著人家的手,說:看大妹子這手,細(xì)嫩得能掐出水水;看大妹子的臉,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鼻子高眼窩凹,白潤得跟新疆的玉石樣;看大妹子的腰,比螞蜂腰都細(xì),走起來像春風(fēng)楊柳隨風(fēng)飄,饞死多少小伙子。她不愧當(dāng)了十多年婦女隊(duì)長,說的話比山上的流水都順暢,像蜂蜜樣朝人家耳朵里灌。把人家從頭到腳夸過一遍,就沖我們喊:你們這些臭男人,爬一邊去,我跟俺妹子說會悄悄話。
長庚老漢、緒娃伯和我跑到馬號外邊的場面上,蹲在老槐樹下,等著芹菜和女人說悄悄話。天寶囚在馬號里,給灶臺里添柴燒水。芹菜和女人說了一陣,對我們喊:你們過來吧,我們談過話了。又小聲給我們說:那女人給我說了,想在咱這達(dá)找戶好人家,把自己一輩子安頓了。我給他說了天寶的情況,她滿嘴答應(yīng)。你們都是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的人,覺得這事情行不行?要是行,我就給天寶談。長庚老漢說:王母娘娘的女子嫁如來佛的兒子,再合適不過了。你抓緊給天寶談,爭取今黑就把事情辦了!芹菜娘說:你們都同意了,我就執(zhí)行。又沖著我喊:你替天寶燒開水,我給天寶談事情!我跑到灶臺跟前,對天寶說:芹菜娘找你談事情,我替你燒水。我剛蹲下,天寶還沒離開,芹菜娘就跑進(jìn)來,說:天寶,那女人你也看了,年齡跟你正合適。我給她談了你的情況,人家滿口愿意,下來就看你的態(tài)度啦!你要是愿意,咱就進(jìn)行下一步,不愿意,咱把禮性盡到,讓人家走人,不要耽誤人家的前程。天寶急忙說:芹菜娘,你都看中了,我能有啥意見?何況咱的條件也不贏人,成分高,又是半殘廢,人家能看上咱,是咱先人墳上長了運(yùn)氣草!芹菜娘說:你愿意了,下來就進(jìn)行自由戀愛。
芹菜娘把天寶哥和女人叫到馬號。牲口還沒有進(jìn)圈,馬號里空蕩。芹菜娘對他們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不興包辦婚姻。我給你們二十分鐘時間,你們也自由自由,自由完了,咱們再進(jìn)行下一項(xiàng)。說完,走出馬號,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又鎖了門扣上的鏈子,對我說:你在這看著,誰都不能進(jìn)去,讓他們充分自由,徹底戀愛!于是,我把著門口,芹菜娘、長庚老漢、緒娃伯蹲在窗戶下,等待他們自由。芹菜娘給長庚老漢說:一會兒他們自由過了,就讓天寶把人領(lǐng)回家,殺只雞,炒幾個蛋,搟一案面條,給人家好好吃一頓。下來就入洞房,今黑就讓天寶享受,都四十歲的人了,再不把火氣放了,會憋炸的!長庚老漢說:天寶家啥都沒有,破被子爛褥子,連個像樣的床單都沒有。畢竟是一輩子的大事,咱可以不講究,但不能委屈人家。緒娃琢磨了一會兒,說:我給大娃準(zhǔn)備了一床結(jié)婚的被子,天寶的事情走到了前頭,先拿去給天寶用,以后我再給大娃置。芹菜接著說:我才置了一對新枕頭,給女子出嫁用,先給天寶拿去。長庚老漢沒啥東西朝出拿,從衣兜里掏出兩張五元的票子,說:我老漢啥都沒有,這錢拿去給天寶買條床單。
過了一會兒,芹菜娘問緒娃,二十分鐘到了沒有?緒娃看窗臺上的馬蹄表,說:不知道啥時候開始的,現(xiàn)在是五點(diǎn)二十。長庚老漢說:再等五分鐘,讓人家自由夠。人家城里人戀愛一談就是五六年,看電影、逛公園、壓馬路,沒人的時候,摟摟抱抱,親親啃啃,摸摸揣揣,受活夠了才結(jié)婚。咱農(nóng)村人可憐,自由上二十分鐘,連對方的模樣都沒看清,就算自由過了!
五分鐘后,芹菜娘給我說:把門打開,我進(jìn)去給他們講話。說完,故意咳嗽一聲,才走過去。緒娃說她:你咳嗽啥哩,毬大點(diǎn)工夫,人家能做啥事情?芹菜一邊朝里走,一邊說:這你就不懂了,一個四十歲的童男子,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婦,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碰到一塊咋能不著火?她走到他們跟前,先問女方:你把俺天寶兄弟也看了,中意不中意?女方低頭,赤臉,點(diǎn)頭。芹菜娘又對天寶說:人家女方同意了,現(xiàn)在輪到你表態(tài)了。天寶說:人家都沒意見,咱能有啥意見?芹菜娘說:你們都表態(tài)了,現(xiàn)在該我做總結(jié)了。按照婚姻法,你們屬于自由戀愛,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男歡女愛,情投意合,這婚姻就成了木板上楔釘子,靠牢了。你們都四十歲了,正是烈火燃燒的時候,耽誤一天,少受活一天。為了你們盡早地享受幸福,我代表杜家寨婦女決定,現(xiàn)在就算你們正式結(jié)婚,今晚就入洞房。說完,給女方說:你是過來人,啥事情都經(jīng)過。俺天寶兄弟還是童男子,不知道蓮花朝上開還是朝下開,到時候還得你幫襯!女方紅臉,點(diǎn)頭。長庚不耐煩地說:芹菜你啰嗦啥哩,快讓天寶把人領(lǐng)回去,你招呼幾個婦女,幫著天寶把房子收拾了。緒娃也催她:世上啥事情都得要人教,就這事情不要人教,生下來就會。人做那事和畜牲一樣,誰給畜牲教?
天寶把女人領(lǐng)走后,長庚老漢對我說:黑臉,你叫上幾個半大小伙子,把庫房里的鼓抬出來,放到水甕跟前洇上。天黑的時候抬到天寶家,敲上一陣子,也算熱鬧過了。我問:為啥要把鼓放到水甕跟前洇?長庚老漢就笑,不言傳。緒娃接著說:咱這地方人結(jié)婚敲鼓,講究大著哩!娶黃花大姑娘,要把鼓放到太陽下邊曬,敲起來就緊繃繃緊繃繃。要是娶寡婦,就把鼓放到水甕跟前洇,敲起來就松垮垮松垮垮。芹菜娘指著緒娃伯說: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說話還沒正經(jīng),人家黑臉才十四五歲,就給人家說這事情!
村子里的年輕小伙年輕姑娘、小媳婦老婆娘,都跑到天寶家看新媳婦。新媳婦忙著給大家散葵花子,事情來得突然,買糖來不及。天寶拿著紙煙盒子,給看熱鬧的男人散煙。我?guī)е鴰讉€半大小伙子敲鑼鼓。在水甕跟前洇過的鼓,敲起來果然發(fā)出松垮垮的聲音,娃們跟著鼓聲喊:松垮垮,松垮垮!女方不知啥意思,還笑。天寶哥知道是啥意思,怕女方知道這里頭的含意,又不敢不讓我們敲,很尷尬。長庚老漢走過來,給我擺了下手,說:敲幾下意思意思就行了,還真敲下去呀?我當(dāng)然聽他的,對敲镲子鑼子的伙計說:長庚爺不要敲了,咱就不敲啦!天寶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啥話都沒說。天黑沒多大工夫,芹菜娘就把想鬧洞房的人朝出趕,喊:天寶媳婦走了幾百里的路,累得很哩。咱就不要鬧洞房了,讓人家兩口子好好歇歇!立即有媳婦接著說:人家才不會歇下,不折騰到天亮才怪!還有的小伙子對天寶喊:天寶你驢日的,打胡基趁摸著,小心把炕面子砸塌了!芹菜娘朝出走的時候,小聲給我說:你帶幾個人聽房,看他們關(guān)燈后都干些啥事情。于是,我和幾個伙計躲到窗戶下邊,窗戶剛好挨著炕頭。芹菜娘故意給天寶說:我把人都趕走了,你把院門關(guān)上,好好歇下身子!天寶和媳婦把她送出大門,還要朝遠(yuǎn)處送,芹菜娘擋住他們,說:快回去,你們這是頭一黑,說起是一夜,一眨眼天就亮啦!天寶兩口子關(guān)了院門,回到房子,又關(guān)了房門,就坐在炕沿上,都不說話。過了好大工夫,天寶才說:我都四十歲啦,年歲有點(diǎn)大。女方說:我也快四十了。天寶又說:我成分高。女方說:我又不指望你參軍提干上大學(xué),咱是農(nóng)民,出力氣掙工分,成分高怕啥?再說,你要是成分不高,能扛到四十歲不娶媳婦?哪輪上我給你當(dāng)媳婦!天寶不再說啥了,我們能聽出,他喘氣的聲音粗了、急了。又過了一會,他說:我的胳膊受過傷,不能干重活,生產(chǎn)隊(duì)照顧我,讓我隨便干點(diǎn)啥都行,工分按男勞的中上記。女方說:我過來了,家里的重活我干,出苦力難不住我!我們躲在窗戶外邊,能清楚地聽見他們的說話和聲響。過了一會兒,女方說:你手上全是繭子,刮得人脊背疼。我們能揣摸出,天寶哥摸人家的脊背了。天寶哥說:咱是莊稼人,天天干活,手上咋能沒繭子?又過了一會兒,我們聽見天寶哥的喘氣更粗更急,女方的喘氣也粗也急,還斷斷續(xù)續(xù)說:天不早了,咱們睡下吧!天寶哥說:是不早啦,咱們睡吧!隨之,我們聽見他們脫衣裳的索索聲,光身子在炕上的滾動聲,更加厲害的喘氣聲。天寶哥喘得呼哧呼哧,女方的喘氣聲中還夾著哼哼唧唧,只聽她有氣無力地說:天寶,上來吧!我們又聽見天寶哥朝她身上爬的細(xì)響。細(xì)響停了,天寶哥說:我找不到地方。女方說:甭著急,我來幫你。話剛說完,天寶哥說:出來啦!女方說:咋就出來啦?你都沒戳到地方,白把力氣糟蹋啦。說完,又問:你這幾十年真的沒挨過女人?天寶說: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咱成分不好,放個屁都得小心!女人就嘆氣,說:真難為你了,四十歲的男人,竟然連女人都沒弄過。以后,你只要有力氣,我天天讓你弄,想弄幾回弄幾回,想咋弄就咋弄,把你這幾十年的虧損補(bǔ)回來!
二十多分鐘的劇烈響動后,天寶停下來喘氣,問:咱把這事情都弄了,我還不知道你姓啥叫啥?女人說:我姓黃,叫玉玉。天寶哭了,像是摟著女人的光身子說:玉玉,你咋對我這么好?你就是這陣叫我馬上死,我二話不說就去跳井抹脖子!黃玉玉也帶著哭腔說:天寶,我的親親,以后你就是俺男人,我疼你都疼不過來,咋能舍得讓你死!
一年后,這個女人給天寶生了個兒子,生下來的時候,七斤二兩。滿月后,天寶沒事就抱著兒子滿村轉(zhuǎn),還到馬號聽長庚老漢說書,到場面看月亮星星,非到娃他媽扯著喉嚨喊,才抱著娃,朝家里走去。
一天,寨里來了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個子很小,很瘦,連骨頭帶肉過不了一百斤,滿臉猥瑣。帶來的兩個半大小伙卻長得高高大大,排排場場。他們進(jìn)村就打聽天寶的名字,剛好緒娃在馬號院子,問:你們打聽天寶干啥?男人說:去年俺媳婦跑了,聽說跟你寨子的天寶做了夫妻。我?guī)е鴥蓚€娃找過來,要她回去過日子,不管咋說,她是俺明媒正娶的老婆。
天寶領(lǐng)著媳婦,媳婦抱著娃,走過來。兩個半大小伙看見天寶媳婦,喊叫:娘——就撲過來。天寶媳婦把娃交給天寶,摟著兩個兒子,淚珠子一串一串朝下墜。天寶媳婦原來的男人也哭,用手背擦眼淚,把臉上的灰塵抹出一道一道臟痕。天寶媳婦擦了眼淚,對原來的男人說:我早就估計你能找到我,我要是真心不讓你找到我,再跑遠(yuǎn)些,你長上翅膀也找不到我!男人說:你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要找你。這輩子找不到你,下輩子找,非把你找到不可!天寶也落下眼淚,走到媳婦跟前,說:先把人領(lǐng)到家里,吃過飯喝過水,再說事情。天寶把他們還沒有領(lǐng)走,芹菜帶了二十幾個婦女跑來,擋在他們面前,喊:你們想把人領(lǐng)走,沒門!玉玉是自己跑到俺村的,經(jīng)過隊(duì)委會批準(zhǔn)成的親。甭說你們來了三個人,就是來三百個人,也休想帶走一根人毛!天寶走過來,給芹菜說:不管咋說,人家大老遠(yuǎn)跑來了,咱不能不讓人家進(jìn)門。這事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天寶出面說話了,旁人還有啥說的?畢竟是人家的事情,旁人管這事,就是拉屎攥拳頭,力氣沒用在點(diǎn)子上。
我還在看熱鬧,俺爸俺媽跑來了,老遠(yuǎn)就喊:黑臉,咱的好事情來啦!我看他們,滿肚子的狐疑,莊稼人的娃,能有啥好事情?俺爸跑到我跟前,說:剛才公社的武裝部長到咱家,說要征兵了,他已經(jīng)替你把名報了。他還說,隊(duì)伍上有一拃長的大肉塊子,半斤重的白面蒸饃,憑啥讓旁人家的娃吃,咱不去吃!我知道,公社武裝部長是俺爸的小學(xué)同學(xué)。俺媽說:咱回去燒水洗個澡,把身上的垢痂洗干凈,聽說體檢要光尻子,不能讓人家醫(yī)生嫌咱骯臟。我顧不上天寶哥的事情,跟著俺爸俺媽回家去了。沒過幾天就體檢,二十天后就穿上軍裝。離開杜家寨子頭天,我去看天寶哥,他媳婦還在,那個男人也在,就是兩個半大小伙回去了。他們咋著處理這事情,我沒好意思問。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