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讀者俱樂部
我們都會遇到對手
張愛玲
張愛玲
作家名片:張愛玲,本名張瑛,1920年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區(qū)。張愛玲一生創(chuàng)作大量文學作品,包括小說、散文、電影劇本以及文學論著。1944年,張愛玲結識作家胡蘭成,并與之交往。1973年,張愛玲定居洛杉磯,1995年病逝,終年75歲。
我七歲上小學。記得我們的教室很大,稀稀落落地坐著二十多位學生,梳辮子的只有七位。老師看了看那怯生生的“半邊天”,先讓大一些的琴做了學習委員,卻選不出文藝委員帶領大家課前唱歌,后來慧眼識珠,發(fā)現(xiàn)我嗓門兒大又挺大方,便委任了我。
老師們都很愿意做我們的班主任,理由極簡單:學生少,操心事少;女生少,操心事更少。所有的班主任也都說我們班女生最友好,總是和和氣氣的。她們卻忘了,女孩天生會掩飾。其實,文藝委員與學習委員之間很格格不入。
我不知道嫉妒心是何時潛入體內(nèi),并隨著身體一天天長大的,反正我開始嫉妒琴,正像琴一直嫉妒我。因為我們的成績太相近了,每次讀完考試分數(shù),老師如果表揚女生,常常表揚我倆或者我倆其中的一位。勢均力敵就有了敵意,有了敵意的琴先拉幫結伙,她拉著那五個女生課間高高興興地玩,放學后親親熱熱地走,我形單影只地待在操場或悶頭回家時,恨琴恨得咬牙切齒。
一天傍晚,我和高年級同學玩跳格,跳到天黑才想起書包,書包早被鎖在教室里了。我急得團團轉,發(fā)現(xiàn)教室門玻璃剛好壞了一塊,撥開門就跳了進去。拿了書包正要出來,我突然想到琴,偷著鎖門說不定就是她干的,因為那天她值日。我拿不出書包,做不成作業(yè),自然要挨老師訓。她早就盼著這天呢!舊恨新仇忍無可忍,我想報仇了。我一回身看到講臺上有截粉筆頭兒,還是給她起個綽號罵她一下吧。少年時代給人起的綽號往往并無道理,想了半天胡亂起了一個,借著教室里最后一點兒微亮的光寫在琴的書桌里。我寫完了報了仇,跳出教室就把這件事丟腦后了。
第二天早上一進門,琴正罵人,看到我音量提高了一倍。我知道我的報復手段有些偷偷摸摸,不那么光明正大,而且惹了麻煩。最麻煩的不是在學校,琴知道老師要來了便早早住口;最麻煩的是在路上,琴用她的罵聲對我實行圍追堵截,我像灰溜溜的小老鼠,琴成了打鼠的英雄。
琴很能罵人,指桑罵槐,甚至破口大罵。在她的罵聲中,我來不及想自己的愚蠢,原有的嫉妒卻變成了完完全全的恨。
五年級時新來了兩位女生,其中就有我的表姐,為了考入市重點特地從林區(qū)轉來重讀。加入了新成員,“半邊天”不但沒“多云轉晴”,反而“陰雨密布”了。表姐的成績開始遙遙領先,琴很不服氣,私下里便說她是重讀生。話被傳過來,表姐便立場堅定了,女生陣營里從此有了兩個幫派,彼此虎視眈眈。
我們常在一起挖空心思貶低對方,以示敵弱我強。有一天發(fā)現(xiàn)琴“長著滿臉橫絲肉,一看就不像好東西”,令我們開心了一陣子,尤其是那常形容壞人的“橫絲肉”,讓我出了許多怨氣。
我們(包括琴)都以為自己很聰明,所作所為理所當然,發(fā)布考中學成績時大家都傻了。老師認為最有希望的幾個,甚至表姐,都沒有考入那所向往已久的重點中學。
也許是因為那次慘敗,琴比我們先長大了。有一天陪媽媽逛街,我遠遠地看到琴,早早地扭過頭去,聽見琴問:“大娘上街呀?”
媽媽說:“嗯。琴,你有時間到我家里玩吧。”
“哎。”
我那時混沌未開,等琴走遠了就問:“媽,你理她干啥兒?你不知道我倆不好嗎?”
媽媽瞪了我一眼,說:“她到底是大兩歲懂事了,人家想和好?!?/p>
“我才不和她和好呢!”
雖然媽媽開導了半天,我卻忘不了琴的那些惡罵,幾次碰到她探尋的目光都以冷漠拒絕了。
多年以后,我慢慢地聰明過來。無論在哪兒,無論做什么,我們都會遇到對手。我們太喜歡把對手列為敵人,太喜歡嫉妒甚至誹謗。一個人的真正長大,卻是從真誠地欣賞對手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