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堅

到橘子洲頭去

■魯堅

1

黃樹立抱著兒子走出醫(yī)院大門時，平常川流不息的馬路此刻靜悄悄的。凌晨三點四十分，人們都還在夢里。

都怨昨天那場下了一整天的綿綿細雨。下午三點多，本來妻子李梅打算去接放學的兒子，哪知道水果店突然來了一宗大生意。兩口子忙了半個多小時。等到李梅趕到學校，兒子的鞋子從外到里已經(jīng)全部濕透。晚上，兒子發(fā)起了高燒，黃樹立急匆匆抱著兒子攔了的士趕到醫(yī)院，打吊針就花了四個多小時，折騰到凌晨三點多。

看來是要找人幫忙了。黃樹立拖著散了架的身子，踉蹌走到醫(yī)院門口時，心里暗想。

在這時候攔到的士怕是跟買彩票中獎一樣難。正當黃樹立焦躁不安時，李梅騎著電動車出現(xiàn)在馬路的對面。黃樹立過了馬路，把熟睡的兒子交給李梅，跨上了電動車。他回頭看了一下哈欠不斷的李梅，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把遠在益陽鄉(xiāng)下的父母接到長沙來。

其實，去年黃樹立從自己表哥手里接下這個水果店時，他就想把父母接到長沙來。一則方便自己照顧他們。家里只有兩兄妹，妹妹嫁到了深圳，自己又難得回一趟家。二則父母也可以幫忙照顧兩個小孩。

黃樹立事先沒有跟家里打電話，隔了一天便跟朋友借了一輛車，直接開回了家。前年黃樹立的父親黃建軍摔傷了一條腿，家里邊沒有再種田，也沒有喂豬。只種了一點菜，喂了幾只雞。一到家，黃樹立便跟母親劉秀云講了他這次回家的目的。劉秀云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忙著將自己養(yǎng)的幾只雞鴨寄養(yǎng)到隔壁鄰居家。沒想到黃建軍開始并不愿意，他說他過不慣城里人的生活。他還說自己腿腳不方便，不但幫不了別人，反而還要別人照顧。

黃樹立說。難道你一個人在家我就放心了嗎？

黃建軍還要再講什么的時候，劉秀云說，樹立現(xiàn)在正要人幫忙，我們不去誰去?你那條腿已經(jīng)沒什么大問題了，又不是要你去跑步。

黃建軍的嘴蠕動了幾下，最終沒有說話。

劉秀云簡單收拾了一下衣物，關(guān)好門窗，跟著兒子到了長沙。

2

有了父母的幫助，黃樹立夫婦便全身心投入到水果店的經(jīng)營中。劉秀云每天負責接送上小學的兒子，李梅去店子時順便將女兒送到小區(qū)內(nèi)的幼兒園。黃建軍不善于與人交往，每天就幫忙選選菜，其它時間無所事事，一般背著手站在小區(qū)外的馬路邊，看著車輛來來往往。不久，黃建軍終于找到了一件可干的事情——撿垃圾。黃樹立極力反對。黃建軍便又回到了原來那種生活模式中。只是他不再去馬路邊看車，取而代之的是拿把凳子坐在小區(qū)內(nèi)唯一的一個小草坪里。有時候黃樹立看到他父親孤零零的背影，心里覺得不太舒服。與李梅商量了幾次之后，黃樹立又同意他父親去撿垃圾了。不過他只允許父親撿塑料瓶或者是宣傳單，不能去翻垃圾桶。

一晃又快到六月份，一年又過了一半，黃樹立的父母來長沙也差不多三個月了。想著父母每天都為自己忙來忙去，黃樹立決定帶著父母去玩一天，他把日子定在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去哪里玩呢？烈士公園、植物園和世界之窗都已經(jīng)去過了。這樣排除之后，只有橘子洲頭了。長沙市不是說什么山水洲城嗎？再說，黃樹立記得在鄉(xiāng)下時，黃建軍就說過想去看看橘子洲頭的毛主席雕塑?？墒怯幸荒晁麄儊黹L沙，正趕上漲水，橘子洲頭被封了，所以沒去成。

黃樹立把目的地定在了橘子洲頭。

然而，在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目的地卻變成了烈士公園。

六一節(jié)前天晚上，黃樹立的兒子一回家，便嚷著明天他過節(jié)，要出去玩。

黃樹立說，好呀，我們?nèi)乙黄鹑ァ?/p>

李梅說，崽崽想去哪里玩呢？

兒子邊跳邊說，我要去烈士公園。我要玩海盜船、激流勇進和過山車。盧龍說他都玩過了，哼，我也要玩。

黃樹立的小女兒也跟著叫要去烈士公園玩。

黃樹立說，烈士公園我們不是去過幾次了嗎？明天我們?nèi)ラ僮又揞^好不好，那里比烈士公園還好玩。

沒想到兒子不假思索地否定了這個提議。黃樹立又勸了幾句，兒子不干了，開始哭鬧起來。劉秀云連忙去勸孫子，說，明天我們?nèi)チ沂抗珗@呢。你爸騙你的。

黃樹立火了，說，要么去橘子洲頭，要么在家哪兒也不去。

兒子口里叫著“不嘛不嘛”，掙脫開劉秀云的手，睡到地上滾了起來。小女兒也在旁邊“哇哇”哭了起來。

黃樹立揚起巴掌就要扇過去，李梅連忙把他拉開了。

黃建軍這時走了過去，說，細寶，別聽你爸的。我們明天去烈士公園。你爸媽不帶你去，我和你奶奶帶你們?nèi)ァ?/p>

雖然還不時哭幾聲，黃樹立的兒子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

黃樹立說，爸，那烈士公園他們都去了不下五六次了。再說，您還沒去過橘子洲頭呢？

黃建軍說，娃娃喜歡就好。娃娃喜歡就好。再說，反正我們都在長沙，下次隨便抽個時間就能去橘子洲頭。

3

水果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有時候黃樹立到晚上九點多才舍得關(guān)門。

一天，黃樹立坐下休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七點多了。做水果生意一年多，黃樹立總結(jié)了一些規(guī)律。只要有一個顧客進來挑水果，就會有一大撥人一起進來。如果一個顧客都不來店里，那就沒一個人進店子來。黃樹立本來打算今天早點關(guān)門，六點回家吃飯，然后早點休息，因為今天早上去進貨沒休息好?？墒俏妩c半左右，店里來了幾個顧客，然后便三三兩兩的絡(luò)繹不絕。黃樹立一直忙著，連打電話給家里的時間都沒有。

想著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候，黃樹立索性決定將店子開到九點再回家。他發(fā)了個信息給李梅，叫她送飯過來。到了七點半左右，李梅來了，但是兩手空空。

黃樹立說，怎么沒給我?guī)э埬?

李梅說，爸媽讓我喊你回家吃飯。

黃樹立說，今天是特殊日子嗎？

李梅說，不是。

黃樹立說，這就怪了。

李梅說，爸媽說你差不多半個月沒回家吃飯了。

黃樹立說，半個月？真的嗎？

騎電動車回家的路上，黃樹立一直在想，自己這半個月都去哪里吃飯了?與朋友出去吃了四五餐，帶小孩去肯德基吃了三四次，還有幾次是在進貨的路上吃的，其余的時間是在店子吃李梅帶過來的飯。這樣一算，黃樹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差不多半個月沒回家吃飯了。

一回到家，黃樹立就看到房子中間的桌子上已經(jīng)被碗碟堆得沒有空隙了。一坐下，劉秀云忙將滿滿一碗飯塞到了黃樹立的手中。

黃樹立說，你們先吃就是呀，留點給我就行了。

劉秀云說，一家人在一起吃多好。邊說邊將一個雞腿放到了黃樹立的碗里。

黃樹立的兒子也夾了一根青菜放到了黃樹立的碗里，一邊還嘻嘻笑著。

全家人都笑了起來。

4

日子就這樣如流水一樣無聲無息地流逝了。

黃樹立經(jīng)常想起一句話，人過了25歲，過日子就像踩了一塊香蕉皮。中秋節(jié)剛過，轉(zhuǎn)眼又快到重陽節(jié)了。黃樹立看了看日歷，發(fā)現(xiàn)重陽節(jié)正好是星期六。他突然又想起六一節(jié)那天的情景。一雙兒女玩得不亦樂乎，自己的父母拿著水和衣服跟在兩個孩子身后跑，自己和妻子忙著排隊買票。玩了一天，回到家，小孩倒是沒事，吃晚飯洗完澡就呼呼大睡?？墒歉改傅降啄昙o大了，劉秀云給黃建軍捶了好長時間的腿，才去睡覺。

要不重陽節(jié)去橘子洲頭走走？黃樹立想，洲上好像有電瓶車，買張票就是，想走就走，想坐車就坐車。老人和小孩都方便。

晚上吃飯的時候，黃樹立說，這個星期六正好是重陽節(jié)，我們?nèi)页鋈ネ嫱姘伞?/p>

劉秀云說，過節(jié)不是你們生意最好的時候嗎？

黃樹立說，又不靠那一天掙的錢。難得一家人出去玩一次。

在一旁看電視的兒子跑了過來，抱著黃樹立的頭問，爸爸，爸爸，去哪里玩呢？

黃樹立說，是啊，去哪里玩呢？

劉秀云說，看孩子們想去哪里吧。

李梅說，崽崽已經(jīng)決定過一次了。這次一定要讓爺爺奶奶決定。

劉秀云說，我也不知道，只是別太累了。

一直沒做聲的黃建軍放下手中的飯碗，說，聽隔壁盧爹說，橘子洲頭上面有菊花展。好像是這樣的。

黃樹立說，那就定了橘子洲頭吧。我原來也是這樣想的。

然而，黃樹立卻是在株洲過的重陽節(jié)。

過節(jié)的前兩天，黃樹立的同學柳俊從加拿大渥太華回長沙了，他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學，有差不多十年沒見面了。在長沙的高中同學馬上組織了一場聚會。原以為聚一晚散伙，沒想到柳俊又拉著黃樹立這一群人跑到了株洲，在他的家鄉(xiāng)又宴請了大家，然后狂歡一夜。

迷迷糊糊的黃樹立悠悠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酒店里，時間已經(jīng)臨近中午十二點。他剛打開手機，屏幕就提示了他前幾天設(shè)定的事件提醒。他這才想起今天是重陽節(jié)。他還承諾帶全家去游覽橘子洲頭?，F(xiàn)在回長沙也來不及了。又能怎樣呢？哎，反正一家人都在長沙，下次隨便找個時間去不就行了。

5

這一年的天氣有點怪。臨近十一月了，炎熱仍賴著不走。黃樹立家里的狀況也是層出不窮。黃建軍摔傷的腿不知怎么又痛了起來，去醫(yī)院看了幾次才慢慢康復(fù)。接著，劉秀云又因為高血壓進了趟醫(yī)院。在醫(yī)院里做了幾項檢查，劉秀云又被查出高血脂，血糖也偏高。

那段時間，黃樹立在家、醫(yī)院和小店里跑來跑去，忙得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不過幸好父母的病都恢復(fù)得不錯。有些老年人的問題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徹底治愈的，只能以后注意了。也是因為這段時間的奔波，黃樹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母為自己分擔了太多的辛苦。在扶著父親母親進出醫(yī)院時，黃樹立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父母都是那么瘦，頭發(fā)也幾乎全白了，而這些他以前根本沒有覺察過。

父母真的是老了。黃樹立這一次是這么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不久以后，小武的話更讓黃樹立對“老了”這個詞有了更深層的觸動。

那天上午，黃樹立正在整理水果。隔壁的小武關(guān)了卷閘門，走了過來，要黃樹立幫他留意一下店面，因為剛接到家里人的電話，小武在鄉(xiāng)下的爺爺過世了。

后來，黃樹立和小武聊起他爺爺時，原來說話干脆利索的小武變得有點啰嗦。他說，本來還想今年在長沙過年，接他老人家來長沙到處玩玩。

小武跟黃樹立講過幾次，他爺爺也很想去橘子洲頭看看毛爹爹的雕像。

誰又想得到呢？小武嘆了口氣，如果我重陽節(jié)就接他老人家來長沙玩一兩天就好了。

但是誰又想得到呢，重陽節(jié)我回家時，他還好好的。小武說，不知道那么多的時間都被自己拿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去了。

小武是他爺爺帶大的。每次跟黃樹立聊起小時候的事情，小武總會提到他爺爺。

小武說，我原來總覺得我爺爺還能活幾十年，似乎就沒想過他也是七十好幾的人了。為什么以前我就想不到呢？我總以為時間太多了。唉。

小武說這話的時候，黃樹立的心似乎被狠狠撞了一下。

6

黃樹立決定在十一月份的最后一個星期六，全家去橘子洲頭玩一天。無論如何，都去。

到了周五，黃樹立開著從朋友那借來的車，先探了一次路。經(jīng)過橘子洲大橋時，他看了一眼依然郁郁蔥蔥的橘子洲頭，盤算著游覽的線路。黃樹立想，橘子洲頭那么大，就在上面玩一整天，吃的喝的李梅已經(jīng)買好了。

就要到他租住的小區(qū)時，黃樹立發(fā)現(xiàn)車子越來越慢，走走停停，龜速前進。好不容易挪到一個公交車站，他才明白堵車原來是出了車禍。一輛本田轎車撞到了幾塊圍擋。周圍圍了一大圈人。黃樹立朝那邊瞧了幾眼，心里想這司機也不知怎么開的車。不曉得傷人了沒有。一過堵點，黃樹立馬上提高車速，向小區(qū)開去。他突然又想起李梅說要去超市買幾塊一次性桌布，在橘子洲頭吃中餐時要用到。他便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自己的店面開去。

黃樹立把車子開到店面門口，卻發(fā)現(xiàn)店門緊閉。

李梅難道現(xiàn)在關(guān)門去買桌布了嗎？

黃樹立把車窗搖下來，對著正在服裝店外抽煙的小武喊，小武，我老婆呢？

小武說，她剛剛急匆匆地關(guān)門走了，鑰匙都插在門上沒抽走。我還沒來得及問。

小武跑過來，把鑰匙遞給了黃樹立。

黃樹立接過鑰匙，又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家里開去。

一跳下車，黃樹立小跑到了家里，卻發(fā)現(xiàn)也是大門緊閉。

他掏出手機，正要撥電話，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李梅在電話里哭著喊，快來市三醫(yī)院，爸被車撞了。

黃樹立跑向汽車，心里咚咚狂跳。

等黃樹立趕到醫(yī)院，黃建軍已經(jīng)去世了。黃樹立搖搖晃晃走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靠著墻壁軟軟滑了下去，耳朵里突然一片死寂。

后來，黃樹立才知道，他路上看到的那輛撞了圍擋的本田車就是罪魁禍首。

當時，市政正在整修公共汽車站旁的人行道。設(shè)置了圍擋，等車的人只好站到了路邊。正好有幾個瓶子被人丟在圍擋旁邊，黃建軍走過去彎腰撿瓶子時，那輛本田車瘋了般的沖向路邊，撞到了圍擋和在圍擋旁邊的人。而他父親是第一個被撞倒的。而如果當時黃樹立停車去事發(fā)點看看的話，他還能見到他父親最后一眼。黃建軍被送到醫(yī)院后才死亡。

7

第二年春節(jié)，黃建軍帶著母親劉秀云、妻子李梅和一雙兒女去了橘子洲頭。在那里，他們玩了一整天。站在橘子洲南頭看雕像時，黃樹立看到他母親的眼睛紅了。他的心里也好似被針扎了一下。

坐公交車回家時，黃樹立選了一個靠窗子的位子坐下。當汽車駛上橘子洲大橋時，黃樹立仍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橘子洲頭。

即使是冬天，橘子洲頭仍然綠意盎然，掩映在樹叢中紅色的房頂如蘑菇一般伸出頭來。

坐在黃樹立對面的一個年輕女孩正向她身后的一位老人講著橘子洲頭消逝了的一些景點。

女孩說，爸，橘子洲頭好玩不？

那位老伯笑著說，當然好玩了。不過你今天真沒必要請假專門陪我。以后我就住在這，時間多得是。

女孩說，沒什么。上班之后我就沒什么時間了。

車子要上五一路了，李梅突然覺得肚子有點餓，可是裝零食的袋子在黃樹立手里。她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黃樹立還在扭著頭盯著橘子洲頭。

李梅看到黃樹立的臉上掛著幾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