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牡丹燈記》在“剪燈”系列小說中以其主題的模糊性，別具一格。但小說中存在著明顯的矛盾沖突，重“情”的個人話語的代表符女、喬生敢作敢為，令人同情；重“理”的社會話語的代表鄰翁、魏法師、鐵冠道人等，則給人以虛偽做作的觀感。個人話語和社會話語的激烈沖突，對于深入挖掘小說文本寓意提供了一個有益的視角，同時也有利于領(lǐng)會作者瞿佑真實(shí)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人生態(tài)度。

關(guān)鍵詞：瞿佑；牡丹燈記；個人話語；社會話語

《牡丹燈記》在瞿佑《剪燈新話》的人鬼相戀小說中，屬于特別的一篇。特別之處就在于它的文本寓意具有模糊性，正如喬光輝在《明代“剪燈”系列小說研究》中分析的那樣，“在這篇小說中，作者的主題卻極其模糊，很難尋覓到文字表面以下的深意”，“作者的敘述非?？陀^，超然得幾乎讓人看不出他的是非判斷”。[1]顯而易見的是，《牡丹燈記》中存在激烈沖突的矛盾雙方，符女、喬生等代表著重“情”的個人話語，而鄰翁、魏法師和鐵冠道人則代表著重“理”的社會話語。挖掘潛伏在沖突背后的文本寓意，有利于探究作者的真實(shí)意圖。

一、個人話語暫時領(lǐng)先于社會話語

喬生乃喪妻之人，恢復(fù)單身，盡管無聊，可社會主流意識中的專情觀念使得他在元夕燈會這一晚自覺“不復(fù)出游”[2]，但“倚門佇立”使其并未完全斷絕與“出游”的關(guān)系。門外是熱鬧的燈會和實(shí)現(xiàn)與人交際的機(jī)遇，而門內(nèi)代表的是清心寡欲、專情于亡妻的要求。喬生不出門外，也不愿完全與外界隔離，可見內(nèi)心頗為掙扎?！耙虚T佇立”，喬生的視野完全處于門外，在內(nèi)心渴望的激勵下，人的聰慧狡黠得以施展。

十五日夜三更時分“游人漸稀”的冷清凸顯了美人登場的驚為天人，“韶顏稚齒，真國色也”。在美人面前，喬生的“自抑”變得不堪一擊，于是尾隨美人而去。愛美之心占據(jù)上風(fēng)，喬生果斷出門。“女忽回顧而微哂曰：‘初無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似非偶然也。’”《詩經(jīng)·墉風(fēng)·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泵廊艘栽娊?jīng)中私奔幽會之典故作為開場白。在古代社會主流話語體系之中，女子如此，或有勾引喬生之嫌，正如瞿佑《剪燈新話》序中所言，“自以為涉于語怪，近于誨淫”[3]。然而，美人并不是有夫之婦，單身女子在元夕燈會有如此舉動，誨淫之嫌有待商榷。美人自述“故奉化州判女也”，“止妾一身”，又由后文湖心寺寺僧所言可知，美人乃“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時年十七”，再到后來的符女供詞“伏念某青年棄世”，可見美人英年早逝，并未婚配，那么欲與喬生共譜戀情，并無不貞之嫌。并且喬生鰥居，尾隨符女在前，符女迎合喬生愛意在后，當(dāng)屬單身男女自由戀愛的范疇，符女勾引之說理由并不充分。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官宦人家小姐的魂魄，勇敢追求生前未曾體驗(yàn)過的愛情的形象。

喬生和符女勇于追求愛情的行為，標(biāo)志著個人話語在社會話語面前暫時取得了領(lǐng)先地位。

二、社會話語對個人話語的初次壓制

社會話語要維持自身的主導(dǎo)地位，決不允許個人話語長久處于優(yōu)勢，于是沖突開始激化。喬生與符麗卿戀愛將近半月，鄰翁的出現(xiàn)促進(jìn)了矛盾的產(chǎn)生。在喬生眼中，符麗卿乃國色天香的女子，而在偷窺的鄰翁看來，符麗卿是一個粉妝骷髏。古往今來，狐仙鬼魅幻化人形，攝人心魄，為害一方，是社會話語中流傳甚廣的傳說。以此觀之，喬生鬼迷心竅，當(dāng)局者迷，當(dāng)以鄰翁所言為是。然而，孰是孰非，小說文本給人以曖昧之感。鄰翁尋訪喬生下落，于湖心寺覓得符麗卿的棺槨，請寺僧開棺，此刻，“女貌如生焉”，與先前他所見到的粉妝骷髏相去甚遠(yuǎn)。在勸說喬生時，鄰翁扮演的是衛(wèi)道士的角色，代表了主流話語，與男子私通的女子傷風(fēng)敗俗，何況是離世多年的鬼魂，其實(shí)質(zhì)自然是邪祟之物。而在人鬼相戀的小說語系中，為情可死，為情可生，正如瞿佑友人桂衡在“剪燈新話”詩并序中所言，“世間萬事幻泡尓，往往有情能不死”[4]，在寺僧的見證下，鄰翁眼中的符女不再是骷髏，而與生前相貌無異。社會話語中的符女，先是骷髏，后是美女，前后矛盾，其可信度令人生疑。個人話語和社會話語的悖離，就體現(xiàn)在符麗卿的不同形象之中。

喬生與符女自由結(jié)合，歡愛將近半月，并無不妥之事發(fā)生。然而人鬼殊途，主流話語體系下，萬事萬物當(dāng)各安其分，所以人鬼相戀在鄰翁眼中就是大禍，“一旦真元耗盡，災(zāi)眚來臨”。但同樣是人鬼相戀，在《牡丹燈記》的前一篇《滕穆醉游聚景園記》中，滕穆與衛(wèi)芳華則譜寫了一曲美好的人鬼戀歌，兩人相敬如賓，三年之后，芳華主動離開，并無災(zāi)異出現(xiàn)。兩相對照，人鬼殊途的主流話語不得不引起人們反思。為了躲避所謂的災(zāi)禍，喬生還是聽從了鄰翁的勸諫，又在魏法師符篆的法力下，使得符麗卿“果不來矣”。到這個階段，以喬生、符女的分離為標(biāo)志，社會話語完全占據(jù)了上風(fēng)。可是喬生的隱秘欲望并不會因此衰歇，在訪友酒醉之后，他的欲望終究戰(zhàn)勝理智，“都忘法師之戒”，在湖心寺與符麗卿重逢。此時，以理智為代表的所謂社會話語遭受了沖擊。丫頭金蓮對喬生的態(tài)度是“何一向薄情如是”，符麗卿也責(zé)備喬生“薄幸”，在重情的個人話語中，喬生之前躲避符女的行為被解讀為忘恩負(fù)義。此時的喬生始終沒有解釋，也許這是對他薄情的懲罰，作者刻意取消了他為社會主流意識辯護(hù)的話語權(quán)。符女認(rèn)為“今幸得見，豈能相舍”，與喬生同入棺柩，喬生死于柩中。對于喬生的死，表面上看，是符麗卿造成的。但推根溯源，鄰翁和魏法師的干涉，拆散了相愛的雙方，符女要維護(hù)自己的愛情成果，既然不能與喬生同生，只有讓喬生與自己同死。所以，社會話語和個人話語的沖突，造成了喬生死掉的結(jié)局。

三、社會話語壓制個人話語的強(qiáng)勢與虛偽

喬生死掉之后，人鬼相戀變成了鬼魂之間的愛情，“自后云陰之晝，月黑之宵，往往見生與女?dāng)y手同行，一丫鬟挑雙頭牡丹燈前導(dǎo)”?？墒菦_突沒有消解，反而來得更加激烈。“遇之者則得重疾，寒熱交作”，先前的人鬼戀之所以被否定，是因?yàn)檫@種行為“傷風(fēng)敗俗”。如今的鬼魂之戀卻給其他人帶來了災(zāi)禍，“薦以功德，祭以牢醴，庶獲痊可，否則不起矣”。妖邪作祟，百姓遭災(zāi)，百姓舍棄錢財(cái)，僧道方來驅(qū)邪，邪祟被壓制。最終受益的不是妖邪，而百姓也付出了代價。那么為何鬼魂要來為害一方，作出對自身也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呢？百姓的疾病有沒有可能是巧合，或是心理作用的結(jié)果。這種可能性，并不是沒有。即使疾病確由鬼魂所致，那么符女和喬生的主觀意愿如何？他們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之過？

“喬生供曰：伏念某喪室鰥居，倚門獨(dú)立，犯在色之戒，動多欲之求。不能效孫生見兩頭蛇而決斷，乃致如鄭子逢九尾狐而愛憐。事既莫追，悔將奚及！”喬生認(rèn)為自己錯在犯色戒，愛上了符女的魂魄。

“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棄世，白晝無鄰，六魄雖離，一靈未泯。燈前月下，逢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民間，作千萬人風(fēng)流話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符女招供，身為鬼魂，愛上了喬生，是緣分注定。

“金蓮供曰：伏念某殺青為骨，染素成胎，墳壟埋藏，是誰作俑而用？面目機(jī)發(fā)，比人具體而微。既有名字之稱，可乏精靈之異！因而得計(jì)，豈敢為妖！”金蓮作為隨葬器物，自當(dāng)伴隨主人?！柏M敢為妖”，金蓮覺得不曾為妖。

三份供詞都是在暴力脅迫之下得來，鐵冠道人召來符吏，未曾問明原由，已然“以枷鎖押女與生并金蓮俱到，鞭箠揮撲，流血淋漓”，然后迫使其招供。“屈打成招”后的供詞自然會在某種程度上向社會話語屈服，但他們絲毫不曾談到自己給百姓帶來災(zāi)禍。由此可知，符女、喬生和金蓮并沒有為害一方的主觀意圖。

主流話語的權(quán)威代表——鐵冠道人，如何判罪呢？“惟幽明之異趣，乃詭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厲入門而晉景歿，妖豕啼野而齊襄殂”，鐵冠道人點(diǎn)出妖邪鬼魂“不利于人”的罪過，并以《春秋左傳》和《史記·齊太公世家》中的典故為例。但這兩個典故看似支撐著他的觀點(diǎn)，實(shí)則所起的作用卻有些微妙。晉景公夢見惡鬼大厲而死。齊襄公打獵，見到妖彘，墜車傷足，后來被殺死。表面上看，妖邪鬼魂的確給人帶來了不祥的災(zāi)禍。但究其緣由，晉景公殺害趙同、趙括在先，大厲控訴其不正道在后。齊襄公先與魯夫人私通，再命彭生殺害魯桓公，又殺彭生以謝魯。齊襄公可謂集淫亂、兇殘、狡詐于一身。佛道宣揚(yáng)因果報(bào)應(yīng)，晉景公和齊襄公都是自種惡因在前，后嘗惡果。由此可見，所謂“謙謙君子”的人類未必然，所謂“不利于人”的“幽明”、“詭怪”未必不盡然。

“喬家子生猶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貪淫，生可知矣”，照鐵冠道人的邏輯，只要生前存在過錯，死后也不足憐恤；死后存在過錯的話，生前必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佛家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再者，就像由邪入正一樣，同樣也存在由正入邪的可能。社會主流話語中存在如此邏輯不通的判詞，作者瞿佑對其真實(shí)態(tài)度可以略知一二。

對于所謂“驅(qū)鬼辟邪”事業(yè)的正義性，文本也給人模糊的觀感。魏法師的符篆為何“止能治其未然”，治標(biāo)不治本呢？或許他學(xué)藝未精，法力有限，因而給百姓指點(diǎn)了另一位高人?？磥?，驅(qū)邪的事業(yè)也有分工，有的治標(biāo)，有的治本。鄰翁舉薦魏法師，魏法師舉薦鐵冠道人。驅(qū)邪的事業(yè)也離不開宣傳工作，一環(huán)連一環(huán)。圍繞利益分配、職責(zé)分工和宣傳渠道這一系列問題，驅(qū)邪事業(yè)就類似于一個產(chǎn)業(yè)，而所謂正義與妖邪的沖突成就了這個產(chǎn)業(yè)。與其說妖邪所代表的個人話語在反抗社會話語，不如說是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利益既得者——社會話語在放縱然后絞殺個人話語。文本中道行最高的鐵冠道人，一開始并沒有將“驅(qū)鬼辟邪”當(dāng)成自己應(yīng)盡的義務(wù)，而是極力想要置身事外?！吧搅蛛[士，旦暮且死，烏有奇術(shù)！君輩過聽矣”，也許是鐵冠道人謙虛，得知魏法師舉薦之后，推托不得，又說，“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小子饒舌，煩吾一行”。言下頗有責(zé)備之意，似乎也不情愿。施展法力后，召來符吏，鐵冠道人，卻又換了一種口吻，“此間有邪祟為禍，驚擾生民，汝輩豈不知耶？宜疾驅(qū)之至”。這跟他先前“拒之甚嚴(yán)”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免不了給人留下一個虛偽做作的印象。

文本的結(jié)尾，符女等三人被將吏“押赴九幽之獄”，個人話語最終被迫屈服。但社會話語的代表又有怎樣的結(jié)局呢？鐵冠道人拂袖入山，眾人再去拜謝，已不復(fù)可見，魏法師則“病瘖不能言矣”。魏法師的“病瘖”，究竟是技高一籌的鐵冠道人懲戒他的“饒舌”，還是魏法師泄露天機(jī)，天命所為？無論如何，一個還算盡本分的法師落得啞口不能言的下場。而文中道行最高的鐵冠道人不復(fù)可見，作者是要體現(xiàn)他的仙風(fēng)道骨，不戀紅塵嗎？那么，此地再有邪祟之事，誰人來救天下蒼生呢？又或者作者是以一種含蓄的方式來體現(xiàn)對社會話語權(quán)威代表的不滿。個人話語在社會話語面前無疑是弱勢的，但在小說文本中，小說作者還是可以通過社會話語的最終缺失，來體現(xiàn)出自己對社會話語強(qiáng)勢和虛偽的疏遠(yuǎn)。

“瞿佑《看燈詞》作于《剪燈新話》問世之后，‘誰教誤向燈街見，斷送癡人死未休’當(dāng)是針對喬生而言，其中可見元夕燈會啟發(fā)了瞿佑的創(chuàng)作?！盵5]瞿佑的詩作，對于理解他對《剪燈新話》中人物的態(tài)度也有借鑒意義。“誤”、“斷送”、“癡人”等字眼體現(xiàn)了詩中對喬生的態(tài)度，并不怎么認(rèn)同。詩基本都扮演著正統(tǒng)文學(xué)體裁的角色，相對小說，更要求溫柔敦厚的中和之美。因而作詩之時，瞿佑會更多地考慮到社會主流話語的審美取向?？稍谧鳛橐患抑缘男≌f文本中，限制就少了許多。因而，《牡丹燈記》以它主旨的模糊性，在《剪燈新話》中顯得尤為特別。瞿佑好似鐵冠道人，詩歌與小說創(chuàng)作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或許是以此自嘲，孰是孰非留待后人去評判。但無論如何，在瞿佑的創(chuàng)作中，個人話語與社會話語的激烈沖突，的確彰顯了別樣的藝術(shù)張力。

注釋：

[1]此處參見：喬光輝.論《剪燈新話》中的愛情題材.見明代“剪燈”系列小說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xué)，2000，第102頁。

[2]本文《牡丹燈記》引文均見：明·瞿佑著.瞿佑全集校注[M].喬光輝校注.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3]見瞿佑.剪燈新話序，明·瞿佑著.瞿佑全集校注[M].喬光輝校注.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第654頁。

[4]見桂衡.剪燈新話詩并序，明·瞿佑著.瞿佑全集校注[M].喬光輝校注.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第657頁。

[5]此處參見：喬光輝.“剪燈新話”的素材來源探微.見明代“剪燈”系列小說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xué)，2000，第84頁。

參考文獻(xiàn)：

[1]明·瞿佑著.瞿佑全集校注[M].喬光輝校注.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2]喬光輝.明代“剪燈”系列小說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xué)，2000.

[3]王瑾著.互文性[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4]高玉.論中國古代的“個人”話語及其本質(zhì)[J].思想戰(zhàn)線，2004，（5），99-102.

[5]張學(xué)煥.《牡丹燈記》在日本江戶文壇的兩種接受方式[J].名作欣賞，2011（20），159-164.

[6]司志武.中日三篇“牡丹燈記”的對比分析[J].日語學(xué)習(xí)與研究，2010（3），115-122.

作者簡介：朱猛，東南大學(xué)12級碩士，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