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明 祥
(清華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84)
李東陽(1447—1516),字賓之,號西涯,祖籍湖廣長沙府茶陵。李東陽不僅位極人臣,而且是文壇領(lǐng)袖,死后謚“文正”,頗有歐陽修之風范;然而卻在劉瑾亂政時妥協(xié)退讓,飽受爭議。清代蔣永修為李東陽《懷麓堂稿》作序時便說:“嘗觀古人身后則論定,獨明李西涯先生歷二百年褒刺不一。嗚呼!西涯何遇于生前,而不遇于身后也?”(1)蔣永修:《懷麓堂稿舊序》,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岳麓書社,1984,第450頁。然而,這種頗具政治性或道德性的評價有時并不那么純粹。由于評判者所持立場不同,言說動機也大相徑庭,因此建構(gòu)了李東陽的多重歷史形象。那么,我們不得不繼續(xù)追問,李東陽形象的發(fā)展有無歷時性的差異?記載李東陽形象的這些文獻是否可靠?為什么李東陽形象會出現(xiàn)如此的多樣性?如何盡可能還原一個歷史上較為真實的李東陽形象?本文擬以李東陽委蛇劉瑾事為中心,對這些問題嘗試做一探討。
歷史記載的時序性差異往往導致敘事矛盾的產(chǎn)生。一方面,我們或許認為更接近事件發(fā)生時間的記載往往比較詳實可信,與事件發(fā)生時間相隔甚遠的記載可能帶有人云亦云、不明其理的謬誤;另一方面,當時人的記載亦可能處于一種“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遮蔽之下,而后來的人又常常有一種撥云見日的后見之明。因此,如何統(tǒng)一歷史記載的時序性差異,在考察事物流變時就顯得格外重要。筆者認為,李東陽形象可以分為三個時段來透視,即當世、近世和易代:當世視野是指對李東陽生前時段的考察,近世視野是指對李東陽死后至明朝滅亡時段的考察,易代視野是從清朝的價值建構(gòu)來反觀對前朝李東陽的評價。這三個時段既有文獻的一脈相承之處,又有各個時代的人心和底色。
當世視野,應考察和李東陽生前有過交游的人物,他們可能活到李東陽去世后的一段時間。在此間有兩個要素對李東陽形象的塑造最為關(guān)鍵,一是人物關(guān)系,二是利益糾葛。在人物關(guān)系要素的評價中,血緣、師生、官場三者構(gòu)成了最基本的變量。當然,這三者并不是正向恒定的,并不是說血緣等關(guān)系深,評價就一定會是正面的,其間具體的評價仍然受到利益糾葛的制約。
此時將李東陽塑造成比較正面形象的一些人,大多是他的門生或者受到他庇護和提拔的同僚之類。邵寶《祭先師文正公文》:“先生于天下,有默旋宏濟之功,有允孚中立之德,有大雅振古之言。古稱三不朽者,先生兼之。先生我?guī)?,而能成我所以生,處我所以為食,蓋有罔極之恩焉?!?2)邵寶:《祭先師文正公文》,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82頁。邵寶是李東陽的門生,本來夸贊老師合情合理,但將李東陽抬到“三不朽”的地位則明顯過譽。梁儲《賀閣老西涯李公七十詩序》:“不幸值權(quán)奸干政,時事一變,又能處之以巽,而行之以漸,包荒持重,圖善厥后,卒能感悟明主,殄除元惡。舊章成憲,率由罔墜。反正之功,于茲為大?!?3)梁儲:《賀閣老西涯李公七十詩序》,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74頁。正德五年(1510)秋,劉瑾被誅,李東陽薦梁儲入閣,可知二人關(guān)系之親密,梁氏有此語也在情理之中。在李東陽去世之后,謝遷有《哭李西涯》:“死別吞聲杜老詩,一吟雙淚不勝悲。長箋短札勞頻寄,海角天涯慰遠思。陽羨卜居空有約,汝南會老更無期。瓣香聊寓平生意,目斷寒云北雁遲?!?4)謝遷:《歸田錄》卷七,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李東陽、謝遷與劉健三人在內(nèi)閣時便勠力同心,后劉瑾專權(quán)時,李對謝亦多有庇護。這可見謝遷此詩寫作之背景。
李東陽與“前七子”的交惡事件,則更能彰顯人際關(guān)系與政治利益的復雜糾葛。在“前七子”中,尤以李夢陽與李東陽的關(guān)系最為曲折。學界認為二人關(guān)系的公開惡化是源于康海葬親事件。正德三年,康海之母去世??荡蚱婆f例,不求內(nèi)閣閣老為碑表銘傳,而自為行狀,請李夢陽為墓表,段德光為傳。這冒犯了閣老權(quán)威,引起李東陽強烈不滿。(5)張治道:《翰林院修撰對山康先生狀》,載黃宗羲編《明文?!罚腥A書局,1987,第4545頁。然而,此事件僅能視為二人關(guān)系惡化的公開宣言,究其深層原因,還應落腳于李東陽委蛇劉瑾一事。李夢陽是脾氣耿直火爆之人,從他以馬鞭擊落張鶴齡牙齒事件就可明見。他對劉瑾深惡痛絕,勢不兩立。正德元年九月,李夢陽替戶部尚書韓文等草疏攻擊劉瑾,二年正月被奪官,三年五月十七日被逮北上。劉瑾欲置之死地,賴康海、何景明等救免,而康海竟因此事被李東陽坐瑾黨落職。因此,對于李東陽委蛇劉瑾的做法,李夢陽極為不滿。其實,在正德元年九月李東陽留任時,二者關(guān)系已經(jīng)惡化。廖可斌先生說:“它們的矛盾分歧,主要在政治方面。某些在文學上的相互攻擊,實亦挾帶有政治因素在內(nèi)。沒有后一方面的原因,它們的整個關(guān)系至少不會惡化到那種地步?!?6)廖可斌:《明代文學思潮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154頁。后又經(jīng)過正德九年的江西之獄事件,李夢陽懷疑內(nèi)閣受到李東陽唆使而對他落井下石,更進一步譏諷李東陽文風“萎弱”。在李東陽辭世之后,李夢陽尚有《凌溪先生墓志銘》譏諷李東陽:“柄文者承弊襲常,方工雕浮靡麗之詞,取媚于時眼?!?7)李夢陽:《凌溪先生墓志銘》,載《空同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七子”雖屬同一文學團體,然由于與李東陽的關(guān)系不一,故他們對李的評價亦是迥異。因為政治分歧再加私仇,“七子”中的康海對李東陽批評最為激烈。而何景明因受李東陽恩惠,且誅劉瑾后被李復官,所以一直對李有好感;直至李東陽去世后,何景明還作《懷西涯先生》(8)何景明:《大復集》卷二十五,明嘉靖刻本。以示懷念。但隨著李夢陽在文壇的影響力日劇,以至后來逐漸形成“進士山東李伯華,相逢亦笑李西涯”(9)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丙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274頁。的局面。
當然,利益糾葛之外,也要考慮時人因道聽途說所致的信息變形。陳洪謨《繼世紀聞》:“會天晚,待明旦發(fā)旨捕瑾等下獄。左右有以其事密告瑾者,瑾素與李閣老東陽有舊,重其詩文,密以韓文等所劾詢之東陽,得其大略。”(10)陳洪謨:《繼世紀聞》卷一,中華書局,1997,第71頁。不知陳洪謨的消息源于何處,竟把李東陽塑造成一個同劉瑾相互勾結(jié)的泄密者形象,這是對李東陽最為負面的評價,但卻是一則禁不住推敲的謠言(論詳后)。
近世視野,界定在李東陽死后到明朝滅亡這段時間,主要是觀察沒有直接和李東陽接觸過的人對他的評價。在近世視野中,由于去“古”未遠,人們對李東陽委蛇劉瑾事仍有較高的關(guān)注度。此時的人們已不能親歷當時的現(xiàn)場,而對流傳下來的文獻有見仁見智的不同角度。
此時,人們對李東陽形象的塑造一般帶有厚此薄彼的對比意味。李開先言:“西涯久恨晦庵碎其詩文,簡遺心腹人漏言于閹輩?!?11)李開先:《李崆峒傳》,載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928頁。李開先將李東陽塑造成一個泄密者的形象,但實際上為了贊揚李夢陽:“夫二張八黨,勢焰熏天,立能禍福人,朝士無不趨附奉承者。崆峒獨能明擊之,助攻之,可謂威武不屈、卓立不群者矣?!?12)同上書,第929頁。且以上文獻出自李開先所作《李崆峒傳》,其揄揚李夢陽之心已不言自明。鄧元錫說:“史銑曰:往西涯公處于劉瑾、張永之際,不可言臣節(jié)矣。士惠其私,猶曲貸而與之,幾亡是非之心。景鳴引大義稱責,愿削門生之籍。”(13)鄧元錫:《皇明書》卷二十五,明萬歷刻本。鄧元錫將李東陽塑造成一個失節(jié)之臣的形象,其動機與李開先頗為相似,即貶低李東陽以揄揚他者。此段文字出自其《皇明書·名臣》中羅玘的傳記。羅玘是李東陽的門生,李被塑造得越不堪,則越能反襯羅的高風亮節(jié)。
此時人們會將時局的討論附會到李東陽身上。明首輔高拱言:“昔正德初,劉瑾弄權(quán),其時內(nèi)閣,劉晦庵河南人,謝木齋浙人,李西涯楚人。乃西涯通瑾取容,而二公遂去。今六十年矣,事又相符,豈非天哉。予曰:吾安得為劉晦庵,彼時武廟已十有五,西涯只暗通瑾取容,尚顧忌形跡,故晦庵止于去。今上才十齡,荊人陰狠更甚,而不止與保交通,不顧形跡,凡吾一言,當即報保知。”(14)高拱:《病榻遺言》,載《高文襄公集》卷四十四,明萬歷刻本。高拱這一段話,實在是妙不可言。他自比為劉健,而將張居正比為李東陽,將馮保比為劉瑾,以張居正與馮保相聯(lián)合事比之李東陽與劉瑾相勾結(jié)事,將自己呈現(xiàn)為一個被驅(qū)逐的正直大臣形象。在高拱看來,不僅兩件事情相類似,而且李東陽與張居正俱為荊楚之人,簡直不能稱之為巧合,只能稱之為天道輪回了,所以他在此段話中引何儀所言:“天道六十年一周?!?15)同上。
還有一些人對李東陽表示諒解。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后瑾事起,晦庵去,木齋繼去,使西涯又去,則國家之事將至于不可言,寧不有負先帝之托耶。則文正義不可去,有萬萬不得已者?!?16)何良?。骸端挠妖S叢說》卷八,明萬歷七年張仲頤刻本。雷禮《國朝列卿紀》:“東陽以元老調(diào)護其間,使國脈不至盡斬,其功不可泯也?!?17)雷禮:《國朝列卿紀》卷九,明萬歷徐鑒刻本。張元忭《館閣漫錄》:“東陽隨事彌縫,去其太甚?;蚴枵撏⑥q,無所避忌,所以解紓調(diào)劑、潛消默奪之功居多,否則衣冠之禍,不知何所極也?;蛘吣艘云湟肋`隱忍、不即決去非之,過矣?!?18)張元忭:《館閣漫錄》,載余來明、潘金英校點:《翰林掌故五種》,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第540頁。這些都表達了對李東陽的諒解,且贊揚了他忍辱負重、顧全大局的品格。
易代視野,不僅僅是一個時間距離的拉長,更是在一種新的價值觀中對歷史的回溯和重構(gòu)。在易代視野中,最為關(guān)鍵的是正史對前朝一系列事件的解釋權(quán),這其中既有新政權(quán)合法性的暗示,又包含著正人心的意味。隨著正史的定型,官方欽定的人物形象便具有強大的影響力。
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幾乎完全剔除了李東陽評價的消極一面,將李氏塑造成一位迫不得已、委曲求全、顧全大局、高風亮節(jié)的大臣形象?!睹魇贰酚涊d了李東陽多次挽救朝臣的義舉,并贊揚他的委曲求全:“劉健、謝遷、劉大夏、楊一清及平江伯陳熊輩幾得危禍,皆賴東陽而解。其潛移默奪,保全善類,天下陰受其庇?!?19)張廷玉等撰《明史》,中華書局,1974,第4823頁。傳記最后贊揚他“立朝五十年,清節(jié)不渝”(20)同上書,第4825頁。。文中亦記載了士人對李東陽的一些非議,但重點仍是突出李東陽顧全大局的高風亮節(jié)。傳記中引用了劉瑾被誅后的李東陽的一封上疏,將其獨木難支、心中苦楚無法表露的委屈心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臣備員禁近,與瑾職掌相關(guān)。凡調(diào)旨撰敕,或被駁再三,或徑自改竄,或持回私室,假手他人,或遞出謄黃,逼令落橐,真假混淆,無從別白。臣雖委曲匡持,期于少濟,而因循隱忍,所損亦多。理宜黜罷。”(21)同⑥。《明史》所塑造的李東陽正是這樣一位以大局為重、隱忍求全的正面形象。
《明史》作為正史的官方力量對人物定型的影響是巨大的,而后又經(jīng)一些人的不斷強化,使得李東陽的正面形象逐漸固化。清李紱《狄文惠公李文正公論》:“后之人,自度身當梁、李二公之世,處二公之地,能如梁公受武后宰相之命而即謀反周乎?能如梁公遭難復起、不改初志、卒復其故主乎?能如李文正公盡言極諫、不畏權(quán)貴乎?能如李公孤立于群奸眾惡之中、不激不隨、遇事匡救、委任楊公卒去大憝乎?能如李公位極人臣、仕官五十余年而家無儲粟乎?二公而外,未見其人。然則后之人,毋輕議二公也?!?22)李紱:《狄文惠公李文正公論》,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66頁。作者將李東陽與狄仁杰相提并論,使李氏作為社稷股肱之臣的形象巍然屹立。誠然,《明史》成書在這些論述之后,但是其中關(guān)于李東陽的記載是以王鴻緒所編《明史稿》為藍本的。李紱的行文中明確引用了《明史稿》所言:“橫云山人《明史·列傳》言焦芳助虐,老成忠直放逐殆盡,東陽多所補救?!?23)同上書,第465頁。清法式善《李東陽論》中說:“是健、遷任其易,東陽任其難;健、遷所見者小,東陽所見者大;健、遷所處者安,東陽所處者危。若東陽者,誠大臣之所為也?!?24)法式善:《李東陽論》,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70頁。法式善認為請辭是容易的,為了社稷忍辱負重才是困難的,后者正是大臣所應當做的。法式善此論也受到《明史》的影響,他在文章最后專門引用了《明史》傳贊的內(nèi)容。
如果再進一步追問,為什么《明史》會塑造一個正面的李東陽形象?這恐怕要追溯到明末清初易代之際的士人心態(tài)。趙園先生《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有對遺民“不死”的討論:“為此而有生難死易之說;由明清之交到有清一代,論此者不厭其重復。自居遺民者亦須解釋其未死、后死、猶存,為其生存的必要性取證,諸如養(yǎng)親,撫遺孤,存遺文,存國史,以至圖恢復(是其意義之尤大者),待后王,等等?!?25)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第40頁。這種“生難死易”的討論與上述法式善所說“去易留難”有異曲同工之妙,這與《明史》贊揚李東陽的委曲求全也一脈相通。當然,清代官方對李東陽形象的正面塑造,并不意味著負面話語的消失。一些前代的看法仍會流傳下來,只不過在官方聲音的遮蔽下,這種小范圍的“報道”已非主流話語。
伽達默爾認為:“每一時代都必須按照它自己的方式來理解歷史傳承下來的文本,因為這文本是屬于整個傳統(tǒng)的一部分,而每一個時代則是對這整個傳統(tǒng)有一種實際的興趣,并試圖在這傳統(tǒng)中理解自身。”(26)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商務印書館,2007,第403頁。在三個時段的透視中,隨著人心及時代的變遷,李東陽的形象也仿佛一面鏡子,折射歷史的同時,也折射出當代的底色。
不同文體具有不同的風格特點,這是從審美意義上對文體的認知。然而,對于文體更為貼切的一種解釋是,不同文體有不同的作用。而對于學術(shù)研究來說,文體學不僅僅是文學研究的門類,更是關(guān)乎一切文史研究的基礎。因為文體中包含著人們說話時最基本的要素,即立場和分寸。我們只有準確把握文體中所包含的說話人的弦外之音,才有可能破解其中所隱含的密碼。對于李東陽形象塑造的考察,如果不引入文體學的視角,則很有可能不理解其中的指桑罵槐之意,而造成南轅北轍之狀況。
墓志銘、祭文之類。墓志銘一般是由同死者關(guān)系密切的人來撰寫,因此也必定多溢美之詞,而且可能會隱藏一些有爭議的問題。李東陽墓志銘由楊一清所寫,“初劉瑾欲害楊一清,李東陽力救之,一清深德東陽”(27)黃光升:《昭代典則》卷二十三,明萬歷二十八年周日校萬卷樓刻本。,由此可知兩者關(guān)系。楊一清《李公東陽墓志銘》評價李東陽說:“更化以來,值權(quán)奸用事,隨事應變。所以解紓調(diào)濟,潛消默奪,天下陰受其賜者,公不自言,而人亦或鮮知之?!?28)楊一清:《李公東陽墓志銘》,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56頁。這里將李東陽塑造為一個顧全大局、隨機應變、解救落難者的形象。又:“時逆瑾柄用,于是劉、謝二公皆得謝去,而公獨留。公據(jù)案涕泣,連疏懇乞同罷。上素重公,兩宮亦言:‘舊臣惟此一人,不宜聽其去?!坏靡眩柿糁?。”(29)同上書,第454頁。這里將李東陽留任歸于皇帝與兩宮的挽留,沒有采用“惟東陽少緩,故獨留”(30)張廷玉等撰《明史》,第4822頁。的說法,其目的正是避免后世將李東陽的留任歸結(jié)于李氏與劉瑾有相互勾通事。而寫祭文者也同死者關(guān)系密切,一般不會有貶斥之詞。如謝遷《祭西涯先生文》:“惟公海內(nèi)文宗,詞林人杰。嗟我晚生,幸從后列?!?31)謝遷:《祭西涯先生文》,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73頁。靳貴《祭西涯先生李公文》:“惟公文章山斗如韓退之;通經(jīng)學古,如歐陽子;朝野倚重,身系安危,如裴晉公?!?32)靳貴:《祭西涯先生李公文》,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78頁。這些俱是溢美之詞。因此,墓志銘、祭文之類,遮蔽了有關(guān)李東陽負面形象的事件。如果篤信此類文字,則有可能看到的只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李東陽。
筆記、野史、雜談之類。這類文體所記錄的多是一些瑣屑的紀聞雜錄,大多并不考辨事情的真?zhèn)?,而供談資消遣之用,甚至有些紀聞愈奇愈怪愈離譜愈受歡迎。比如,關(guān)于李東陽泄密者形象的塑造大多來源于此類文體。明李默《孤樹裒談》:“李東陽與瑾有舊,素敬東陽有詩文名,至是,東陽以韓文等所謀泄于瑾?!?33)李默:《孤樹裒談》卷十,明刻本。明陳師《禪寄筆談》:“韓尚書文同囑李公夢陽、內(nèi)閣劉公健共劾奏瑾乞拿問,付之葅醢,上不得已允之,待詰明發(fā),此正一機會而李東陽泄其事于瑾?!?34)陳師:《禪寄筆談》卷八,明萬歷二十一年自刻本。明陳全之《輟耰述》記載時人對李東陽委蛇劉瑾事的嘲笑:“李東陽為首相,有士人投以詩云:才名直與斗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碧,鷓鴣啼罷子規(guī)啼?!?35)陳全之:《輟耰述》卷二,明萬歷十一年書林熊少泉刻本。這些文體對所謂的“街談巷議”具有天然偏好;而民間所流傳之事,固然有正面之說,然多是所謂負面之“秘聞”。如果篤信此類文字,則有可能看到一個被“負面新聞”纏身的李東陽。
論說文、傳記文之類。這類文體一般有一個鮮明的立場,常常表現(xiàn)為“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特點。這類文體常常以自己的論點來取舍材料,使文獻成為片面論證的附庸。清沈德潛《李東陽論》:“從來人臣顯行其節(jié)者易見,隱行其志者難知。東陽之不去,一在保全善類,使諸臣陰受其庇;一在受顧命之重,寧留其身以冀君之悛改,而不忍超然去國以自潔其身。”(36)沈德潛:《李東陽論》,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67頁。清吳騫《李東陽論》:“竊謂君子之進退,故宜從容審度,不可隨,亦不可激,使東陽聞健之言,即憤然亦掛冠以去,何異于東漢黨錮諸人,專尚意氣,狥僚友之私,而不顧朝局,亦非純臣之用心,故姑留以觀上意,所謂遲遲去魯。”(37)吳騫:《愚谷文存》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這些都是正面歌頌李東陽的論說文。他們先是有一個立意,即真正的股肱之臣應以大局為重而不計較個人的名聲得失,再以此來看待李東陽,將其塑造成一個忍辱負重的光輝形象。如果篤信此類文字,則可能看到一個十分完美或者十分不堪的李東陽。
小說、戲曲之類。在今天看來,我們一般將此類文體歸為虛構(gòu)性文學,但是當時的小說、戲曲等具有很多批評現(xiàn)實的功用。比如,《西游記》車遲國國王可能影射嘉靖帝、虎力大仙等妖精諷刺嚴嵩一黨等;《金瓶梅》相傳為王世貞作,以西門慶隱喻嚴世蕃等。這些都可以看出虛構(gòu)文體的現(xiàn)實意義。王九思曾作《杜甫游春》的雜劇以李林甫隱喻李東陽,其中第二折《朝天子》云:“他狠心似虎牢,潛身在鳳閣,幾曾去正綱紀,明天道。風流才子顯文學,一個個走出去漫天套。”(38)王九思:《渼陂集》,傳文圖書出版社,1976,第1447頁。這里很容易將李林甫同李東陽相聯(lián)系。王九思先是作為“前七子”一員與李東陽詩風相悖,在吏部任職時對李東陽的干兒子李臺繁沒有特殊照顧,又被人控告譏笑李東陽詩歌,這些都加劇了他與李東陽的矛盾。王世貞云:“敬夫(王九思)有雋才,尤長于詞曲,而傲晲多脫疏人?;蜃嬛钗恼?,謂敬夫嘗譏其詩,御史追論敬夫,褫其官。敬夫編《杜少陵游春》傳奇劇罵李,聞之,益大恚。雖館閣諸公亦謂敬夫輕薄,遂不復用?!?39)王世貞:《王世貞著輯詞話》,載鄧子勉編《詞話全編》,鳳凰出版社,2012,第1462頁。不過這里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對于隱喻的判定,因為小說、戲曲并不等同于歷史,如果將影射的考證與現(xiàn)實一一對應,則可能陷入索隱派的泥潭;二是應該注意文中作者情感的代入,王九思塑造的李東陽形象可能帶有個人偏見,王世貞的說法也不過是因為他本身處于復古派的立場而對茶陵派發(fā)難。這些都應該考慮。
史書之類。史書又分為官修與私撰。官修史書持論須中庸,并且符合新朝的價值取向;而私撰史書則可能會代入一些個人感情色彩。考察史書這類文體,則須注意其中曲筆以及旁見側(cè)出的方法。如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中“劉瑾用事”一節(jié),雖然記載了李東陽庇護朝臣的一些義舉,但對李東陽頗有微詞。谷氏在行文中還引用御史張芹彈劾李東陽的奏疏:“劉瑾專權(quán)亂政之時,阿諛承順,不能力爭。及陛下任用得人,潛消內(nèi)變,又攘以為功,冒膺恩陰。乞賜罷斥。”(40)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2018,第648頁。雖谷氏未完全贊同張芹所說,但他將此語引入文中卻是意味深長。再比較《明史》的記載,則褒貶立見?!睹魇贰酚涊d此事只曰:“為御史張芹所劾。帝怒,奪芹俸。”(41)張廷玉等撰《明史》,第4824頁。寥寥數(shù)筆,皮里陽秋。谷應泰在文章最后直接跳出來批評道:“夫水自湍也,風又激之;湯已沸也,火又烈之。廷臣自李東陽而下,無不靦顏要地,甘心頤指?!?42)同⑤書,第648頁。此將劉瑾專權(quán)歸結(jié)于李東陽等大臣的助紂為虐,而李東陽的舉動不是所謂的委曲求全,而變成了“甘心頤指”。再對比《明史》所言“東陽悒悒不得志,亦委蛇避禍”(43)張廷玉等撰《明史》,第4822頁。,則可以看出《明史紀事本末》對李東陽的批評。而且,《明史紀事本末》是私撰史書,相比《明史》而言,明顯感情色彩更為濃重。再如《明史·李東陽傳》將李東陽塑造成了一個“立朝五十年,清節(jié)不渝”(44)同上書,第4825頁。的完美大臣形象,看不出任何批評:“獎成后進,推挽才彥,學士大夫出其門者,悉粲然有所成就。自明興以來,宰臣以文章領(lǐng)袖縉紳者,楊士奇后,東陽而已。”(45)同①書,第4824頁。這里敘述李東陽文學之地位,盡是溢美之詞。但《明史·劉健傳》言:“東陽以詩文引后進,海內(nèi)士皆抵掌談文學,健若不聞,獨教人治經(jīng)窮理。其事業(yè)光明俊偉,明世輔臣鮮有比者。”(46)同①書,第4817頁。這里雖未直接對李東陽提出批評,但與劉健相對看,則高下立見。自太史公創(chuàng)旁見側(cè)出法,史書中正面人物的本傳一般并不大書其負面之事,而是運用曲筆,需要細細咀嚼才能得其中三昧。
從文體學視角來考察李東陽形象的建構(gòu)帶給我們的思考是,學術(shù)研究并不在于簡單地判定是非,而在于解釋原因。學術(shù)研究的對象有其自身的立場,學術(shù)研究者也有其自身的立場,我們應該考察他們在言說時的動機所在。
關(guān)于李東陽形象的多方討論,實際上圍繞著幾個關(guān)鍵的話題。這些話題構(gòu)成了塑造李東陽形象的基石,人們往往從這些石塊出發(fā),再建構(gòu)有利于自己論述的人物形象。仔細探究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話語不僅有著盲人摸象的片面,而且也帶有邏輯上的漏洞。從這些圍觀群眾的立場動機和邏輯前提的反推下,或許能夠觸摸到當時事件發(fā)生的一些真相。不過,應該要有一種前提的認知,即我們的判斷很有可能也會成為一種“管中之豹”,甚至成為各種聲音里的某一種,但我們并不避諱這種可能性。因為討論的意義并不在于“誰是誰非”,而在于“誰是什么樣的是、誰是什么樣的非”。
首先,“留任事件”應是李東陽形象建構(gòu)的一個核心討論。對于李東陽為什么留任,人們發(fā)表了各自迥異的看法。一是,李東陽泄密于劉瑾,故獨留。明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李東陽與劉瑾有舊,舉朝欲攻瑾,東陽泄其謀,因得預為之所,既而劉健、謝遷去位,東陽獨被眷留。二公瀕行,東陽祖餞欷戲泣,健曰:何用今日哭,為使當日出一語,則與我輩同去爾?!?47)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卷七,明萬歷刻本。二是,李東陽文名盛,故獨留。明焦竑《熙朝名臣實錄》:“東陽門徒最盛,初皆以為東陽素有文名,故得不去。”(48)焦竑:《熙朝名臣實錄》卷十一,明末刻本。三是,李東陽被皇上、兩宮挽留。明楊一清《李公東陽墓志銘》:“時逆瑾柄用,于是劉、謝二公皆得謝去,而公獨留。公據(jù)案涕泣,連疏懇乞同罷。上素重公,兩宮亦言:‘舊臣惟此一人,不宜聽其去。’瑾不得已,故留之?!?49)楊一清:《李公東陽墓志銘》,載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54頁。四是,李東陽對誅劉瑾事未明確表態(tài),故獨留。明薛應旗《憲章錄》:“遂準令劉健、謝遷致仕,惟獨留李東陽,蓋前閣議請誅劉瑾等時,健嘗推案哭,遷亦訾瑾等罔休,惟東陽不出一語,遂得獨留。”(50)薛應旗:《憲章錄》卷四十四,明萬歷二年刻本。明王世貞言:“史謂請誅瑾等疏實出東陽筆,第太監(jiān)陳寬等至閣議時,東陽辭頗緩,中人皆以為事不由之,故獨留。”(51)王世貞:《弇山堂別集》,中華書局,2013,第1792頁。清查繼佐《罪惟錄》:“劉健、謝遷、李東陽皆顧命臣,持議欲誅之。健憤,至推案哭,遷贊之,獨東陽不言。”(52)查繼佐:《罪惟錄》,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第2625頁。如果仔細推敲這幾種說法,有些在邏輯上就站不住腳。第一,李東陽先泄密于劉瑾,后又委屈受制于他,后又費心誅殺他,這在邏輯上說不通。第二,李東陽文名盛,謝遷文名亦很大,因為文名只留下李東陽,這顯然也說不過去。第三,李東陽被皇上、兩宮挽留,然而當時的正德皇帝不問朝政,兩宮又有何分量。唯有第四點,符合人性和邏輯。李東陽未明確表態(tài)誅殺劉瑾,所以劉瑾對他并沒有那么痛恨。觀劉瑾當權(quán)時的表現(xiàn),他是想做一些事情來取得他人承認的,所以他還是要留下一些能為自己所用的人;而且,筆者認為,三人不同的結(jié)局與各自性格密不可分?!睹魇贰费詣⒔。骸爸x交游,鍵戶讀書,人以木強視之?!?53)張廷玉等撰《明史》,第4810頁。又言謝遷:“遷儀觀俊偉,秉節(jié)直亮?!?54)同上書,第4819頁。又總體評價:“劉健、謝遷正色直道,蹇蹇匪躬。閹豎亂政,秉義固諍。志雖不就,而剛嚴之節(jié)始終不渝。”(55)同④書,第4829頁。劉健、謝遷都是比較耿直的人,這類人不要說不容于劉瑾,他們自己都無法接受與一個太監(jiān)同流合污,而李東陽則并非如此。清代湯斌《擬明史稿》對其評價頗為準確:“好推挽才雋,一時名士群出其門,朝罷講藝,談文吐納風流,而稍近通脫,東陽之病也?!?56)湯斌:《擬明史稿》卷十七,清康熙二十七年刻后印本。李東陽是一個性格頗為通脫之人,這種性格“愛之”則可解釋成隨機應變,“惡之”則可解釋成趨炎附勢,關(guān)鍵在于闡釋者的立場。
其次,“為劉瑾作碑文事件”成為李東陽負面形象的一個重要來源?!罢氯晔辉?,劉瑾創(chuàng)玄真觀于朝陽門外,大學士李東陽為制碑文?!?57)徐學聚:《國朝典匯》卷一百三十五禮部,明天啟四年徐與參刻本。明陳洪謨《繼世紀聞》云:“后人傳瑾于朝陽門外創(chuàng)造玄真觀,東陽為制碑文,極其稱頌。人始信前日泄捕瑾等之事為不誣也?!?58)陳洪謨:《繼世紀聞》卷一,中華書局,1997,第72頁。劉瑾當時權(quán)勢通天,李東陽勢必不能抗衡;如若奮力抗衡,也只會落得去職的下場,李東陽為劉瑾作碑文不過是一時權(quán)宜之策。所以明焦竑評價以此事非議李東陽的做法“真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也”(59)焦竑:《熙朝名臣實錄》卷十一,明末刻本。。而且,李東陽在修撰《歷代通鑒纂要》時明確表示了反對宦官干政的做法,“宦官之禍,始于趙高,蓋皆隔絕蒙蔽之術(shù)以愚其君,而利其私圖”,“中官擅權(quán)而東京亡,此曹魏不遠之鑒也”(60)李東陽等撰《歷代通鑒纂要》,清光緒二十三年廣雅書局刻本。;如果因為李東陽寫過贊美劉瑾的文章而否定他,那么打過黃蓋的周瑜豈不是更應該被撻伐?我們應該看到事情的結(jié)局,劉瑾被李東陽設計誅殺,周瑜火燒赤壁大敗曹軍。這是最終的結(jié)局。
再次,“謚號事件”成為李東陽被嘲弄的一個緣由。明張銓《國史紀聞》:“初劉瑾欲害楊一清,東陽力救得免,一清深德之。至是,東陽病劇,一清偕梁儲就問之,東陽奄奄垂絕矣,若有所欲言者,一清知其意,慰之曰:國朝文臣未有謚文正者,請以謚公,可乎?東陽于榻上頓首,曰:荷諸公矣。未幾卒?!?61)張銓:《國史紀聞》卷十二,明天啟刻本。明郭良翰《明謚紀匯編》:“謚至文正而極,故宋惟范仲淹、司馬光足以當之。我國百余年不輕以授人,李公之在內(nèi)閣,貪位戀祿,媚附權(quán)奸,脂韋沉浮,貽譏伴食,不正莫甚焉,乃反得謚為文正,蔽于黨與之私,如天下后世公論何?!?62)郭良翰:《明謚紀匯編》卷二十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有無名子改宋人譏京堂詩云:‘文正從來謚范王,如今文正卻難當。大家吹上梧桐樹,自有傍人說短長?!?63)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八十七,明刻本。所謂李東陽為了謚號向楊一清磕頭,不過是好事者之杜撰,其用意不過是用來諷刺李東陽配不上“文正”的謚號。然而,謝遷死后也被授予了“文正”的謚號。就才能與聲名來說,謝遷難與李東陽相比;而就政治上的貢獻來說,李東陽策劃謀去劉瑾要比一開始就憤而致仕的謝遷艱難得多。但如果一開始就認定李東陽與劉瑾同流合污,那么自然也以為李氏不配“文正”的謚號。
又次,關(guān)于李東陽庇護大臣行徑的討論,應是認識其形象的重要立足點?!睹魇贰酚性敿氂涊d:“凡瑾所為亂政,東陽彌縫其間,亦多所補救。尚寶卿崔璇、副使姚祥、郞中張瑋以違制乘肩輿,從者妄索驛馬,給事中安奎、御史張彧以核邊餉失瑾意,皆荷重校幾死。東陽力救,璇等謫戍,奎、彧釋為民。三年六月壬辰,朝退,有遺匿名書于御道數(shù)瑾罪者,詔百官悉跪奉天門外。頃之,執(zhí)庶僚三百余人下詔獄。次日,東陽等力救,會瑾亦廉知其同類所為,眾獲宥……劉健、謝遷、劉大夏、楊一清及平江伯陳熊輩幾得危禍,皆賴東陽而解。其潛移默奪,保全善類,天下陰受其庇。”(64)張廷玉等撰《明史》,第4822-4823頁。假使李東陽一心一意依附劉瑾,那么這些庇護大臣的事跡,在邏輯上便無法講通。
最后,通過討論李東陽與劉瑾集團中焦芳的關(guān)系,可以看出其間人物關(guān)系的復雜性。《明史》:“瑾既得志,務摧抑縉紳。而焦芳入閣助之虐,老臣、忠直士放逐殆盡。東陽悒悒不得志,亦委蛇避禍。而焦芳嫉其位己上,日夕構(gòu)之瑾。先是,東陽奉命編通鑒纂要。既成,瑾令人摘筆畫小疵,除謄錄官數(shù)人名,欲因以及東陽。東陽大窘,屬芳與張彩為解,乃已?!?65)同上書,第4822頁。此處記載可謂自相矛盾:焦芳對李東陽深惡痛絕,然而李東陽落難尋求他幫忙,焦芳反而答應了,豈不是奇哉怪也。那么此處透露出兩種可能性。第一,焦芳之所以幫助李東陽,兩者在某些方面有著共同的利益。其實細究可以解釋,因為焦芳也掛名《歷代通鑒纂要》,劉瑾如果發(fā)難李東陽,那么難免保證不會殃及焦芳。第二,《明史》對焦芳的描繪有失實之處,焦芳可能并沒有那么不堪,而且他同李東陽的關(guān)系可能并沒有那么糟糕。焦芳排斥南人,《明史》曰:“芳深惡南人,每退一南人,輒喜。雖論古人,亦必詆南而譽北,嘗作《南人不可為相圖》進瑾?!?66)張廷玉等撰《明史》,第7836頁。劉瑾是北人,比較重用北黨大臣。而正德五年劉瑾被誅后,朝中許多北人因與劉瑾關(guān)系密切而被逐,此后內(nèi)閣大權(quán)又重新落入了南人之手。北人在政壇與文壇上的優(yōu)勢也從此一蹶不振,從而失去了歷史的話語權(quán),而對南人尤惡的焦芳自然成了史書大加撻伐的對象。王鏊《震澤紀聞》批判焦芳的三個罪名是“依附劉瑾、不學無術(shù)和壓制南人”(67)王鏊:《震澤紀聞》卷下,明末刻本。,這是后來的《明史》以及其他諸多文獻中焦芳形象的主要來源,其中的水分可想而知。而李東陽與焦芳本是同年,在弘治十六年(1503)三月二十五日,李東陽、劉大夏、焦芳等十人在閔珪宅第聚會,十人均為英宗天順八年(1464)甲申科進士,有同年之誼,其后特請畫工繪制群像《甲申十同年圖》,并各自題詩紀念。李東陽作《甲申十同年圖詩序》贊賞了此次參與聚會的十位志同道合的同年:“今吾十人者,皆有國事吏責,故其詩于和平優(yōu)裕之間,猶有思職勤事之意?!?68)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卷,第40頁。可見此時焦芳與李東陽關(guān)系是不錯的,至于后來政治利益的分化,不能簡單理解為老死不相往來的仇敵?!伴廃h”不過是一個后見之明的概念,是勝利者為清理失敗者而加扣的帽子。在這種情形下,人的豐富性也一同被閹割了。人們自然而然地以為,焦芳是“閹黨”,李東陽不是“閹黨”,那么二人便勢如水火。其實,李東陽可能與焦芳關(guān)系不錯,劉瑾也可能表面上對李東陽尊敬,這些都是有可能的。
海登·懷特曾提出了“歷史詩學”的概念。他區(qū)分了歷史存在與歷史文本的不同,歷史存在是歷史上客觀發(fā)生的事件,而歷史文本則是根據(jù)歷史客觀存在進行敘述的文本。然而歷史文本和歷史存在不可能完全重合,我們所了解的歷史,是根據(jù)一代代歷史文本的敘述形成的。于是,虛構(gòu)成了無法避免的事情。但歷史同文學的記敘不同,歷史不能像文學一樣逃離歷史事件,而要立足于事件本身。從此種意義出發(fā),我們?nèi)砸ヌ骄繗v史上真實的李東陽形象,哪怕這種真實是相對的真實。
透過三個時段的考察、文體學視角的切入以及圍繞著李東陽形象爭議的主要話題的解讀,我們可以對李東陽形象形成一個多維的認知,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已經(jīng)解決了李東陽形象的爭論問題。伽達默爾曾提出“視域融合”的概念,是指解釋者在進行解釋時都是帶著自己的前見從自己當下情景出發(fā),去和文本“視域”相接觸而獲得文本意義,從而發(fā)生解釋者視域、文本視域和當下情景視域融合的現(xiàn)象;但由于古今之差異等因素,完全意義上的“視域融合”不可能達到,而新的理解又會隨著時間推移變?yōu)橄纫姟拇朔N意義上說,關(guān)于李東陽的形象爭論勢必會延續(xù)下去。但或許更為重要的并不在于爭論的對錯與否,而在于我們在解釋爭論的同時,也在解釋我們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