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幸與不幸是與生俱來的。不幸的是，出生時因醫(yī)療事故導(dǎo)致終生殘疾；幸運的是，生長在一個既普通又不普通的家庭里，我的外公蔡端是蔡鍔將軍的長子。

蔡鍔將軍的妻室

提起蔡鍔，人們通常會想到小鳳仙。在相關(guān)的影視作品中，蔡將軍身邊的女人似乎只有小鳳仙。

1981年，電影《知音》公映，蔡將軍和小鳳仙的故事紅遍大江南北，當(dāng)時就有人說我的外婆是小鳳仙的兒媳。這種誤解不時出現(xiàn)。在那個對文藝作品還缺乏理性認知的年代，一部電影雖然提高了蔡鍔將軍的知名度，但也給我們這個家庭帶來了一些困擾。

我的曾外公蔡鍔將軍有兩位夫人。大夫人叫劉森英，寶慶府（今湖南省邵陽市）武岡州人，小時候因不受繼母喜愛，所以被寄養(yǎng)在伯父劉輝閣家中。曾外公不滿周歲時，隨父母和姐姐從邵陽縣遷居武岡，6歲開始到劉家上私塾。劉輝閣是當(dāng)?shù)匦悴牛娦∷善拢ú体?，原名艮寅，字松坡）聰穎過人，便將侄女劉森英許配給他，算是給兩個孩子訂下了娃娃親。訂親那年，曾外公7歲，曾外婆才4歲。直到1902年冬，留學(xué)日本的曾外公回國省親，才正式成親。因為曾外公在1900年改名為“鍔”，所以成親后曾外婆也有了新名字——劉俠貞。

1904年，曾外公畢業(yè)回國后，只在湖南逗留了半年即赴廣西履職。半年后，他把母親和妻子也接到了廣西，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了5年。在這期間，劉夫人給曾外公生下鑄蓮和福蓮兩個女兒。1911年春，曾外公轉(zhuǎn)到云南任職。此時云南軍界成分十分復(fù)雜，中高級軍官里北洋系人多勢眾，中下級軍官里留日士官生也頗有聲勢，兩撥人中都混雜著革命派和守舊分子。早已習(xí)慣韜光養(yǎng)晦的曾外公深藏不露。

1911年10月，武昌首義震動全國。云貴總督李經(jīng)羲萬萬沒想到，他一向欣賞、器重的協(xié)統(tǒng)（相當(dāng)于旅長）蔡鍔竟然率領(lǐng)新軍起義，僅一夜時間就光復(fù)昆明，宣布云南獨立。

云南獨立后，曾外公擔(dān)任云南都督。臨時成立的軍政府百廢待興，曾外公根本無暇顧及家人，沒有把母親和妻女接到身邊。

曾外公的僚屬和朋友們看不過去，覺得應(yīng)該找個賢內(nèi)助照顧他。經(jīng)過牽線和撮合，曾外公迎娶了前清貢生潘廷權(quán)之女——19歲的潘蕙英。曾外公一向節(jié)儉，他的婚事一切從簡，除了親近的僚友和都督府內(nèi)的相關(guān)工作人員，外界全不知情。從云南到北京，從出京赴滇，再到最后赴日就醫(yī)，無論安逸還是危險，無論健康還是臨亡，4年多的光陰一直都是潘夫人陪在曾外公身邊。這4年間，潘夫人育有兩子一女。

曾外公調(diào)任進京后，曾將母親王氏和劉夫人及兩個女兒接到北京。其時，潘夫人所生的女兒淑蓮已經(jīng)2歲，長子端生（即我的外公蔡端，端生為他的乳名）剛剛出世，一家8口人就居住在棉花胡同66號。不過只住了一年，蔡母就因不習(xí)慣迎來送往的城里生活，吵著要回老家。當(dāng)時劉夫人剛生下第三個女兒，但此女未滿周歲就夭折了。曾外公就讓劉夫人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和端生回老家侍奉母親去了。

曾外公的這種安排，想來有多重含義：一來，把端生過繼給劉夫人，對剛剛喪女的她是一種安慰；二來，曾外公因無法親自侍奉母親而心懷愧疚，兩位夫人連年生育，終于有了一個兒子，讓長孫陪在祖母膝下，對老人也是一種安慰；三來，這是1915年6月的事，雖然此時鼓吹復(fù)辟帝制的籌安會尚未成立，但政界高層已經(jīng)感到風(fēng)向。早在1913年進京之前，曾外公就曾說過，如若袁世凱稱帝，自己會第一個反對他。眼看袁世凱為帝制蠢蠢欲動，曾外公必有一番深思熟慮，把家眷遣散出京勢在必行。

劉夫人離京前，一家人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全家福?；蛟S這時曾外公已經(jīng)做好了拋妻別子、為國血戰(zhàn)的準備，故而留影作個紀念吧！

烽火家書見證蔡鍔夫妻情深

經(jīng)過數(shù)月征戰(zhàn)，旨在推翻洪憲帝制的護國起義以勝利告終。前線苦戰(zhàn)中，曾外公在指揮作戰(zhàn)、悉心布政之余，還給潘夫人寫下許多信，訴說對妻兒的思念，有時甚至一日連寫數(shù)封。這些珍貴的烽火家書保存在一只小箱子里，潘夫人一直帶在身邊?？上Ы^大部分在抗日戰(zhàn)爭的遷徙中遺失了，只留下9封。

1916年1月31日，曾外公率護國軍攻占四川永寧后，得知潘夫人產(chǎn)下一子的喜訊。他在信中寫道：蕙英賢妹如見：……吾妹于歸后，連年生育，因之氣血大虧，宜善加調(diào)攝。如有良好之乳母，總以早為雇請為要。兒名可命名為永寧，以志紀念。

5月16日：蕙英如見：……與君別久，相憶殊深。月來養(yǎng)疴來永，公務(wù)較簡，而回溯遠道之恩，時潮涌于胸臆。假使能仗飛機，駛赴五華，圖片時之良晤，予病當(dāng)不藥而瘳矣。月前有自湘來者，謂闔宅無恙，端生甚健適，屈指計之，將周兩歲。今永兒則如何，較其兄好帶否 老三自返滇后，似不甚舒適，近來何如

5月20日：昨接來書，慰我良多，借諗玉體清吉，永兒已能嬉笑，甚盛，甚盛。……戎馬倥傯中苦憶汝母子，望攝一相片寄來為幸。

1915年11月11日，曾外公離京，在天津逗留了一周。當(dāng)時已有七八個月身孕的潘夫人也跟著到了天津，隨侍在側(cè)。18日曾外公登船赴日，開啟了一段驚險之旅；潘夫人和女兒淑蓮則由曾外公的副官長何鵬翔護送南下，后來在香港與曾外公會合，一同經(jīng)越南入滇。在云南碧色寨，他們還躲過了袁世凱爪牙的暗殺。

1916年8月，已被中央政府任命為四川督軍兼省長的曾外公扶病離開成都，赴日就醫(yī)，潘夫人帶著女兒淑蓮和僅半歲的幼子永寧陪同前往。11月8日凌晨，曾外公在福岡醫(yī)院長逝，年僅34歲。潘夫人剪下曾外公一綹頭發(fā)綰在自己的發(fā)髻里，以這種方式與曾同甘共苦和生離死別的夫君為伴，直到終老。

所謂“鍔鳳戀”的故事

世間對蔡將軍的議論，最多集中在他和小鳳仙的關(guān)系以及他是如何逃脫袁世凱的監(jiān)控出走京津的。

關(guān)于所謂的“鍔鳳戀”，外公笑言，那都是文藝家的創(chuàng)作。外公說，潘夫人有言，其實將軍與小鳳仙關(guān)系很平淡，他去云吉班完全是逢場作戲。當(dāng)時曾外公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與老謀深算的袁世凱周旋，如何不泄露機密，使出京反袁的計劃得以順利進行。他既要與西南方面保持聯(lián)絡(luò)，互通消息，又要在北京走訪要員，了解他們對帝制的真實想法，以便對局勢作出清晰的判斷。表面一切平靜，實則危機四伏，一著不慎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如此緊要關(guān)頭，哪有心思和一個十五六歲的風(fēng)塵女子談情說愛？何況曾外公身為軍人，律己甚嚴，從不貪戀錢財美色。

小鳳仙晚年的回憶說，她認識蔡將軍時還什么都不懂，連革命黨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只是覺得蔡將軍是個正派人，教她識字，給她講三國、水滸故事和做人的道理。她說蔡將軍離開北京后也沒有給她寫過信。

如何出京的故事

至于曾外公是如何出京的，外公說他見過不下10種說法，其中不乏驚險離奇者。坊間流傳最廣的，當(dāng)屬小鳳仙掩護出京說，此說又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外公說，其實曾外公往返于京津間是很平常的事，早在1914年外公出生時，曾外公就在天津養(yǎng)過病。他要去天津的日本醫(yī)院看病，袁世凱是知道的，也沒有理由阻攔。

要說這里面有什么驚險，那就是1915年l0月14日，也就是在曾外公最后一次離京前一個月，袁世凱派密探突擊搜查蔡府。因為此前得到云南密報，說北京的全國經(jīng)界局內(nèi)有人密電云南，要求他們反對帝制。蔡鍔時任全國經(jīng)界局督辦，自然嫌疑最大。但密探搜查一無所獲，沒有找到密碼本。袁世凱只好連稱誤會，說是探子們認錯了門。

經(jīng)此較量，袁蔡二人已是心照不宣。然而明知袁世凱加緊了盯防，曾外公還是不慌不忙，仍然按部就班地推進著秘密計劃。他以得肺病為借口請假去天津就醫(yī)，而且事實上他確實得了肺病，就這樣去天津幾天再回來，回來幾天請假再去，去了又回。如此反復(fù)，讓袁世凱漸漸習(xí)慣了這種狀態(tài)，從而放松了警惕。

1915年11月11日，曾外公又去了天津，住了一個星期。但這一次，曾外公沒有再回北京，18日悄無聲息地上船去了日本。直到這時，他仍托秘書向袁世凱請假，說醫(yī)生建議他去日本休養(yǎng)3個月，等他把病養(yǎng)好了再回來報效大總統(tǒng)。而袁世凱也批了3個月的假。曾外公的走脫，看似輕松，實則因為他足夠沉著，掩飾得足夠好，戲做得足夠充分，乃至他去了日本，袁世凱仍被蒙在鼓里。

（作者袁泉系蔡鍔長子蔡端的外孫，本文摘自其所著《我和外公眼中的蔡鍔將軍》一書，文中大量信息為作者首次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