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中餐館是摩洛哥首都拉巴特唯一一家中餐館,老板夫婦是山東人。剛來摩洛哥的華人聽到這個名字必定大驚,去這里吃飯,總是一個極具誘惑性的噱頭。每回上“天安門”,我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
那一次,一眼望見兩男兩女四個年輕人,二十四五的樣子,男的小分頭,看著倒端正。長發(fā)的姑娘手里夾著煙,食指和中指有力地伸展著,脖子揚起,輕甩一下?lián)踝∧橆a的頭發(fā),深咂一口吐出去,雙眼迷離。我本來沖他們打招呼說了句:“你們好!”可沒人理我。和出現(xiàn)在“天安門”的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們視其他人如無物,只是繼續(xù)抽著、聊著。一個小伙子大咧咧地說:“這事兒,我們報價4000萬絕對拿下。”北京腔,稚嫩的臉。4000萬,好大一筆錢啊,可在他們口中說出來輕松得像是400塊。
另一回,我在中午時分去了“天安門”。里面空蕩蕩的,沒有人,氣氛不對。我自己找了地方——就是上次那4000萬待的位置,靜坐很久,卻無人搭理。就在我快不耐煩的時候,來人了,口氣帶點慍怒,直戳戳說你怎么還不點菜等什么呢?我抬頭看看她,是“天安門”的老板娘,照例冷著臉,像我不該來一樣。她看到我的眼神,口氣緩和了些,打著圓場,說廣州市市長陳建華馬上要來“天安門”,十幾個人呢,怕到時候忙不過來,你先點先做不耽誤。
不過,如果“天安門”不是唯一的選擇,如果腸胃不是最愛國最民族主義的器官,我才不會來呢,“天安門”的菜品著實一般,價格卻死貴。但也因為是唯一,我在那里幾乎碰見了混在北非的中國人的所有類型,只是沒有幾個是能讓我有興趣多聊兩句的,當然他們大多也根本不給我機會。
財大氣粗的華為來來往往的年輕人最闊氣,一個人吃兩個菜加飯加啤酒,就要200元人民幣。中資漁業(yè)公司聚餐,和國內(nèi)的行政宴請一樣,總有個副職的小領(lǐng)導(dǎo)吆五喝六斟茶倒水。民企礦業(yè)公司的天津老板則把這里當成了尋覓商業(yè)機會和招聘助手的場合,一個1988年出生留學法國又騎行穿越非洲的背包客女青年沒錢了,也來“天安門”試試打零工,他們倆居然相遇了且互相解決了需要。而把4000萬扔來扔去的那四個年輕人是某電網(wǎng)集團的,他們要競標摩洛哥一個電網(wǎng)項目;陳建華則來參加世界市長大會,順帶把摩洛哥首都拉巴特和廣州弄成了友好城市。
“天安門”是非洲中國人的一個典型江湖。很多次,我遙遙地跟推門而入的同胞打招呼,迎來的總是用百分之一秒時間滑過你臉龐的空虛眼神,你的臉不熟,那你的聲音是聽不見的,他的眼睛可以迅速空洞,視你如無形,即便是商務(wù)參贊、政務(wù)參贊和武官。最熱情的倒是像我這樣的江湖客,譬如那位在非洲呆了十幾年,自稱給王室看病的北京女大夫。我全身蕁麻疹,太癢,正好碰到她,熱情地寒暄,進而問診,她卻仰起脖子說:“哦,藥我也沒有帶很多啊,我一般是給王室部長家看病的。”
我交往密切的中國朋友們和我一樣,能不去就不去,為的只是不碰見那里的彼此隔膜的中國臉,那氣場太詭異,每回吃罷離開,我的感覺總像是逃離。說來也怪,大門永遠關(guān)閉,門口還掛著兩個大紅燈籠的“天安門”所在的區(qū),法語叫作“海洋”。
(云中煙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