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笛安是個幸福的孩子,她是我們?nèi)胰说恼粕厦髦椋m然我也知道她常常不快樂,盡管她笑點很低。她嚴重偏科,而她就讀的那所學校,卻嚴重地重理輕文。一個數(shù)學物理不好的孩子,在這樣的氛圍中,基本被視為廢物。我以為,這就是她全部煩惱和不快的根源。于是,我們常常寬慰她,給她描繪一個未來的光明前景,那就是,一個再不需要以數(shù)學成績論成敗的大學生涯在前面等待著她。也許,我比她還更憧憬和盼望這一天的到來。這一天來了,2002 年1 月27 日,我18歲的孩子,只身一人離開了我們,飄洋過海,飛往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從此,這一天,就如同刀痕一樣刻在了我心上:我覺得,那是我又一次的分娩。
她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想家”這兩個字,在電話里,她永遠是快樂的,她快活地告訴我們,同學們給她起了一個外號:櫻桃小丸子,這個外號讓我心里一陣溫暖和安心。她在信中,這樣描繪著異鄉(xiāng)的生活:
圖爾是個很棒的城市,美麗而安靜,還有一條看上去很溫暖的盧瓦爾河。我們LABO 課的教室就在這條河邊上,每個星期我都得到河邊來,坐一會兒,看看那些在岸上亂跑的狗,還有正在接吻的情人。
……
秋天到了。早晨推開窗子,聞見了空氣中涼涼的秋天味。院子里已經(jīng)有不少落葉了,可是樹上的葉子依然那么多。習慣性地看看大門口的信箱,郵遞員還沒來,卻看見了房東貼在大門上的紙條:“請房客們進出時把大門關好,因為小狗??送泻芟矚g逃跑,可是它沒有鑰匙?!焙軠嘏募毠?jié)吧?
……
她就這樣安慰著我們,安慰著我,直到2003 年那個夏天,讀完《姐姐的叢林》,我和她的爸爸,極其震動,我們倆用眼睛相互詢問,是什么,是怎樣嚴峻的、嚴酷的東西,讓我們的女兒,一下子就長大了?
是的,她長大了,她的文字長大了,脫胎換骨長成了一個讓我感到陌生和新鮮的生命。她用這種有生命的語言,開始講述她的故事,她在一個最浪漫的國度,開始講述她和這個世界毫無詩意的關系,講述滾滾紅塵中那些悲涼和卑微的生命,講述大地的骯臟和萬物的蔥蘢,講述華美的死亡與青春的殘酷……一個一個和毀滅有關的故事,接踵而至。于是,我知道了,我的女兒,她從來就不僅僅是一個櫻桃小丸子,她還是一個與生俱來的悲觀主義者??赡苷沁@樣兩種極端的品質(zhì)在她身上共生共存,所以,她才能毫無障礙和果敢地穿過別人認為是終點的地方,或者,俗世常識的藩籬,到達一個新鮮的、凜冽的、又美又絕望的對岸。那是一種天賦,我沒有。
想想,她所熱愛的作家們,其實都具有矛盾的本質(zhì),比如三島由紀夫,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比如曹雪芹。她像熱愛戀人一樣,熱愛著《豐饒之?!罚幌窬次犯呱揭粯?,敬畏著《卡拉馬佐夫兄弟》;而《紅樓夢》,我想,那應該是她的理想了。在這一點上,笛安是一個有情懷的浪漫主義者。
就這樣,不管我愿不愿意,女兒作為一個寫作者,已經(jīng)走過了近十年的路程。不管別人給她貼上什么樣的標簽,不知為何,在我眼里,她都更像是一個獨行的游吟者。這樣的想象總是讓我心疼和心酸。十年,這個數(shù)字讓我悚然心驚。我不想說女兒這十年有多么不容易,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形容一個真正嚴肅的、有追求的作家和寫作者,只有一個詞:嘔心瀝血。
我想起了女兒高二的時候,她曾經(jīng)送給我一個筆記本,封面是那種深海般的、有重量的、端莊的藍,我一直舍不得用它,只是當時在它雪白的扉頁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5月14日,泡泡送我這個筆記本作為母親節(jié)的禮物。她在‘迪迪’挑選了很久,選中了這本沒有修飾的白色內(nèi)頁的本子,告訴我:‘給你就要用,別又收藏起來?!?/p>
我們聊天,說起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她非常感慨,說:“真奇異呀,美,最初誘惑人,征服人,最后又奴役人,摧毀人,就像愛情?!?/p>
或者,孩子,也可以說,就像寫作。
那年,她17歲。
(如花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嫵媚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