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奕在我的印象里，總是笑瞇瞇的。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是在面試的時候。面試在大會議室舉行，輪著誰，就進(jìn)去，其余的人在辦公室里等。正是十二月的好天氣，辦公室窗外就是黃海，我忘了緊張，把?？床粔?。小奕就笑瞇瞇地看著我。

當(dāng)時錄取名額還沒敲定，如果是兩個，就是我倆，如果是一個，就得絕殺出一個。她是名校畢業(yè)，我是非名校任教；她是笑臉，我是冷臉；她活潑，我穩(wěn)重；她有熱情，我有經(jīng)驗。狹路相逢，沒怯陣的道理。好在我們專業(yè)方向不同，兩邊都要人，最后人事處批下兩個名額，我們就成了同事。

到手的瓜都不甜，在海邊住定，我立刻覺得百無聊賴，萬事懶得用力。分宿舍時，給我二樓，我就搬二樓，兩人一間，我就兩人一間。小奕和房產(chǎn)科的人爭執(zhí)了幾句，被分在三樓，單獨一間。這間房沒住多久，她就結(jié)婚了，然后看房，買房，貸款，搬家，最快速度安定下來了。

她搬走之前，讓我去住她的屋子。我搬上去之后，把墻上的密密麻麻的釘子拔出來，用白色的繪圖紙把滿是釘子孔的墻面貼住，接電線，鋪地板膠，撒蟑螂藥，花了大半年時間，才讓九平方米的房子有了個樣子，但整箱的書還是碼在床底下，需要時就拖出來，打開頂蓋，摳出一兩本急需的來。但不久后事實就證明，原來的釘子，全都釘在必需的地方，這里掛接線板，那里掛菜刀，一個也不能少，我又只好挨個給釘回去。這么敲敲打打，兩年就過去了。

雖說是同事，其實除了開例會，我和小奕很少見面，各上各的課，下課提包就走了。她那時已在城北買了房，和丈夫過著小日子，飽滿甜蜜。我本來人情就淡，心也懶散，躲進(jìn)小屋成一統(tǒng)，度過了很多寂寞無聊的日子。

我和小奕真正的熟識，是前年的事了。她是基督教徒，非常虔誠，肯早上五點起床參加晨禱。那時我正經(jīng)歷心理危機，病急亂投醫(yī)，問她關(guān)于宗教的事，她聽了很欣喜，請我去她家里做客。

去年春天，小奕突然懷孕了。這消息對我很突然，因為我正忙著貸款啊，裝修啊，對她是很驚喜。可到了六月份，突然又說流產(chǎn)了。細(xì)問起來，說是胚胎停止發(fā)育，什么指標(biāo)都測不到，小兩口兒急得四處投醫(yī)，最后還是保不住，流掉了。六月份我正裝修房子，忙得四腳朝天，去探病的事就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院里要交一個表，她正休病假，我就給她帶過去，也是去看看她。

她家的小區(qū)我認(rèn)得，但幾棟幾門記不真切，我提著牛奶、水果邊走邊看，看見有個瘦小的女人拎著一塑料袋豆芽，走在我前面，步子很輕很小。雖然從來沒見過，但我腦子第一個反應(yīng)，這人是小奕的媽媽，而且很確定。于是我跟著她走，她進(jìn)哪個門，我進(jìn)哪個門，她上幾樓我上幾樓，果不其然，很順利找到她家了。

那女人正是小奕的媽媽。打開門時逆著光，長相一團(tuán)模糊，只有瘦小的身形讓人印象深刻。她很客氣地讓我進(jìn)門，輕聲從床上叫起小奕，就消失在廚房里。小奕的扮相嚇我一跳，六月天穿著小棉襖，頭上包著厚毛巾，精神狀態(tài)倒還好。我原以為她會哭，可她沒有。她只說進(jìn)了醫(yī)院才知道自己這是小事，也許是環(huán)境污染，食品不健康，她這種自然停止妊娠的不在少數(shù)。我說，胚胎也是優(yōu)勝劣汰，在等最好的呢。于是就坐著說話，說到孕前檢查，說到早孕檢查，突然就聽見涕泣之聲，我才注意到，小奕的媽媽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一邊了。小奕沒哭，她媽媽卻哭了。

我有點不知所措，只好勸慰老人家，好在才一個多月，小奕沒遭什么罪。老人家什么也不說，只一把一把地抹眼淚。我就也無話可說了。客套話就那么多，說幾句就完，我就起身告辭。小奕的媽媽出門時一言不發(fā)地拉著我，往我包里塞利樂包的牛奶，怎么攔都攔不住。

到了七月放假，院里開例會，小奕沒來，一打聽，說是她媽媽查出癌癥，她提前回湖南老家了。我聽了有點發(fā)懵，覺得有點云里霧里的。發(fā)短信問候，說是淋巴癌，正在手術(shù)。二十天過去，突然有短信來問，說阿美，你爸用什么藥止疼？我趕忙發(fā)了一拉溜藥名過去，問情況如何了?；貜?fù)很短，就一個字：疼。

小奕以前長頭發(fā)，后來我把我的理發(fā)師介紹給她，她就剪短了。

可到了十月份再見她，她頭發(fā)蓬亂，說要留起來。我問她為什么，她沉默了一陣子，說流年不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把頭發(fā)剪了。我聽了無言，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她問我教會圣誕節(jié)有節(jié)目，要不要去看看。我委婉地推卻了，她又沉默了一陣子，說其實我也可能不去了。

元旦學(xué)院出錢在城南酒店大聚餐，前一天我和小奕商量一起打車去。小奕說我不去了，我要回家。我問你媽不好嗎。她搖搖頭，說前幾天做夢，夢里聽見客廳里有人走動，仔細(xì)一聽，是她媽媽的腳步聲。第二天她打電話回家，她爸說，老家有個說法，說人死之前，魂兒會把生前去過的所有地方再去一次，你媽這是要走了。

寒假過得飛快，好像一場沒散的局，一晚沒醒的夢，突然就新年了，又開學(xué)了。這一天課上得磕磕絆絆，教務(wù)上平白無故多出許多雜事，在學(xué)校耗到下午才回來。背疼脖子疼，出門慢跑了一會兒?；貋硎謾C上就有未接來電，撥回去是小奕的。說了幾句，她突然說：“我媽媽死了，前天才辦完喪事?！彼f走之前并不痛苦，臉上還帶著笑呢。她又說，老家規(guī)矩很多，折騰了很久才下葬，好在時間很合適，回來前一天全部弄完了。最后她說你明天有空沒，我到你家來做飯吃。我有點措手不及，但還是說歡迎啊，你幾點到我去接你。

掛了電話，想著冰箱里沒菜，屋子打掃得太潦草，廚房也懶得沒擦弄，陽臺晾的衣服明天肯定干不了，鹽和米也不確定夠，有線電視欠費一直沒再續(xù)，明天人來了，干坐在客廳里啊。倒不是想顯擺什么，但上門都是客，也不能太隨意顯得失禮。可四年里我倆總接不上軌，她熱情隨便，我低溫呆板，這突如其來的造訪，在我著實是負(fù)擔(dān)?？蛷d一覽無余，浴室千篇一律，廚房積重難返，只有臥室需要藏掖。于是顛倒床鋪，突然在枕頭底下抖出一本《圣經(jīng)》，打開來一看，還是小奕前年給我的那本，我從沒看過。第一次打開，扉頁居然夾著一個字條，小奕用工整的字寫著：

復(fù)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剎那之間就又恍惚起來，在這夜半的恍惚中，似乎看得見一個提著一塑料袋豆芽的女人，一個一把把抹淚的女人，一個往我包里塞牛奶的女人。

（李晟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傾我所有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