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大華覺得這輩子最有出息的事就是把自己的戶口從農(nóng)村“搞到”城市。
那是二十年前,還在鄉(xiāng)里中學食堂做饅頭,王大華做的饅頭白凈漂亮而且松軟,一位語文老師形容說,簡直就是尤物啊。能把饅頭做成尤物的王大華也沒能改變自己臨時工的身份。好在這些都不要緊,不影響她繼續(xù)熱愛這份工作,繼續(xù)把饅頭做得白凈松軟。王大華每天看著師生們津津有味地嚼著饅頭,都會感到無比欣慰,這是一份學校的工作所帶給她的。當然遠不止這些,比如她也可以和老師們一樣,騎著自行車堂而皇之地進出校門;再比如村里人經(jīng)常有事沒事地向她打聽一些學校的消息,這些,都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這種滿足使她對知識產(chǎn)生一種敬重,敬重到敬畏甚至嫉妒的復雜心理。
王大華對王小華就是這樣的一種心理,當然,后者居多。王小華是王大華的孿生妹妹,和絕大多數(shù)的孿生姐妹一樣,她們擁有一模一樣的臉,但是在身材上卻出現(xiàn)了極大偏差,王大華遺傳了父親的五大三粗,肩寬,背厚,腿腳結實,尤其是那尊屁股,走起路來像一對籃球在上下彈跳。王小華呢,遺傳了母親,纖細,單薄,就連說話都是細聲細語的。如果王大華沒看過《紅樓夢》,不知道林黛玉這個人物也就罷了,說不定還會為自己的銀盆大臉和“能生兒子”的大屁股感到沾沾自喜呢,當她知道了那個和王小華一樣纖細的林黛玉后,心里就變得難受了,難受得有點嫉妒。再后來王小華讀了初中,還讀了個師范,分配到鄉(xiāng)小學做音樂老師。王大華沒有聽過王小華唱歌,她很意外王小華還會唱歌,但怎么說呢,令她意外的事還有很多,比如王小華工作后很快就自由戀愛了,并迅速結婚,和一個每天穿得跟一株莊稼似的郵遞員,結婚后的王小華立即搬到了鄉(xiāng)里,她說終于擺脫和王大華擠一張床的命運了。是的,知識改變了王小華的命運。而王大華呢,小學讀得結結巴巴,六年級讀三年,最后還是輟學了,王大華覺得自己不擅長讀書。
她擅長什么呢?直到在學校食堂干起了做饅頭的活兒后,王大華才明白自己擅長什么,對,做饅頭,她覺得她比任何一個人都擅長這個活兒。那些死板僵硬的面團經(jīng)她的手一陣搓揉,就變得服帖柔軟,然后乘巧地坐在一邊,每每這時,王大華都會歪著腦袋發(fā)出那句“簡直就是尤物”的感嘆來。
王大華不知道和王小華之間什么時候較上了勁兒,可能是孿生的原因,不乏被人做起了比較。開始王大華并沒覺得落在王小華之后,直到后者有了一份令人尊敬且嫉妒的教師工作,王大華開始著急了,她托人找了關系,在中學食堂干起了臨時工,王小華在鄉(xiāng)小學,她在鄉(xiāng)中學,盡管工作性質(zhì)上還存在區(qū)別,但王大華滿意了,她想一個是伺候?qū)W生唱歌,一個是伺候?qū)W生吃飯,都在一張嘴上,都是伺候人的活兒。
2
食堂一共四個人,每天一邊干著活兒一邊拉起家常,他們聊早上在路上的見聞,聊鄉(xiāng)里最近發(fā)生的新鮮事,聊誰家的狗又懷上了誰家的種——是的,他們熟知鄉(xiāng)里的每一個人,包括畜生。但話題往往還會回到學校里來,他們談論某個學生一口氣能吃七個饅頭,某個老師不喜歡土豆和茄子。這天,他們又談起了幾年前退休的王老師,談起了王老師的兒子,三十二歲了,還沒說上媳婦,王老師愁得頭發(fā)都白了,他們說她兒子城市戶口,長得倒是白凈得很,可就是這腦袋,不中用,哪家姑娘愿意嫁給他呢——
王大華聽不下去了,她的耳朵里只剩下四個字:城市戶口。她聽不見他們又說了些什么,好像錄音機播放到這里就卡殼了。這四個字像四只蒼蠅似的在她的腦袋里一陣嗡嗡叫,她想起了她的孿生妹妹王小華,想起了王小華在鄉(xiāng)里的新家,還有那張寬闊無比的席夢思床。
這晚下班,王大華沒有直接回村里,而是騎著自行車一口氣來到縣城,來到了下午說到的王老師“荷花池小區(qū)”的家。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敲的門,怎么進的屋,怎么又毛遂自薦想成為她兒媳的。她看到王老師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正如他們說的,頭發(fā)都白了。王老師說,姑娘你都想好了?王大華點頭,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想了一個下午,再說,這事不需想的,就像那年她要輟學一樣,父親也這么問她,都想好了嗎?需要想什么呢,好像她的人生該在這里拐個彎了。
臨出門時,王大華見到了王老師的兒子,這使她想起自己來這里的目的,好像做王老師的兒媳和王老師兒子沒關系似的。之前她聽見一扇緊閉的門里有輕微的響動,想必是“他”在里面,竟也忘了提出“見一面”的要求,直到起身離開,王老師才對著陽臺喚道,王改之,你過來一下。一個瘦削的男人從陽臺走出來,果真很白凈,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王改之上前與王大華很認真地握手,說了句“你好”,然后站在一邊等著送客。
一個禮拜后,王大華和王改之結婚了,八毛錢領了證,酒席沒辦,王老師說太累人,城里人不興這個。王大華連連點頭。再一個禮拜,王大華搬到城里去了,準確地說,是和她的戶口一起過去的。
搬來第一天,王老師就向王大華交代了一些事項,比如油煙機半個月得拆洗一次,洗衣機的水拿盆接著,用來沖馬桶,冰箱每天打開的次數(shù)不能超過三次,等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王老師說,那扇緊閉的門是書房,你不要隨便打開它。
王大華聽得很認真,心想城里人的生活真叫一個細致,并且為自己即將過上這樣細致的生活感到陣陣興奮。她看了看那扇緊閉的門,對王老師口中說出的“書房”二字充滿敬意,去書房干什么呢?她又不喜歡讀書,王大華想。她繼續(xù)看了看客廳,衛(wèi)生間,然后走到已經(jīng)改為廚房的陽臺上,看著被油煙熏得黑亮的頂棚,碗櫥里有上一頓吃剩下的土豆絲,以及從衛(wèi)生間飄來的硫磺皂的氣味,這些都使她感到新鮮和激動。她把頭發(fā)挽起來,洗了手,她要在這個屬于自己的家里做第一頓飯。
晚餐很豐盛,蒜泥豆角,芹菜百頁,肉圓,燉蛋,中午的剩菜也熱了一遍,煮了稀飯蒸了饅頭。王老師沒有吃王大華做的饅頭,說胃消化不好。倒是王改之一口氣吃了四個,王大華問好不好吃?王改之簡明扼要地回答一個字:好。
晚飯結束,王大華把碗收進水池,認真洗刷,然后又把煤氣灶擦了一遍,把窗戶上夠得著的地方都清洗了,再把客廳和廚房的地拖得干干凈凈。王老師看了,點了點頭,像老師給出評語說了句“干凈”就下樓了。她告訴王大華,她不睡在這里,她睡在橋東的女兒家。
王老師離開后,王大華坐在沙發(fā)上長長舒了口氣。屋子里很安靜,王改之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隔壁人家的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著京劇。王大華仔細環(huán)顧著客廳,地磚在常走動的地方被磨得發(fā)白,像一道線把幾扇門連接起來,客廳一側擺著四人沙發(fā),一只淺綠色的冰箱,紅漆方桌,方凳,一臺座鐘,還有一架雙層碗櫥。
臥室里王改之已經(jīng)洗完澡躺下了,手上舉著一張報紙在認真閱讀。王大華嘿嘿笑了兩聲說,看報啊。王改之沒接話,像是極其投入。王大華也拿了換洗衣服去了衛(wèi)生間,她把硫磺皂在鼻下使勁聞了聞,在身上認真擦著,不放過每一寸肌膚。忘了洗了多久,水龍頭里嘩嘩的水流聲和蒸騰的熱氣,讓她一陣眩暈,也分外感慨。長這么大她只洗過幾次淋浴,鄉(xiāng)里澡堂也有淋浴,但只在冬天才營業(yè)。平時洗澡都是在自家屋子里擱一個木盆,一頭用磚墊著,坐在盆里用極少的水洗著,洗完澡,水都發(fā)白了,再使勁搬出來倒在墻根下。
王改之還在閱讀那份報紙,姿勢幾乎沒有變化,畢恭畢敬的。王大華撫平床角,慢慢躺下來。她突然感到身下的床是那么的柔軟,好像把她的身子吸了進去,又好像被托了起來,她想不出用什么來形容,就像她做的饅頭,松軟。
床很寬闊,王改之只睡了小小一角,王大華把腳輕輕移動著,拘謹而又滿足。她閉上眼睛,仔細聽著樓下汽車的聲音,隔壁收音機的聲音,以及遠處各種模糊而細微的聲音……她覺得這才是屬于城市的聲音。
這一夜很平靜地過去了,王大華睡得很香,密密匝匝做了很多夢,直到聽見王老師窸窣的開門聲才醒來。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很尷尬地上前問了好。王老師臉上的線條比前一天柔和多了,似乎很滿意小兩口睡到日上竿頭,她探著身子朝臥室里喊,王改之,還不起床啊——
王老師在陽臺上收拾圍裙以及鞋之類的東西,將它們裝進布袋里,她告訴王大華她要和女兒一起住,以后每個月回來一次。這使王大華愣了一下,爾后一陣竊喜,這句話的潛臺詞無非就是自己即將成為這個屋子的主人了,她突然感到意料之外的幸福鋪天蓋地而來。
多年以后王大華才明白,真正令她意料之外的,是王老師這一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于是那個早晨就顯得無比神圣,仿佛是王老師與她之間的一種交接儀式。
3
王大華花了一個禮拜時間把家中電器仔細琢磨了一番,電飯鍋煮飯放多少水最合適;電風扇上有一個旋鈕可以定時;知道冰箱上面是冷藏的,下面是冷凍的……當然,王大華更多的是把王改之琢磨了一番,她發(fā)覺在這個家中完全可以忽略他的存在,王改之每天大多時間呆在衛(wèi)生間和陽臺,天黑之后,就站在陽臺的一角朝下看,好像在等待什么,黑暗把他淹沒了,直到王大華洗完碗筷,說王改之睡覺吧,王改之這才轉(zhuǎn)個身走向臥室里。這個時候,王大華就會發(fā)現(xiàn)王改之走路是沒有聲音的,而且步伐有些機械,直挺挺地劃動雙腿。如果遇到王大華從他旁邊經(jīng)過,他就側過來,把單薄的身體像一張紙似的貼在墻上。王改之不愛說話,但常發(fā)出一些嗯嗯啊啊的聲音,像清嗓子,又像自言自語。王大華要是問什么,王改之就回答一個字,或者嗯嗯啊啊一陣。王大華說,王改之呀,你怎么每天都看那一份報紙呢?王改之嗯嗯兩聲。王大華又說,王改之呀,這屋子里就咱倆了,咱們得要好好過日子呢。王改之還是嗯嗯兩聲。
又一個禮拜,王大華決定帶王改之回趟娘家,她覺得這件事思謀已久且意義重大。一早,王大華就讓王改之換上新買的白襯衫,頭上用發(fā)乳梳得一絲不茍。她推出自行車,問王改之會不會騎?王改之沒回答,上前推了就走,車龍頭蛇游一般,在他手中極不聽話,一陣踉蹌后,人車齊齊摔了出去。王大華嗔怪說,不會啊,不會你就說嘛。她又接過自行車,騎上去,讓王改之坐后面。王改之跟著跑了一陣沒坐上去,王大華只好停下來,撐著雙腿讓王改之慢慢坐穩(wěn)。
王改之沒坐過自行車,在后座上害怕得尖叫,半路上翻出去幾次,也歇了幾次,進入村時天快擦黑了,哥哥嫂子剛從地里回來,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坐在門檻上抽煙,王小華和她的郵遞員丈夫也回來了。王大華領著王改之見過家人后就出門了,她要趕在天黑前在村子里走一遭。王改之白白凈凈的,身子雖瘦,但高挑,白襯衫在黑暗來臨前格外醒目。路上碰見熟人或本家了,王大華就吩咐王改之喊叔或者嬸兒,后者就畢恭畢敬地喊一聲。
吃完晚飯王大華執(zhí)意要回縣里,理由讓沒見過世面的哥哥嫂嫂一陣面面相覷:什么睡慣了席夢思床,木板床太硌人;什么家里都是電器,沒人在家走火了咋辦:防盜門不知道有沒有鎖好,別遭了小偷……
最終王大華還是帶著王改之在黑夜中離開了,她覺得一切都恰到好處,話說得不多不少,路走得不長不短,她看見王小華一個晚上幾乎沒說話,眼睛打量著王改之細長而白凈的手。當王小華和哥嫂將他們送出門外的時候,王大華分明看見前者眼里流淌著羨慕和嫉妒的東西。
這次的娘家之行是成功的,一個禮拜王大華都沉浸在一種龐大的喜悅里,她為家里添置了幾件廚具,晚飯時特意多燒了兩個菜。王大華一邊嚼著米飯一邊回憶著那天王小華的眼神,桌子另一側王改之正窸窸窣窣喝著湯,王改之喝湯的聲音總是響得出奇,兩個米粒鬼祟地粘在他的下巴上,王大華伸手過去拂了一下,然后認真端詳起王改之,他的臉和手,常年不勞動和未經(jīng)風吹日曬的一種白凈,如果不說話,只要不和王改之進行對話,誰能看出這個茂密頭發(fā)下的腦子是不中用的呢。王大華也喝了一口湯,把鞋脫下來,光腳踩在干凈平滑的地磚上,是的,她覺得此刻坐在這樣一個地方吃飯,腳下沒有泥土,電風扇在一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身后的冰箱間隔就嗯嗯地哼叫兩聲……這些,她覺得就是一種城市生活。
吃完飯,王改之躺到床上讀報去了,王大華喊,王改之,洗澡去。王改之就把報紙認真折疊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紛紛洗完躺在床上,王改之繼續(xù)讀報,王大華則看著外面。這晚的月亮真圓啊,像只腦袋似的探在窗外,她想起鄉(xiāng)村的夜晚,想起小時候這樣的月圓之夜嬉鬧的場景,那時有王小華,還有國柱。王大華是喜歡國柱的,她感到國柱也喜歡她。后來王小華卻跟國柱走得頻繁了,因為他們開始相互借書。當國柱給王小華寫情書時,卻被王小華撕碎了,后者選擇了一個郵遞員。后來國柱又向王大華表達情意,她也不屑地拒絕了,是的,她怎能接受一個被王小華丟棄的東西呢。去年國柱娶了媳婦,然后和媳婦一起進了城,當然,和她的進城是不一樣的,他們是進城打工。她想,國柱如果回家的話,就能知道她王大華嫁進城里的事了。想到這,王大華滿意地翻了個身,把胳膊擱在王改之細嫩的手背上,月光如水,灑得一床都是。這個晚上,她想,是該發(fā)生點什么了。
王大華挪了挪身子,利索地把衣服褪去了,她把手落在王改之的胸脯上,慢慢往下移動,一直到達兩腿間,后者頓時愣住了,舉著報紙的手臂僵硬起來,眼睛一動也不動。王大華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經(jīng)驗,一邊摩挲,一邊麻利而又熟稔地脫去對方的衣服。她讓王改之翻上來,但幾次都沒順利,好像榫卯之間出了差錯。索性自己坐起來,像在尋找一個最佳姿勢,她用手握住他的陽具,像牽著一只羊羔似的迎向自己。
很快,王改之從床上跳了起來,床上有血,在月光下紅得凄淡,這血跟花瓣兒似的,一簇一簇的,一直灑到王改之的腿側。王改之尖叫起來,用雙手握住陽具,像保護一只受了傷的小鳥,他帶著那只鳥跳了很久,叫了很久——
4
進城之前王大華就辭去了學校食堂工作,她對一起干活的同事說,說了個對象,城里的。對于同事的再三詢問,王大華沒有做太多解釋,臉上洋溢的充足笑容足以說明雞變成了鳳凰。
這兩禮拜,王大華都在菜場轉(zhuǎn)悠,考察了菜場里惟一一個賣饅頭的攤兒——饅頭很小,面很僵,她想城里人竟然吃得下這樣的饅頭??疾斓慕Y果令她很滿意,第二天就買了兩副籠屜,晚上和面,夜里酵頭起了,天亮時百來個饅頭已經(jīng)有模有樣地坐在籠里了。她把饅頭重新擺好,蓋上布,坐在菜場的一角叫賣著。中午再回去和面,有時遇上忙的時候,王大華就會喊王改之幫一下,王改之倒是聽話,機械地一路小跑來,王大華說王改之快把抹布遞給我,后者就會逐一打開抽屜或柜門。這時王大華不高興了,說,王改之呀,抹布又不在柜子里。再后來,王大華發(fā)覺打開抽屜和柜門是王改之每天必干的事情,一遍遍地打開,再一遍遍地關上,王大華仔細觀察過他這動作,十分認真和煞有介事,一個指頭鉤出來,再一個指頭推回去。有一次午飯,王大華已經(jīng)開吃了,王改之還在繼續(xù)沒有完盡的開關抽屜的事情,王大華生氣了,她跳起來抓住王改之的手說,你怎么這么喜歡開抽屜呢,呀,你怎么這么喜歡開抽屜呢,你開呀你就全部打開吧,把碗柜打開,把三門櫥打開,把冰箱抽屜打開,全部給我打開,把這個書房也給我打開——然后王大華握住王改之的手四處翻找四處推搡——打開呀,把所有的門都打開吧,把你媽的書房也給我打開,統(tǒng)統(tǒng)給我打開——
書房的門就在這個時候被撞開的,一股霉腐味道撲面而來。屋內(nèi)很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拒絕外面一切光亮。四處都堆滿東西,很亂,每件東西故意要不好好擺放似的。墻上糊滿報紙,報紙上寫滿毛筆字,王大華就覷著眼一張張讀過去,“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祝福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然后——她就發(fā)現(xiàn)其中一張報紙動了,動了的報紙后面伸出一個腦袋。
王大華沒有叫,或者是嚇得忘了叫。因為那個腦袋和王改之一模一樣,只是頭發(fā)白了,滿臉的胡茬也白了,白的頭發(fā)和白的皮膚像是常年不見陽光導致的。王改之喊了聲爸爸,老頭沒有理睬,像是沒聽見,繼續(xù)看報,王大華這才發(fā)現(xiàn)他讀報的姿勢和王改之也一模一樣。
那個下午,王大華沒有做饅頭,也沒有賣饅頭,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想事情,她覺得哪兒亂了,想了很久后站起來,又坐下,就這樣幾次來回王大華坐不住了,她問王改之你妹妹家住哪兒,我找你媽去。王改之嗯嗯啊啊半天也沒說出個道道來,但有一句話王大華聽懂了,就是他壓根兒沒有妹妹。王大華愣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再次打開書房的門,想找老頭談談,她覺得有必要和這個初次見面的公公談一談。意料之中的,老頭好像聽不懂她的問話,除了看報紙就是自言自語,咿咿呀呀地,或者冷不丁地口齒不清喊一聲“共產(chǎn)黨萬歲”。王大華坐在書房的黑暗與霉腐之中,感到有些喘不過氣兒。
很長一段日子后,王大華才捋順了一些事情,捋順了之后日子還和以前一樣過著。她知道這個老頭是王改之的爸爸,也是“腦袋不中用”,知道他每天躲在書房里讀報和寫大字報,兩三天才做一次飯,每兩個禮拜去一趟菜場,大都是避開人潮的晚上或夜里,他從菜場里撿一些被扔掉的白菜幫子和蘿卜,有時是一條發(fā)臭的魚?;貋砗罄项^就開始做飯,所謂做飯也就是把撿回的東西在水里煮一煮。書房里有煤氣灶,也通了水管,有水龍頭,王大華看見那些水管在墻角行走的痕跡,看得出這些都上了年頭,分明他在書房里一定生活很久了。他的動作很輕,帶有某種神經(jīng)質(zhì)似的輕淺,這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舉動使得發(fā)出的聲音具有摩擦般的輕微與細小,像老鼠出動似的,王大華想,難怪這兩個禮拜以來,有好幾次在夜里聽到這樣的窸窣聲,都以為是老鼠所致。王大華要求老頭和他們一道吃,對方不理睬,依舊坐在一堆廢箱子上切白菜。這時王大華就在一側傻站著,屋里很黑,沒開燈,腐臭的氣味差點讓她嘔吐出來,她對老頭說,你是王改之的爸爸呀,你是王改之的爸爸就是我的爸爸呀,王改之吃什么你就該吃什么呀——對方不說話,繼續(xù)埋著腦袋,要是王大華在屋里呆得時候長了,老頭就會不耐煩起來,嘴里嗚嗚地在書房里跌撞走著,好像外面跑進來的新鮮空氣使其極度難受。然后王大華便不說話了,提著角落里滿溢的糞便桶走出去。之后王大華就隔三岔五地送點饅頭和熟菜,待到下次再送的時候,飯菜還沒動,老頭不允許扔,直到發(fā)出變質(zhì)的味道,才緩慢地撕碎饅頭,泡在碗里一絲不茍地吃。
王老師走后王大華也不是沒想過,想了也沒琢磨出個明白來,她覺得那個早上王老師就這樣走了,一點都不顯山露水。她問王改之,王改之呀,我說你媽是不是在外有個老相好的呀,怎么不要這個家了呢?王改之聽了也不回答,嗯嗯啊啊地繼續(xù)推著抽屜。王大華又說,王改之呀,我看你不是你媽親生的吧,怎么你媽說走就走不要你了呀?王改之還是不說話。王大華喜歡說“呀”這個字,呀字從唇齒之間經(jīng)過的時候她感到自己有一種林黛玉式的柔弱。王改之從不搭茬的,這并不妨礙王大華繼續(xù)說,說累了心里也舒坦了,然后兀自洗澡睡覺去。
饅頭賣了半個月的時候,王大華在菜場被人打了,一個叫癟三的男人讓她把籃子拎到菜場外邊去。王大華哪肯,說大哥你讓我到外邊去賣不就是趕我走呀。男人上前一腳將籃子踹翻,白面饅頭滾得一地,男人說,就是趕你走怎么了,老子我就是要趕你走。王大華剛要頂嘴,又挨一腳,籃子又飛出幾丈遠。事后王大華搞明白了,這個男人就是菜場里的混混,賣饅頭的老板請來的。好漢不吃眼前虧,這道理王大華還是懂的,所以她從地上爬起來,把饅頭一一撿回,一到家就把籃子擱下,伏在桌上咿咿呀呀哭起來,她說王改之呀,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哭呀。王改之停下手上的動作嗯嗯兩聲。王大華說,王改之呀,你女人被人家打了你也不管呀。王改之又是嗯嗯兩聲。王大華不哭了,說,王改之呀,你除了嗯嗯你還會說啥呀。這回王改之沒有嗯嗯,而是啊啊了兩聲。
饅頭還是繼續(xù)賣了,從菜場挪了出來。一個禮拜后,王大華買了一條煙和兩瓶酒找到癟三的家,她的意思明白人都知道,又過了幾日,她的攤點就挪回原處了。從菜場回來的時候,王大華哼起了曲兒,她發(fā)覺自己竟然還會唱歌,但很快就閉了嘴,因為這曲兒她聽王小華哼過。到家把空籃子放好,在桌旁坐下,蹺起二郎腿,她喊王改之,后者機械地跑過來,王大華說王改之呀,我又在菜場里賣饅頭了。王改之木然地看著她,王大華又重復一遍,說,我又在菜場賣饅頭了,男人不行就靠自己呀。說完得意地笑起來。王改之正洗完澡,白凈凈的身上掛著水珠,汗衫好像穿得太久了,肩膀的地方都磨出小洞了。王大華看見破洞又止住笑,說,破了還穿,明兒給你換個新的。
5
這年冬天來臨的時候,王大華懷孕了,像大多女人懷孕那樣,王大華表現(xiàn)得激動緊張和興奮。她在知道這個消息的晚上多做了幾個菜,桌上紅白翠綠,王改之吃得很歡。這幾個月來,每一頓王改之都吃得極其認真,甚至有點窮兇惡極,但還是消瘦,不像她,身體越發(fā)壯實。前些日子她還以為自己發(fā)胖得厲害,原來是懷孕了,想到這,王大華就兀自笑起來,她轉(zhuǎn)臉對王改之說,你知道今天為什么慶祝嗎?王改之繼續(xù)埋頭苦干,王大華接著說,王改之呀,猜不出來了吧王改之,告訴你吧,我們有小寶寶了呀。這回王改之抬起了腦袋,把手上的筷子放下,認真看著王大華,停了停,又重新拿起筷子吃起來。這短暫的動作使王大華心里一陣溫暖,她認為這是王改之對將要作為一個父親的莊重表示。她對王改之說,王改之呀,我們以后得要好好過日子呢。后者從喝湯的間隙中嗯嗯兩聲,王大華眼睛一酸,把身下的凳子挪了過去,一直挪到王改之旁邊,然后將臉貼在王改之瘦削而白凈的臂彎上。
周末的時候,王大華給王改之和還未出世的寶寶各買了二斤絨線,給家里添置了一副新拖把,然后把一只折了腿的椅子修一修。在修椅子的時候,王大華也把一只木桶認真修了修。這只木桶是食堂李嬸兒的,她的男人剛剛害了一場大病,走了,李嬸兒常常一邊揉著面團,一邊流著眼淚,她把粘著面粉的手在圍裙上擦一擦,又撩起圍裙蒙著臉,凄切的嗚咽聲使得王大華的眼圈紅了。李嬸兒說,死鬼終于走了,死鬼丟下我也不管了,這個死鬼到那邊享福去了……她把圍裙拿下,臉上沾了些面粉,看著更加凄淡,擤了擤鼻涕,開始數(shù)落著那個“享福”去的死鬼,李嬸兒說,自行車壞了,木桶也壞了,搓衣板也松了,死鬼在的時候都是他修的,現(xiàn)在死鬼也不修了——后來王大華就把那些活兒攬了過來,她說她帶回去吧,帶回去讓她男人修。所以下班回來的王大華就蹲在地上,拿著搓衣板一陣琢磨,琢磨透了再一陣敲敲打打。第二天把修好的帶給李嬸兒時,后者看著搓衣板牢固板實了,不免要夸獎其男人幾句,這個時候王大華就會有些小小的滿足。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王大華回了趟老家,沒帶王改之,自那次一同回村之后王大華就不打算帶他回來了,而對于王改之的不再出現(xiàn),村里人總是表現(xiàn)出極其理解——一個城里人,一個純正的城里人,怎能忍受鄉(xiāng)路的泥濘和坑洼。
這天巧的是王小華也在家,郵遞員丈夫去外地學習了,王小華回鄉(xiāng)打發(fā)寒假的無聊。晌午時分,姐妹倆竟然鬼使神差地一同散步在鄉(xiāng)村的田野上,那時麥子剛剛一掌來高,從麥尖上拂來的風還不那么寒冷,田間有人勞作,彎著腰,屁股撅得高高的,這個姿勢讓人看著心里一陣難受,一年四季地里總是有干不完的活,割完麥子要種稻子,收了稻子要點蠶豆,蠶豆開花的時候棉花又要下地了——王大華想到自己的父親母親,就是這樣一輩子彎腰在地里刨食,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好像為自己剛剛擁有的城市戶口而感到滿足和欣慰。她們繼續(xù)向前走著,腆著尚未隆起的肚子,向地里每一個撅起的屁股問候,地里的人停下手頭的活,紛紛向她們打著招呼,大華啊,今兒下鄉(xiāng)了啊。王大華喜歡“下鄉(xiāng)”這個詞,怎么說呢,這個詞讓她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她也揚起聲音回應一句,哎,是呢,下鄉(xiāng)呢。
地里的人又說,城里的米飯養(yǎng)人呢,看把你養(yǎng)得白胖胖的。
哎呀,電飯鍋煮的米飯才不好吃呢——
大華有福呢,雞進了鳳凰窩,現(xiàn)在可是城里人了啊。
哎呀,城里有啥好呀,地板磚踩上去都是硬邦邦的呢——
這樣的對話使王大華感到身心愉悅,尤其在王小華面前。然而,這次的姐妹相逢顯得意料之外的和諧,或許因為都懷孕的原因,午飯后她們一同躺在嫂子逼仄的木床上,看著糊滿報紙的斑駁屋頂,以及粘著稻草的土坯墻,她們聊起了往事,以及近時遇見的新奇事情,然后又商討各種家用電器的使用與保養(yǎng),談論懷孕的種種不適與新鮮……
傍晚時分,王小華邀請王大華去她鄉(xiāng)里的新家,大概為了鞏固剛建立的和諧關系,出于此,王大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們從村里出發(fā),合著一輛自行車,你一陣我一陣地騎著,當王小華坐在車架上的時候,用一雙纖細的手箍著前者的腰,王大華想起她們之間從沒有像這樣親近過,好幾個瞬間,都快哭出來了,為這突如其來的姐妹情,她甚至想和王小華講一講她的城市生活,還有她的丈夫王改之,她的消失不見的婆婆和那個瞬間冒出的公公。
到王小華家中,后者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熱情,這是王大華第二次來到這里,上一次是王小華新婚,匆匆忙忙搬了嫁妝就離開了。她在王小華的臥室里來回走著,又在床沿坐下,之前也坐過一次,但這次她分明感覺到身下的席夢思有些硬,于是站起來,在客廳里轉(zhuǎn)著,看了看地面和電視機的布罩,心里暗暗比較了一番:電視機比王小華家大一點,床柔軟一點,電風扇新一點……
王小華從廚房里搗騰了半天,端來兩個杯子。她問王大華具體的懷孕日子,后者想了半天支吾說,好像是三個月了吧,也有可能四個月了——沒等王大華說完,王小華嗔怒起來,這個怎么能含糊呢,你也太不重視了。王大華笑了,不都是懷孕嗎,到時生下來就得了。呀——王小華提高聲量,懷孕三個月和四個月當然有區(qū)別,孕婦每個月攝取的營養(yǎng)都不一樣,哪個月要補鈣,哪個月要補葉酸,怎能馬虎呢?她把杯子遞在王大華跟前,說,這是孕婦牛奶,懷孕前就要喝的。
孕婦牛奶?王大華看著杯子里白花花的液體,有些懵懂。
你別說這個都沒喝過,王小華繼續(xù)發(fā)表著意見,城里人可講究了,你說你這個城里人怎么就這么不講究呢,也真是的,生活得太潦草了吧——
這一天,王大華沒有在王小華的新家吃飯,她幾乎是一口氣騎到縣城的,風在耳邊呼哧呼哧的,像有人不停嘀咕,葉酸,鈣片,孕婦牛奶……她想起王小華說話時的眼神和腔調(diào),滿心氣憤,怎么忘記了呢——她責怪自己——怎么就忘記了王小華那副德性了呢,還真以為就脫胎換骨了呢。
到家時,夜已深重,王改之睡了,鼾聲和白天發(fā)出的嗯嗯啊啊聲如出一轍,王大華緊靠著躺下,忍不住也嗯嗯啊啊哭著,一邊哭一邊推醒王改之,正在熟睡的王改之像彈簧似的猛坐起來,背影很瘦,像一道剪影貼在墻上。
王大華把他的手挪過來,貼在自己一陣陣痙攣的肚皮上,眼淚就嘩嘩直流了,王改之呀,她哽咽著,你說王小華過分不過分呀?對方認真地點了點頭。王大華又繼續(xù)說,王改之呀,你說王小華壞不壞呢?這回王改之沒有點頭,而是字句鏗鏘地說道,王小華是個壞蛋。這句話惹得王大華破涕為笑,她在黑暗中翻了個身,緊緊抱著王改之筆直而細瘦的腰。
6
來年春上,王大華生了,早產(chǎn),之前并沒征兆,她像往常一樣騎車,搬煤氣瓶,直到天黑時,由菜場回來的路上才發(fā)覺不對勁了,一路走著襠下一路流著,起初還疑惑尿泡怎么就掛不住尿了呢,到了樓下方才知道是羊水破了,剛進門,下腹就疼得站不起來,她不想躺在床上,弄臟了席夢思怎么辦,于是扶墻挪到客廳地磚上。她朝著陽臺喊王改之,王改之呀,我要生了呀,王改之呀,快來幫我呀——后者聽到呼叫一路小跑來,看見地板上的血又咿咿呀呀地跑開。
王改之呀,你怎么不管我呀,我要生了呀,王改之呀,你這個笨蛋——笨蛋又從陽臺跑來,嗯嗯啊啊地看著躺在地上的王大華不知所措。剪刀,給我找剪刀——王大華努力回憶電視電影里的接生鏡頭——找到剪刀點個火,煤氣灶點上火燒一下——王改之好像聽明白了,像個陀螺似的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每個動作都很機械,都很急迫,但都與剪刀無關似的。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抱住一只桌腿,扯著嗓子,一邊喊著剪刀,一邊對著緊閉的書房喊爸爸,爸爸啊,幫幫我啊,我要生了啊——
書房的門這時打開一條縫,縫里出現(xiàn)一只眼睛,眼睛閃了一下不見了,門被關上。爸爸,爸爸,王大華急忙喊著,我要生了啊。門內(nèi)沒有動靜。爸爸,爸爸啊,王大華又喊,借你剪刀用一下啊。書房門再次打開,縫里扔出一把菜刀。
孩子是在兩個鐘頭后落地的,女娃,有鼻有眼的,王大華長長吐口氣,擦著眼角,分不清自己是哭了還是笑了。身上有些冷,開司米衣服都濕淋淋的,她把這個小肉團摟在懷里,反復地看,看完了,躺在地上老半天都爬不起來。
對于孩子的名字,王大華斟酌了很久,叫王美麗吧,她問王改之,后者一臉漠然。不好聽是吧?王大華繼續(xù)說,叫王茉莉咋樣?王改之仍然沒有說話,王大華又說了幾個,比如王茜茜,王晶晶,王佳佳,對方都沒理睬,直到王大華說了“王寶貝”這個名字的時候,王改之才轉(zhuǎn)過臉,一眨不眨地看著王大華,半晌,字正腔圓地重復了一遍:王——寶——貝。
名字就這么定了,王寶貝被王大華抱在懷里一遍遍地喚著,每喚一聲,就被摟得更緊一點。王大華一絲不茍地喂養(yǎng)著,王寶貝也一絲不茍地成長著,該走路的時候走路,該換牙的時候換牙,視力沒問題,聽力沒問題,腦袋也沒有問題,等王寶貝長到五歲的時候,已經(jīng)能學著王大華罵起王改之了,她用奶聲奶氣的聲音說道,王改之呀王改之,你真是腦袋不中用呀。
聽到這話,王大華總是噗嗤一笑,怎么說呢,王寶貝在這個家中的出現(xiàn),讓她覺得無比溫暖和踏實。她把王寶貝拴在身邊,一刻也不離開,做飯的時候,王寶貝就坐旁邊的推車里,王大華一邊洗刷著,一邊和王寶貝說話,好像把從前對著王改之說的話全部對著王寶貝說了,王大華說,王寶貝啊,你長大了想當什么呢?那時王寶貝還不會說話,嘟著小嘴咿咿呀呀的一陣。王大華就笑了,說,王寶貝想當歌唱家呀。有時王大華和王寶貝說起王老師或王改之,王大華總是說你奶奶怎么怎么的,你爸爸怎么怎么的。王寶貝這時拍起小手兒,在推車里一陣雀躍,王大華就會把這看做是王寶貝對她的一種呼應。
王寶貝上幼兒園之前,都是被王大華帶著去菜場的,王大華賣著饅頭,王寶貝就在一側繞來繞去;待到王寶貝上幼兒園了,王大華就毛遂自薦去了幼兒園食堂;王寶貝讀小學的時候,王大華又毛遂自薦去了小學食堂;王寶貝讀初中的時候,王大華還在小學食堂。王寶貝說,別老跟著我,丟人現(xiàn)眼的。王大華聽了也不惱,呵呵笑著,說死丫頭都會用成語罵人了。
王寶貝在屋里呆著的時候,王改之總是避得遠遠的,推拉柜門和抽屜的手常常被其抵住。王改之站在陽臺上,后者猛不丁地從身后推搡一下,嚇得王改之一陣驚慌亂叫;或者王改之讀著報紙,王寶貝會突然搶走,于是兩個人就在屋里追趕起來,他們繞過客廳的沙發(fā),繞過那臺老座鐘,又繞上陽臺,最后撞開書房門,撞翻一堆紙箱后又繞出來。這個時候王大華就不高興了,她會訓斥王寶貝不該闖進書房,不該打擾爺爺,她對王寶貝說,爺爺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然后告訴她關于那把菜刀的故事。王寶貝總是一副滿不在乎,嘴里拖出一個長長的“切”。
王寶貝文化成績不好,但文藝類的不錯,整天戴著耳機哼哼啊啊唱著曲兒,開始王大華反對過,覺得跟王小華一個德性,但后來也就釋然了,說不定能唱出個名堂來,所以對王寶貝一路飄紅的成績單并沒有太多批評。讀書是件很辛苦的事,王大華這么想的,只要一看到王寶貝坐在燈下讀書或?qū)懽炙陀悬c心疼和害怕,她覺得這知識多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王改之整天讀報,老頭子整天寫大字報,誰說他們的腦袋壞了跟這沒一點兒關系呢。
但很久了,王大華都沒看見王寶貝的成績單了,那張紙的存在至少證明了王寶貝是否逃課了,她在王寶貝的書包里一陣翻找,書包里很亂,各種貼紙和小玩意兒占去了大半空間,王大華在一堆琢磨不透的東西里沒有發(fā)現(xiàn)她要的,卻發(fā)現(xiàn)了另一張紙——貧困殘疾家庭補助金申請表。
王大華傻愣了,被那幾個字堵得喘不過氣兒。王寶貝,捋順了呼吸后王大華喊道,沒人應答,她跑向客廳,跑向廚房,最后在衛(wèi)生間里將王寶貝拎了出來,她將紙遞在王寶貝面前。你拿這個干什么?她問。申請資助唄,王寶貝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誰讓你申請了?誰說我們貧困了?誰說我們殘疾了?王大華有點語無倫次,拿著紙的手顫抖起來。我們家怎么就不貧困了?怎么就不是殘疾了?我們家就是殘疾貧困,王寶貝反駁道。最后一句話使王大華突然哭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被狠狠地擊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她對王寶貝說,你要什么媽不都給你買了嗎,你還要申請這個,你告訴媽,你還想要什么?
王寶貝也跟著哭了起來,好像特別委屈,她用手背擦著眼淚,拖著長長的哭腔說道,好多同學都買了復讀機,我也想要個復讀機——
對于王寶貝的要求王大華還是答應了,她把攢了一陣的錢遞給王寶貝時沒有一絲心疼,怎么說呢,她樂意買,樂意花這個錢,復讀機這幾個字從王寶貝嘴中說出的時候是那么的時髦,這個詞和城市一樣,使她驕傲,那么的愿意為它付出點什么。之后,王大華又應王寶貝的要求買了傻瓜相機,變速自行車……以及幾次郊游的費用。川流不息的支出使王大華更起早貪黑了,她在工作之余又找了一份活兒,從附近的玩具廠拿一點毛絨兔回來加工,縫縫兔耳朵,粘粘兔眼睛。每天晚上王大華坐在沙發(fā)上,四周靜悄悄的,她把臥室與廚房的燈全部關閉,只留下身邊不太明亮的一盞。夜越發(fā)靜謐,腳下完成的玩具越堆越高,這使她感到釋然和欣慰。過一會兒她就將酸澀的胳膊甩動甩動,然后抬頭看著窗外。城市的夜晚總是不同于鄉(xiāng)村,遠處的霓虹閃爍著迷人的光芒,城里人似乎從沒有見過真正的黑暗,他們不喜歡黑暗。
這個時候王大華總會想起自己初次走進這個屋子的晚上,想起王老師,她把目光收回來,落在臥室及書房的門上,突然覺得在這個家里自己有種被需要的重要感覺。
7
冬天將要來臨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情,王大華突然感到自己的左眼看東西越發(fā)模糊了,開始以為是晚上熬得太久,或者是那盞燈太暗了,然而換了燈泡,仍然如此。那時王大華已經(jīng)多了份工作,在附近菜場掃地,掃地的事不影響她的食堂工作和玩具廠的加工活,時間是每天凌晨。還是那樣,王大華在掃地時看不清東西了,那些躺在腳下的菜葉和塑料袋常常被忽視了,于是她一邊拍著自己的腦門,一邊又折回去重新掃一遍。這樣過了很久,直到年底時,她在鏡前看見了左眼里的大塊白翳,才花錢去藥店給自己買了兩瓶藥水。
幾個月之后,王大華感到左眼的視力下降得厲害,很顯然那些藥水并沒有使視力好轉(zhuǎn)。她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走了很久,剛才醫(yī)生問怎么拖到現(xiàn)在才來看???王大華呵呵笑了笑,說,以為是老花了呢,也沒當回事。醫(yī)生說這叫白內(nèi)障,需要開刀呢。王大華問開刀得多少錢?醫(yī)生說置放一個晶體,單眼晶體貴一點的一萬多,便宜一點的五千多,另外加上檢查費和手術費……王大華腦袋暈沉起來,她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問道,醫(yī)生,可不可以不開刀,開點藥吃吃呢?醫(yī)生這回沒說話,而是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
晚上縫毛絨玩具的時候,王大華把燈光調(diào)到最亮,她把左眼閉起來,試圖看看一只眼睛能否繼續(xù)干活;到菜場掃地的時候,她也這樣閉著左眼。好像差別并不大——王大華自言自語著,她一邊揮著掃帚,一邊抱怨著醫(yī)院的黑心——治一只眼睛要這么多錢,一萬多塊呢——的確,她的存折里有那么幾千塊錢的積蓄,但那些錢不敢動,王寶貝的學費,明年實習學校要求繳納的保險費,上周回來索要的會餐費,等等等等。她把掃帚狠勁地在地上劃拉起來,好像與這只壞了的左眼慪氣似的。突然,她看見前面一個人影,人影弓著腰在一只垃圾桶里掏著什么,天還很黑,空氣里似乎夾雜著灰色的東西,但她能看出來那人正是王改之的爸爸。王大華沒有喊,也沒有走過去,她把掃帚柄掖在懷里站在遠處,菜場里空蕩蕩的,再沒有白天的喧囂,她感到凌晨的氣溫特別低,冰涼的空氣呼吸進去,鼻子一陣酸酸的。
王大華就是在這個凌晨之后決定不去治療的,她想等到王寶貝畢業(yè)了,有收入了再去手術也不遲?,F(xiàn)在還能看得見,她對自己說。
春天之后,王大華托人在玩具廠給王改之說了個活兒,看門。王大華想王改之不會說話,不會做事,看個門應該沒有問題。其實早在王寶貝出生那些年,王大華也有過讓王改之找個活干的想法,可是想法一出來,總覺得哪兒不得勁,就連在菜場幫著打打下手,王大華都沒有讓王改之干過,怎么說呢,她覺得王改之的白凈指頭,白凈鞋幫子,不該和菜場有一絲關系,當然,這只是其一。
王大華不怕吃苦,她覺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勁兒,尤其在有了王寶貝之后,一邊干著學校的工作,一邊趕著玩具廠的活兒,另外還接了菜場打掃的事兒。她好像習慣了一刻不停的勞作,稍一停息,渾身就極其難受似的。樓上的李寡婦常常扒著王大華的門框朝里看,說,王大華啊,看你把你家男人慣得白凈凈的。王大華聽了一點也不惱,心里甜絲絲的。
現(xiàn)在王大華不慣著王改之了,她像一個母親給兒子找活兒一樣,心里說不上來的一種滋味。送王改之上班第一天,王大華早早下了班,中午時分回到家中,屋內(nèi)突如其來的空蕩使她一陣難受,她沒有做飯,而是把王改之的鞋認真洗了,把他的衣服重新疊整一遍,做完這些又站在陽臺上向著玩具廠的方向望去。她看見了玩具廠灰色的屋脊,那些灰暗的線條在梧桐樹后若隱若現(xiàn),她伸著脖子尋找不同角度,好像看得多一點就更能安心落意些。看得累了,才長長舒口氣,然后又把目光投向更遠處。遠處,城市像一棵蓬勃的藤蔓正向四處延伸,她看見了嶄新的樓群,看見了更多的柏油馬路,她不知道那些柏油馬路什么時候多如蛛網(wǎng)的,那些高樓又是在哪一天突然就拔地而起了。她像第一次看見這座城市似的,感到驚異和陌生。
她慢慢倚在窗玻璃上,看著并不熟悉的一切,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了小區(qū)不遠處的一處游樂場,大概荒廢多年,早已銹蝕不堪地躺在一圈院墻內(nèi)。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游樂場的存在,也不熟知小區(qū)周圍的一切,甚至都沒有認真站在陽臺上做一次極目遠眺,王大華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王改之常站定的地方,這個位置使她又一次看向游樂場,一些鐵質(zhì)玩具正張牙舞爪地定格在天空,她好像聽見了從很多年前傳來的歡叫,聽見了王改之童年時的笑聲。
就在這時,玩具廠通向小區(qū)的路上出現(xiàn)了王改之的身影,外面正下著雨,王改之打著傘,將其畢恭畢敬地舉過頭頂。王大華一眼就認出了,因為王改之奇特的走路姿勢,機械,踽踽而行。突然,一陣風猛地吹過,將雨傘卷向路邊,傘下的人一路小跑,踉踉蹌蹌去追,剛要捉住傘,又被風吹走。風和雨好像故意要刁難這個人似的,肆無忌憚地狂掃拋灑,最終傘被捉在手中,風卻不肯罷休,風拽著雨傘,雨傘拽著王改之。王改之嗯嗯啊啊地尖叫起來,在雨里轉(zhuǎn)了幾圈,最終雨傘索性叛逆著,如碗狀似的頂在人的頭上。
王大華急忙沖下去,她從王改之手中接過雨傘,修整好,然后拉著王改之匆匆往回走。這一路她都沒有說話,沒有問累不累?習慣不習慣?老板有沒有說啥?怎么這么早就下班了?她什么都沒有問,也不想問,直到走進家門的時候,才說了句,咱們不去上班了,咱們再也不上班了——
8
王寶貝是在第二年的春上離家出走的,那時王寶貝正讀技校三年級,離開那天并沒有特別之處,照例喝了王大華熬的稀粥,吃了半個王大華從學校食堂帶回來的饅頭;照例惡作劇地搶走王改之的報紙,然后扔到碗櫥頂上。惟一與往常不同之處就是在衛(wèi)生間化妝的時間多出了半個鐘頭,出來時她用剛學會的煙熏妝眼睛看了一眼王改之,后者正夠著碗櫥上的報紙,王寶貝無比幽怨地看了一眼后就離開了。
王大華是在傍晚時才發(fā)現(xiàn)王寶貝留在桌子上的信的,信上說,她將要去南方闖蕩,可能去廣州,可能去廣東——顯然王寶貝還沒搞懂廣州與廣東的關系——她說她膩煩了這個小縣城,膩煩了這個家,熬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就會瘋了。當然她在信中也囑咐王大華不要擔心,因為她不是一個人去南方,還有王猛——她的男朋友,他們帶著他們的愛情一起去南方。信寫到這處的時候,王寶貝講了很多關于和王猛愛情的細節(jié),她說王大華你肯定不懂什么叫愛情的,因為王大華你壓根兒就沒有愛情,即使你和王改之之間的叫愛情,都是畸形的愛情——
王大華呆愣著,腦袋混沌起來。王寶貝的字寫得極其凌亂潦草,甚至都沒有認真寫完,好像一邊寫著,一邊蘭舟催發(fā),但在信末處:寫了幾個大大的字:王大華,我會回來拯救你的!
王大華把信捂在臉上哭起來,好像信里的某一句話讓她無比傷感似的。她喊王改之過來,后者仍然躺在床上,她一邊喊著“王寶貝”一邊搜尋著每個旮旯,好像王寶貝并沒有離去而藏在某處似的。王寶貝走了,王寶貝走了——她不停地呢喃,這樣一陣后,似乎因沒找到而嚎啕起來,她跑向王改之,把信紙在手中晃動起來。她說王改之啊,王寶貝走了——后者仍然專注地讀報,好像王寶貝的出走跟他沒關系,他先是不知所然地看著王大華,然后又將目光調(diào)遣到報紙上,王改之舉在面前的報紙使王大華憤怒了,憤怒使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她猛地搶過報紙,站起來,憤憤說道,我叫你讀報,我叫你讀報,你就知道讀報——王改之也從床上躍起,伸著雙臂去搶,他的動作更是激怒了王大華,她把報紙撇到身后,又舉過頭頂,似乎仍不滿意,然后拿到胸前迅速地撕了。
這一陣折騰后,兩個人都有些累了,王大華癱坐在地板上,剛才的眼淚早已風干了,她轉(zhuǎn)過臉,認真看著這個被王寶貝所不屑的家。
王改之還在一旁嗯嗯啊啊哭著,把那張如同命根子的報紙一一撿回來,王改之的腦袋埋得很低,小聲啜泣著。王大華看見他的頭上竟然有了白頭發(fā),像莊稼地里冒出的雜草,尤其醒目,她擦了擦眼角,直起身子去幫忙,突然,王大華看見報紙上“王寶貝”三個字,沒錯,是“王寶貝”。她彎下腰,把碎片迅速拼湊起來。
這是一份一九八二年的報紙,有一篇關于最后一批文化大革命反動分子的平反報道,報道里寫到了紡織廠的采購員李強,工人孫大慶以及書記員王林,報道著重寫到了書記員王林,曾寫一手好字,他用漂亮遒勁的字在紡織廠的電線桿上寫標語,他寫“毛主席萬壽無疆”、“主席教導光芒照,革命戰(zhàn)士逞英豪”,書記員王林還想寫“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當然,他要是這樣寫就好了,他寫成了“寧要資本主義的草,不要社會主義的苗”,于是“走資派”、“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扣上了。在牛棚里,書記員王林每天繼續(xù)寫著大字,他不相信自己會寫錯,怎么會呢?怎么會把“社會主義”寫成了“資本主義”呢?他那么的愛戴毛主席,那么的渴望社會主義的到來,他在牛棚里一次次地練習,一次次地反省,甚至要求把兒子王寶貝的名字改成王改之——
王大華讀到這里愣住了,好像下面的內(nèi)容已無需再讀,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胸口堵得厲害,這是她有生以來讀過最長的一段文字了,真的,她不喜歡漢字,突然地,不喜歡那些黑烏烏的東西,覺得這些蟄伏在白紙上的字從來就沒有使她開心過。很多年前國柱寫給王小華的情書,王寶貝留下的那封信,以及此刻眼前的報紙……她把臉轉(zhuǎn)向王改之,你以前叫王寶貝嗎?王大華問。后者似乎沒聽懂,木訥地看著她。王大華聲嘶力竭起來,你也叫王寶貝是不是?你以前也叫王寶貝是不是?
像很多年前取名字的那個下午一樣,王改之認真地看著王大華,然后字正腔圓地重復一遍——王寶貝。王大華再一次癱坐在地上,渾身的力氣被什么抽光了似的,她感到生活好像掉進了一個陷阱里,被畫了符咒。半晌,她站起來,把報紙拿在手上,搖搖晃晃向書房走去。
老頭子正在微弱的光線里寫字,腦袋埋在一堆報紙里。王大華摸索出一點空間,坐下來。爸爸,她說,你是不是紡織廠的書記員???老頭沒有理睬,仿佛沒聽見,或者正專注于手下的字。王大華把報紙拿出來,借著一絲光亮一字一句地讀著,讀完又把報紙折疊起來。
書房涌上的霉腐氣味使人窒息,她調(diào)整著呼吸,然后將身體慢慢靠在一堆雜物上。屋內(nèi)的一切似乎都在搖搖欲墜,只要輕輕一碰,就會轟然倒塌,她不敢動,甚至不敢大聲說話,看著黑暗的墻壁,黑暗的頂棚,然后慢悠悠地說起話來,她說了很久,說了很多,說到了第一次走進這個屋子的晚上,說到了王老師囑咐不要打開書房門,說到了王寶貝的出生,甚至說到了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她說王寶貝走了,真的,去了廣東,和我年輕時一樣,王寶貝去大城市了——
那個下午,王大華沒有做飯,也沒有上班,而是坐在一堆紙箱中間兀自說著,好像把這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說了很久,一直到說得累了。
9
沒來得及等到王寶貝的“拯救”,王大華就遇到麻煩了,先是她的那只左眼,徹底看不見東西了。那是在王寶貝出走的一個禮拜后,早晨醒來,左眼前突然黑了,王大華向?qū)W校里請了假,急忙奔向醫(yī)院。還是那個醫(yī)生,診斷后醫(yī)生很無奈地告訴她,晚了——他朝她攤開雙手——
這一次王大華沒有騎著自行車飛快地回來,而是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著,走得累了,就把自行車架上傻站一會兒,她用那只尚且健全的右眼看著身邊來往的人們,看著人們每一對閃爍的眼睛,那些眼睛也正看向她。王大華用手捂著臉,發(fā)覺臉上濕濕的,她忘了自己一直在流淚,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就一直流著淚,她很意外自己竟然有這么多的淚水,擦也擦不完,她分明感到那些咸咸的液體正從那只壞了的左眼里汩汩往外流。
春天過后,另一件事又來了,王大華她下崗了。學校食堂被一個數(shù)學老師承包了,老師找到王大華,幾乎用了一堂課的時間向王大華說了很多名詞,比如下海,比如精工簡政,比如風險投資……王大華不明白“下?!边@些詞語的意思,但她明白自己就要沒有活干了。
從學?;貋淼哪莻€中午,王大華走了平時幾倍的時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像不著急回家似的。她認真看著兩邊的風景,看著樹木和房屋。很多年都沒有仔細留意過了,她不知道這些樹是什么時候參天的,馬路又是何時平坦寬闊起來,她甚至不知道路邊什么時候竟種下了一溜煙的矮冬青,什么時候又新開了幾家小商店。她在一棵樹下歇了一陣,看著疏密有致的云層發(fā)了一會兒呆,脖子酸痛的時候才站起來,徑直向一個小賣部走去。她對老板說,給我拿一支冰棍。是的,她聽到這是從自己口中發(fā)出的聲音,她要吃一根冰棍,在此之前她只吃過一次,是王寶貝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她撿起來丟進嘴里,頓時感到很燙,舌頭在嘴中哆嗦起來,直到冰涼的糖水沁透心頭的時候,才真切感到原來不是燙,而是一種徹骨的冰涼。她喜歡那樣的感覺,一種異樣的、特殊的——城里的感覺。突然之間,王大華想起了王小華,想起王小華說,王大華你真不像城里人,你過得也太潦草了吧。
吃完冰棍繼續(xù)慢悠悠地走著,腦袋里反復都是王小華的那句話。在進小區(qū)的地方,王大華果真看見了王小華,她揉揉眼睛,以為在做夢。沒錯,是的,王小華,正穿著一件水紅的襯衫和郵遞員丈夫站在一抹陽光下,郵遞員還像一棵莊稼似的,王小華卻像一朵小鳳仙花,他們倚在郵遞員墨綠色的自行車上說說笑笑著。
王大華上前打了招呼,王小華尖叫起來,王大華你怎么了???她說,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客醮笕A呵呵笑兩聲,說,害白內(nèi)障害瞎的。郵遞員說那咋不治呢?王大華回答說治了,看了醫(yī)生,治不好了,過了一會兒又感嘆一句,我用東西費得很。王大華看見王小華發(fā)紅的眼圈,趕緊說,還有一只右眼呢,右眼看東西好著呢。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了,他們來這里的原由王大華也沒問,只一言不發(fā)地領著他們往小區(qū)走,穿過狹長的水泥路,再轉(zhuǎn)兩個彎,上樓,開門——這一系列的動作,王大華曾不知憧憬了多少遍,憧憬著王小華由于羨慕嫉妒而夸張的面部表情,然后從那張薄嘴唇中飄溢而出的各種詞語。
而此刻,王大華已經(jīng)沒了那種期待,她把王小華和郵遞員讓進屋內(nèi),倒了茶,差正在讀報的王改之坐在一側。王小華掀起杯蓋吹了吹,抿了口水,又捧著茶杯站起來。她在屋子里來回走著,鞋跟叮叮當當?shù)厍弥匕?,然后在陽臺上立定,四下望著。過了一會兒,她轉(zhuǎn)過身,指著不遠處的小區(qū)道路上的一洼積水,多少年了這小區(qū)?她問王大華。王大華支吾起來,掰指算了一下,說二十年吧,差不多二十多年吧。王小華聽了沒有說話,繼續(xù)抿了口水在屋內(nèi)看了一會兒,然后又進了衛(wèi)生間。
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王小華尖叫起來,真的得換了,她對王大華說,這坐便器真得換了,沖水的時候聲音像咆哮,太嚇人了——王大華尷尬笑起來,好像為自家的坐便器不夠體恤而感到抱歉,王小華對王大華說,房子的最長居住時間也就十五到二十年吧,再久,住得就不舒服了。她告訴為這句話正在匪夷所思的王大華,他們呢,她和丈夫呢,這次來縣城,就是為了新房繳費的,買了新房,花園國際小區(qū),十二樓。王大華哦了一聲,好像沒聽明白,突然問道,十二樓么?這么高。王小華說是的,不用自己走,坐電梯。王大華又問那么你們要住過來嗎?王小華點點頭說,房買了不住,留著養(yǎng)老鼠啊。住過來戶口怎么辦呢——王大華繼續(xù)問。王小華忍不住笑了,音量也高起來,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啊,現(xiàn)在的政策是你在哪兒買房戶口就遷到哪兒,你在上海買房,戶口就到上海,你在北京買房,戶口就到北京——這回王大華聽明白了,卻像沒聽明白似的搖了搖頭。
之后,王小華又向王大華說了一則爆炸般的消息,她說老家要拆遷了,年底就拆,政府要在那兒建一個飛機場,拆遷的住戶全部安排在縣城的北邊,那里要建一個城中城,醫(yī)院學校超市什么的,所有的配套設施都很齊全。到時哥嫂都要搬來,三嬸搬來,五叔搬來,國柱也要搬來,全村的人都要搬來了——
王大華聽不下去了,腦袋嗡嗡作響,她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個下午,還在鄉(xiāng)中學食堂時,她聽著別人說起“城市戶口”后,耳朵里只剩下那四個字,她聽不見他們又說了些什么,就像現(xiàn)在她也聽不見王小華又說了些什么,任由兩片薄嘴唇上下翻飛著。過了很久,才緩過勁兒,王小華大概也說完了,放下茶杯,站起來,在屋內(nèi)又走了一圈,說,不早了,得走了,就是順路過來看看的,你要多保重。她拍拍王大華的肩膀,我們得走了,要去參加新住戶的活動,一個party什么的。
王大華不懂“party”的意思,只是在送王小華下樓的時候感到雙腿無限沉重。送出小區(qū),她又陪他們走了一陣,從小區(qū)門前的水泥路一直走到菜場附近,王小華說別送了,回去吧,以后離得近了,走動可方便著呢。王大華木木地點點頭。
道了別,郵遞員便將自行車推上馬路,跨上去,不著急騎,而是叉開雙腿,等待小鳳仙花樣的王小華穩(wěn)穩(wěn)坐上。王大華呆呆地看著,想起了自己用車載著王改之的樣子,想起了那個下午他們摔下的幾次跟頭,還有王改之咿咿呀呀的尖叫聲,這些,都使她突如其來地感到氣憤和悲痛,現(xiàn)在,郵遞員不急不忙地支著車子,王小華不急不忙地坐上去,這些,又使她那么的難受,好像她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騎自行車似的,好像從沒有看見一對夫妻應該有的恩愛模樣。她看見了王小華的手從后面環(huán)抱了上去,水紅色緊貼著墨綠色,像原初就生長在墨綠中一樣。自行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嘏芷饋恚▲P仙花離開了,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城市的盡頭。
王大華沒有回去,而是站在原處出神了很久,她不知道身體內(nèi)何時聚集了巨大悲痛,這些悲痛使她邁不動腳步,她慢慢坐下來,在一棵樹下,洋槐樹灑下的陰影使人心緒安寧,她閉著眼睛聽著來自遠處的各種聲音,菜場里的叫賣,汽車的鳴笛,工地上攪拌機的聲音……很久,好像睡著了,睡得很沉,還做了夢,夢里有國柱,國柱正在排隊選房,擠擠挨挨的隊伍里她還看見了三嬸和五叔,看見了那么多的村人,人聲嘈雜,隊伍向前移動,她落寞地站在一側,突然國柱從隊伍里跑出來拉住她,大華,國柱握住她的手,你愿意嫁給我嗎?王大華遲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王老師就在夢里出現(xiàn)了,王老師坐在那張四人沙發(fā)上,反復問道,姑娘你都想好了,姑娘你都想好了——
醒來后,腦袋嗡嗡地疼,夢境使她恍惚了很久。洋槐樹的陰影已經(jīng)移開了,將她暴露在一片陽光下,遠處傳來學校里眼保健操的音樂,還有織布廠清脆的鈴聲。她抬頭看著周圍,看著遠處來往的人影,她緩緩地轉(zhuǎn)動腦袋,像電視上看到了那些緩慢轉(zhuǎn)動的攝像機一樣,王大華努力睜著眼睛,用那只健全的右眼看著這一切,看著這個熟悉又使她分外陌生的城市。突然,不遠處電線桿上的一張白紙粘住了目光,她緩緩站起來,走過去。是一則招工啟事,一家食品廠招聘幾名面點工,流水線工作,有無經(jīng)驗均可——
王大華認真讀著,讀了好多遍,爾后,長長舒了口氣,她把目光看向遠處,遠處夕陽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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