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老板在房間里細(xì)細(xì)地看了一圈,凌亂的床鋪和桌椅,讓侯老板眨巴眨巴眼,嘴里嘟囔著不知什么話,羅鍋著腰走出來,砰的一聲帶上門。剛走幾步,聽到門吱一聲開了。侯老板哼一聲,門壞了?又踅回來,砰的一聲又把門帶上。剛走幾步,門仍然呀一聲,又開了。這次,侯老板真是有點(diǎn)慌慌張張,忙著回來,從腰帶上解下鑰匙,把門帶過來,鎖上。
侯老板的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里,回旋著橐橐的聲音,有些沉重。
秋日中午的陽光格外刺眼。侯老板下樓,來到院子里,大喊一聲:
“小敏——”
他的喊聲,在院子里產(chǎn)生了回響。他感到奇怪,自己的聲音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回響的。讓他感到更奇怪的是他的聲音怎么會變得有點(diǎn)沙啞。一個六歲左右的小男孩,不知從哪個房間里跑出來。
“媽媽出去啦,媽媽說吃過午飯?jiān)倩貋怼!毙∧泻⑦吪苤呎f著話,又一路小跑,不知進(jìn)了哪個房間。
大門口響起轎車的笛聲,眼看著,一輛噴有人民公安的轎車開進(jìn)來。轎車快速地在院子里打了個旋,揚(yáng)起一股塵土。從車?yán)锵聛硪粋€身著西裝的中年男子。
“侯老板,忙著哪?”
“噢噢噢,是吳所長啊,快來快來?!?/p>
侯老板慌忙把來人讓進(jìn)他的辦公室里。來的人,是分管這個轄區(qū)派出所的“二安”,“二安”是當(dāng)?shù)厝藢贤窬囊环N稱呼。侯老板喊他所長,是尊稱他,因?yàn)樗麄兪呛门笥?,有時又會給他開玩笑,說你什么時候能當(dāng)上所長啊,讓你大哥我也沾沾光。
“今天沒有客人?”
“沒有,一個也沒有。那對經(jīng)常來住的,早上就走了?!焙罾习褰?jīng)營著一家小旅館,共有兩層小樓:樓上十多間,樓下十多間。
“今天可能星期天的緣故吧。”
來的人坐下,從桌上拿起一支煙,燃上。侯老板給他沏上一杯水。
侯老板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神秘地湊近過來,說道:
“老吳,我覺得經(jīng)常來的那對男女,昨晚上有點(diǎn)反常。”
“怎么啦,老侯,你又聽人家的房了?”
“不是,不是,我老侯怎能干那事啊。我是說他們昨晚上一夜沒有睡,老是吵,吵個沒完沒了。一會兒這個哭,一會兒那個哭,弄得我一晚沒有睡好。”
侯老板感到奇怪的是,十年來,今年是他們爭吵最多的一年。這對男女,大概四十五六歲吧。他們開始入住這個旅館,大概在十年前,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們幾乎每周六的上午來住,星期天的下午退房。這可是侯老板的長期客戶。剛開始來住的時候,被經(jīng)常檢查的合同民警老吳撞著一次,老吳查一下他們的身份證,不是一個縣里的,這讓老吳產(chǎn)生懷疑。經(jīng)過老吳的詢問,發(fā)現(xiàn)男的是有婦之夫,女的是有夫之婦。老吳當(dāng)即開出一萬元的罰單,不拿錢就拘留,并要求通知雙方的家人,到派出所去領(lǐng)人。兩個男女,當(dāng)場嚇壞了,是侯老板給說情,才沒有罰款。從此,侯老板與剛開始認(rèn)識的老吳成了魚與水的朋友。侯老板說,老吳你才是我的再生父母。老吳說你老侯千萬不要這樣說,咱們都是好朋友好哥們嘛。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侯老板坐到他的老板椅上,“從來沒有這樣爭吵過?!?/p>
“老侯你真是神經(jīng)了,情人吵吵架,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崩蠀嵌似鹚?,呷了口茶水。
“關(guān)鍵是——”
關(guān)鍵是什么呢?侯老板陷入深思。關(guān)鍵是他們爭吵后,爭吵后怎么辦?侯老板想了想,臉上現(xiàn)出狡黠詭異的笑容,心里有種甜蜜蜜的感覺。關(guān)鍵是,他們又和好如初,開始弄得床咯吱咯吱直響,呻吟的聲音,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惹得現(xiàn)年已有五十七歲的侯老板欲火中燒。
“他們雙方就應(yīng)該離婚,既然兩個人相愛到如此程度?!崩蠀悄樕下冻霾恍家活櫟臉幼?。
“哪那么容易。都是前院不起火,后院照樣過。”
侯老板又陷入深思。到底兩個人怎么回事呢?他倆可是我忠實(shí)的客戶啊。
侯老板開始打電話訂菜,因?yàn)槔蠀且谶@里吃中午飯,且要小酌兩杯的。侯老板知道,老吳酒量不大,三杯酒下肚,便糊話連篇累牘。
“嫂子什么時候回來?”老吳已習(xí)慣了,在這里如在家里一般,可隨隨便便。
“一年回她娘家兩次,一次就呆上兩個月?!焙罾习宓妮p描淡寫,使老吳哈哈大笑了?!八哪赣H老是生病,聽老婆子說,這次是偏癱?!?/p>
“不要太大意啊,老侯,你媳婦比你年輕十多歲,你可要小心?!?/p>
其實(shí),侯老板的媳婦,比侯老板只小十歲,是侯老板承包這家旅館第一批招聘的員工,是外地人。后來,這個員工,在一廂情愿的情況下,成了侯老板的媳婦。如今,他們的女兒,在大學(xué)里上著學(xué)呢。
菜剛端上來,小男孩不知從哪里冒出似的,伸手就去盤子里拿菜。
“小笛小笛,喊你媽媽來倒酒?!崩蠀亲Я藟K雞腿,塞進(jìn)小男孩的手里。
“媽媽沒在家,媽媽去見爸爸啦。”小笛邊說邊啃
起雞腿。
“怎么老侯,小敏沒有在家?”
“沒有。一大早就出去了。她說她男人從外地回來。她男人長年在外地跑業(yè)務(wù),你知道?!?/p>
小敏是這里惟一的一個服務(wù)員。小敏也是外地人。
小敏比侯老板小二十歲,來這里打工也有十多年了。侯老板曾說,小敏結(jié)婚,還是我老侯張羅的呢。
“喝酒沒有女人倒酒,多沒意思?!闭f這話,老吳已經(jīng)喝了兩杯酒?!斑^天,你再招聘一個,老是往外跑,絕對不行?!闭f著,老吳拿起手機(jī),給一個人打電話。“給我叫個女的過來,給咱哥倆助助酒興?!?/p>
名字叫小笛的男孩,吃完了一只雞腿,又吃另一只雞腿。他知道,一只炸雞,是有兩只雞腿的。
“侯大哥,我覺得小笛長得越來越像你了?!崩蠀墙衼淼呐耍瑩碓诶蠀堑膽牙?。這個女人叫白玲。老吳說,他就喜歡叫玲的女人。老吳還說,他已經(jīng)認(rèn)識十二個叫玲的女人了。我就喜歡玲,玲這個名字多好聽啊。老吳常這樣說。老吳的老婆,不叫玲。聽老吳說過叫個什么名字,侯老板想不起來了。
“吳老弟,你別瞎說?!?/p>
“侯哥,你別聽他瞎說,他光會胡說八道。”叫玲的女人,嬌滴滴地伸出她的細(xì)嫩的小手,捂了一下老吳的嘴。
“侯哥,吃了人家的面包,不要不承認(rèn)。我真的發(fā)現(xiàn)這個小男孩長得越來越像你,你可要有良心?!崩蠀悄弥粔K雞翅,逗引著小笛,“你喊老侯爸爸,你喊老侯爸爸?!?/p>
小男孩頑皮地走到老吳身邊,伸手在老吳的臉上抹了一把,轉(zhuǎn)身咯咯笑著跑開了,邊跑邊說:
“吳叔叔壞,吳叔叔壞。”
電視里正播放著午間新聞。
一個新聞,竟引起他們仨人的注意。新聞中說:一輛出租車?yán)粚δ信?,在?jīng)過一座橋時,男的要求下車。司機(jī)說,在橋上不能停車。但那男子強(qiáng)行要求下車,司機(jī)無奈停下車,那男的下了車,直奔橋欄桿,翻身跳了下去。在后排坐著的一上車就哭哭啼啼的女人,推開車門,跑出車外,緊接著也從橋上跳下去。這一切,還沒有等出租車司機(jī)反應(yīng)過來。出租車司機(jī)真正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馬上報警。司機(jī)下了車,慌忙跑到橋欄桿處,已經(jīng)看不到兩人的蹤影。只見滾滾的河中水,暢快地漂流著。司機(jī)又急急地跑到對面的橋欄桿處,也看不到兩個人的影子。
當(dāng)電視臺采訪出租車司機(jī)時,司機(jī)說,他們倆開始上車的時候,女的就哭著,那哭聲很小,抽抽噎噎的。他還勸了他們倆,他對他們說,哭什么呀哭,生活中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要哭回家去哭,可別在我的車上哭。司機(jī)說,他還勸說了他們倆很多人生哲理的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說出這么多勸人的話。那些話簡直就是一位最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說的。司機(jī)說。
當(dāng)采訪的記者問他,那兩個跳河的男女,穿著什么衣服時,司機(jī)回憶:男的上身穿著軍綠色的牛仔服,下身穿著藍(lán)色的牛仔褲;女的上身穿著紅色純棉的牛仔服,下身穿著白色的牛仔褲。
多年以后,出租車司機(jī)還逢人便說,他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倆跳河時美麗的身姿。那簡直像兩只蝴蝶。司機(jī)說起這件事時,一定眉飛色舞,瞪大雙眼。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跳傘運(yùn)動員,也不如他們倆跳的姿勢優(yōu)美。司機(jī)開著車說這話的時候,一定鳴鳴汽笛。那真是美極了。他說。
一覺醒來,侯老板瞇縫著眼,看到院子里老吳的寫有人民公安的車,被一抹殘陽覆蓋著。老吳與那個叫白玲的女人在樓上睡著覺呢。侯老板知道,什么時候也不要去叫醒他們,他們會下來吃晚飯的,吃完晚飯,老吳會把那個女孩送走。侯老板總覺得那個女孩只有十八九歲,可白玲總是說猜得不對,她說她已有二十二歲了。侯老板說,猜人年輕總沒有錯誤吧。白玲總是笑笑說,等我吃不上飯了來跟你打工。
侯老板突然意識到,那兩個跳河的男女,是不是來他們這里常住的一對情人呢?十年來,他們倆來這里的穿著,讓侯老板徹底打消了這種想法與猜測。十年來,那個男的,一年四季沒有穿過牛仔裝;那個女的也沒有穿過牛仔裝。他們來住的這十年,侯老板聽到他們不少的秘密。雖然這秘密,對于侯老板來說,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這兩個男女心里也清楚,侯老板知道他們的秘密。他們倆,經(jīng)常訴說自己婚姻的不幸,因?yàn)槎家延泻⒆樱荒茈x婚等等;女的說,她已有好幾年與她的丈夫不再做愛了,只因?yàn)橛袀€他;男人也發(fā)誓說,他與他的妻子也有十多年沒有愛過。她曾說她不相信他說的話,他也說他不相信她會這樣。他常說的一句話:這是不可能的。這時,女的總是氣急的樣子,露出驚愕的神情,說道:你怎么不相信呢?我什么時候都忠于你!你叫我怎樣,我就怎樣。男的說:我也與你一樣。這些爭辯,侯老板經(jīng)常有意無意間聽見他們倆嘮叨或爭吵著玩。侯老板認(rèn)為他們是爭吵著玩,因?yàn)榻酉聛淼氖虑?,可想而知。反正他們用每周一次的見面,背叛著婚姻。背叛這個詞,侯老板總覺得用在這里不恰當(dāng)。啥叫背叛啊,那是另一種愛情!他的觀點(diǎn),得到老吳的充分認(rèn)可,也得到老吳領(lǐng)來的眾多女孩的一致同意。對于他們昨晚的爭吵,侯老板總覺得不妙,總覺得那對跳河的男女是他們倆。不過,侯老板還是打消了這種想法。侯老板想,下周六就能徹底把謎團(tuán)解開的。
讓侯老板驚慌著下床,趿拉著拖鞋,跑到臥室翻箱倒柜找著東西的原因是,侯老板的老婆有一身新聞中播報的那個跳河的女人穿的牛仔服!更讓他吃驚的,柜子里竟沒有找到。他又想到小敏也有一身那種牛仔服。他喊著:
“小笛小笛,你在哪里?”
他小跑著來到服務(wù)員小敏住的房間。小敏還沒有回來。小笛趴在房間里的沙發(fā)上,睡著了。侯老板在小敏放衣服的大衣櫥里,找了找。沒有那件衣服。
上身是紅色的純棉牛仔服,下身是純白的牛仔褲。開始是侯老板給小敏買的工作服。侯老板的老婆也鬧著,說你老不要臉的,光知道給那狐貍精買衣服,就不知道給我買身啊。侯老板說,人家是服務(wù)員,是工作服。侯老板的老婆說,我也曾是服務(wù)員,我也要。
侯老板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熟睡的小笛,伸手在小笛的頭上撫摸著,心中突然就有了一種傷心的感覺。
但愿不是小敏,但愿不是我老婆。侯老板癡癡地想著,打個飽嗝,涌上來一股酒氣。侯老板扭扭脖子,免得酒氣熏著孩子。
侯老板想著心事,眼睛茫然地看著院子,院子里老吳的車。老天爺把最后落日的余暉也收了去。
誰也不是,他們誰也不是。他們都會回來的。侯老板想。那倆跳河的男女,就是兩只蝴蝶。這是出租車司機(jī)說的。那兩只蝴蝶翩翩起舞,飛下去,飛下去。他們沒有事的。他們都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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