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玉為美者,早在史前。專家說,內(nèi)蒙古查海興隆洼文化遺址出土的那一對白色玉塊,表明距今1萬多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中國玉業(yè)就已萌芽建立。從舊石器時代算起,玉器已在華夏熱土上美麗了5000多年。
夕陽撫摸著四壩的精魂
華夏美玉在歲月河川里沖刷的幾千年里,新疆和田玉、遼寧岫玉、河南獨山玉、湖北綠松石,再加上后來加入隊列的祁連玉,便一起放飛著世人美玉的夢想。
玉從何來?玉往何去?在何去何來間,玉是怎樣完成了屬于自我的旅行?玉知道,說不出來;擁有玉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批與玉有緣的文化的“瘋子”和智者想知道。
說玉,離不開齊家文化。
金張掖,銀武威。將河西走廊放置在丹青史冊中,這樣的記載讓祁連山下的兒女們都感到無比的自豪。走上玉帛之路,葉舒憲老師還提出了“玉張掖”的說法。
伴隨著河西七月熾熱的陽光,走進位于山丹縣城西南大沙河東岸的四壩灘遺址。當?shù)刂緯嫌涊d,1946年,偉大的國際主義戰(zhàn)士、新西蘭著名社會活動家路易·艾黎帶領培黎工藝學校師生在這里開荒,突然發(fā)現(xiàn)了散落和掩埋其間的陶、銅、石、骨。1953年,著名考古學家安志敏走進這片土地,考察認為這是早于沙井文化的一種新文化,命名為四壩文化。
四壩灘遺址,是陶、石器和銅器并存的青銅器時代文化遺跡。經(jīng)多項測定,早在4000年前的四壩先民,就已經(jīng)用智慧的雙手點燃了古代文明的星火。
站立四壩灘,西望,東眺,眼前出現(xiàn)的是史前的人們挈家以從、跋履險阻的場景。向著中原而去的人們,停下他們疲憊的腳步,放下他們沉沉的行囊,在這里搭起帳篷,準備起一日的晚餐和今夜的露宿。在他們的行囊里,也許有著來自昆侖的玉。在他們的工具或飾器里,也許擁有著一塊兩塊或者更多用玉做成的東西。也許,他們正在完成著一次家族的遷徙。此時此刻,升起的裊裊炊煙映著落日黃昏,充滿心中的是一片靜謐或安詳。因為在他們的眼中,前方的前面還是前方。而向著西域而去的人們,或頂著史前的日頭,或迎著黃昏的余暉,還在繼續(xù)前行。因為,就在前面不遠處,那條大沙河,將給予他們生命的滋潤。
就在這樣的走走停停里,史前的文明滾動著、交融著、更新著、跌落著。他們不知道,幾千年后的某一天,會有這樣那樣的人們,撿起歲月的殘片,來破譯他們沒有留諸于史冊的生生死死。
今天,這里異常靜美。四周,是茂盛的大麥田地,還有成片成片種植的燕麥。在夏日陽光的熱情激蕩下,大麥、燕麥們胴體散發(fā)出青春的麥香,撩人心扉。遠古與今天,就這樣以絕美的姿態(tài)互望著,誰也在感知著誰,誰也在解讀著誰。
河兩的天高而闊,明媚的夏日便更多了一份自由灑脫。照在沒有一棵樹木的曠野上,熱烈而不羈。曬就曬著吧,一如史前的人們走在史前的日頭下,同樣沒有可以遮陽的陰涼。就這樣,走向?qū)儆谒膲挝幕拿駱窎|灰山文化遺址。
探尋東灰山文化灰層帶
踏訪尋古,低頭尋跡,漫步東灰山遺址,歲月的殘片隨處可見。在南北走向的水渠切面上,2米左右的文化灰層帶,無聲地顯示著四壩人在這里生活的痕跡。
這樣的一個村落,在數(shù)千年的光陰里悄然消失。這個部落走向了哪里?
這樣的一個遺址,在數(shù)千年后的今天成為解秘史前文化的“博物館”。這里的先民怎樣走過刀耕火種的歲月?
1958年9月,甘肅省博物館開展文物普查時發(fā)現(xiàn)民樂縣東、西灰山遺址。
上世紀80年代,一批考古的人們先后來到這里,他們用一種叫碳14測定的辦法,采集陶、石、骨、炭土標本、炭化五谷及動物骨骼等標本,進行測定。測定的結(jié)果很讓東灰山揚眉吐氣。這里承載起了上溯5000年左右的歷史,這里有我國境內(nèi)年代最早的小麥標本,這里出現(xiàn)了在國內(nèi)是首次、在世界上也極其罕見的小麥、大麥、粟、稷、高粱等五種作物的炭化籽粒。說明華夏大地是栽培小麥、大麥、高粱的原產(chǎn)地和重要起源地之一;說明至少在青銅器時代,我國已開始栽培小麥。有專家說,此舉,改寫了世界農(nóng)業(yè)史。
俱懷逸興壯思飛。這就是東灰山。東灰山,不灰。
考察團乘坐的交通車來自都市,它們很少有這樣的機緣能夠來到鄉(xiāng)間沃野接些地氣。在需要橫刀立馬的荒野里,它們稍有風吹草動的顛簸,便膽怯地停下了前行的步伐。在烈日下,考察團的成員們頂著從史前照耀到現(xiàn)代的毒日頭徒步前行,前往西灰山。
四壩文化的一大特點是金屬器物的大量使用,同時還是河西走廊最重要的一支含有大量彩陶的青銅文化。走進西灰山遺址,考察團成員們同樣保持著不變的低頭尋找的行進時。一塊陶片、一個石子、一塊金屬、一層沙礫,都能引起專家學者們高度的關注,生發(fā)濃厚的興趣。在遍地的紅陶殘片中,葉舒憲先生發(fā)現(xiàn)了幾片馬廠文化的陶片。專家說,靜靜地聽,你會聽到那葉陶片的呢噥。
發(fā)掘于西灰山的那些砷銅制品泄露了秘密,幾千年前,這里也許和西亞、南歐、北非有過某一種形式的聯(lián)系、交流,或者溝通。
而那些彩陶,那些彩陶的器型與彩繪圖案,無疑在告訴人們,這里和齊家文化接近。
在時光的大川里,在河西走廊的大川里,民族融合成為幾千年里最為精彩的演出??梢詿o須置疑地認為,這里至少在4300多年前就有豐富發(fā)達的史前文化。而中西文化交流早在4000年前就已拉開大幕。
從打制石器時代進化到陶器時代,東、西灰山的先民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又一輩?;疑饺?,創(chuàng)造了古張掖的史前文明。劉岐江館長說,四壩文化與齊家文化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就像玉石之路那樣,一站一站薪火傳遞。沒有四壩文化的存在,就沒有玉石之路的綿延流長。
一山一水玉世界
一路向西,一山相送一山迎。近2000公里的河西通道上,祁連山以如椽大筆揮毫狂草,縱橫河西。一路走去,以虔誠、興奮的心情拜謁祁連山、焉支山、龍首山、合黎山、青山子、大頭山、赤金山……
綿綿數(shù)千年的玉帛之路上,最難以忘卻的莫過于祁連山、焉支山。祁連山,天子之山,父親山;焉支山,天后之山,閼氏山。
這是河西的屏障。在青山的脈與脈的跳躍聚散中,峽口形成了天然的鎖鑰,東來西往的商旅僧士披星戴月踏出了一條通道。人,或者說村寨,就像一枚一枚的棋子布在了大地的棋盤上,或者像一顆一顆的星星撒在了大地的蒼穹上。
生活教會了人們怎樣生活。沿著這一座座山,知名的、不知名的人們,來了,走了,停停,走走。像隋煬帝一樣,周天子、大禹、張騫、霍去病、玄奘、法顯、鳩摩羅什,還有歷代諸多的文人士子,走過河西,丹青史冊上就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更多的人群,靠著他們生前死后的場地,留下了遺址。后人,藉此通過不同的方式,努力窺探著昨天的變遷和印記。
玉帛之路行,認識了另一座全新的山——合黎山。
《尚書·禹貢》里說,“道弱水至于合黎,余波人于流沙?!边@大約是關于河西合黎山較早的記載。
老早時候,就知道了黎民百姓。多年之前,就聽老人們說過人就是典型的黑頭蟲。走近合黎山,才真正理解了這個意思。相關的文獻中這樣記載,合黎山之“黎”者,黑也,黑發(fā)人也。在那個時候,人和動物都叫蟲,人叫黑頭蟲。以后的九黎、天下黎民等,均出自合黎山的“黎”字。
那么,這里合的是哪些“黎”呢?相關文獻記載,燧人弁茲氏在合黎山合婚,始有隧人弁茲合雄氏。他們合婚的地方,就叫合黎山。
多年之后,合黎人帶著燧人氏的風姓開始了生命的大遷徙。他們沿著山走,傍著水走,走出了一個泱泱族群。燧人氏、弁茲氏、三柯氏、華胥氏、雷澤氏、盤古氏、大黎、少黎、青鳥……便在史前的隴原大地上繁衍生息,共同豐富著華夏文明的天空。
如果這樣的敘事能夠由詩意的浪漫變成可考可證的現(xiàn)實,華夏文明的源頭和沃土便會別樣的綺麗。
想起這些山,不能不想起一些河。甘肅河西的三大內(nèi)陸河,它們的名字是石羊河、黑河、疏勒河。在古代,它們分別叫谷水、弱水和冥水。而與這些名字相連著的,是史前文明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大禹。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毕鄠髟诰嘟窦s4600年前的堯舜時代,正值冰河時代后期,氣候轉(zhuǎn)暖,積雪消融。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時勢造英雄,在這樣的歷史大背景下,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在河西,那時的雍州,大禹開挖合黎山的峽口,讓弱水、黑水直接流進了“流沙”,使洪水橫流的地方變成了沃野綠洲。
《史記·本紀·夏本紀》繼續(xù)記載道,大禹治理了弱水,“終南、敦物至于鳥鼠。原隰底績,至于都野”?!肮人绷?,至于潴野?!倍家埃褪鞘窌嫌涊d的潴野澤,那是石羊河流域的古終端湖。那里,同樣留下了大禹的足跡。
相逢玉帛之路上,易華研究員在瀏覽過拙作《谷水之戀》后,為我留下了“西夏原來是大夏,谷水本是石洋河”的題詞。在他的書寫中,我覺得先生寫錯了“石羊河”的“羊”字,后來的行程中我還一直在念想著易華先生的夏羊情結(jié)。直到在玉帛之路考察結(jié)束后的史書閱讀中,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我的淺陋。先生沒有寫錯。史書上記載,在遙遠的史前時期,發(fā)源于古昆侖山上的五色水養(yǎng)育了山下世世代代生活的子民,這五色水的名字分別叫黃河、黑水、赤水、洋水和青水。
這洋水,就是所謂的石洋河,就是后來的石羊河,或者叫谷水。
遠古的弱水,是一個汪洋河澤。今天,這里是戈壁、荒漠和漫漫黃沙下神秘的城堡似的遺跡。逶迤在沙脊上前行,考察團宛如一個西行的駝隊。在他們的前方,是沉浸在夕陽下的美麗的烽火臺。
在這里,高臺縣博物館的寇克紅館長講了一個凄美的故事。幾年前,一對青年男女在合黎山下的烽火臺支撐了七天七夜,走向了極樂。作家馮玉雷寫下了《遠眺的誘惑》。
而在周穆王十三年三月,在距大禹治水1000多年后的春日,周穆王乘八駿之乘西巡來到了合黎山。周天子在這里冠冕、拔帶、縉笏、夾佩、奉璧,舉行了神圣的祭河大典,并在這里展出了金、銀、珠、玉等各種寶器,給他的臣民賞賜了寶貴的玉帛和駿馬。
一山一河玉世界。這些山巒河川與玉帛之間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哪些山巒是玉的母體?哪些河川又是載玉的船只?那些玉們在山巒河川的哪個角落里等待著宿命中的緣分?
玉在山里修煉,玉在川里磨礪,玉在河里旅行。玉在靜靜地守望,我們在前行中守望。
玉帛情懷瓜瓞綿綿
走過河西,早在四壩文化時期,或者至遲在距今4000年左右的齊家文化時期,一條由綠洲上聲聲駝鈴或者河川上聲聲號子中西玉東輸?shù)挠癫贰⑽幕?、交流之路、財富之路已然開啟。
瓜州是文化人來了就走不開的地方。一個西部小小的縣城,承載著歷史年輪里最為厚重的一頁頁。
兔葫蘆,是瓜州面積最大的一處古代遺址。這里隨處散落著彩陶片、灰陶片。專家說,彩陶片是史前人類的遺存物。當?shù)氐奈奈锕ぷ髡哒f,附近有上萬座漢代墓葬??梢韵胂?,在史前至漢代的時候,這一不毛之地上曾經(jīng)的生機與輝煌。
在半是晴天半云天的時空里,徒步考察兔葫蘆史前文化遺址,是一次靈魂的洗禮、意志的較量。在這里,膠泥、黃沙、枯根、衰草,演繹著生態(tài)的變化和文化的更迭。在這里,人們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陶、銅、石、貝、鐵器,專家們發(fā)現(xiàn)了類似和田籽料的玉石標本,大家驚喜地看到了大量玉石加工的半成品,有人見到了珍貴的元青花,有人見到了沙漠的眼睛——兩汪海子。
穿越數(shù)千年,無數(shù)商賈僧侶過海子、涉流沙、鉆過蘆葦蕩。他們,有的獨行,有的結(jié)伴而行。大家相望于道,在有笑有淚中鋪墊出了有滋有味的玉帛大道。
在蒼茫大頭山的山洼上,我們尋玉。我們用玉石堆積出了碩大的“玉帛之路”,這是西行路上的圓夢之日。
回望,一路尋訪,一路交流,一路徜徉,一路穿越。
回望,在這條路上,每一件文物都是一部綿長的歷史,每一處遺址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而考察路上的每一段記憶都有著玉的情懷和品質(zhì)——
忘不了神秘神往的黑水國史前文化遺址。在那里,甘肅文物考古研究所的陳國科帶著來自北京、蘭州的學生們正在進行發(fā)掘。陳國科,一件汗衫,一條短褲,一雙磨得毛了邊的布鞋。儉樸的穿著,與他智慧的頭顱、烈日下陽光般的微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學者相見,分外親切。將別時,考察團將車上的礦泉水送給了烈日下辛苦的一線考古人員。送去的,不僅是清涼,更是希望、信心和精神。
忘不了在定西的總結(jié)會上,葉舒憲教授談及民營企業(yè)家劉岐江館長不舍不棄的齊家玉文化情懷,每每哽咽,令人動容。先生席間一哭,齊家文化一幸!
忘不了考察團成員一路走來,在烈日下奔波尋找,在夜間思考書寫。忘不了考察團成員饒有興味地討論“胡基”、“夏羊”的話題,忘不了劉學堂教授對大自然的孩子新疆作家戴江南的動情講述,忘不了玉雷兄的真誠執(zhí)著,志慮忠純,忘不了諸君為我的文集留下的墨寶,忘不了海芳一路行來,堅持每日及時在新聞網(wǎng)站發(fā)布的考察日記,還有她令人感懷的西藏情結(jié),忘不了作別之后每時每刻涌動起的簡單而真誠的思念……
點點滴滴,似無瑕白玉,清純真誠,皆從內(nèi)心深處勵我前行。
從三皇到五帝,從中原到西域,從長穹到荒野,異常的豐富而寂寥,猶如玉之質(zhì)、帛之綿。
玉帛,由此在心里扎根,開花。
伴著史前的日頭,悠悠的白云,遠去的河流,還有昨天的明月,今天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