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西》(都德半自傳性長篇小說),尤其是第一部分,充其量不過是我的童年和青年時代生活的一種反思罷了。
我自己感到在書中比較如實描述的是作為我們一家南方人,遷居到多霧的里昂的那種煩惱、流亡、窮困的情景。從一個省來到另一個省,無論在氣候、習慣,還是在語言方面都存在著極大的差異,雖然里昂的交通要比尼姆方便得多,但是這種與當地人在道德習俗方面的差異并非能為交通方便所抵消。我當時十歲,但已經有一種要走出自我的強烈愿望,我觀察世界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很想扮演別人的角色。我最大的樂趣是在散步的時候選中某個行人,跟蹤他滿城走,在他閑逛時或辦事時去觀察他,自己也躍躍欲試想進入角色,想了解他的內心世界。
有一天我跟蹤一位出門的太太,她打扮得漂亮極了,我一直跟她來到一座低矮的房子前,那房子的百葉窗全關得嚴嚴實實,底樓是咖啡館,里面?zhèn)鱽砩硢〉母杪暫拓Q琴聲。后來我把我的發(fā)現告訴了父母親,他們聽后便從此禁止我再這樣東游西蕩地去觀察事物,也不允許我再用這樣的方法去窺測別人了。
既然寫到了我的少年時期,那么我怎能只字不提發(fā)生在我從十二至十三歲之間的那段信仰危機?這次危機使小東西心緒不寧,倍受折磨。他本該信奉宗教,但他對這荒誕神秘的東西十分反感。先是反感和抵觸,隨后又是內疚和失望,終于他獨自悄悄來到空無一人的大教堂的角落里去跪拜,同時又十分害怕被人發(fā)覺。尤其我不能忘記,這個看似如此溫順、如此循規(guī)蹈矩的男孩,一個生存在極其惡劣的生活條件下的孩子,在他十三歲那年,突然有了一個飛躍,使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愿望:他要像樣地生活,要花錢,要從極度的窘迫中自拔,要從父母的淚水中掙脫出來。當時由于絲廠倒閉,家境貧寒,父母親的憂愁一天勝過一天。這個時候,曾經過于受壓抑的小東西,這個具有南方人性格的小東西,在他身上有一股力量沸騰了。這個脆弱的、靦腆的孩子一下子變得勇敢、暴烈,什么都敢干了。他開始逃課,整天整天地在水上度過,或者在擁擠的客輪里,或者在平底駁船上,有時也上拖輪。他還冒雨劃船,嘴里叼個煙斗,兜里裝一瓶苦艾酒或者燒酒。他曾無數次地死里逃生:他曾掉進蒸汽輪的葉輪中,也在煤輪的船舷邊落過水;一陣大風吹來,把他刮下橋摔向石墩;他也曾被吹入拖船的牽索底下,被水淹沒,又被撈起,頭破血流。這個娃娃在水中是如此笨拙,以致常常惹惱了水手,他們打他耳光,小東西實在太孱弱,不值得他們用劃槳來敲。小東西吃了那么多苦頭,然而這一次次的死里逃生,一次次的挨打反而使他感到一種野性的樂趣,使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隨著長大了,黑暗的前景也似乎有了一線光明。
從那個時候起,在這個發(fā)狂的小東西身上已經有了一種古怪的特性,從此他就再也沒有丟棄過這種特性,就是說他善于自我觀察,自我判析,不管什么事,他認為要去做就會當即動手,好像他身邊時時伴隨著一個嚴酷的、令人生畏的監(jiān)督者。這并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悟性,因為通過說教和責罵所產生的那種悟性往往用來干預我們的行為,即用來左右或制止我們的行動的。不過這種所謂的悟性,人們可以使它沉睡,可以隨便找些借口或施些詭計來擺脫它。而我所說的那個旁觀者卻是從來不示弱,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他在監(jiān)視著,這好比是一種內心的注視,沉著、穩(wěn)定,一個凝重冷峻的影子,在小東西遇到無論什么狂風暴雨的時候,他冷靜地觀察一切,記錄下來,到第二天早上他說:“為咱倆,干!”
都德,法國作家,有《最后一課》等作品入選語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