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江壩曾經(jīng)是一個瘴氣聚集的荒蕪之地,這里的荒蕪是指人的荒蕪。如果講植物的話,潞江壩從未是一個荒蕪之地;同樣講動物的話,同樣不是一個荒蕪之地。有許多人經(jīng)過潞江壩要翻越潞江壩,但往往到潞江壩就被瘴氣所傷而倒下,甚至?xí)菬o存。
許多人生活在高黎貢山的叢林深處,那里無論從人還是從動物植物方面來講都不是一個荒蕪之地,那是在人們看來真正的豐饒之地,雖然好些民族要靠狩獵要靠種茶來維持生計。當人與那些動物植物更多時候相安無事時,大地便變得豐饒了。許多人在精神的豐饒中,忘記了遠方,以為對面的那座山便是一個遠方,但看到那座真正意義上的荒蕪(沒有任何的古木)時,許多人放棄了對遠方的向往,同樣放棄了對別處的向往。那些人強烈認知到了與那片森林之間的關(guān)系,那樣強烈的認知感,往往源自原始信仰對于人類潛意識的濡染。那些基本都與自然有關(guān)的祭祀儀式的不斷進行,讓那些人明白了自然是生活的一部分。同時素樸的自然意識,也讓人們意識到許多東西是從自然那里索取的。那些人,在思想意識長時間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時候,竟看到了對于大地無節(jié)制索取的危險。在一些角落里,人們采取輪耕的方式讓大地擁有自我恢復(fù)的能力。一些觀念在起著作用,不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大地將不會這么看似完整。在云南大地上,我也曾見到對于密林過多砍伐的后果,一片又一片古木消失,一些泥石流災(zāi)難時而發(fā)生。
高黎貢山的密林深處,有著一條或幾條動物遷徙的路線,但因了鬼神的存在,也因了精神深處的鬼神的存在,那些動物在遷徙期間并沒有遭到大量劫殺,只有一些偷獵者才會在遷徙過程中對那些動物和鳥類進行劫殺。一些樸素的思想觀念,曾長時間影響著那些狩獵的民族,他們尊崇著節(jié)制的狩獵,以及對于一些懷孕的獵物是不去捕殺的。在每一只被捕獲的動物被烹煮前,都要進行簡單的祭祀儀式。在那個簡單的祭祀儀式里,既有對于神靈的感激,同樣也有著對那只動物靈魂的超度意味。高黎貢山成了動物遷徙的見證者,同時也成了自然界災(zāi)難的見證者。那些動物懼怕偷獵者的伏擊,即便是現(xiàn)在,一些偷獵者依然在高黎貢山的叢林深處虎視眈眈,他們耽戀于動物漂亮的毛羽、鮮美的肉質(zhì)。
有一些狩獵者會迷失在高黎貢山深處,這些狩獵者被密林深處簡單卻又復(fù)雜的路徑所困擾,他們在那些分叉交錯的路上背著一把無用的獵槍(獵槍的作用暫時被弱化被隱化),焦急地找尋著回家的路,但與那些遷徙的動物以及遷徙鳥類不一樣,那些狩獵的大部分人在密林中失去了敏銳感受日月星辰的能力,那些動物和鳥類會因為能敏銳感受日月星辰而不會迷失方向。有些迷失的狩獵者徹底迷失,至少是再沒有回到熟悉的原鄉(xiāng),而有些迷失的人某天又會突然出現(xiàn)在熟悉的人們面前。這樣的迷失與再現(xiàn),讓那些找到了回家的路的狩獵者忘記了自己狩獵者的身份,他們對于那些山的熟悉程度其實不亞于那些遷徙的動物和鳥類,畢竟其中大部分遷徙的動物和鳥類只是經(jīng)過那片山野,而那些狩獵者長年在那片密林間到處穿梭,他們熟悉那片山野里任何一條有人跡的路以及有動物痕跡的路。他們看看某個地方的動物和鳥類不小心掉落的一根毛發(fā),就能推斷出哪些動物和鳥類在哪個角落出現(xiàn)的大致時間,甚至還可根據(jù)動物和鳥的種類來推斷他們會不會出現(xiàn)在那里。他們還可順著某些動物留下的一點點痕跡找到它們,那些很容易就被忽略的痕跡,輕微地留在了那些由腐殖質(zhì)和樹葉鋪就的柔軟上面。具有這樣敏銳感知能力的狩獵者,會在大地深處迷路,這聽來看似不可思議,但真實的情形真就這樣發(fā)生著,直到狩獵者這個群體最終消失,人在大山深處迷失的情形,還依然存在著。
在大地深處,迷失的人有許多。據(jù)說,這些人被密林所迷惑,密林里的一些動物植物會幻化為人來迷惑這些人,這些具有靈性的“人”輕易就能讓靈性被蒙蔽的人迷失。在人們的思想觀念里,這樣的迷失是必要的。當這樣的迷失在許多人的口述中變得真實后,迷失背后所帶來的恐懼就會影響著人們。這樣的迷失,便是天地大美對于邪心的凈化過程。這樣以迷失來凈化邪心的事情,在云南大地上曾經(jīng)經(jīng)常發(fā)生,在許多人的口中得到證實的同時,我也同樣在我家的一頭牛身上得到了證實。我家的牛,迷失了,我們請了許多人深入那片放春的山野間到處尋找,甚至把搜索的范圍不斷擴大,但都沒有找到,最后是在巫師的幫助下,在那片山野的某棵大樹下舉行了一場祭祀儀式,儀式結(jié)束,看雞頭和雞尾,同時經(jīng)過掐算,那個巫師很肯定地強調(diào)說我家的牛被山藏了起來,而且還肯定地說出了被山藏起來的牛的大致位置。那些被大地深藏的人與物,需要一場去蔽的祭祀儀式。這儀式里,那些巫師說最重要的便是禱詞,禱詞對象是神靈。我父親出現(xiàn)在了那個大致位置,讓他感到吃驚的是我家的牛,就在那片豐茂的草野上安然地吃著草,父親叫了它一聲,當它看到了我的父親后便朝父親奔過來,父親緩緩攤開了手掌,掌心里拿著的是捏成一團的糙玉米粒,里面摻雜著鹽巴。在這之前,我父親在那些山野里多次呼喊過它,但它都無法聽見,父親也無法看見它。
有些人的迷失,家人同樣要請巫師舉行類似的儀式。當巫師宣布說那人被山藏起時,家人更多的是涕淚橫流,畢竟在巫師的口中,一個被山藏起的人會忘記自己是人,而在迷失的時間里以物的方式存活。那些狩獵者,就這樣在高黎貢山深處忘記了自己是人,并忘記了食肉,被欲望充斥的心也得到簡化凈化。多年以前,山會藏人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困擾著那些狩獵的民族,但他們也在生活中積累了一些生存經(jīng)驗,這樣的生存經(jīng)驗便是簡化自己,并借助于宗教。那些狩獵者聽到了自己在祭祀的時候喊出來感謝山神這樣的話語,喊得簡單樸素但深情。詩人雷平陽的《基諾山上的禱詞》這樣寫道:
神啊,感謝你今天
讓我們捕獲了一只小的麂子
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一只大的麂子
神啊,感謝您今天
讓我們捕獲了一只麂子
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兩只麂子
基諾山不是高黎貢山,但看到詩人雷平陽的這首詩時,我看到了在高黎貢山上的那些曾經(jīng)以狩獵為生的民族,同樣有著這樣簡單樸素而深邃的禱詞。這樣的禱詞背后,也將是一個看似簡單而素樸的世界。食物是必須的,沒有食物人便無法生存,美味的肉類也是必須的,但沒必要食用過多的變質(zhì)的美味。
在高黎貢山保護所里,當我注視著小熊貓漂亮的毛發(fā)和紋飾時,內(nèi)心對于美的迷戀開始不自覺地出現(xiàn),差點就要變異,而一變異也就會生了邪心。當邪念一泛濫,有好些美就會被粗暴地攫取。朋友尹以及他的同事,所見到的是一群又一群有著邪心的人群,他們通過法律法規(guī)通過標語通過發(fā)放宣傳單等形式來與這些人對抗。但在潞江壩的這幾年時間里,我偶爾還會見到一些偷獵者,他們不用獵槍,只用獵狗,就可以把一些麂子從高黎貢山的密林深處趕出來,一些麂子偶爾還會出現(xiàn)在潞江壩的那些村寨里,后面跟著的是獵狗,麂子朝潞江逃去,但很多時候,那些熟悉水性的獵狗以及熟悉水性的偷獵者,就在怒江上把那些漂亮的麂子捕獲。一條大河流淌的聲響,把一只麂子掙扎的虛弱聲覆蓋,我遠遠地看到了一些人捕獲了一只麂子并把它殺害。我不知道那些偷獵者還會不會像多年以前的祖先一樣,舉行一場祭祀儀式,把一只麂子放在祭祀臺上,并在口中喊出了類似于詩人雷平陽的禱詞,沒有任何羞赧之意,只有無盡的虔誠。
[作者簡介]本名李達偉,白族,1986年生,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大理;作品發(fā)表于《民族文學(xué)》《文學(xué)界》《青春》《草原》《延河》《北方文學(xué)》《滇池》《當代小說》《鹿鳴》《歲月》《國家濕地》《云南日報》《西部散文選刊》等報紙雜志,著有長篇散文《隱秘的舊城》和《潞江壩書》;曾獲滇西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