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多爾菲夫娜在翻譯很多英文短篇小說后,從2000年起開始創(chuàng)作自己的小說。她的作品充滿濃重的生活氣息,在對現(xiàn)代人生活的觀照中能窺見她對歷史深意的迷戀與探尋。起初她曾在花樣滑冰、音樂以及歷史學中做選擇,但最終選擇了歷史系。她并非一名專職作家,但從她的筆下,可以領略到縱橫交錯的軌跡中生命的飽滿與人間的溫情。
房子有時是歷史的載體,《三小時》中的男主人公在即將出售的老房子中感受著人生路途的來龍去脈。他一心尋求逃離那棟特定歷史時期的房子,終于他擁有了夢寐以求的人生高度,得到了向往的安居之所。在揮別舊居之時,一個意外的電話讓他的內(nèi)心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在人生的多種境遇中他不經(jīng)意間遺失了某些東西,縱使坐擁著繁華居與溫柔鄉(xiāng)。他啟程前往另一所房子,與一位故人久別重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心蒙雜塵,驚覺方醒之時,就連天地都會營造出靜謐寧怡,迎接心靈的歸復。
——譯者手記
機動車前頭燈發(fā)出的光亮不斷地在玻璃上雀躍,燈光耀眼刺目,奧列格把臉從窗戶那兒轉(zhuǎn)了過來。光禿禿的墻壁,天花板上孤零零的電燈,再普通不過的木質(zhì)地板,四年前鋪著的地毯被人扯掉,房間還原成稀松平常的“赫魯曉夫樓”樣式。盡管也并不完全是。當初為了把這難看的“赫魯曉夫樓”變成完全意義上的居室,他真的是“不擇手段”。當然,對于那些無所求的人,或是對于那些沒有理想的人來說,這房子其實已經(jīng)很不錯了。奧列格曾有個夢想,可能顯得微不足道,但卻十分具體。這個理想迫使他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成為了一個走運的商人,一個可以決定別人命運的人。
奧列格夢想有朝一日可以擺脫“赫魯曉夫樓”,夢想可以像忘記一場噩夢一樣把它徹底遺忘。這棟5層樓的堅固住房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人聯(lián)想到郊區(qū)隨意某個地方的陋室。這棟樓幾乎就坐落在市中心,但正是這個原因才使它顯得如此糟糕。奧列格曾經(jīng)夢想能住在一條清靜的街道上,一個獨門獨院的小天地,掩映在蓊蓊郁郁的槭樹林下。一個星期前他迎來了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第五個年頭,并且從現(xiàn)在起他不再驚訝于其他建筑師的那種信念,那種對“赫魯曉夫樓”有朝一日可以改造成時尚精致住房的嚴肅信念。
這個商人確信,喜歡思索這一改造話題的人,從來就不會住進類似的住房,因為他們甚至都想象不出,這類房子究竟是什么樣兒。低矮的天花板,公用衛(wèi)生間,狹窄的房間和走廊。極小的樓梯平臺和可以把鄰居家的交談聲盡收耳底的超強聲音清晰度……還有那些柱子。當他還年少時,奧列格對位于廚房的柱子仿佛怕得要命,正如父母所證實的那樣,當年他總是去嚇唬這個令人厭惡的東西,不僅向著它發(fā)威吼叫,甚至還惡語相加。
在林蔭道下的小天地所度過的四年里,奧列格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了舒適與寧靜,并且?guī)缀跬嗽?jīng)屬于他的“赫魯曉夫樓”和那些與它有關的噩夢。然而稅務檢查機構(gòu)徹底地妨礙了他對這個陳舊不動產(chǎn)的遺忘。奧列格不得不每年都要想起一次令他厭煩的住房,并且為它交稅,這一點當然使這位走運的商人憤怒不已。他的代理人四年來都在徒勞地嘗試著賣掉這棟房子,無比堅信這個房子是全城最壞的,嗯,有可能除其它兩三個更加糟糕的房屋以外。最終奧列格被他說服并同意賣房。他已經(jīng)在不久之前想好只是把房子完全賣一個象征性的價錢,但是代理人卻不愿意遷就這樣的發(fā)展事態(tài)。象征性的價格其實就意味著象征性的代銷,但這位年輕代理已經(jīng)浪費了太多精力,他實在不想最終只落得兩手空空。一直以來,奧列格都幻想把自己的老房子送人,但只是從來都沒聽說過有誰會去贈送別人這樣一個“寶貝”。
幸運的是,過去四年的尋覓終于有了結(jié)果,代理人無不遺憾地同意削減房價,而奧列格則興奮不已,他知道,再過幾分鐘他將不再是這個令人痛恨的私人財產(chǎn)的擁有者。精力旺盛、自尊過強的代理人沒有白白地花言巧語,喋喋不休了一小時,而決定購買房子的買主一小時里也沒白仔細察看那些絕對不會讓人著涼感冒、絕對隔音的窗戶。若讓奧列格來說,這些窗戶恐怕是這個房子唯一的優(yōu)點了,除此之外,這個“赫魯曉夫樓”簡直是一無是處。如果總是不分黑天白夜地能聽見廣場上傳來發(fā)動機的咆哮、剎車的尖叫、汽笛的呼嘯和路人的交談,真的不會使人很快樂,而奧列格便在居住于這棟房子的26年里盡情地享受著這份“快樂”。
代理人急匆匆地把認真起草好的合同挪到當事人面前,而賣方與買方同樣也很迅速地簽字,也許買家唯恐賣家改變主意。
“好了,現(xiàn)在讓我們?yōu)榻灰壮晒Ω梢槐?。為成功干杯!?/p>
幸福的奧列格喝了一口代理人事先準備好的香檳,然后便急著告辭。冬天天黑得很早,而他因這件事實在是浪費了太多時間。奧列格已然極不耐煩地從兜里掏出手機想讓朋友們稍等片刻。歸根結(jié)底,他還是更喜歡和一幫快樂的家伙在一家喜歡的酒吧慶祝賣房,把酒言歡,而不是在這間令人討厭的屋子里。
電話鈴聲打破了安靜,銷售代理摘下電話筒。
“您好,什么?……不,不,不是他。我這就給您叫……奧列格?德米特里奇,是,請等一下,找您的!”
奧列格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難以置信地盯著深紅色的電話機。打到這兒來……現(xiàn)在……既不可思議又荒謬可笑。他一直也沒住這兒,甚至都不曾來過。總的來說,他早就不把這棟房子當成自己的了,而現(xiàn)在更有了法律依據(jù)。懷著有人打錯電話的想法,這個商人還是把電話貼近了耳朵,并聽到了振聾發(fā)聵的哭聲。
“奧列格,請幫幫我……我……我不知道應該請求誰……”
“請原諒,我這是在和誰說話?”
“是我……阿廖娜?!?/p>
“阿廖娜?!天哪,阿廖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真不可思議!”
“是……是你的電話號……”
“我都四年沒住這兒了!房子剛剛賣掉了。我來這兒真的是很偶然……今天真的是很湊巧……”
“奧列格……”阿廖娜不停地哭著。“請幫……幫……幫幫我……我的貓死了……”
“什么貓?”商人有點兒慌神。
“你的貓……你把它……送給我了……應該把它埋葬……然而我……卻做不到……”
“好吧,你住哪?”
“家……我自己家……你……忘了么?”
“嗯,沒忘……我這就來,等我?!?/p>
奧列格出現(xiàn)在街上,蜷縮在刺骨的寒風中,極其厭惡地看著喧囂的馬路。汽車鋼流一般蜂擁行駛,奧列格沿著光滑的階梯走進地下人行通道。他幾乎就像痛恨自己的老房子和廣場一樣,痛恨著這個人行通道。但是在飛馳的汽車前跑過馬路實在顯得太愚蠢了。
高大充滿憂郁感的樓房,熟悉的通道,樓層,門鈴聲響起……
“是我,那個冰冷的尸體在哪?”
阿廖娜又開始哽咽,奧列格心里暗暗地罵自己的魯莽。
“還是別提它了,奧列格,這兒一切都很好。 13年對于一只貓來說實屬不易?!?/p>
“它們都活得很……很好……只有它感冒了……肺發(fā)炎了……你能想象得出吧?”
“嗯。”奧列格點著頭?!昂冒?,把它抱過來。你能找來一把鍬么?”
“能找來……這樣吧……我和你一起吧……”
“這個就別了,”奧列格很生氣?!澳阋蚕敫忻懊??要知道外面可是冬天。你最好給我找一個盒子?!?/p>
這個穿戴整齊的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手里的那把鍬和裝著死貓的盒子,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癡。他用鍬一下一下敲擊著冰凍凝固的地面,情緒懊喪地吐了一口。一切,都因快樂而錯亂……真是瘋了!但是,也許,年輕人回憶起……根據(jù)大學時代的經(jīng)驗懊喪,奧列格知道管理院子的工作的確很辛苦,但也不足以致命。但是,絕對不是像他這副模樣!……這個商人斷然地四處張望著并用力把裝著貓的盒子扔進了最近的垃圾箱。
“結(jié)束了,貓貓,安息地睡吧,葬禮完成了……”
看了一眼表。他想只離開五分鐘就回到阿廖娜那兒恐怕顯得不太妥當,站在她家窗下凍著又太荒唐了。最理智的應該是去咖啡館,安慰那幫等他的朋友。手機也迫不及待,沒等他撥號,自己就唱起了那首經(jīng)典歌謠。
“你好……是,是,快了……我料理完貓的后事就過去……是,不是,是貓……是這樣一種家畜,有一個頭,一條尾巴,四只爪子還有胡須……一會兒再和你們說……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他和阿廖娜已經(jīng)10年未見,幾乎就是從大學開始。當時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什么也沒發(fā)生,完全沒發(fā)生,除了那只貓。他把這只不幸的動物送給她后,他們就分手了,似乎甚至分手得很莫名其妙,只是因為某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終究還是無法明白,那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好像,那時他已經(jīng)開始工作,完全沒有閑暇時間。呃……不,所有一切發(fā)生的實在是太久遠了。
時間在回憶中無聲無息地流逝,奧列格決定回到阿廖娜那兒。過去了20分鐘,應該可以回去了。他找到了被藏在灌木叢里的鐵鍬,謹防臉被樹枝刮壞,并準備用最洪亮最動人的嗓音向她報告所做的工作。
“快進來,你一定凍壞了吧??熳阶雷舆@兒來,我這就去給你準備點兒喝的?!?/p>
話音散落,幾乎揣測不出任何言外之意。他也準備隨意客氣寒暄幾句就走。然而,當奧列格踏進房間的瞬間便一下子愣住了。
阿廖娜的房間十年間不曾有任何變化。胡桃木的家具,舊式雕花的立柜。陳舊的食物和擺放在雕像前面的燭臺。那些只有上帝才知道從哪個天涯海角帶回來的小擺設。奧列格突然想起,阿廖娜的父母去過很多地方。好像他們是地質(zhì)學家,或者不是,而是石油工作者!……紀念冊,滿墻壁的書……近八年來,他對這里所有的一切已然生疏。只有那臺大屏幕電腦打破了房間里古老的和諧,奧列格帶著始料未及的失落喟嘆著,人們終究無法讓機械產(chǎn)物也具有像古舊珍貴的家具那樣優(yōu)美的外表。
廚房里櫥柜的門不安地啪啪作響,奧列格猜想一定有什么不對勁。
“我忘買茶了,”阿廖娜在這個老相識疑惑的眼神下局促不安,“我這就去買?!?/p>
“你等等?!眾W列格迅速地起身,匆忙地穿上大衣。他用令自己都吃驚的速度跑到咖啡店?!耙话撞琛?00盧布紙幣隨意地被扔到桌子上,“不用找零了,我趕時間?!?/p>
一系列莊重的沏茶動作映入眼簾。微弱氤氳的香氣,手不自覺地伸向茶碗。因為緊張,奧列格差點兒沒把茶碗給扔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到桌子上。他終于想起,想起一切的一切,盡管過去了整整十年??季康拇赏?,雅致的碟子,精巧的勺子……那些時光的印跡都被悉數(shù)找回。仿佛他只是昨天剛剛離開這兒,又或是他根本未曾離開。
“你現(xiàn)在在哪工作呢?”
“是這樣,我在做生意?!蹦撤N痛苦的感覺好像讓他言不由衷。
“由此說來,你是一個商人?!?/p>
“企業(yè)家吧,你知道我更喜歡這個詞。我過得還可以,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還是和我說說你吧?!?/p>
“我也是,過得不好也不壞。在事務所工作,就在這兒,過一條馬路,非常方便。我在設計廚房工藝品?!?/p>
“你?!”
“是的,怎么了?”
“沒,沒什么,非常好……”
城市里逐漸退卻的喧鬧……收音機里安靜的喃喃自語……可愛的女主人家里絲絲入扣般的舒適……真見鬼!他還應該說些什么?!在這種窘境里!還是趕快逃離這里為妙……手機又大聲唱起無休無止的旋律,奧列格憤怒地掏出電話。
“是的……我現(xiàn)在沒時間……我都說了,我有事!”
“你看來挺忙的吧,”阿廖娜瑟瑟地裹在絨毛披巾里很抱歉地笑著?!澳憧旎厝グ桑堅徫?。我只是……不知所措?!?/p>
“你別這么說……”
“不,不,謝謝你。非常感謝……”
“瞧你說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電話給我,”奧列格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騙子,在不經(jīng)意間狡猾地達到目的, “唉,你還沒有我的手機號呢,給,我的名片。你一定別客氣?!?/p>
奧列格友好地點點頭,走出房門,到了樓梯平臺,用力揉了揉臉。他憑什么認為阿廖娜現(xiàn)在好像過得不幸福?說實話,挺荒唐的。阿廖娜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并且工作待遇優(yōu)渥。的確,在她的房間里,奧列格找到了某些失落已久的東西。至于十年間家具沒有改變,想必應該只有白癡才會把十九世紀的古董換成現(xiàn)代的粗制濫造吧。
修長的手指……濃密的睫毛……不是來自于這個世紀的令人難以釋懷的眼神……夠了,回憶實在太多了,他的朋友和那些美女都等他半天了。何必徒增多余的煩惱?他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很好,別無他求。他實現(xiàn)了自己重要的夢想,獲得了理想中的宅第,遠離了令人痛恨的房子。他的小女朋友們完美無瑕,就像一匹匹純種的母馬。身材如此合乎比例,皮膚保養(yǎng)得如此細嫩,他對她們簡直是了如指掌,就像是一本很久以前閱讀過而今早已乏味令人厭倦的書,那么簡單,那么明了,卻無聊至極。
奧列格急匆匆地從通道大門跑了出來??諝馓?,他差點兒沒喘過氣。他艱難地喘出一口氣,稍事休息。隨后他豎起衣領把臉遮住,全力抵御肆虐的風雪。他站了一會兒,努力地回想著方向,就在準備出發(fā)之時,突然停住。
凄涼的吱吱叫聲,如此微弱,奧列格十分費力地聽清這來自污水坑后的聲音。一只貓崽兒,小小的,瘦得嚇人,在大垃圾箱之間絕望地躲避著寒風。11月份的寒風不想后退,而小貓崽兒往縫隙里越退越遠。雪花打在它的鼻子上,這只不幸的小家伙無望地斷斷續(xù)續(xù)悲戚嗚咽著。
這個高大的身著昂貴大衣的男人把手伸進垃圾桶之間,小心翼翼地把小貓向外拖了出來,并把它放在手掌上。他愛憐地為它遮擋住嚴酷的風雪。驀地,他驚訝地環(huán)顧四周。天地間一片安寧。久違的寧靜。安謐。寒風屈服投降,退卻離開,就像一只淘氣的狗。
奧列格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返回。熟悉的通道,樓層,房間……門鈴聲響起。
[作者簡介]魯多爾菲夫娜,1967年生于俄羅斯高爾基市,畢業(yè)于高爾基國立大學歷史系。專職圖書出版策劃,業(yè)余鐘情于翻譯英語短篇小說,2000年起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作品常見于雜志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