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田，作家、書法家、書法評論家，供職于媒體。在諸多報刊發(fā)表散文隨筆，在《書法報》《美術報》撰寫藝術評論專欄。著有《探險亞馬遜》《在政治的浪尖上》《有關書法的話題》（合著）《跨過鴨綠江》等多部作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協(xié)書畫委員會秘書長。

給一家刊物寫關于邵燕祥毛筆手札的文章，為了更全面地了解邵燕祥，又讀了他的一些詩作，覺得有話要說?！督鸹椤?，是寫給結發(fā)妻子謝文秀的，最后兩句頗值得深思——“珍愛記憶/像珍愛生命，記住幸福/也記住不幸”。我敢說，當今詩人，尤其是功成名就的詩人們，恐怕沒有幾個人可以在自己的金婚之年寫詩紀念。原因是復雜的，既有妻子辭世或與妻子離異的客觀原因，無法迎得金婚時日的到來，也有不屑于給糟糠之妻寫詩抒情，甚至自己也沒有興趣讀詩寫詩了。流行病似的婚外情，嘩眾取寵般歷數(shù)遭遇過的女人，曾幾時何，成為現(xiàn)實中的時髦，或者是詩人們有別凡夫俗子的證明。

邵燕祥的《金婚》有的放矢——“一人受傷/兩個人疼痛，一萬八千個日日夜夜，風霜雨雪/太陽和繁星”。也就是說，對于邵燕祥，五十年的婚姻，是五十年生命歷史的見證，苦難與坎坷，悲傷與絕望，與他和謝文秀的五十年此消彼長。與其說《金婚》寫給謝文秀，毋寧說是寫給他和謝文秀的過去。

他和謝文秀的過去有美好的憧憬、期待、理想。與那個時代許許多多的年輕人一樣，沒有懷疑，也不可能懷疑，試圖懷疑，只能懷疑自己是不是忠，是不是孝。人，歷史性地被逼仄到無法自由呼吸的地獄，人哪里還會有呼喊的權利？既然呼喊都不行，從何談起對自己尊嚴的維護呢？邵燕祥、謝文秀迎來了金婚之年，回首凝望，這五十年絕不輕松。反右開始，邵燕祥變成了右派。你可以說自己不是右派，也可以說自己不是“左派”，但這由不得你，究竟是什么派，組織說了算。在組織的眼睛里，邵燕祥是右派，那你就是右派了。對右派的一切懲罰，你都在劫難逃。1957年6月8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社論《這是為什么》，這篇社論的題目直白、短促，有一種不祥的氣感。邵燕祥讀完了《這是為什么》，立刻眩暈起來，腳下失重，一位24歲躊躇滿志的詩人，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不禁喃喃道：這是為什么？一位滿眼都是陽光的年輕詩人，一位為祖國放聲歌唱的詩人，眼睛被蒙上了，嗓子被堵住了，如果膽敢再說些什么，有可能就是張志新、林昭第二。然后又是“文革”。十年動亂，令人窒息，有良知、有尊嚴的人不是自殺就是被殺，風聲鶴戾，哀鴻遍野?！笆怯洃?穿過五十年光陰，我的記憶是我的生命”，邵燕祥奮力掙扎，九死一生，迎來了金婚賦詩的一天。我清楚，這樣的一天，來得是多么的不容易。

對“不容易”的原因，邵燕祥一直在思索。讀過他的組詩《母語寫作·懷舊之什》，掩卷后，心如電擊般一陣陣戰(zhàn)栗。在《夾邊溝》中邵燕祥寫道——“血腥的沙礫，無數(shù)的墓碑都是粉飾和欺騙，被害者沒有墓碑，甚至沒有墳墓?？诹?訓斥/鞭撻和呻吟，都被風刮走了，血痕和淚漬，早被風刮干了，過去的一切全不在了，只有你們留在這里，以你們的白骨，歷史被黃沙掩埋，比無名白骨埋得深，而你們的靈魂，至今流落何處。也許隨著刺骨的朔風，一路呼吼/撼動所有的門窗，在這倒春寒的暗夜，尋找著，有多少顆心，敢聽，你們，傾訴的，記……憶”。夾邊溝在哪里，它與詩人究竟是什么關系，不能忘卻的過去，讓詩人經(jīng)歷了什么，考據(jù)夾邊溝對詩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是我的學養(yǎng)所能勝任。好在一首詩給我提供了足夠的詩美資源，使一個讀者真切感受到邵燕祥對苦難歷史的詰問，對罪惡的永不饒恕。詩寫玄了，讓人讀不懂；寫賤了，讓人起雞皮疙瘩，惡心；寫空了，讀不出所以然，有上當受騙的感覺?？墒?，玄、賤、空，正如流感一樣感染了詩壇，玄詩人、賤詩人、空詩人漸漸多起來，讓人對詩歌產(chǎn)生了懷疑。但是，多元化的現(xiàn)實選擇，任何人都有自由干自己的事情，玄有自在，賤可以換來物質(zhì)財富，空會讓人高山仰止，“凡是合理的就是現(xiàn)實的，凡是現(xiàn)實的就是合理的”，自由的空間，只有自己對自己負責?；诖?，我喜歡邵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是我的事情。

邵燕祥始終不渝地反思著自己所經(jīng)歷的過去，對民族的悲劇和個人的悲劇，以及造成民族悲劇和個人悲劇的根源，進行著徹底的追問。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集體性的遺忘，遺傳病似的民族失語，既得利益集團慣常的現(xiàn)實粉飾，都可能混淆黑白，顛倒是非。這甚至比反右、“文革”的罪行還要可怕。正如已經(jīng)辭世的中年學者吳小龍所言：不反思和改革制度，導致專制政體徹底的暴力化——“文革”的暴政在一個烏托邦理想遮掩下還能凝聚部分民眾，而徹底放棄政治社會理想的暴政則只能是利益集團的聚集。這種丟棄了烏托邦、只剩下暴力原則的專制體制如果讓民眾無活路，則將民變四起；如果讓民眾“有活路”，則是物欲橫流——都在徹底戕害民族心性和文化價值。

世界是五彩繽紛的，詩人有各式各樣的。作為詩人，邵燕祥把自己的苦難當成了思想的資源，前進的動力，上下五千年，破解著形成現(xiàn)有困境的歷史成因。他老了，不需要更多的生活資料，幾間屋，三頓飯，一張床，自由閱讀、思想、寫作的權利，可以讓他在另一層面發(fā)憤圖強。救己，才能救世界，救世界，個人才有出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我看到了詩人的真美?！拔覀兊奈幕趬災估?，我們的文化跟顯貴的尸骨在一起，我們的文化，在考古學家到來之前，已落在盜墓者的手里?？脊艑W家發(fā)現(xiàn)，那古老的盜洞，經(jīng)歷了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的風風雨雨。我們的文化是我們的，先人的遺產(chǎn)，無名的先人所創(chuàng)造，替有名的人殉葬，又被匿名的先人挖掘出來。先人啊！盜墓也是一種古老的遺風，你能不承認歷代的盜墓者，也是我們的先人嗎，當代考古學家的洛陽鏟，抵不上他們綿延千載的努力……”這是組詩《母語寫作·懷舊之什》中的一首詩，題為《我們的文化》?？床怀黾记桑矝]有華麗、激昂的詞句，可是，讀過以后，為什么自己的臉一陣陣地紅起來，羞愧，痛楚，心驚，膽顫？不就是一首詩嗎？為什么讓我無地自容？我們干了許多壞事，我們的先人同樣干過許多壞事，經(jīng)詩人的點撥，突然頓悟——該反省自己了。在現(xiàn)代化的號角嘹亮吹起三十多年的當下，如果我們?yōu)榱艘患旱睦鏌o恥維護著盜墓者們的巧取豪奪，我們的未來光明何在呢？吳小龍說得好：一個民族自覺選擇了遺忘，這是可恥；一個民族被迫選擇了遺忘，這是可悲。在消費至上、貪污成風的時代，種種以經(jīng)濟增長為借口的資源開發(fā)和以搞活經(jīng)濟為目的的行賄受賄，讓我們嘗到了太多的甜頭。人們津津樂道汽車的調(diào)換，房子的增減，權力的租賃，性交伙伴的調(diào)整，厲聲嘲笑有著科學、民主、平等思想的人，蔑視城鄉(xiāng)平民，對窮人冷嘲熱諷。談不上普世情懷，就連人最基本的廉恥之心、禮義之心都沒有，用鄉(xiāng)下人的話來說，良心被狗叼去了。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詩人主動思考著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一切。他從細節(jié)出發(fā)，總結歷次運動中的普遍規(guī)律，攥住“群眾專政”的核心問題，痛定思痛地撕開了我們軀體上剛剛結痂的傷痕，把血痂下面的濃血展露在世人的面前。與年輕的學者、詩人相比，邵燕祥有太多的優(yōu)勢了，他有“生活”，反右時他是右派，“文革”時他蹲過牛棚，目睹并體驗了“群眾專政”帶給自己、帶給民族的可怕傷痛。他說，由于回憶“群眾專政這個提法（我初識之于1968年），追溯其源流，發(fā)現(xiàn)它的內(nèi)涵極其豐富，外延極其廣闊，它幾乎貫串了奪權和執(zhí)政的各個時期，涵蓋了革命和建設的各個領域。弄清群眾專政的實質(zhì)，有助于理解建國前與建國后的歷次革命群眾運動，思考長時期以來民主與專政的理論與實踐，還有一切與‘群眾’有關的詞語的意義”。

這是為什么？不是生逢盛世了嗎？有好吃好穿，你好我好大家好，一部分人終于富裕起來了，還有必要總盯著身上的傷口嗎？有必要，當然有必要，首先，擺在我們面前的還是一個需要思考的盛世。統(tǒng)計學告訴我們，貧富差別一天天拉大，司法、教育、新聞等一天天在為“紅包”服務，政治道德、倫理道德正在墮落。奔馳車、別墅、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會員證等等，不是盛世的指標。至于一些人閉著眼睛說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權且當成一種自由言論來聽。

詩人的憂患來自詩人理性的自覺，在《與德國小蠊對話》一詩中，邵燕祥對自己保持清醒思考的狀態(tài)作出了有力的說明——“我以人的名義，斥罵，你這骯臟的小爬蟲。而德國小蠊反唇相譏：人？人在哪里？真正的人已死光，我眼前只有，行尸走肉”。應該說，中國的歷史沒有像今天這樣擁有如此之多的財富，但是，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說假話、辦壞事還坦然自若，臉不紅，心不跳。當權力成為社會最大的物質(zhì)基礎時，人們對權力的渴望，庶幾是我們內(nèi)心變態(tài)的條件。一時間，買官成為最大的消費需求，鬻爵則成為無本的暴利。晚清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所描寫的社會現(xiàn)象，遠比今天顯得淺陋、簡單。盤活權力，圍繞權力作財富上的文章，絕對是我們史無前例的創(chuàng)舉。追逐財富，讓我們忘乎所以了，古人倡導的是非之心、辭讓之心，被視為歷史的包袱，故意讓狗叼走?？释麢嗔?，幾乎成為全民的夢想。在各個領域，一切問題都用官本位來衡量，住房、醫(yī)療、用車，個人的價值，崗位的意義，甚至是死后的喪事，無一不用官職量化。在追逐權力的過程中，厚黑之學顯示出強大的實用性與合理性，人們興致勃勃談論此學的妙道與神奇?，F(xiàn)代意義的人格、尊嚴、責任一夜之間蒸發(fā)殆盡，儒家文化的操守、道義、禮教、公正、清廉、律己、敬事，遺憾地成為歷史的聲音，只能遠遠地、隱隱地傾聽了。公理正義的失衡，道德的倫喪，即使我們站在黃金堆成的山頭，我們的恥辱感也不能減輕，我們的危機感也不能消失。

面對現(xiàn)實和自己，我們會因膽怯、個人的利益，逃避或沉默。但是，我們的后人注定比我們聰明，也比我們勇敢，他們不會以我們的意志書寫他們前輩的內(nèi)心和行為。為了讓后人更少地看到我們的愚蠢，不認為我們是傻瓜、白癡，還能以人的意義，評說我們所經(jīng)歷的道路，我們需要深刻反思自己，認真打掃精神的庭院，矯正歷史形成的習慣性彎路，讓我們成為真正的人，讓昨天成為清楚的過去，讓今天成為反思的現(xiàn)實，讓明天成為清潔的未來。面對小蠊的冷嘲熱諷，甚至是狂傲的蔑視，人們啊，我們怎么能夠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