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娜第一次提到老陸是在兩年前,王樹林依然記得當時的情景。一個初春的夜晚,天空飄著若有若無的細雨,雨珠在落地玻璃上游離出謎樣的圖案。街上人影稀疏,在閃爍的霓虹的映襯下有了某種屬于春天的詩意。兩人在住處不遠的一家粥店隔桌而坐,自從兒子寄宿學校后,辛娜和王樹林的夜晚就有了屬于各自的空閑時間。他們偶爾會約在附近的飯店會面聊天,感覺到位也會親熱一番。那天下班前,下起了小雨。辛娜在電話里跟王樹林說,超市樓下的粥店開張了,要不下班后我們?nèi)ジ惺芤幌??王樹林將信將疑說,晚上你有空了?辛娜說,今晚老娘推了飯局,陪老公。王樹林心里溫暖了一下,當然也遲疑了一下,嘴上還是說,要不,我去菜場買點菜,回家做了吃?吃著也放心。辛娜的嗓門就高起來,王總,你就不能不把我當老婆看?痛快一次請美女吃飯不會吃窮你吧!
王樹林訕笑說,我錯了,能和辛總共度良宵是王某的榮幸,一定準時一定準時。
王樹林停好車,并沒有馬上下車,他掏出手機看了一下,確定沒有任何消息后,就將鈴聲調(diào)到了靜音。關(guān)車門的時候他看到了辛娜那輛紅色的QQ,辛娜一直沒有換車,從這一點看,辛娜的市儈俗念里還存著某些念舊的樸素品質(zhì),這讓王樹林莫衷一是慨喟良多。再抬眼就看見辛娜隔著玻璃朝他招手。雨下得細小,滿臉涼意。辛娜是站著朝他招手的,時尚不減的辛娜穿著短裙,一瞬間,王樹林的腦海里就充塞了關(guān)于辛娜兩條白腿的所有記憶。
步入飯店,一股新裝修的濃郁氣味撲入鼻腔,這讓王樹林找到了話題。他對忙著刷屏的辛娜說,你是來嘗鮮呢還是來吸毒?辛娜架著修長的白腿,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不管何時何地眼不離手機的姿態(tài)說,窮講究吧你,開業(yè)打折呢。王樹林看著辛娜露在裙外的白腿,言不由衷地說,幾天不見越來越迷人了,弄得老子心癢。辛娜說,那還用說,我也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美了。王樹林想到了辛娜的微信頭像,說要感謝美顏相機。辛娜說,呸,老娘是純天然,質(zhì)地好。王樹林笑了笑,環(huán)顧一下四周,話題又回到辛娜的腿上,說腿放下來,不怕走光。辛娜說,只有你的眼睛會拐彎。說著,還是端正了一下坐姿。兩人隔桌而坐,辛娜忙著刷屏,王樹林一時也找不出話題,望著窗外,雨滴在玻璃上游離出謎樣的圖案,隔出兩側(cè)的靜與動,鄰近幾桌也是男女對坐,無聲無息,各自垂頭忙碌著手機,大廳寂靜,熱鬧的是各自的內(nèi)心。
看著辛娜的專注勁,王樹林再次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覺。近和遠,不再是位置的變化了。
幾個菜品,做得還算精致。辛娜終于放下了手機,屏卻一直亮著,是微信聊天的界面。幾口菜下肚,辛娜突然就說起了一個人來?,F(xiàn)在回憶起來,辛娜當時的表情并無特別。辛娜說的就是老陸,她說,老陸你還記得吧?哪個老陸?陸正勇呵,我高中的同學。辛娜挑動著蠶眉,似乎在勾起王樹林的記憶般。
沒印象。王樹林記得當時自己是這么回答的。
你看你,什么記性?辛娜說,我們結(jié)婚的那天他不是帶頭鬧酒來著。
王樹林是真的不記得了。我們結(jié)婚都十多年了,誰記得。又怕自己的被動回答掃了辛娜的興頭,就問,怎么想起他了?話一出口忽覺唐突,忙接一句,見到老同學了?有什么好事分享?
不光見面,還一起吃了頓飯,就是前幾天。
哪天?
星期三,我不是喝多了嗎?
哦。王樹林想起來了。那天半夜,酒后的辛娜呈現(xiàn)出一種久違的主動,這讓王樹林頗有微詞。他們?yōu)榇藙e扭了好些天。此刻,辛娜再提此事,讓王樹林有些意外。不過,他記得當時自己掩飾得不錯,并沒有顯得過分在意的樣子,而是一副專注菜品滋味的神情。但他的耳朵一直豎在辛娜的嘴邊。
老陸變化太大了??瓷先ケ饶氵€要老(我老嗎?),頭發(fā)都掉光了,禿腦門兒。上學那會,也算是個帥哥,現(xiàn)在整個一老頭模樣,簡直不敢認了。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嗎,教育局當處長,你知道他開的什么牌子的車,奧迪Q5,我操,六七十萬吧!
辛娜突然話題一轉(zhuǎn),盯著王樹林說,什么時候也給我換一輛?
王樹林有些錯愕地看著辛娜,他對發(fā)生在春天夜晚的見面是抱有某種憧憬的,這憧憬猶如窗外樹梢間的芽苞,料峭春寒中依舊生萌,如果說辛娜約了一同吃飯的電話是寒意中的細雨,那么,這憧憬的芽苞就生萌在王樹林的心尖,即使細密地集中澆淋,也讓王樹林有了極寒之后的回暖感。畢竟,眼下是春季了。
春天不說冬天的話。
王樹林為此笑著說,我?好啊,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
切。辛娜如是不置可否地回了一聲。
老陸。禿子。處長。奧迪。六七十萬。
王樹林記住了這些關(guān)鍵詞。
飯畢,兩人前后走出大廳。大門口,王樹林接過辛娜的傘,擎在手中,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攬在了辛娜的腰間。手感柔滑。辛娜甚至還主動將身子往王樹林這側(cè)靠了靠,這讓王樹林心尖的芽苞增大了一圈。他走得很慢,辛娜配合著他的緩慢。他們緩慢地走向停車場。在辛娜的車前,王樹林終于忍不住拉開了車門。辛娜說,誰同意的?
還用問嗎?你就不想和王總共度良宵?
臉皮真厚。辛娜只好去了副駕位。
走嘞。王樹林如釋重負長慨一聲。收了傘,鉆了進去。他們有過約定,一同回家,兩人就駕駛辛娜的QQ,最初入住小區(qū)的時候,他們只辦了一個車位證。
王樹林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它,顯然是屬于車內(nèi)的某個配置,凹字型的一個塑料物件,煙殼大小,遺落在座位與檔位的狹窄空隙里。純屬偶然,王樹林移動座椅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它。是座椅下面的螺栓扣件。他拿起來看了一眼,這東西怎么掉下來了?
辛娜說,搞不清是從哪里掉下來的,好久了,沒去管它。
王樹林說,腳夠長的。
一個轉(zhuǎn)彎之后,王樹林輕拍著方向盤說,還是老話說的好,老馬識途,駕輕就熟。又覺得詞不達意,補充說,就像這車,坐上來無需磨合,一摸就有。
辛娜擺手:你還得寸進尺了。
王樹林說,可惜要配新鞍了。
一進屋,王樹林就看見茶幾上擺著的各色水果,頓時眉開眼笑說,搞這么隆重干嘛,老夫老妻的把我當客人啊。少臭美,給小龍備著的。王樹林還是拿起一個蛇果吧唧一口開咬起來,還是兒子有福氣。辛娜在廚房里喊,哎呀,剛才忘買雞蛋了。王樹林說,小龍后天回來呢,明天我去買。辛娜說,誰要你買。王樹林說,我是孩子的爹。辛娜說,還有牛奶果醋,對了,再買點速凍水餃,我吃。王樹林一一應(yīng)承。蛇果下肚,見辛娜還不進入主題,就旁敲側(cè)擊地說,我定心丸都下肚了,你存心吧?
辛娜說,干嘛?
王樹林上前一把抱住辛娜,一只手如魚般滑到了辛娜的短裙里。想她了唄,你能不能快點?
辛娜掙脫出來。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王樹林說,我封存的一點壞心思全讓你的大腿激活了,還怪我。
辛娜去了臥房,王樹林溜進浴房,他掏出手機,果然有短信顯示。
短信一:?
短信二:??
片刻思慮之后,他關(guān)閉了手機,此刻輕重緩急不言而喻。他打量自己在鏡前的面相,左看看右看看,除了膚色黑點并不見老,辛娜有時說到兒子的膚色是遺傳他,簡直是亂扣帽子,膚色黑也是前些年采購奔波使然,王樹林的父母都是皮膚偏白的中學老師。不惑之年,王樹林對自己的外形還是比較有自信的,雖然這兩年肚腩大了一圈。
辛娜仍沒動靜,王樹林穿著一條褲衩出了浴房。你干嗎呢?還不快點。人就跟著話音進了臥室。辛娜坐在床沿背對著他,肩頭聳動。辛娜在刷屏。這兩年辛娜的熱情都交給了手機,交給了手機里的聊天和微信,或許還有某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間,別人無權(quán)干涉。這句話總被辛娜掛在嘴邊,貌似成立,但采購助理王樹林覺得網(wǎng)絡(luò)上的虛擬空間無時不刻不在侵占現(xiàn)實生活,擠壓了現(xiàn)世男女平靜平凡的生活空間。網(wǎng)絡(luò)借助手機阻隔了原本簡單直接的交流通道,變得復(fù)雜虛幻甚至是言不由衷起來。餐廳里,就餐的三人五人甚至一桌人不是早就放棄喁喁交談竊竊私語莫不采用相同的雕塑般的姿態(tài)垂首顧屏嗎?
你的空間我無權(quán)干涉,但是你總要把握一個度吧。王樹林把這句話再次卡在嗓子眼里。春天了,春天不說冬天的話。況且,老話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起洗澡吧。王樹林說,等你半天了。
你先洗唄。辛娜頭也不回地說,我正忙著呢。
王樹林悻悻地返回浴房,不過他很快就昂揚起來。辛娜的白腿所包含的一切與情色有關(guān)的記憶熟悉而又陌生的充斥著他大腦的每一條神經(jīng),他和辛娜的親熱少之又少,生活的平淡歷程磨滅了彼此經(jīng)營婚姻的熱情,眾多家庭莫不如此,外表光鮮,內(nèi)里敗絮,唯有所謂責任義務(wù)僅存,親情成為慰籍的注解。
就是因為這份或輕或重的親情,兩人在最后的絕殺中猶豫起來。甚至說,他們還沒有走到把親情戕害殆盡的地步,也許,是等待有那么一天,干戈再起,狼煙彌漫,彼此撕扯掉那層早已血脈壞盡的親情皮臉吧。
三個月前,他們瞞著所有的人,寫了一份分手協(xié)議,分配了財產(chǎn)。但他們彼此各退一步,商定等孩子三年后上了大學,再公布于眾。按照協(xié)議規(guī)定,他們互不打探干涉對方的私生活,仍在一個屋檐下或者另租居所,不過,每月孩子回來的那天必須琴瑟和鳴夫唱婦隨。
王樹林的單位曾經(jīng)分配給他一個單間。他收拾了一些替換衣物,悄沒聲息地住了進去。當然按照協(xié)議,在條件允許雙方自愿的情形下,可以行夫妻之事,畢竟協(xié)議還在試行期內(nèi),況且,網(wǎng)破而魚未死嘛。
穿著夫妻的鞋子,走著朋友的步子,兩人突然變得客氣起來了,見面問好分別問候,相互恢復(fù)了刪除的好友和朋友圈的資格。半月后,王樹林回家陪兒子,順便疏通了一下下水道,自然,當夜他就躺在了辛娜的床上。又半月,王樹林要買車,喊了辛娜來參考。一周后,王樹林開著新車去了辛娜的單位,辛娜不在,說是請假了,辛娜的同事說,你怎么做老公的,老婆請假都不知道,開啥子玩笑?窘得王樹林一臉赤紅。這不,幾天后,辛娜打來電話,在辦公室嘈雜的背景聲中說,老公,下班別做飯了,我們出去吃。
熱情已轉(zhuǎn)移,大腿依舊在。想象著不一會兒開展的肌膚親熱,王樹林保持著昂揚的姿態(tài)。
王樹林30歲的時候,認識了23歲的辛娜。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的,第一眼,王樹林就被辛娜兩條修長的大腿所吸引,辛娜雖不算貌美如花,皮膚卻白凈,說笑的樣子也是王樹林喜歡的款型。但王樹林更喜歡辛娜的兩條腿。他之前是交過女朋友的,也到過卿卿我我肌膚相親的階段,自然也見過不同長短粗細的大腿。當著介紹人的面,王樹林低著頭,一邊暗自打量辛娜的長腿,一邊懊惱之前的幾段戀愛是撿到籃里都是菜的饑不擇食了。
王樹林非??春眯聊?,但辛娜是什么態(tài)度,他吃不準。為此有近一周的時間,他坐臥不寧甚至有些惴惴不安,他在等介紹人的電話。早晨抱著必敗的打算等待消息,夜晚又抱著絲縷的希望入睡。一周后,他幾乎絕望地認為辛娜兩條翩躚起舞的白腿要飛出他的春夢了——他出門采購去了??删驮诨疖嚿?,他接到了介紹人的電話,對方問他在哪?他說在火車上。對方就在電話里吵吵起來,說你他媽的坐什么火車啊,趕快坐火箭回來,人家同意了。王樹林裝二,問什么人家?什么同意了?電話那邊就笑罵起來,王樹林你他媽的就會裝,你盯著人家大腿看了半天,還問人家是誰!人家都快把你當流氓了,不是老哥我拍胸頓腳口若懸河才力挽狂瀾保住你的正人偽君子名聲,人家才答應(yīng)繼續(xù)交往的。王樹林這才撕了偽裝,忙不迭地感恩戴德一番。
第二天晚上,王樹林就趕了回來,并且準點出現(xiàn)在約會地點。
他們的愛情進展神速。半個月后,辛娜跟著王樹林去了一趟青島,王樹林開供貨會,在舉辦方提供的酒店里,王樹林如愿以償近距離地觀賞到了辛娜的大腿秀。激情肆意間,辛娜白皙的大腿上沾滿了王樹林這個膚色黝黑的采購員的滾燙口水。三天里,除了下樓吃飯,兩人基本上都膩歪在床上沙發(fā)上,翻天覆地地做愛。王樹林談過戀愛,吃過禁果,辛娜亦是,如果說兩人的初次還有所謹慎和生疏,那一定有照顧對方感受而采取的偽裝成分。情感的洪峰在穿透蟻穴遍布的堤壩以后,逐漸奔涌激烈而不管不顧肆無忌憚起來了。
在回程的列車上,略感疲憊的王樹林撫摸著辛娜的大腿,眼望著窗外稍縱即逝的樹木,腦子里盤旋著一件事:如果辛娜是處女就完美了。
一個月后,兩人辦證結(jié)婚了,因為辛娜懷孕了。他們在親友的祝福聲中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半年后,兩居室里的鮮花變成了尿片子,兒子小龍降生了。產(chǎn)房里,王樹林懷抱著早產(chǎn)的兒子萬般柔情心疼不已。出院的時候,王樹林抱著兒子去醫(yī)生辦公室告辭,幾個護士熱心的圍攏過來,她們快人快語,一個說臉型是媽媽的,皮膚是爸爸的,一個說,要是遺傳媽媽的皮膚就更好了,媽媽多白啊,王樹林呵呵應(yīng)笑。辛娜在門口催他。他趕緊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嬰兒早產(chǎn)不會對以后的智商有影響吧?
得到的回答很直接:你的孩子不是早產(chǎn)兒,足月生產(chǎn)。
出租車里,王樹林的心里電閃雷鳴,臉上卻一臉平靜。辛娜頭靠著他,滿臉幸福狀地看著懷里的孩子。王樹林看著辛娜,眼前晃動著大半年來兩人恩愛的點點滴滴。沒有疑點。辛娜發(fā)現(xiàn)了他的注視,說你盯著我看干嗎?生了孩子的女人變丑了是不是?
王樹林說,你說,孩子到底像不像我?
辛娜說,兒子像媽媽才有福氣。低下頭逗兒子說,你怎么沒遺傳好的呀,像個小黑球,丑不丑呀。
王樹林說,我又不是天生黑,是最近幾年曬黑的,你看我爸媽,皮膚多白。
辛娜說,你啥意思?成心想吵架?
滿月酒那天,王樹林一直糾結(jié)的塊壘化解了許多。親友朋友加同事來了不少,大家異口同聲都說孩子的鼻子嘴巴特別像王樹林,尤其是鼻梁,簡直就是王樹林的翻版,高高挺挺。王樹林聽后很高興,興致一下子提高了不少,還喝了很多酒。辛娜也很高興,她舊話重提說,我說孩子會長變的吧?像你像你,以后孩子都歸你管。
王樹林對另一個自己說,要不真是醫(yī)院弄錯了,一天生這么多孩子,哪能記住哪個早產(chǎn)哪個晚產(chǎn)呢?
轉(zhuǎn)眼就是三年。平靜平凡和瑣事纏身的三年。三年里,王樹林東奔西跑的工作有了起色,賺了一點錢,不多,又貸了點款買了一套新居室,辛娜一直沒上班,做了全職太太,日子過得不松不緊。孩子入托的第二年,兩家又籌錢買了輛QQ,拿了駕照的辛娜每天開車接送孩子。王樹林在書房里備了一張床鋪,以免晚歸吵醒辛娜和孩子。孩子一直不肯單獨睡,王樹林也落得清凈,睡書房的次數(shù)就多起來。夫妻行房也變得謹小慎微,總是要等到孩子熟睡后,不是辛娜惺忪著睡眼到書房,就是王樹林屏住呼吸把孩子移到床邊。王樹林有個習慣,他總是愛撫摸親吻辛娜的大腿,注意力似乎全在辛娜的大腿上,耽擱了太久就是不進入主題。終于有一次,辛娜就有點不耐煩了。時間太晚了。她說你能不能快點?辛娜是真的困了,眼皮都打架了。以前,王樹林循序漸進的手段麻麻癢癢,分泌一種逐級期待的快樂。但是用多了用老了,就落入了公式化,不能及時跟進轉(zhuǎn)化觀念就要被淘汰。誰一輩子抱著本“老三篇”死啃呢?
辛娜的催促聲驚到了孩子。孩子睜眼就看到床上多了一個人,還抱著媽媽在打架,就嚇得哭起來。王樹林偃旗息鼓,逃也似地出了臥室。
因為磨蹭,有了催促,因為催促,中斷了比賽的連續(xù)性。這以后,王樹林對辛娜的大腿就視而不見了。他鬼鬼祟祟屏聲靜氣,劍拔弩張直搗黃龍。這樣的結(jié)果只能是速戰(zhàn)速決草草了事。時間長了,成了習慣,王樹林不免懊惱更覺得了無生趣。再加上,如影隨行的始作俑者隱藏在王樹林的內(nèi)心深處,如同窖藏的罪惡過程,每次讓匍匐的王樹林如臥針氈。往昔已不再。辛娜認為是歲數(shù)大了,荷爾蒙消退使然。王樹林選擇了避重就輕遠離刺痛。他們一起怪罪起年齡來了。兩人都顯出了故作的輕松感。兩人更多的時候把床上的互動改成了餐桌上的互視,看得再久,也來不了電。即便有所舉動,也是公事公辦,蓋章走人。王樹林有次喝多了酒,語驚四座,他對要求去洗浴房消遣的客戶說,男人嘛,就是一泡尿,一泡尿而已!尿完,索然無味!
孩子上初中后,辛娜結(jié)束了相夫教子,她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地產(chǎn)企業(yè)做銷售。窗口行業(yè),免不了要涂脂抹粉展現(xiàn)魅力。舉手投足間,辛娜展現(xiàn)了一種成熟少婦的風韻,極具自信和魅力。職業(yè)套裝下的那兩條長腿也如一對復(fù)蘇的蝮蛇,彼此交替地煥發(fā)出某種足以致命的毒素。
王樹林在辛娜不斷完成創(chuàng)新高指標后的淡定和高調(diào)中,感覺到了不安和壓力。辛娜在家里開始說一不二了。辛娜開始主動干預(yù)家庭事務(wù)了。換句話說,王樹林十多年建立起來的一家之主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了。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抗爭,開始不經(jīng)思索地否決辛娜的提案,為此,兩個人之間的爭執(zhí)多了起來,冷戰(zhàn)多了起來。
辛娜的應(yīng)酬多了起來。王樹林被告知晚餐他自己對付的電話多了起來。王樹林在小床上等待辛娜回家的開門聲多了起來。王樹林失眠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當然,王樹林借用手機排遣無聊的時候也多了起來。
王樹林自然感到了某些潛在的危機。
王樹林想到了改變。他拿出了最原始最愚笨的方法,他想,既便彼此意見不同各有空間,但是生理上的需求總是一致的吧,殊途同歸嘛。
他甚至違心地采納了辛娜對于某件事的處理建議,以改善彼此的冷戰(zhàn),從而成就一次水乳交融男歡女愛的感情大戲。
終于有一次,辛娜也算配合。她半推半就地應(yīng)承了王樹林期期艾艾的求歡請求??墒峭鯓淞趾芸炀屠U械了,時間短得令他驚訝。他甚至伏在辛娜的耳邊說了聲對不起。辛娜一把推開他,從床上跳起來,丟下一句“你真的不行了”就進了衛(wèi)生間。王樹林羞惱萬分,垂頭喪氣地去了書房。
后來他們有聊過這件事。王樹林的表述自覺客觀,他分析說,這和停課時間過長有關(guān),久不操練感覺生疏,運動量一上來就把握不住。王樹林是笑著說這話的,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辛娜剛巧淋浴結(jié)束,渾身上下就穿了一條鑲著蕾絲花邊的小短褲,妙曼畢現(xiàn)性感十足。王樹林這番話的用意明顯不過,哪里跌倒哪里站起,他想利用這樣一個美妙時刻重塑自信再現(xiàn)輝煌。
辛娜拿著手機,辛娜洗澡都要帶著手機,手機成了隸屬于身體的一部分,機不離身手不離機,尤其在她的事業(yè)風生水起的現(xiàn)在。辛娜并不配合,既然停課時間長了,不如休學。于是她說,老夫老妻了,就不要上課了吧。
有多老?王樹林說,才到如狼似虎的年齡啊。
你都要五十的人。
楊振寧還八十呢。
他老人家現(xiàn)在一定睡覺了。辛娜說,大家都挺忙,每天焦頭爛額,一點心情都沒有,早點去睡吧。見王樹林還賴在一側(cè),就說了這樣一句話:“誰家的夫妻沒事就搞事啊,親情你懂嗎?現(xiàn)在家庭都是親情在維系,親情就是兄妹,哪有兄妹搞事的?”
王樹林頓時像霜打的茄子,兄弟倆剎那低下了頭。
我們是兄妹,誰和你做了夫妻?王樹林退出臥室的時候嘀咕了一句。
無聊。辛娜叫道。
回到書房,王樹林摸出手機。上帝關(guān)閉一扇門的時候,總會給你留扇窗。
抱我去沙發(fā)。辛娜裹著浴巾在王樹林的懷里如是安排。
在此之前,收斂了昂揚姿態(tài)的王樹林在看電視。他在等辛娜的出浴。眼脧著屏幕,耳朵一直在浴室的響動中。他的手里拿著手機若有所思。很快浴室的水聲停止了,他收起手機,快步來到浴室門外。略一遲疑,伸手擰開了浴室的門,一股香波味兒撲鼻彌香,淡薄的水汽里辛娜正抬腿擦拭,晶瑩的水珠在光潔豐腴的后腰閃耀著誘人的光點。不假思索,王樹林躬身抱起了出水芙蓉,驚得辛娜哎呀一聲一下子攬住了王樹林的脖子。兩條修長白皙的大腿不停在半空踢踏,別有一番情調(diào)。
沙發(fā)。辛娜說,抱我去沙發(fā)。
辛娜仰倒在印染著水墨荷花的布藝沙發(fā)上,翹起雙腿,橫陳出蓮花盛開的姿態(tài)。
王樹林正要埋頭用功,辛娜說,鞋,去把鞋子拎出來啊。
王樹林赤腳而去。返回的時候嘴里念叨起蘇軾來: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他親吻著辛娜的大腿,他太迷戀這一對尤物了。潛意識里,他知曉這對尤物已不再完全屬于他,猶如拱手交出的珍貴寶物,但是曾經(jīng)由他專屬由他專用的資歷讓他在寶物公開展出的時候,心理上多少產(chǎn)生了“我曾獨享”的優(yōu)越感來,雖然仔細品味,這感覺甜中還是泛著短暫的苦味來。
一點看不出變化。王樹林語無倫次地贊賞起來,和你二十歲的時候一樣,光滑結(jié)實,沒有贅肉。王樹林當然說的是腿,他很久沒有親近它們了。他再次表現(xiàn)出少年郎的輕狂勁來,隱秘的內(nèi)心深處開始回放起那晚的停車場,激烈,纏綿而持久。
他很快發(fā)現(xiàn)辛娜的消極。臉色過于平靜,眼睛閉著,喘息的節(jié)奏更像是在旁聽會議,似乎事不關(guān)己而心有旁騖。
一場互動變成了一頭熱的剃頭挑子,王樹林的內(nèi)心便有了情緒,這情緒結(jié)節(jié)成膽邊的怨惱,終結(jié)了搏斗的雄心。
他說,你不能睜開眼睛看著我嗎?
辛娜說,不。
王樹林不由得加快了奔跑,獨自上路,在他的牽引下,辛娜的臉色開始潮紅了,呼吸的頻率也漸漸急促起來。王樹林捕捉到了信號。他被激怒了似的。他復(fù)仇般地沖刺了。他一下子到了終點退出了比賽。
他沒有得到掌聲,甚至反倒對自己一貫在辛娜的面前率先達到終點習以為常了,他再次回到了短跑選手的行列,但他畢竟少了曾經(jīng)的羞愧或者懊惱。他開始堅信琴瑟和鳴的重要了。不過,在他明白了辛娜選擇沙發(fā)或許和提升質(zhì)量有關(guān)后,心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辛娜端正了臉色和姿勢,她也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每一次的尾隨跟進總是在你剛提速的時候比賽就結(jié)束了,你能怎么樣?
她沖著王樹林叫了一聲老王,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
王樹林回叫了一聲小辛,下課鈴聲提前響了。
兩人笑著分開。辛娜起身去浴室,王樹林就看見了那塊快要消退的青痕,雞蛋大小,在屁股上。王樹林忍不住說,屁股上誰咬的?
辛娜說,好多帥哥都咬過。
他們隔著浴室門再次說到了老陸。話題是辛娜提及的。辛娜在里面喊他,他以為辛娜要幫忙,沒想到辛娜說起了老陸。辛娜說,小龍讀書的事,以后還要請老陸幫忙,小龍的這幾次考試成績想轉(zhuǎn)市重點有點懸,老陸那里我跟他打過招呼,他倒是一口答應(yīng)會幫忙。
王樹林說,孩子的事就多操點心,需要打點錢我出。
辛娜說,好歹同學一場,他也不會太為難我,錢倒不必,大不了多吃幾次飯。今天同學小聚我也沒去,估計老陸去了。他們沒準正在責備我缺席呢,沒聽我剛才打了幾個噴嚏嗎?
王樹林說,可以肯定地說,這個老陸追求過你吧。
辛娜說,應(yīng)該不在前十之列吧。
王樹林說,還真喘起來了。
辛娜說,本來嘛,老娘是誰呀?
他是禿頂?
是啊,我不是說了嘛,頭發(fā)都掉光了,老得認不出了。誰會看上一個禿子呢?
改天讓我也見見?
可以啊。
皮膚呢,是不是很黑?王樹林突然這么問。
沒容辛娜回答,王樹林就走向沙發(fā),他聽到手機振動的聲響,以為是自己的。不是,是辛娜的手機在茶幾上亮了一下。辛娜忘記拿手機了,辛娜洗澡都要帶著手機,這一次居然忘了。王樹林思慮一閃,手指滑鍵,是信封閃爍,一個下拉,短信赫然:親親奶茶,我想拎鞋。署名可樂。
王樹林頓生去意。
在此之前,王樹林正在書房通電話。他的聲音低柔舒緩,富有磁性。
這是屬于他的午夜時分。當然,按照互惠原則,這也是屬于伍亦苒的午夜時分。
電話掛通之后,互訴思念之后,伍亦苒給了王樹林一道測試題:哥,停車場能做些什么?
要說王樹林對于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的各式測試題毫無興趣,同事之間時常在辦公室也交換題目互測智商,常為一些滑稽的結(jié)果或者低劣的腦筋急轉(zhuǎn)彎之類彼此調(diào)侃相互攻訐,樂此不彼。王樹林多是旁聽,并不參與其中。偶爾覺得好笑,也是哼哈一下,一帶而過。但是此刻不同。因為提問者是伍亦苒。正是因為是伍亦苒,他的回答頗顯隨意,蘊含挑逗的意味。
停車場還能干什么?王樹林反問一句,不是明擺的嘛,你想干嗎就干嗎唄。你說你在停車場一般都干些什么——哈哈,我討厭?不是你提問的嗎,我?我想一下,對了,等人?接人?是一回事。睡覺?就睡覺,停車場怎么不能睡覺?哦,我知道了,原來你心術(shù)不正啊,拿話逗我,約會,一定是約會!幽會更貼切。你是不是想我了,想著法子暗示我?呵呵,別難為情,直說。還不是?那你說是什么,難道停車場還能做什么更適合做的事情嗎——呸喲,搞半天你也不知道,你撩我啊,老人家經(jīng)不起折騰——
王樹林突然噤聲。他聽到了有人開門的聲音,他屏聲靜氣,是辛娜回來了。他對著電話細若蚊音地說,敵機出現(xiàn),防空警報,就掛了電話。王樹林鉆被躺下,頭枕雙臂,很多個夜晚,這樣的午夜時分,辛娜的歸來中斷了王樹林午夜的連線。漆黑的書房里,王樹林多半睜著雙眼,意識忽里忽外,忽真忽幻,一會兒是辛娜,一會兒是伍亦苒,糾葛與矛盾,波瀾與平衡,恪守與放縱,千般思緒萬般感慨,在王樹林的胸間碰撞纏繞。
不知過了多久,漸入夢境的王樹林被一陣波動驚醒,有人掀起被角從他的腳畔鉆了進來。像一條濕滑的魚。是辛娜,浴后的辛娜光著身子鉆到了王樹林的胸前,不由分說滾燙地咬住了王樹林的嘴唇。王樹林的鼻息間,酒氣彌漫。
辛娜濕濡地親吻著王樹林,激烈而迫切。這突如其來的主動讓王樹林始料不及,心理上不免生出抵觸的情緒。上周前,辛娜的關(guān)于親情是兄妹的話語刺傷了王樹林,為此他們冷戰(zhàn)了十天,辛娜是高傲的,十天里,她幾乎沒有和王樹林說過一句話,沒有正眼瞧過王樹林一次,即使有交流也是短信,比如:你下班把衣服收一下,要下雨了,諸如此類。傲氣凌人強人風范。
毫無征兆,辛娜突然主動上演了這一出戲,給了處于弱勢的王樹林挺胸做人的機會。男人久違的氣場迫使王樹林采取拒不配合的姿態(tài),他躲閃開辛娜的熱辣,不為所動地說,你喝多了吧!
辛娜不依不饒還在糾纏,嘴里嘟噥說,沒有喝多,就,就一杯。
王樹林說,你醒醒,看看是不是躺錯了地方。
辛娜放緩了舉動,最后停頓了下來。
有意思嗎?我們不是兄妹嗎?
辛娜突然抬起上身,黑暗中可以感覺到她驟降的熱情。別給臉不要臉。她快速從王樹林的身上竄了下來,猶如逃離一處冰冷的寒窖。光著腳,走出書房。
謝謝你賞臉。王樹林這樣說,我更應(yīng)該感謝把你灌醉的人。
王樹林摸出手機。在嗎?
幾天以后,王樹林出差了,這年的秋季省城舉辦了聲勢浩大的商品訂貨會,作為常年的大客戶之一,王樹林所在的公司自然是舉辦方盛情邀請的貴賓,作為多年主管,王樹林的出席是再合適不過的了。當然,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理由讓他欣欣然而往。
伍亦苒就在省城。
所有的故事都有雷同的情節(jié),尤其是故事的開端。王樹林和伍亦苒的相識乏善可陳。伍亦苒所在的公司是王樹林公司的供貨商,王樹林作為最大的一家采購商自然享受著來自伍亦苒公司的巴結(jié)和討好,供貨和采購之間的關(guān)系千絲萬縷,但宗旨只有一個:利潤。為了在競爭中獲得最大的利潤,雙方在私底下都有一套心照不宣的生財之道。如此,任何一方直接對應(yīng)的聯(lián)系人的改變便不足為奇了。半年前,伍亦苒便出現(xiàn)在王樹林的電話號碼薄中。
經(jīng)過商戰(zhàn)血拼欲海重生而異軍突起的伍亦苒完全沒有女中強人的半點模樣。她在首次和王樹林的電話中險些讓王樹林誤以為是某次娛樂城醉酒后不慎留下聯(lián)系方式的陪侍小姐,聲音嬌媚得讓人軟了骨頭。王樹林的誤會直到他們第一次會面時才真相大白,一次飯局,供貨雙方在離省城不遠的一處著名景點見面。王樹林遲到了十分鐘,他趕到的時候,對方的牛總?cè)栽诖髲d等待,王樹林伸出雙臂快步上前,一番客套一番寒暄。王樹林很快注意到牛總的身后一位風姿卓約的女人,頻頻頷首微笑著。王樹林示意牛總,??傄慌哪X門說,忘了忘了,亦苒,來,我來介紹,這位是騰越公司的王總,我們的大客戶。以后我們公司的壯大發(fā)展全依賴你和王總的合作啦。王樹林說哪里哪里共贏共贏。??傆终f,這位美女想必你也知道了,新任銷售總監(jiān)伍亦苒伍副總,青春靚麗能力無限啊,面對美女,你王總可要多多關(guān)心愛護喲。王樹林連聲一定一定。伸出手去匆匆一握,頓覺軟玉溫潤柔弱無骨。伍亦苒鶯聲燕語說,王總,我們也是半個熟人了喲。王樹林一臉疑惑。伍亦苒眉毛一挑說,王總你忘記了嗎?前幾天我還電話騷擾過你呀。王樹林頓時轉(zhuǎn)過彎來,滿臉醬紅,握著單手掩口而笑的伍亦苒連聲說,哎喲,伍總,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抱歉,我是有眼不識王母娘娘啊。沒想到伍亦苒一下攬住王樹林的一條胳膊,笑吟吟地對王樹林說,瞧你說的,我一座土地廟,能請到王總這位財神爺是亦苒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啊。就半貼半偎地引著王樹林進了包間。
一頓酒喝得有情有調(diào),一桌人聊得有聲有色。伍亦苒陪在王樹林一側(cè),更是殷勤有加。王樹林不免多喝了幾杯,趁著酒酣耳熱之際在伍亦苒的耳邊大大地溢美了一番。伍亦苒照單全收,顰笑間彰顯出一個單身少婦催魂攝魄的無盡魅力來。
酒后,伍亦苒親自將王樹林送到了酒店,翌日一早,又專門安排了醒酒養(yǎng)胃的早點送到王樹林的房間。這讓王樹林十分的受用。在去機場的路上,伍亦苒有心似無意地說,王總,你說一句實話,我真的有王母娘娘那么老嗎?
王樹林一下子就想到了緣由,他看著伍亦苒,對方一臉等待他回話的認真勁,他足足盯了有十秒,才把腦門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手一個勁地擺動,我錯了,我這個人吧,一見到心動的女人就腦子短路胡言亂語。包括現(xiàn)在嗎?伍亦苒說。王樹林說,你覺得呢?
臨別,兩人再次握手告別。伍亦苒的告別詞是這么說的,熱情地歡迎王總下來再來,我覺得王總是值得交往的朋友,因公,我欣賞你的干練果斷,因私,我喜歡你的幽默風趣,待人和善不乏童趣。還有,你骨子里那份淡淡的憂郁氣質(zhì),特別讓女人動心吶。
王樹林心有所觸。
他的分別語是,我會來的。
至此,他們開始了由陌生到熟悉,由略顯拘謹?shù)綗o話不談,由生意而生活,由男人而女人的遞進交流。尤其在一次王樹林自損折扣而讓伍亦苒獲得一筆六位數(shù)字的回報后,他們的邦交關(guān)系進入了伙伴加兄妹的層面。他們互加了好友,他們從對方的網(wǎng)名里找到了緣份,一個叫“紅塵修煉”,一個叫“心有所依”,紅塵修煉的最終結(jié)果是為了心有所依吧。他們?yōu)榇肆牡煤荛_。放開和開心,樂此不疲。王樹林很享受這樣的過程,即便在遭受來自辛娜的冷遇打擊里,這份久違的交流自然起到了分流憤懣減少苦痛的鎮(zhèn)靜作用,因而更顯必要合理而被倍加珍視。
他首先想到了感激,感激這樣的相遇相識,讓他單調(diào)得無趣無味的空中驟然升騰出絢麗的云彩,他甚至幻想有那么一天云彩下出現(xiàn)了他和伍亦苒的身影。這幻想每日疊加,成為夜晚的依賴夢中的期待。
他預(yù)感到,在情感上有著某種相似孤獨感的伍亦苒同樣也在期待,期待在故事的中段因為情節(jié)激蕩而生發(fā)出的高潮。
王樹林踏上了去省城的動車。四個小時后,他走出車站,一眼就看見不遠處一輛別克商務(wù)車前伍亦苒笑盈盈的微笑。職業(yè)套裝。短裙。亭亭玉立。豐采照人。
驅(qū)車進入市區(qū)的路上,已是華燈初上。一路的車燈和霓虹妝點夜的多彩和迷蒙。兩人雖是第二次會面,但熟識度亦如多年老友。伍亦苒帶著他去了新區(qū)的一家專營海鮮生意的高檔酒樓,一桌生猛,艷麗奢華,兩箸生輝,相談甚歡。
王樹林不免喝多了。
伍亦苒攙扶著王樹林上了汽車。王樹林回味著臂膀間殘留的溫潤貼靠,頸項間酥癢的熱辣鼻息。王樹林久抑的春心不由得蕩漾了起來。返回酒店的途中,他一直盯著伍亦苒看著,后者被他看得一臉緋紅百媚橫生。
直到車停住,伍亦苒才半嗔半怪地說,你看夠了沒有?
王樹林說,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伍亦苒再一次湊近王樹林,說,看吧,讓你看個夠。
王樹林久曠的春心被激活了。他迎了上去,一把攬過伍亦苒,沒容后者的驚訝聲出口,四片嘴唇就銜接在了一起。車內(nèi)驟然響起尋根追源的啃咬聲,搏斗的雙方撕扯著,侵犯著,并吞著。
他們連滾帶爬地出現(xiàn)在后排。一切都恢復(fù)了人性的本源,一切都那么的順其自然,一切都開始了,沒有回頭的路徑了。往前,唯有秉持著向前的動力,沖破內(nèi)心的桎梏,去尋找去探尋甚至去醉臥在銷魂蝕骨的風水寶地中。
車內(nèi)便是整個世界。搏殺與互侵的世界。沒有強弱沒有輸贏的世界。長長久久的世界。當一切風平浪靜的時候,空氣里飄蕩著濕濡溫潤的芬芳,這氣息,在柔軟和剛強的纏繞里,在漸強漸微的呢喃里化成細絹一樣的薄靄凝結(jié)在四邊的玻璃上。
真好。女人耳邊知足的夸贊,雖細若蚊嚶,卻讓人聽聞著驕傲。
真美。男人享受著縱情后的松弛,他枕在女人的大腿上,被自己不經(jīng)意間改寫歷史的豪邁所激蕩。他這樣說,我真的可以做得再好。
你本來就很好,很棒。我很幸福。
在你的指引下我才能夠。
拭去水霧,他湊近去瞧。才發(fā)現(xiàn)周圍停滿了汽車,是停車場?他小聲驚訝起來,哎呀,我想起來了,停車場我們能做些什么?
她撲哧笑出聲來,這原本不是正確的答案。
那是什么?
還能有什么呢,不就是點火掛擋和起步嗎?
點火掛擋起步?他重復(fù)著,接著摟住她,在她耳邊這樣說,我們剛才不就是點火掛擋起步嗎?
她再一次笑著,臥入他的懷中。
亦苒。王樹林喃喃說,你真的是易燃品。
綣繾幾日,終臨一別。王樹林回家了。疲倦中帶著欣喜,空乏里藏著收獲,欣喜的是從此他開始了一段隱秘的情史,無所謂光彩與否,傳說中的大全世界正在崩塌毀滅;收獲的是從此他將走出床笫間的自卑,無關(guān)乎孰熱孰冷,這個世界已然重生!
兩天后,他帶著絲縷的愧疚百分的底氣給辛娜打了一個電話,彼時,兩人緩解了冷戰(zhàn)級別,建立了對話平臺,此時,坐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的王樹林突然靈感激發(fā),產(chǎn)生了某種原始的亢奮。他拿起手機,撥通了辛娜的電話,滿腦子是互信共建和共贏,滿肚子是點火掛擋和起步。他太想證明自己有按時下課的能力了。
電話通了,背景里是舒緩的鋼琴旋律,王樹林馬上想到了西餐廳燭光和紅酒。他以為辛娜在逛街,辛娜告訴過他下班后會去大洋百貨。他不確定,就輕聲細語說,你在吃飯了吧?環(huán)境很優(yōu)雅嘛。辛娜說,是啊,我在吃飯,朋友請客。有本早奏,無事退朝。辛娜顯然想快速結(jié)束對話。
退什么潮啊。王樹林碰了一個灰釘子。如在之前,王樹林一定會說祝你開心之后掛了電話,可是今天不同,滿耳的鋼琴曲里他產(chǎn)生了可疑的嫉妒,簡直要醋腌了他的興致。情急下,他酸溜溜地說,挺浪漫啊,隔桌相對。辛娜說,你要干嗎?王樹林進一步酸下去說,那男的是誰?看上去蠻合適你。辛娜說,你在哪里?王樹林說,我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都看見了。辛娜有了驚訝的反應(yīng),她說,我怎么沒看見你?你究竟在那里?王樹林明了一切地說,我怎么可能出現(xiàn)?我可不想讓自己來領(lǐng)綠帽子!辛娜說,你少無聊。王樹林說,你淡定一點吧,不打攪你了,你們繼續(xù),對了,祝開心。說罷,掛了電話。
一場事先沒有張揚的惡作劇,就這么輕易地解開了一個無須張揚的謎底。如同撕去包裹的那層原本透明卻彼此視而不見的膜面,赤裸面對中將迎來怎樣的交鋒呢?
一個小時后,隨著辛娜摔門而入,兩人之間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執(zhí)。
不就是一個玩笑嗎?不就是有點不合適嗎?你有必要這樣小題大做嗎?就像我真的踩住了你的尾巴似的。
我就是和男人在一起了怎么樣?我就是心虛了怎么樣?我的事用得著你管嗎?你好好管管自己吧,別以為自己多干凈!虛偽!
我以為你很干凈,原來干凈的只是外表。
我再不想和你說話了,我不想這樣下去了。離婚。
看來我是阻礙你了,我擋了你幸福的人生路了。你把協(xié)議拿來,我立馬簽字。
第二天,辛娜給王樹林送來了協(xié)議書。他們在王樹林公司不遠的一家咖啡館見面了。狠話既然出口,王樹林亦無意服軟。他故作輕松地說了一句,你出手很快啊,看來早有準備。廢話少說,你要是沒有異議,就簽字吧。你既然決定了,我也不強求了。王樹林快速地看完了協(xié)議內(nèi)容,落筆前,他竟遲疑了起來。
字,我一定會簽。你看能不能各退一步,家產(chǎn)一人一半我絕對贊成,離婚不離家我也贊成,但是,我不放心孩子。高考的節(jié)骨眼上,我們不能因為自私忽略了這件事對他帶來的影響。你說呢?
孩子早晚要知道。
但現(xiàn)在不能讓他知道,我們不能成為他有可能因此落榜的罪人。
辛娜沉默了。
最后,他們約定,暫不對外公布協(xié)議內(nèi)容,對孩子保密,直到他考取大學。在此期間,兩人遵照協(xié)議,互不干涉互不打探對方生活,中斷夫妻間的各種義務(wù)和權(quán)利,每月孩子回來的周末,兩人依舊行使為人父母的各項職能。原則上不分家,進出自由。
議定,兩人分別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出了咖啡館,臨別的時候,王樹林突然說,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給自己簽上出讓的名字。
辛娜從車里探出頭來,一如往昔地說,我跟你說,明天小龍回來,你還是去買點基圍蝦,給他補補。
王樹林出了電梯,手機已然開啟。并沒有再次出現(xiàn)短信。他快步地朝小區(qū)大門而去,雨未停,空氣清涼。一路上思磨著那兩個問號的意義,猶豫著是否要回撥一個電話。他和伍亦苒有過設(shè)定,他們的交往過程追尋的就是快樂?;罢蹠r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任何一方?jīng)]有任何消息的時候一定有諸多不便,換句話說,另一方無須抱怨和勉強,他們都以不破壞現(xiàn)實狀態(tài)為最高出發(fā)點。
我不想成為破壞彼此生活的罪人。伍亦苒如是說過。
在我允許的范圍內(nèi),我要和你快樂長久。王樹林如是答應(yīng)過。
在粥店停車場,他上了自己的車。點火掛擋間,車載音響里傳出了一首歌來,汪峰滄桑憂郁的嗓音一下子謀殺了王樹林不合時宜的冷靜。
……
至少有十年不曾流淚
至少有一些人給我安慰
可現(xiàn)在我會莫名的心碎
當我想你的時候——
他剎住車。再次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
電話那端的伍亦苒告訴他,她剛從鄰城L市趕來,剛出車站。她甚至帶著控制不住的哭腔說,人家懷著一個熱心腸過來看你,想給你一個驚喜,你卻對人家不理不睬,想死的心都有了。L市離王樹林所在城市有約兩小時的車程,王樹林估摸一算,正是他看到兩個問號的時間。
王樹林的內(nèi)心因此柔情升騰。他安慰道,我說這一天怎么心神不定呢?原來魂掉在你身上了,感謝你給我送來。請你站在原地不要動,我來迎接我的魂。
半個小時后,王樹林帶著伍亦苒進入了酒店的地下停車場。急停之后,王樹林丟掉方向盤不由分說摟住了伍亦苒,嘴里不容分辯地說,我要你!伍亦苒雙拳捶打著王樹林的后背,很快捶打就在粘稠的調(diào)和中軟弱下去,成為依附在男人后腰的柔軟藤蘿。
很快,一幕關(guān)于情欲的劇情以不可思議的雜技姿態(tài)在車內(nèi)肆意上演了。
看著我。
看著我——
車外,一名路過的保安發(fā)現(xiàn)了異常,他警覺地逐一排查著車輛。他很快就看見一只張牙著五爪的女人手緊貼在車窗上,像一個告誡切勿靠近的警示牌。他頓時明了一切見怪不怪地走開了。
漫長的暴風驟雨之后,被男人浸潤透了的伍亦苒滿足而又嗔怪地說,怕了你了,像一個饑餓的孩子,房間都訂好了,卻還要在這里。
王樹林撫摸著伍亦苒的大腿,臉呈癡迷地說,多美的腿啊,平滑如脂,豐潤如玉,一絲贅肉都不見。
王樹林還說,你說,停車場還能做些什么。
你的回饋嗎?
就在王樹林走出房間,等待電梯的時刻,辛娜從枕頭下拿出手機。她打開收件箱,開始回復(fù)短信:
你瘋啦?差點讓他看見了,跟你說過幾次了,不要隨便發(fā)短信(一個錘擊表情)。
很快叮咚聲響:我心酸溜溜嘛,我的奶茶被人家端走了(難過加一朵枯萎的玫瑰)。
錘擊。
哭泣。
偷笑。
擁抱。
勾引。
欣喜加好色。
三年以后。
王小龍考取了省外的一所普通大學。
王樹林和辛娜并沒有離婚,兩年前,一起蹊蹺的車禍阻攔了兩人分崩離析的腳步,辛娜為此斷了一條腿,成為了輪椅上的殘疾人。王樹林承擔了一個丈夫應(yīng)盡的所有職責,他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地盡心盡力,讓辛娜迅速從車禍的陰霾中振作起來。辛娜離不開他了,辛娜再次變得從屬于他。
一個周末,王樹林從學校接回了小龍。辛娜并沒有在下班后回來,王樹林買菜做飯,直到熱騰騰地端上桌,辛娜還是不見影子。飯后,小龍回房學習去了,初三階段,壓力徒增,小龍變得有些沉默寡言。王樹林在抽了一支煙,最后他還是決定給辛娜打個電話,理由很充分,周末陪孩子為重,怎么可以毫無生息地玩失蹤呢?
電話響了很久,沒有接應(yīng)。
再撥過去,說不在服務(wù)區(qū)。
一直到十點,小龍準備睡了,辛娜來電話了。她解釋說,今天上了老陸的當,說好的晚飯后就結(jié)束聚會,沒想到大家又鬧著去歌廳,歌廳出來又宵夜。辛娜說,人多,沒聽見電話聲,再說,也不好意思拂了大家的興。王樹林說,老陸老陸又是老陸,你用得著死皮賴臉地貼著人家嗎?他的興不好拂,兒子的興就拂得愜意?教育局怎么啦?沒了他我兒子還不上高中了!辛娜不樂意了,說王樹林你他媽的有病吧,老娘今晚就玩定了,不想過早點拉倒!辛娜那邊就掛了電話,嘟嘟的忙音讓王樹林慪得不行。
凌晨兩點左右,王樹林再次被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吵醒。是陌生號碼。對方確認了王樹林的身份后,告訴他這里是110事故處理中心,大約一個小時前在環(huán)城一號高速30公里處發(fā)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奧迪轎車被從后駛來的大貨追尾,轎車撞出護欄翻入20米深的路坎下。駕駛員當場身亡。隨駕的一名女士傷勢嚴重,不幸的是,經(jīng)過警方確認,這名女士正是你的妻子,請你馬上趕到504醫(yī)院配合警方調(diào)查。
王樹林一下子坐了起來。
醫(yī)院里,王樹林被告知,辛娜正在手術(shù)室搶救,全身多處受傷,左腿開放性骨折,只能截肢。生理體征尚可,暫無生命危險。王樹林顫抖著手指歪斜地在手術(shù)書上簽了字。小龍也隨王樹林來了,這個毫無經(jīng)歷的孩子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滿臉蒼白。
王樹林突然想起了什么,環(huán)顧左右大聲叫喊起來,肇事的大貨司機呢?害死我老婆的兇手呢?他在哪里!
辦事警員說,王先生請冷靜,我們考慮到遇難家屬的心情,當然這種心情可疑理解,我們認為暫不合適雙方見面,再說,高速公路上是不允許停車的。是的,你妻子所在的轎車就停在路邊,雖然是車輛較少的路段,但是那也是違法的。況且,沒有放置緊急安全提醒標識。出事后,這輛山西籍的貨車司機,參與了救治,你的妻子就是他們送來的。
警員拿出了一本駕照,遞給王樹林。開車的陸先生你認識嗎?法醫(yī)鑒定為酒后駕駛,這個結(jié)論不太樂觀。
照片上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濃眉,大眼,平頭,黑臉龐。
王樹林說,感覺面熟。應(yīng)該沒見過,不認識。
警員說,遭遇這樣的不幸,處置起來比較棘手,我們理解甚至同情,我們只能依法辦事,實事求是。希望你們配合。
需要輸血。辛娜失血過多,手術(shù)室備用血漿已經(jīng)用盡,血庫無人值班。王樹林說,我是O型血。王小龍挽起袖子說,爸,還有我的。
血檢出了狀況,王樹林和辛娜一樣,是O型血,小龍不是,是B型。
王樹林眼前一黑,險些癱坐在地上。
尾聲。
一年后,王樹林夫婦駕駛著那輛紅色的QQ去了機場。去往機場的公路掩映在漫山遍野的紅葉叢中,出門的時候,天色向晚,夕陽濃艷,此刻因為晚霞的掩映,起伏的山巒猶如被點著了的火焰山,滿眼火光。夫妻倆興致很高,尤其是辛娜,擺脫了輪椅的她指指點點對看見的一切都充滿著好奇和驚嘆。王樹林笑著應(yīng)和著,不時回頭看一眼辛娜,眼神里溢滿了贊許和愛意。他的兩鬢爬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白發(fā),辛娜受傷的兩年里他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無論晴雨,他推著辛娜在夕陽或者暮雨中不離不棄地身影成為了熟識或者不熟識的人們心中的楷模,辛娜不負眾望地走出了陰霾,心智健全與常人無異,雖然少了一條腿。
他們是來接兒子小龍的,國慶在即,學校放假了。
因為出發(fā)地突降雷暴,小龍搭乘的航班延誤一個小時。
他們只好在車上等。
他們聊天。他們看著晚霞蛻盡最后的余輝。他們不時對視,圍繞著某個話題嘻嘻哈哈。他們也會捉起對方的手,互相預(yù)測未來的命運。他們隨著音響里的歌聲高聲吟唱起來。
辛娜心有所觸。她突然要求王樹林把耳朵湊過來,有重要的事要說。王樹林說,神神秘秘干什么,有啥秘密直接說唄。辛娜不干,非要王樹林湊過去。王樹林就湊過去。辛娜就一把摟住王樹林,半是親密半是請求地說,老公,我想上課。
王樹林稍微怔愣了兩秒明白過來。
王樹林說,少來少來,你說風就是雨啊。也不看個地方,這是停車場啊,不怕人家看見?
辛娜不松手,不嘛不嘛,停車場怎么啦,停車場就不能秀恩愛嗎?你別再拒絕了好不好?
王樹林壓抑了心中的某些情緒,他環(huán)顧左右說,親愛的奶茶童鞋,這車是不是小了點?無法施展啊。
可以啊。坐在后排的辛娜仰躺著擺出一個奇怪的姿勢,左腿像一條倒空了的麻袋,更像殘荷枯敗的頹枝。你看,我不是幸好少了一條腿嗎?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