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作家。 作品涵蓋多個文學(xué)范疇，包括：短文、隨筆小品、詩、文學(xué)評論、翻譯文學(xué)。其中以拉丁文雋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見長。 父親豪爾赫·吉列爾莫·博爾赫斯（1874-1938）是位律師，兼任現(xiàn)代語言師范學(xué)校心理學(xué)教師，精通英語，擁有各種文本的大量藏書；母親萊昂諾爾·阿塞維多（1876-1975）出身望族，婚后操持家務(wù)，但也博覽群書，通曉英語；祖母弗朗西斯（范妮）·哈斯拉姆（1845-1935）是英國人，英語是她的母語。

作品賞析

博爾赫斯的作品反映了“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學(xué)的非現(xiàn)實感”。例如他最著名的短篇集《虛構(gòu)集》（1944）和《阿萊夫》（1949）中就匯集了很多共同的主題：夢、迷宮、圖書館、虛構(gòu)的作家和作品、宗教、神祇。他的作品對幻想文學(xué)貢獻巨大。研究者們也注意到博爾赫斯不斷惡化的眼疾似乎有助于他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xué)語言，畢竟，“詩人，和盲人一樣，能暗中視物”。博爾赫斯的文體很特別，他的小說寫的很像詩歌又很像散文，帕斯說博爾赫斯的文體幾乎是三位一體，這樣一種特殊的文體，是獨一無二的。

他早年深受柏拉圖和叔本華等人的唯心哲學(xué)，還有尼采的唯意志論的影響，并且從休謨和康德那里接受了不可知論和宿命論、以及古希臘哲學(xué)家芝諾、蘇格拉底等人的哲學(xué)影響。他對笛卡爾的思想也了然于心，在上述哲學(xué)家的觀點的基礎(chǔ)上，他采用時間和空間的輪回與停頓、夢境和現(xiàn)實的轉(zhuǎn)換、幻想和真實之間的界限連通、死亡和生命的共時存在等手法，把歷史、現(xiàn)實、文學(xué)和哲學(xué)之間的界限打通，在真實和虛幻之間，找到了一條穿梭往來的通道，并不斷地往返，讓讀者獲得神奇的閱讀感受。

巴比倫彩票

正如所有的巴比倫人一樣，我當(dāng)過總督；正如所有的人一樣，我當(dāng)過奴隸；我有過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也受過屈辱，蹲過監(jiān)獄。瞧，我右手的食指已被剁掉。瞧，從我袍子的裂口可以看到一個橙黃色的刺花：那是第二個符號貝思。在月圓的夜晚，這個字母賦予我支配那些刺有吉梅爾記號的人，但是我得聽從有阿萊夫記號的人，而他們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則聽從有吉梅爾記號的人支配。拂曉的時候，我在地窖的一塊黑色巖石前面扼殺圣牛。有一個太陰年，我被宣布為無形：我大聲呼喊，卻無人理睬，我偷面包，卻不被抓住砍頭。我經(jīng)歷過希臘人所不了解的事情：憂懼。那是一間青銅的秘屋，面對默不作聲的披著頭巾的絞刑劊子手，希望始終陪伴著我，不過在歡樂的長河中也有驚慌。赫拉克利德斯·本都庫斯贊嘆不已地說畢達哥拉斯記得他前生是派羅，是歐福爾波，再前生是另一個人。我回憶相似的滄桑變幻時卻不需要投生輪回，甚至不需要假冒欺騙。

我的異乎尋常的多樣性要歸功于一種制度：彩票，那是別的共和國所不知道的，或者不夠完善、不公開的。我沒有調(diào)查過彩票的歷史；我知道巫師們在這件事上未能取得一致；我從彩票強有力的意向中得知一個不懂占星學(xué)的人觀察月亮?xí)r領(lǐng)悟的東西。我的國家紛壇復(fù)雜，令人眼花繚亂，彩票是那里的現(xiàn)實的重要組成部分。直到今天，我很少考慮彩票的問題，正如很少考慮神道莫測高深的行為和我自己變幻不定的心思一樣。如今，我遠離巴比倫和它親愛的風(fēng)俗，頗為驚異地想到了彩票和熬夜的人褻瀆神明的喃喃猜測。

我父親說，從前——幾世紀還是幾年以前——巴比倫的彩票是帶有平民性質(zhì)的賭博。他說（我不知道是否真實），理發(fā)師發(fā)售彩票，收的是銅幣，給的是繪有符號的長方形骨片或羊皮紙。大白天抽簽開彩：中彩的人憑票領(lǐng)取銀幣。顯而易見，手續(xù)非常簡單。

很自然，那種“彩票”失敗了。它毫無精神特點。除了針對人的希望之外，不考慮人的聰明才智。面對反應(yīng)冷淡的公眾，創(chuàng)辦那種彩票的商人開始虧損。有人試行改革：在中彩的號碼中插進少數(shù)幾個背時的號碼。這么一改，買彩票的人有了雙重冒險，要就是贏一筆錢，要就是付一筆數(shù)額可能很大的罰款。每三十個好運的號碼搭配一個倒霉的號碼，這個小小的風(fēng)險自然引起了公眾的興趣。巴比倫人紛紛參加。不中彩的人被認為怯懦、低人一頭。后來這種不無道理的蔑視變本加厲。不玩彩票的人固然遭到白眼，買了彩票被處以罰款的輸家也被人瞧不起。彩票公司的名氣響了，開始為贏家的利益操心，因為如果罰款不能基本收齊的話，贏家就領(lǐng)不到彩金。公司向輸家提出訴訟：法官判他們繳付罰款和訴訟費用，或者折成監(jiān)禁天數(shù)。為了讓公司落空，被告都選擇監(jiān)禁。由于少數(shù)人的倔強，公司有了教會和玄學(xué)的性質(zhì)，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

不久之后，抽簽的公告發(fā)表罰款額時只說每個倒霉號碼的監(jiān)禁天數(shù)。這一簡化當(dāng)時并沒有引起注意，具有極大的重要性。那是彩票行業(yè)中第一次出現(xiàn)非金錢因素。效果好得空前。在賭徒們一再要求下，公司不得不增加倒霉號碼的數(shù)量。

誰都知道巴比倫人熱衷于邏輯甚至對稱。吉利的號碼用了錢幣支付，不吉利的號碼用監(jiān)獄里的日日夜夜折合，這種現(xiàn)象不合情理。某些道德家認為擁有錢幣不一定表示幸福，另一些幸運的形式也許更為直接。

貧民區(qū)里動蕩不安。教士團的成員成倍地增加賭注，盡情享受恐怖與希望的變遷；貧民們（帶著不可避免的、可以理解的爐忌）覺得自己被排斥在這種特別愜意的轉(zhuǎn)化之外。所有的人不分貧富都應(yīng)有參加買彩票的平等權(quán)利，這一正當(dāng)?shù)脑竿ぐl(fā)了憤怒的騷動，聲勢之大，多年之后記憶猶新。一些頑固的人不理解（或者假裝不理解）這是一種新秩序，一個必然的歷史階段……有個奴隸偷了一張粉紅色的彩票，抽簽結(jié)果是持票人應(yīng)受烙舌之刑。法典規(guī)定偷盜票據(jù)的人恰巧也應(yīng)受這種刑罰。一些巴比倫人推斷說，作為小偷，燒紅的烙鐵是罪有應(yīng)得的處罰；另一些人比較寬容，主張以烙舌之刑還治劊子手其身，因為這是天意……發(fā)生了動亂和可悲的流血事件；但是盡管富人反對，巴比倫老百姓的目的終于實現(xiàn)。人民的慷慨要求得到充分滿足。首先，公司被迫承認公眾權(quán)力。（考慮到彩票發(fā)行新辦法的廣泛性和復(fù)雜性，由公司統(tǒng)一經(jīng)營還是必要的。）其次，彩票改為秘密、免費、普遍發(fā)行。取消收費出售辦法。自由人已經(jīng)了解貝爾的秘密，自動參加神圣的抽簽儀式，抽簽儀式每隔六十夜在神的迷宮里舉行，決定人在下一次抽簽之前的命運。后果是無法估計的。抽到吉簽?zāi)苓轿讕煏h，或者把公開的或隱秘的仇人投入監(jiān)獄，或者在幽暗安靜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一個使我們動心的、或沒有料到再能看見的女人；抽到兇簽要遭到肢體傷殘、身敗名裂、死亡。有時候三四十個簽中只有一個絕妙的結(jié)局——某丙在酒店里遭到殺害，某乙神秘地被奉為神明。作弊是很困難的；但是要記住公司里的那些家伙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狡猾和無所不能的。在多數(shù)情況下，知道某些幸福只是偶然的機遇會減少幸福的魅力；公司的代理人為了避免這種弊端，便利用暗示和巫術(shù)。他們的步驟和手法是秘而不宣的。他們雇用了占星術(shù)士和間諜去調(diào)查每個人內(nèi)心的希望和恐懼。有幾個石獅子，一個叫做加夫加的圣潔的廁所，一座灰蒙蒙的石砌引水渡槽有幾道罅隙，一般人認為是公司專用的；惡意的或者好心的人把告密的材料放在那些地點。按字母編排的檔案收集了這些可靠程度不一的信息。

難以置信的是，背后議論不少。公司處事一貫謹慎，并不正面回答。它在一座廢棄的制造假面具的工廠涂抹了一段簡潔的文字，如今已收入《圣經(jīng)》。這段說教指出彩票是世界秩序中插進的一種偶然性，承認錯誤并不是駁斥偶然性，而是對它的確證。還指出，那些石獅子和圣潔的容器雖然未被公司否認（公司不放棄參考的權(quán)利），它們的作用是沒有正式保證的。

這個聲明平息了公眾的不安。但也引起了始料不及的效應(yīng)。它深刻地改變了公司的精神和活動。我所剩時間不多了；已通知我們船快啟航；我盡可能解釋一下。

雖然聽來難以置信，到當(dāng)時為止誰都沒有探討過賭博的一般理論。巴比倫人生性不愛投機。他們尊重偶然性的決定，捧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和驚恐，但從未想到要調(diào)查其撲朔迷離的規(guī)律和揭露規(guī)律的旋轉(zhuǎn)星體。然而我提到的那份冠冕堂皇的聲明引起了許多帶有法學(xué)和數(shù)學(xué)性質(zhì)的討論。其中之一產(chǎn)生了如下的假設(shè)：既然彩票是偶然性的強化，在宇宙中引起定期的混亂，那么讓偶然性參預(yù)抽簽的全過程，而不限于某一階段，豈非更好？既然偶然性能決定某人的死亡，而死亡的條件——秘密或公開，期限是一個小時或一個世紀——又不由偶然性決定，豈非荒謬可笑？這些合情合理的疑竇最終導(dǎo)致了重大的改革，幾世紀的實施增加了它的復(fù)雜性，只有專家能理解，不過我試著歸納幾點，哪怕是象征性的。

我們設(shè)想首次抽簽決定一個人的死刑。第二次抽簽決定死刑的執(zhí)行，比如說，提出九名可能的執(zhí)行者。九名執(zhí)行者中間，四名進行第三次抽簽，決定劊子手是誰，兩名可以用吉利的指令（比如說，發(fā)現(xiàn)一處藏鏹）替換不祥的指令，另一名可以加強死刑的程度（也就是說，凌遲處死或者焚尸揚灰），其余的可以拒絕執(zhí)行……這是一個象征性的輪廓。事實上抽簽的次數(shù)是無限大的。任何決定都不是最終的，從決定中還可以衍化出別的決定。無知的人以為無限的抽簽需要無限的時間；其實不然，只要時間無限地細分就行，正如著名的烏龜比賽的寓言所說的那樣。這種無限的概念十分符合偶然性的錯綜復(fù)雜的數(shù)字和純理論派酷愛的彩票完美典型……我們巴比倫人的慣例似乎在臺伯河引起扭曲的回響；埃勒·蘭普里迪奧在他寫的《安東尼諾·赫里奧加巴洛傳》中指出，這位皇帝賜宴時向賓客分發(fā)寫有兇吉禍福的貝殼，有的人可以領(lǐng)到十磅黃金，十只蒼蠅、十個睡鼠，或者十頭熊。人們不由得會想起赫里奧加巴洛是由小亞細亞信奉圖騰神道的巫師教養(yǎng)的。

也有不針對具體人的、目的不明確的簽文：比如說把一塊錫蘭島的藍寶石扔進幼發(fā)拉底河，在塔頂放飛一只鳥，每一百年在沙粒無數(shù)的海灘上取走（或加上）一粒沙等等。有時候，這類簽的后果十分可怕。

在公司恩賜的影響下，我們的習(xí)俗充滿了偶然性。顧客買十二壇大馬士革葡萄酒，如果發(fā)現(xiàn)其中一壇裝的是一個護身符或一條蝰蛇，并不感到意外；擬定契約的抄寫員幾乎沒有一次不塞進一個錯誤的數(shù)據(jù)；我本人在這篇草草寫成的東西里也作了一些夸張歪曲。或許還有一些故弄玄虛的單調(diào)……我們巴比倫的歷史學(xué)家是全世界最明察秋毫的，他們發(fā)明了一種糾正偶然性的辦法，眾所周知，這種辦法的運用一般說來是可靠的；但自然也免不了攙進一點欺騙。此外，虛構(gòu)成分最大的莫如公司的歷史了……從寺廟遺跡發(fā)掘出來的一份用古文字寫的文件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幾百年前一次抽簽的記載。每一版書籍，本與本之間都有出入。抄寫員宣誓必須刪節(jié)、增添、篡改。也采用含沙射影的手法。

彩票公司謹小慎微，避免一切招搖。它的代理人自然都是秘密的：公司源源不斷發(fā)出的指令同騙子層出不窮的花招沒有區(qū)別。再說，有誰能自詡為單純的騙子呢？醉漢心血來潮發(fā)出荒唐的命令。做夢的人突然醒來掐死了睡在他身旁的老婆，他們豈非是執(zhí)行公司的秘密指示？這種默默無聲的運轉(zhuǎn)可同上帝的旨意相比，引起各種各樣的猜測。有一種猜測惡毒地暗示說公司已經(jīng)消失了幾百年，我們生活中的神圣的混亂純屬遺傳和傳統(tǒng)；另一種猜測認為公司是永恒的，聲稱它將持續(xù)到最后一位上帝消滅世界之前的最后一個夜晚。還有一種猜測說公司無所不能，但干預(yù)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鳥鳴、鐵銹和灰塵的顏色、破曉時的迷糊等等。再有一種猜測借異端創(chuàng)始人之口說公司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還有一種同樣惡劣的說法認為肯定或否認那個詭秘的公司的存在無關(guān)緊要，因為巴比倫無非是一場無限的賭博。

第三者

有人說，這個故事是納爾遜兄弟的老二，愛德華多，替老大克里斯蒂安守靈時說的?？死锼沟侔灿谝话司艓啄暝谀^(qū)壽終正寢。揆乎情理，這種說法不太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落寞的漫漫長夜，守靈的人們一面喝馬黛茶，一面閑聊，有誰聽到這件事，告訴了圣地亞哥·達波維，達波維又告訴了我。幾年后，在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圖爾德拉，又有人對我談起，這次更為詳細，除了一些難免的細小差別和走樣外，大體上同圣地亞哥說的一致。我現(xiàn)在把它寫下來，因為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我認為這個故事是舊時城郊平民性格的一個悲劇性的縮影。我盡量做到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但我也預(yù)先看到自己不免會做一些文學(xué)加工，某些小地方會加以強調(diào)或增添。

圖爾德拉的人稱他們?yōu)槟釥柹值?。教區(qū)神甫告訴我，他的前任有次不無詫異地說起，曾經(jīng)在他們家里見到一部破舊的《圣經(jīng)》，黑色的封皮，花體字印刷；最后幾張白頁上有手寫的家庭成員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日，但已模糊不清。那是納爾遜一家絕無僅有的一本書。也是他們家多災(zāi)多難的編年史，到頭來終將湮沒無聞。他們住的是一座沒有粉刷的磚房，如今已不在了，從門廳那兒可以望見兩個院于：一個是紅色細磚鋪地，另一個則是泥地。很少有人去他們家。尼爾森兄弟落落寡合，不同別人交往。家徒四壁的房間里只有兩張帆布床，他們的貴重物品是馬匹、鞍轡、短刃匕首、星期六穿的漂亮衣服和惹是生非的燒酒。據(jù)我所知，他們身材高大，一頭紅發(fā)。這兩個土生土長的白種人可能有丹麥或愛爾蘭血統(tǒng)，只是從沒有聽人說起。街坊們像怕紅黨似的怕他們，說他們有人命案子也并非無中生有。有一次，兄弟兩人和警察干了一架。據(jù)說老二和胡安·伊貝拉也打過架，并且沒有吃虧，對于知道伊貝拉厲害的人，這很能說明問題。他們趕過牲口，套過大車，盜過馬，一度還靠賭博為生。他們的吝嗇出了名，唯有喝酒和賭錢的時候才慷慨一些。沒聽說他們有什么親戚，也不清楚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他們還有一輛大車和兩頭拉車的牛。

他們是親兄弟，和逃亡到地中海海岸的亡命徒之間的結(jié)盟關(guān)系不同。這一點，加上我們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有助于我們了解他們之間鐵板一塊的關(guān)系。你得罪其中一個就會招來兩個仇敵。

尼爾森固然無賴，但長期以來他們的艷事只限于偷雞摸狗或逛逛妓院。因此，當(dāng)克里斯蒂安把胡利安娜·布爾戈斯帶回家同居時，引起了不少議論。這一來，他固然賺了一個女傭，但同樣確切的是他送給她許多俗不可耐的、不值錢的插戴，還帶她到娛樂聚會上招搖。那年頭，在大雜院里舉行的寒酸的聚會上，跳舞時的燈光很亮，不準身體劇烈扭動，貼得太緊。胡利安娜皮膚黝黑，眼睛細長，有誰瞅她一眼，她就嫣然一笑。在貧民區(qū)，婦女們由于勞累和不事修飾容易見老，胡利安娜算是好看的。

愛德華多起初陪著他們。后來去了阿雷西費斯一次干什么買賣；回家時帶了一個姑娘，是路上找來的，沒過幾天，又把她轟了出去。他變得更加陰沉；一個人在雜貨鋪里喝得酩酊大醉，誰都不答理。他愛上了克里斯蒂安的女人。街坊們或許比他本人知道得更早，幸災(zāi)樂禍地看到了兩兄弟爭風(fēng)吃醋的潛在危機。

一天，愛德華多很晚才從街上回家，看到克里斯蒂安的黑馬拴在木樁上。老大穿著他那身最體面的衣服在院子里等他。女人捧著馬黛茶罐進進出出?？死锼沟侔矊鄣氯A多說：“我要到法里亞斯那兒去玩。胡利安娜就留給你啦；如果你喜歡她，你就派她用場吧。”

他的口氣像是命令，但很誠懇。愛德華多愣愣地瞅了他一會兒，不知該怎么辦?？死锼沟侔舱酒鹕?，向愛德華多告了別，跨上馬，不慌不忙地小跑著離去，他沒有和胡利安娜打招呼，只把她當(dāng)做一件物品。

從那晚開始，哥倆就分享那個女人。那種骯臟的茍合同本地正派規(guī)矩格格不入，誰都不想了解細節(jié)。開頭幾個星期相安無事，但長此下去畢竟不是辦法。兄弟之間根本不提胡利安娜，連叫她時都不稱呼名字。但兩人存心找茬，老是鬧些矛盾。表面上仿佛是爭論賣皮革，實際談的是另一回事。爭吵時，克里斯蒂安嗓門總是很高，愛德華多則一聲不吭。他們互相隱瞞，只是不自知而已。在冷漠的郊區(qū)，女人除了滿足男人的性欲，供他占有之外，根本不在他眼里，不值得一提，但是他們兩個都愛上了那個女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點使他們感到丟人。

一天下午，愛德華多在洛馬斯廣場碰到胡安·伊貝拉，伊貝拉祝賀他弄到一個漂亮娘兒們。我想，就是那次愛德華多狠狠地揍了他。以后誰都不敢在愛德華多面前取笑克里斯蒂安。

胡利安娜百依百順地伺候兄弟兩人；但無法掩飾她對老二更有好感，老二沒有拒絕介入，可是也沒有讓她動感情。

一天，哥倆吩咐胡利安娜搬兩把椅子放在紅磚地的院子里，然后躲開，因為他們有事商談。她估計這次談話時間不會短，便去午睡，可是沒多久就給喚醒。他們叫她把她所有的衣物塞在一個包里，別忘了她母親留下的一串玻璃念珠和一個小十字架。他們不作任何解釋，只叫她坐上大車，三個人默不作聲地上了路。前些時下過雨，道路泥濘累人，他們到達莫隆時已是清晨五點。她被賣給那里一家妓院的老鴇。交易事先已經(jīng)談妥；克里斯蒂安收了錢，兩人分了。

在那以前，尼爾森兄弟一直陷在那場荒唐愛情的亂麻（也是一種常規(guī)）里，回到圖爾德拉以后，他們希望恢復(fù)他們先前那種男子漢的生活。他們回到了賭博、斗雞場和偶爾的斗毆之中。有時候他們也許自以為擺脫了煩惱，但是兩人常常找一些站不住腳的，或者過分充足的理由，分別外出?？爝^年時，老二說要去首都辦些事?？死锼沟侔脖阒北寄?，在上文已經(jīng)提到過的那座房屋前面的木樁那兒，他認出了愛德華多的花馬。他進了屋，發(fā)現(xiàn)另一個也在里面，排隊等候?？死锼沟侔矊λf：“長此下去，我們的馬會累垮的，不如把她留在身邊。”

他找老鴇商量，從腰包里掏出一些錢幣，把胡利安娜弄了出來。胡利安娜和克里斯蒂安同騎一匹馬。愛德華多不愿多看，用馬刺猛踢他的花馬。

他們又回到以前的狀況。那個丟人的解決辦法行之無效，哥倆都經(jīng)不住誘惑，干了欺騙的勾當(dāng)。該隱的幽靈在游蕩——但是尼爾森兄弟之間的感情深厚無比——有誰說得清他們共同經(jīng)歷過的艱難危險！——他們寧愿把激怒發(fā)泄在別人頭上。發(fā)泄在一個陌生人，在狗，在替他們帶來不和的胡利安娜身上。

3月份快完了，懊熱仍沒有消退。一個星期日（星期日人們睡得早），愛德華多從雜貨鋪回家，看見克里斯蒂安在套牛車。克里斯蒂安對他說：

“來吧，該去帕爾多賣幾張皮子；我已經(jīng)裝了車，我們趁晚上涼快上路吧?！?/p>

帕爾多集市在南面，他們走的卻是車隊路，不久又拐上一條岔道。隨著夜色加深，田野顯得更廣闊。

他們來到一片針茅地邊，克里斯蒂安扔掉煙蒂，不緊不慢地說：

“干活吧，兄弟。過一會兒長腳鷹會來幫我們忙的。我今天把她殺了。讓她和她的衣物都待在這里吧。她再也不會給我們添麻煩了?！?/p>

兄弟兩人幾乎痛哭失聲，緊緊擁抱。如今又有一條紐帶把他們捆綁在一起：慘遭殺害的女人和把她從記憶中抹去的義務(wù)。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