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沒有任何背景的農家子弟,連幾句像樣的普通話都說不利索的人,竟然能混到全國人民都向往的首都北京,還能扎下根,體面地生活了近30年,那的確是一件光彩照人的事情。到現在為止,我們村莊的絕大多數鄉(xiāng)親都是這樣想的。當然,能混在北京那是我個人的福分,也是理想照進現實的一種結果。
夢 想
我沿著那條城鄉(xiāng)接合部的破路送孩子去上學,有時是刺骨的寒風,有時也會遇到瓢潑暴雨,一些外來務工人員,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或擦肩而去,身后總是坐著背負沉重書包的孩子,他們眼神有時會流露出一絲無奈。此時,我會不自覺地放慢車速,望著騎車人的背影,生出許多感慨。我會告訴孩子,不能小看這些人,若干年后也許他們會在北京扎根,坐在自行車上打哆嗦的那些孩子,更不能小看,20年之后,或者說30年之后,誰敢斷定他們不會在北京生存下來。這是一個圓夢的過程,這是奮斗不息的過程,更是實現夢想的艱苦步驟。但我的兒子,對此毫無感想,完全是那種不屑一顧的心態(tài),這也許是我對孩子進行“革命理想”教育的最大失敗。
你可以嘲笑一個人的傲慢與無知,但不能嘲笑一個人童年時代的夢想,無論這種夢想是崇高的還是低級的。從上小學四年級開始,我就有了向往北京的理想,說通俗點就是那種朦朧中向往的野心。這種野心來源于環(huán)境影響,在那個全國人民都充滿激情的年代,我們那個偏僻的地方有從省城來的知識青年,有一臺除開大會外,常年擺放在隊長家那張破桌子上的“三用機”(能收音、能放音、能擴音)。這臺電器是當年我們村莊最值錢的東西,有點像現在的領導干部配車一樣,是責任和權力的象征。掛在村頭柏樹上的那個比洗臉盆還要大的高音喇叭,除傳播隊長公雞嗓音的各種通知外,大多數情況下播放出來的都是高亢有力的革命歌曲,每天早晨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相當準時,幾乎是雷打不動。
我就是伴隨著革命歌曲去念書的。記得有一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是造句。萬萬沒有想到,我會語出驚人,成為全校名人。老師讓用“經?!痹炀?,我造的句子是:“我經常想到臺灣人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長大了一定要將他們解放出來?!?/p>
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志向和覺悟,那還了得。校長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表揚我,我看到他的臉上放射著無比自豪的光芒。他預言我長大了肯定能做大事,我曾私下問他能不能成為生產隊長?他說,當隊長有啥了不起,最起碼也要當個大隊書記,說不定還能混到北京去做個大官。我半信半疑,他很嚴肅地告訴我,說這完全有可能,陳永貴就是從大隊書記提拔到北京去的。
校長對我的這種鼓勵是后來我向往北京的一種原因,但這不是直接動力。最大動力來自于那個說話非常幽默的知識青年,他姓馬,有點神經質,干活不行,卻是說笑話的高手,名氣不小,確切地說他在村里的地位有點像現在的趙本山,是農民最喜歡的笑星。年紀不大,卻留著一撮小胡子,有點神經兮兮,晚上總是趴在炕頭寫小說詩歌什么的。是否發(fā)表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很有才,寫的對口詞、快板書,經常在我們大隊那個業(yè)余宣傳隊上演。他自稱去過北京,親眼見過偉大領袖毛主席。他當著許多農民的面,情不自禁地講述在北京的見聞。他說天安門廣場,比我們的縣城大。縣城算啥,屁大點地方,一根煙還沒有抽完,就從東街走到西街了,天安門廣場那個寬大喲就不是這樣的。當有人問他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他說起碼抽完一包煙才能轉一圈。他說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自己個子小,根本擠不進去,站了一晚上的隊仍在廣場邊緣掙扎。他左手提一只軍用水壺,右手捏著一片鍋盔,在人群中,咬一口鍋盔,往前挪幾步,喝一口涼水,再被人群反彈回來。瞅著天安門,望眼欲穿,苦苦等待。當紅太陽升起之時,廣場上放射著萬道光芒。他看到毛主席站在城樓,手里提著一頂帽子在喊:誰的帽子!誰的帽子!城樓下的紅衛(wèi)兵都在喊:那是我的帽子!那是我的帽子!
他的講述惹得農民哈哈大笑。另一名女知青使眼色,說他根本沒有擠上去北京的火車,全是瞎編。此時,那位姓董的駐隊干部走過來嚴肅地批評他,說這可是政治問題,怎么能開這種玩笑呢?毛主席望著紅衛(wèi)兵很激動,揮動著帽子喊:革命小將好!紅衛(wèi)兵熱淚盈眶地喊:毛主席萬歲!這才是真實的情景。據說這是兒子從北京串聯回來親口告訴他的。
馬知青沒有把老董的警告當回事,仍在講故事。老董發(fā)火了,他突然轉身指著馬知青說,你站起來!向人民群眾交代清楚,為什么要編這種反動言論?馬知青是個聰明人,在大風大浪的運動中成長了呀!他站起來,惡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解釋自己絕沒有惡意,是想讓人民群眾開心快活、解解乏氣,沒有想到犯了嚴重的政治性錯誤,這是絕不應該的事。他的口氣有點像“五類分子”,惹得群眾再次大笑起來。他進一步解釋,說這話絕對不是自己說的,是上次回蘭州探親時,在北京開往烏魯木齊的火車上聽一個中年人說的。
那天晚上,我到馬知青的屋里去玩,他煙癮發(fā)作,教唆我跑回家偷了父親的一支“羊群”煙。他抽著煙,給我講述北京故事。他說北京人民過的是幸福生活,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地不用牛,吃飯不用愁,生活無限美好。他還說北京王府井大街飯館很多,只要你走進去,包子餛飩隨便吃,紅糖白糖隨便放。正是后面這句話,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暗自發(fā)誓將來要去北京吃一次肉包子,盡管我也懷疑過他是否去過北京,說的話水分究竟有多大。10多年后,我來到北京,才發(fā)現當年馬知青說的話,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但我仍要感謝他,是他當年的一席話,進一步激發(fā)了我向往北京的愿望。
現在,我已變成一名滿嘴西北口音的北京人,面對那些油頭粉面的朋友,我說自己當年的抱負,比喜瑪拉雅山還要高大,他們會一笑了之,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喲。
20多年來,那個崇高無比的文學夢,宛若魅力四射的放電女人,影響了我們軍藝的許多同學。從到解放軍藝術學院報到的那個陽光明媚的夏天中午開始,這場文學夢就開始影響,或者說改寫了我的命運。
沒有想到一場難得的20年同學聚會,卻讓我開始反省自己。記得那天酒足飯飽之后,大家坐在一起交流這些年的生活、工作狀況。10多年沒有謀面的鞠天相同學對著話筒依然以領導的口氣說:“前幾天我們出版社開選題論證會,策劃編輯談到書稿,介紹作者是著名軍旅作家楊東雄,我當時感到很驚訝,當然也感到很親切……”
這句話的確達到了語出驚人的效果,一本正經的開場白整得同學們哄堂大笑。我急忙糾正,這是書商在忽悠,您老人家千萬別上當,我不認識他們的美女編輯。為何要糾正,那是心虛的表現。在我看來,我們第四屆文學創(chuàng)作班同學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弄出名堂的人不少,那些有幸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同學都沒有人敢用“著名軍旅作家”標榜,我有何成績,夸下這種??冢勘M管我作了解釋,但這種陰影很難消除,起碼在我心頭。我明白鞠天相同學說“驚訝”兩個字是真話,說“親切”那兩個字也不全是假話。這老兄一句不經意的話,促使我從文學夢中幡然醒悟,開始重新審判自己,開始回憶那些與軍藝、與文學、與生存有關的點滴往事……
熱 身
說句泄露個人隱私的話,進入軍藝之前,我就開始熱身。這種熱身來自于當今文壇領軍人物莫言師兄,本來我對軍藝是沒有一點概念的。
1984年夏天的一個清晨,我與幾名從總參某院校畢業(yè)分配到首都的戰(zhàn)友來到了北京。從出站的那刻起,我望著寬闊無比的長安大街就開始激動,但這種激動隨著那輛解放牌卡車的行進開始淡化。汽車繞出市區(qū),駛入荒涼的八達嶺,我和戰(zhàn)友才意識到高興得太早。經過3個多小時的顛簸,我們終于來到目的地——延慶縣以北約20多公里的一座軍營。
雖說到了北京,但那是遠郊,進城實屬不易。這個單位保密性很強,地處深山,幾乎與外界隔離。工作之余,文化生活相當單調,沒有什么正經事可做,那時我體能較弱,不喜歡參與體育運動,閑來無事便拿著一本俄語書,在機要區(qū)后面的山腳下放聲朗讀。朗讀的目的有點不太單純喲。太陽落山,山下的野山楂樹成片,花兒競相開放,空氣非常清新。我們這些單身漢,是5點半吃飯,飯后經常有一批女戰(zhàn)友在小徑中散步,三三兩兩的,我之所以大聲朗讀,是為了引起她們的注意,但基本沒有達到理想效果。今天看來,當年20出頭的我,沒有播音員的天賦,想用破鑼嗓音吸引女戰(zhàn)友的關注,那是異想天開,大膽妄為。當然,那時我也看些與文學有關的書,但當年的圖書并不繁榮,延慶縣那個不到50平米的書店,基本買不到像樣的名著。年輕無知,情竇未開,對自己未來的人生基本沒有規(guī)劃,生活好像是在隨意之中度過的。
沒有想到在這個偏僻軍營,一個陌生人的出現卻影響了我后來的命運——準確地說是他的名字的出現。傳說大院有位叫莫言的老兄,看似憨厚,貌不驚人,小學文化,卻能講解馬列。小學文化的戰(zhàn)士能講授馬列,這本來就是奇跡(據莫言后來糾錯小學還是肄業(yè)),但最大的奇跡不在這里,而在他還會寫小說之類的東西。不知當年是因為他會講馬列課被上級機關發(fā)現,還是因為會寫小說被大院領導看中,他成為組織栽培的重點對象??偠灾髞硭驗橛羞@些特長被破格提干。聽說這種事在總參也非常罕見。提干這事對我沒有多大鼓動,因為我當時已提為23級排職參謀,最大的誘惑是他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這件事。
大院并不大,名人軼事不多,莫言這種近乎有點傳奇色彩的經歷,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大院那幫文學愛好者的熱門話題。當然啦,我對莫言是只知其名,未見其人,想當面切磋那也是白日做夢。從延慶坐長途汽車去一次軍藝很有難度,往返時間,交通工具,都是擺在我面前的現實困難。那時交通很不發(fā)達,進趟城極不便利。大院每天往城里發(fā)一趟班車,每個處級單位只有兩張票號,近百人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記得我們科有位姓胡的文學女青年,四川廣元人,皮膚顯健康色(古銅色),娃娃臉,眼珠有點像葡萄,看人、說話都忽閃忽閃的,比較可人。她拿著一本印裝粗糙的小冊子對我說,這是我部文學精英的作品集呀!我翻閱目錄,發(fā)現真有莫言的作品,也有她的作品。據胡小姐講,她與莫言熟,熟到什么程度?熟到莫言站在講臺上傳授馬列,她坐在下面豎著耳朵聽講,隨時都有被點名提問的可能。會講馬列的人能寫出怎樣的小說?
當我一口氣讀完《妻子那雙手》那篇小說后就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沖動,沒有想到小說也能這樣寫?當時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峻青、浩然、劉紹棠的作品。看了莫言的作品,我認為寫這種東西不難,我開始模仿,寫了一篇《母親那雙手》。寫完之后才發(fā)現不是那回事,沒有找到莫言對女性雙手的那種獨特的情感和細致入微的觀察,語言過不了關。雖說用了許多形容詞,但讀起來不對勁,顯得蒼白如水。戰(zhàn)友們看了也沒有人叫好,我的文學熱情便漸漸低落下來。
因為年輕,因為無知,轉眼間便在這個大院度過了4年多的生活。4年之后的某一個星期天,我托人走了后門,找到買票的邢大姐,整到一張去時有座回來無座的票。到東華門下車,又轉了一個多小時的車,才來到魯迅文學院,混雜在近千人的文學愛好者當中,首次聽到當紅作家浩然、劉紹棠兩位作家的課。我邊啃干饅頭,邊作記錄,不知不覺3個小時過去了,又怕誤班車,沒有敢從人群中擠進去與兩位老師握手,就去趕車了。
是浩然感動了我,他說自己當年寫作時文化并不高,為什么能成功呢?就是敢寫,說好聽點就是勤奮。我開始敢寫起來,一個月后硬著頭皮向《解放軍文藝》寄去一篇長達3萬多字的小說,并附信訴說自己的企圖——想報考軍藝。兩個月后,稿子被退回,失落之余我卻從退稿信中看到了光明。寫退稿信的編輯叫丁臨一,這是一位有責任感的熱心編輯。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寫作上的一大堆毛病,并很負責地告訴我,說軍藝第三屆業(yè)已開學,如果想上只能爭取第四屆,但前提是得拿作品說話。在通信中,他明確指出有作品發(fā)表才符合報考軍藝的資格,否則難度很大。要發(fā)表作品,就得進步,就得學習,這是一種無法逃避的連鎖反應。
第二年,在他的幫助下,我爭取到了去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幫助工作的機會。今天看來,如果沒有這個機會,我后來考入軍藝的概率就非常渺茫,完全有可能在那個大院干上幾年,在父母的包辦下,找一個老家紅臉蛋、長辮子、大眼睛的姑娘完婚;也很有可能在裁軍的浪潮中轉業(yè)回鄉(xiāng),成長為一名鄉(xiāng)鎮(zhèn)干部或農民企業(yè)家(其實我們同年進京的多數戰(zhàn)友都是這個結局),不會像現在這樣,游走在文學邊緣,成天與各種貨色的出版商、出版社打交道。
這就是變數,在人的一生中,時刻充滿變數。有些人會生活得如日中天,春風得意;有些人會變得一落千丈,對酒當歌。在文學之路上行進的許多人,最后能混得風生水起的畢竟是少數。我深深感到,人能否有所作為,靈氣只是一個方面,環(huán)境和心態(tài)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影響很大。對于熱衷于官場的文人來說,做官比寫作要輕松、實惠;對于那些有經商才能的文人來說,商戰(zhàn)中的快感比寫作更有誘惑,再讓他們靜下心來創(chuàng)作就有點不務正業(yè)。而對于那些像我這樣以自由寫作為生存方式的人來說,面對的生存壓力,就總是浮躁不安,很難擁有平靜如水的心態(tài)。也許,從軍藝文學系走出來的那些師兄師弟,除部分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人外,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會有這種困擾……
當年我學習的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在那個叫茅屋胡同的小院。幫助工作的條件并不優(yōu)越,白天在辦公室看稿、寫稿、晚上將鋼絲床拉開睡覺,第二天上班前將床收起,把破被子卷起來塞入書柜。我與張子影同學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當時《解放軍文藝》《昆侖》及圖書編輯室都各有幾名從全軍基層單位借調來幫助工作的文學愛好者。編輯們都下班回家了,沒有電視可看,幫助工作的戰(zhàn)友便在樓道亂竄,經常聚在一起聊天、交流,有時會從樓下買瓶比較廉價的罐頭,喝點二鍋頭吹牛。這種場合張子影很少參加,她是一位婷婷玉立的文學女青年,舉手投足無不流露出大家閨秀的范兒,不太好親近。
有一天,我突然感冒,吃了一大把感冒清都不管用,鼻涕不斷,熱淚盈眶,晚上更加嚴重。我在昏暗的水房洗漱,張子影輕輕地來到門口,我忍不住了打了個響亮噴嚏,卻將她手里的洗臉盆“打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響聲。受驚的張子影很不高興,說光線這么暗淡,你想嚇死人呀?
沒法解釋,我只能相當壓抑地打著噴嚏。壓抑自己打噴嚏是這個世界上最難忍受的事,但她那么柔弱,我只能冒充紳士,委屈自己。她似乎明白我不是有意嚇人,回到辦公室后,她來敲門,交給我兩顆藥,金黃色的。吃完后不到半小時我就有了反應,渾身開始發(fā)熱、直冒虛汗,臉部很燙,有點站立不穩(wěn)的感覺,只好蒙頭睡覺。
第二天醒來,天剛蒙蒙亮,我便輕巧了許多,除味覺差勁之外,別的癥狀悄然消失。事后才得知這種特效藥一般級別的人是弄不到的,沒有想到在一場感冒中,張子影將我的級別提拔得如此之快,享受了一次高干吃藥的待遇。后來,到軍藝讀書,才知道了一點她的出身情況。像她這樣的官宦子弟,為了文學,能在文藝社的辦公室和我們這些農家子弟一樣,睡幾個月的行軍床,如果沒有一顆對文學的癡心那是絕對做不到的。當大家都站在文學的起跑線上時,重要的是一種沖動,可貴的是一種執(zhí)著。
騷 動
進入軍藝文學系,漸漸混熟之后,面對那些已發(fā)表過許多作品的同學,我有點誠惶誠恐,但進入第二學期之后,開始就騷動起來。不是我自己,而是相當多的同學。那時全民皆商已進入一種高潮,這種潮流直接沖擊到了純文學,以小說、詩歌為主流的文學面臨著商業(yè)化的嚴重挑戰(zhàn),以寫歷史故事、寫領袖軼事、寫名人風情為基調的所謂紀實文學蔚然成風,隨之而來的是一批油頭粉面的所謂書商出現了,他們出現在軍藝大院,出現在我們的教室和宿舍,我們文學系的同學成為追逐對象,他們是暢銷書的出版人,我們是熱點圖書的炮制者。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些人的賺錢機器。后來聽說,當年,左右圖書市場的許多沒有多大文學價值的暢銷書作者都出自北京。在北京這片天地里,絕大多數作者出身軍藝文學系、魯迅文學院及北師大文學系。
據我所知,我們這一屆,甘于清貧,忍耐寂寞者猶如鳳毛。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如果哪位同學說自己沒有在喧嘩中騷動,那絕對是在說謊。幾個氣味相投的同學搭成一個班子,兩三周整出一本暢銷書,那是司空見慣的事。如今在文學界有些成績的同學,當年也曾染指于那些沒有什么品位的暢銷書。當然,許多人并不愿提及此事,無論你情愿不情愿,這都是一段歷史。何謂暢銷書呢?用書商的話講,開機低于七八萬那就是失敗,一年之內賣不到10萬冊那就是丟人??吹浆F在圖書市場如此疲軟、蕭條,由此聯想到20年前的無序市場,做圖書出版的確是比挖金子都賺錢,這不是我說的,是當年那位留著背頭的湖南書商說的。這個書商是小學文化,來北京之前在南方一個二等車站當發(fā)貨員,后來被一個販賣掛歷的老鄉(xiāng)領到北京,他摸出門道后就開始單干,短短兩年,用賺到的錢在亞運村買了一套房,還整了一臺二手車。據我多年調研,后來出現的一大批民營圖書公司就是從那時開始起步的,因為他們的確從那時起挖到了第一桶金,基本完成了原始積累。正是這些人,后來對我們的學習生活產生很大影響,直到今天我仍與他們中的一些人在打交道。
在某種意義上來,雖說我們這些學員是帶薪讀書,但生活質量并不高。我那時的薪金才一百多一點,交過飯費,到魏公村那條臟亂的小街書攤前挑選幾本有用的書,還得積攢一下,否則放假回家就錢緊。文學系的同學,大都有開夜車看書、寫作的毛病,夜深人靜,別的系同學大都進入夢鄉(xiāng),樓道里會不時飄出濃濃的清香,那是方便面的氣味。在布簾子后面,借助暗淡的臺燈,圍著電爐煮方便面,那就是我們當年許多同學的動人畫面。
宿舍掛布簾,這是文學系同學特有的風景,也是從第一屆繼承下來的傳統,兩三個人一間小屋,每人拉個簾子,色彩雜亂,各自為戰(zhàn),你寫作,我睡覺,他煮飯,有一種搞地下工作的神圣氣氛,的確互相影響不是很大。時隔20多年,我們再次返回母校追尋當年的足跡,軍藝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大的辦公樓拔地而起,多功能禮堂如同一座藝術殿堂的迷宮,如果沒有熱情的小師妹作向導,我們這些已失去銳氣的人,從一層、二層、三層,再到地下室,想參觀完之后順利出來都費勁。我和創(chuàng)民跟隨在黃獻國老師身后進去,打算穿堂而過到體育場去找同學合影,轉了幾圈都找不到出口,后來還是被人引領出去的。
20年前留下的夢,怎能不睹物生情呢!幾名已兩鬢白發(fā)的同學,站在那棵棗樹下,凝望著當年的宿舍樓。劉春光老兄十分動情地道出了隱私。據他說,當年深夜他基本上很少煮方便面,煮的全是掛面,掛面便宜,煮熟撈進洋瓷碗,滴幾滴醬油,撥拉幾下就能吃。好像他的年紀在我們當中是比較大的,職務是最高的(可能是副團、中校),像他這樣的文學老青年,同時又是為夫為父的已婚男人。為了實現文學之夢,這些同學在生活上不敢太鋪張。他們勤儉讀書,追求文學的信仰值得敬佩。記得當年這種狀況的同學有好幾位,他們的心境,像楊帆、黃恩鵬和我這樣的老光棍是無法品味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兄長的求學之路要比我們艱辛許多,他們承受的各種壓力也不是用一兩句話就能表達出來的。
許俊文老哥是一把年紀的已婚男人,清瘦、高挑、戴一副劣質邊框的深度眼鏡,顯得老氣橫秋。他曾與我、劉福波同居,后來分居了(搬出到隔壁)。他是務實、聰明的人,記得快畢業(yè)的那年冬天,臨近放假,他的書稿卻沒有出手。晚飯后,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弄到一個書商的電話。我們兩人各自騎著一輛車去亞運村找書商。我們走進五洲大酒店的一間客房,幾個書商正在賭博,烏煙瘴氣。拇指戴著金戒指的李書商接過書稿翻了幾頁,漫不經心將書稿交給身邊的女人,又開始賭博。書商身邊的女人,是豐滿少婦,留著爆炸頭,身著一件白色浴衣,邊抽煙邊翻看我們的稿子,之后開出了很低的稿費。我年輕氣盛,認為稿費太少便下了樓,老許仍與那個女人周旋。
一小時之后,他仍未回來,我有點擔心。不是擔心他身邊的那個女人,而是擔心他能否找到魏公村。當時四環(huán)路正在修建,亞運村還很荒涼,沒有路燈,路面高低不平,加之他又是“四只眼”,能不能找回來就很難說。又一小時之后,他喘著粗氣回來了。他的神情有點沮喪,聽說稿子終于出手,是一把清,就是稿費低點。我埋怨他,他卻輕輕地揮手說,還是劃算的,想想看,馬上就要放假回家,能換筆錢也是好的,對老婆孩子有個交代,下學期實習我不來了,稿子不出手撂在手里就是一堆廢紙,我們那個地方小,沒有書商喲。
他這種務實作風一直沒有影響到我。畢業(yè)返校的那一個月,我已經有了明顯進步,談了一個女朋友。老許有點不夠意思,他在宿舍當著我女朋友的面說,你是個不務實的家伙,我將稿子賤賣給書商你還在嘲笑,你看看,你自己這些稿子不就是一堆廢紙嗎?我的女友一笑了之,當時我們的關系還不太明朗。她膽小,沒有敢公開評價我。后來,我們結了婚,談到軍藝同學時,她說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俊文兄,認為此人精明,有商人頭腦。很遺憾,這位老兄,軍藝一別便再未露面,多少次在北京的同學聚會,我都打聽不到他的音訊。最近一次聚會之前,在軍藝文學系坐了頭把交椅的許福蘆委托我聯絡,早已與大家失聯的楊帆、鞠天相和許俊文,我費盡周折,才打聽到他的下落,他早已脫下軍裝。在電話中,他通報了近年來的生存狀況,說他現在九華山一家旅游單位發(fā)揮余熱,我聽完之后有了許多安慰。他因事務繁忙沒有來參加聚會,特意將自己的散文集快遞來,委托我分贈給各位同學。這種情誼是很誠摯的。大家并不知道,據他說前幾年大病一場,已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后來硬是奇跡般地挺過來。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呀,這種毅力的本源就來自于他對生命、對文學的熱愛,從他的散文中我讀出了他當時的心境。
畢業(yè)這些年,為了生存,我似乎與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在做游戲,幾乎變成以寫字為生存工具的人。與精明無比的書商朋友廝混,為點破稿費翻臉;也時而游走于作者與出版社之間,受制于人,很是不爽。還是峭巖老師批評得好,他警告我還是靜下心來,寫點像樣的東西。我也在反思,是該調整一下心態(tài),給自己后半生定位一下了。不以能否寫出一鳴驚人的作品為壓力,不以能否掙多少錢為拖累,從浮躁中過濾出來,像張子影同學提示的那樣,寫點自己想寫的東西,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也許這才是人生的一種幸福和快樂。
作者名片
楊東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用筆名黑馬、冬熊、北風等。出生于大西北,改革開放之初入伍,原總參某部副團職軍官(中校軍銜)。1982年考入解放軍信息工程大學,畢業(yè)后到總參某部從事專業(yè)技術工作,業(yè)余時間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后來又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班,畢業(yè)后到總參某政治機關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歷任干事、科長等職,曾任出版社編輯室主任、《神州》雜志執(zhí)行主編、《投資戰(zhàn)略》雜志主編。主要作品:長篇歷史小說《朱元璋》《馬背民族的夢》,長篇紀實文學《許世友兵團征戰(zhàn)記》《楊得志兵團征戰(zhàn)記》《聚焦1949》,譯作《生命的跳舞》《情愛解讀》《聽弗洛伊德談解夢》等作品,曾獲總參文藝創(chuàng)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