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愛竹。這清雅高潔的植物總讓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所精致的山間茅屋,叢叢翠竹便是它全部的點綴,高人隱士們就像仙者神客,在院間品茗賞竹。這樣的美景在我心中似乎就是世外仙境,是一座東方的希臘小廟。
古代文人們愛竹,不單是愛它的秀美,更愛它的高潔,它那剛正不阿的性格,不畏風霜嚴寒的精神,在他們眼里這也是做人的根本所在。于是古往今來對它的溢美之詞便鋪天蓋地而來。
瞧!
“雪壓枝頭低,雖低不著泥。一朝紅日出,依舊與天齊”——它剛正如斯;“凌霜竹箭傲雪梅,直與天地爭春回”——它自信如斯; “一節(jié)復一節(jié),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它又清高如斯。
可以說,我對竹子的了解,是從詩從畫開始的。有時候我便想,如果說竹是美人,那么詩、畫便是才子,他們的結合是世上最完美的。
可是如果說中國的圓月屬于那個作“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蘇軾,那么中國的美竹便永遠屬于鄭燮?!耙Фㄇ嗌讲环潘桑⒏谄茙r中。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南西北風?!笔前?,竹子風骨在鄭燮的筆下充分體現(xiàn)了出來。他號稱詩、書、畫三絕,除了詠竹,還善畫竹,據(jù)說他的書法也是得益于竹子的啟迪。他畫中的竹總是瘦瘦的,我總是想,也許瘦正是竹的一個品格。白居易就為他那個年代的一個姓蕭的畫家寫過一篇《畫竹歌》:“蕭郎下筆獨逼真, 丹青以來唯一人。人畫竹身肥臃腫, 蕭畫莖瘦節(jié)節(jié)竦……”我對鄭板橋出奇地喜歡,大概也源于他身上那股子倔倔的脾氣吧。
竹子是瘦的,但剖開竹竿,里面卻有很大的空間。人活在世上不也應該這樣嗎?佛說:“一剎那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瞬間的交輪變換成為生命的永恒。”這小如零星斷發(fā)的一縷一縷構成了一個人的生命。面對這樣的生命,我們該有一顆怎樣的心?是虛懷若谷還是剛愎自用,是胸懷坦蕩還是心懷欺詐,是正義凜然還是蠅營狗茍,是要渺小還是偉大?
古人云: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也許將整個世界都裝進胸膛,把心當天地,一切欲望對你而言都渺如螻蟻;而待在墻腳里孤芳自賞,一切欲望對你而言都碩大如天。
我們需要的是像竹子一樣,把自我縮小,把心放大。唯其小,才能不夜郎自大、貪心不足、蠅營狗茍、追名逐利;唯其大,才能不被眼前的生活小圈圈限制,心中才可以裝下大千世界、蕓蕓眾生、黎民百姓。
忘不了那個捧著一顆心來卻至死也未帶半根草去的蘇東坡,那個為人民的疾苦奔走呼號甚至謾罵的儒雅文人。在他的呼號聲里百姓依舊流離失所,在他的步履匆匆中正義之士依舊落寞??v然將他推向醒目位置的歷史并沒有賦予他力挽狂瀾的能力,可后人卻永遠記住了他那張劍眉星目的臉。
他走出那所靠近赤壁磯的小茅屋,聽著陣陣的濤聲,嗅著長江江面上飄來的陣陣水汽,撫摸著岸邊淚痕斑斑的根根瀟湘竹。他在用自己的生命飽蘸心血劃下那風骨遒勁的一個字:大!這個大,是心懷的大。雖然躲在這天地的一隅,官場不容他,朝廷不容他,就連文學圈里的人也不容他,但是他的心懷里卻有著天地。
就是這個 “奮厲有當世志”的蘇東坡;就是這個當年科場得意,天子賞識,一時間幾乎仕途似錦的蘇東坡;就是這個曾經(jīng)目空四海,夸口“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的蘇東坡。在歷經(jīng)官場磨難之后,為什么沒有被摧毀而轟然倒地,煙消云散?正是有了這種大的胸懷,他的胸中裝的并不是自己的仕途,而是天下的黎民。
有了這種胸懷,他才有了大眼界,大眼光。一首 《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遍_始就在上下幾千年、綿亙數(shù)千里,開闊動蕩、雄壯勃發(fā),在這樣浩渺的時空框架中,發(fā)出人生短暫、功名虛幻的感嘆,把人生挫折的懊喪引向高遠之處。把不甘沉淪的高傲性格深深銘刻在每一個讀著這首詞的人心中。
正因為有了這種胸懷,他才能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雖然宦海失意,仍能一腔殺敵的豪情,熱切濃烈、意氣奮昂,給人一種豪氣干云天的沖動。
也正因為這種胸懷,讓他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種種不如意和個人的悲愁,從個人的情感上升到了理性的曠達。
我也忘不了那個被世人唾棄的靈魂。我想那鬼魅此刻肯定是尚在地獄忍受著酷刑,他生前的靈魂是那樣的齷齪見不得光。他唆使皇帝用12道金牌把功勞赫赫的岳飛召回,而處死的罪名卻僅僅是那脫口而出的“莫須有”。縱一時的安樂富貴滿足了他的物欲,可千百年來后人的唾罵早可以洗盡任何珠寶上的光華。秦檜是歷史大浪中一抹骯臟的污染。他的心很小,反而把自己看得很大。國家社稷、黎民百姓遠遠不及他的榮華富貴。
但歷史的高墻緩緩凸顯,秦檜匍匐向前用沾滿英雄鮮血的手、沾滿金銀銅臭的手握筆,寫下“卑微”二字,這是他對歷史的答復。
渺小如斯的心胸,渺小如斯的靈魂。
這種人萎縮齷齪的影子,跟蘇軾手握竹杖“何妨從容且前行”的造型怎能相提并論?蘇公如竹,而這些人卻是散發(fā)著令人作嘔氣味的泥塘。
唯有讓心大了,讓自己小了,才能有大眼光、大境界、大智慧。也真真正正的有了大的快樂。
不信我們不妨叩開王維的《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彼氉谥窳稚钐幍耐ゐ^里,一邊彈琴,一邊高聲吟詠,無拘無束。別人是不易領會他隱居生活的快樂的。只有皎潔的月光知道,只有清幽的竹林知道。
不知從何時起,想一個人住進竹林里;也在里面建個竹館,天天聞竹聲,觀竹影,吟竹詩。
吟還會吟那首:
寧可食無肉,
不可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
無竹使人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