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歲，一個人去旅行

爸爸15歲的時候就離家，從嘉義故鄉(xiāng)跑到九份的礦區(qū)謀生。那年頭，從嘉義到九份光火車就要坐一天，下火車還要走半天?；蛟S一直覺得自己很神勇，所以，爸爸認為所有男孩子都應該這樣獨立和冒險。

我8歲那年，他似乎覺得時候到了。一個星期天早上，爸爸說：“今天不用上課，等一下你坐火車去宜蘭，到姨婆家，把祖母上次忘在那里的雨傘拿回來！”

“一個8歲的孩子連這樣的事情都做不到，如果走丟了，也就不要了?！边@也許是上世紀50年代的臺灣，一個父親對孩子表達愛與期許的方式。10分鐘后，8歲的我就在一家人的哭罵聲、左右鄰居的勸阻聲以及爸爸堅決的眼神中，一個人出發(fā)去旅行。

爸爸說我身高還不夠，不必買車票，根本用不到錢，所以，我比他當年更神勇，口袋里除了一盒已經(jīng)用掉一半的萬金油之外，什么也沒有。爸爸說，如果想睡覺就拿萬金油出來涂一涂，不然睡過了站，被火車載到太平洋去……

跟祖母一樣的味道

9點鐘的乘客大都是小販，他們散市之后帶著空擔子要回宜蘭一帶。

我上車的時候他們幾乎都在補覺，只有一個老婆婆是醒著的，而且從我一上車就一直看我，朝我笑。她好像比我祖母還老，又瘦又干的。她一直看著我，凹癟的嘴一直不停地嚼著什么，讓我有點害怕起來。于是，我只好假裝看風景?？墒腔疖囈幌伦娱_進了三貂嶺和牡丹之間那段超長的隧道，風景不見了，窗戶上又反射出那個老婆婆的身影。也許是因為車廂里白白冷冷的燈光，她的臉顯得有點嚇人。在轟隆的車聲中，我忽然聽見她出聲說：“囝仔！”

老婆婆好像覺察我的猶豫，從空空的菜簍子底撿起兩三個小小的、有點熟過了的芭樂說：“來，這給你吃！”

我只好慢慢走了過去，低著頭，慢慢地接過芭樂。

不過，就在那一瞬間，我卻再也不怕了，因為她身上有著跟祖母一樣的味道，那是插在投放上的苦茶油的幽香。

她把我拉到身旁坐下，問：“你一個人要去哪？”

我說宜蘭。

她笑著說：“這樣，阿嬤就有伴了！阿嬤要到羅東，你下車的時候剛好可以叫我一聲?！半S即便輕輕地、舒服地靠向椅子，閉起眼睛睡了。

阿婆，還好你帶孫子出來！

我跪在座椅上，拼命裝載窗外的風景，開心地想著亂七八糟的歌。

忽然，我感覺好像有人慢慢靠近我，最后甚至整個人都重重地倒在我跪著的腿上。低頭一看，是老婆婆！她正滑向地面，灰白夾雜的頭發(fā)下的臉青白青白的，連嘴唇也一樣。

我忽然想到：她會不會死掉了？

我用力搖晃她，她一動也不動，我急的想哭，忽然又想到村子里礦坑出事的時候，總會有人喊：救人哦！救人哦！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膽怯地喊道：“救人！救人哦！”

這一叫，一堆人全過來了：“怎樣啦？怎樣啦？”

我說：阿嬤好像死掉了！

眾人一陣大亂，我聽到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在流冷汗呢，可能中暑了！這么老了，還帶孫子出來做生意！”我真想跟他們說：我不是，我不是她的孫子！可是一點機會也沒有。

有人在幫阿嬤抓痧，用力捏著她的肩膀和背脊。她始終閉著眼睛，被人家翻來翻去，像布袋戲偶一樣，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只是背過身軀，不敢出聲。

有人說：“喂，誰有萬金油還是白花油？”

我毫不遲疑地說：我有！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來。

這時，有人發(fā)現(xiàn)我在流淚，有一個女人說：“不要哭，不要哭，阿嬤沒事，傻囝仔！”她拉我到阿嬤面前。阿嬤眼睛睜開了，那女人跟她說：“阿婆，還好你帶孫子出來，不然，你昏死到蘇澳還沒人知道！孫子這么聰明、孝順，你很有福氣呢！”

我又急著想跟他們說我不是她的孫子。但還是沒有機會，因為我看到阿嬤笑著頻頻點頭，眼淚卻從她眼角流了下來。

“阿嬤要照顧好哦！回去跟你爸爸媽媽說，阿嬤這么老了，不要讓她挑太重、跑太遠，記得哦！”人們叮嚀著，我和阿嬤一樣，流著淚，頻頻點頭，靜靜地看著他們慢慢散去。

“阿嬤不是別人??！”

下一站就是宜蘭。‘

阿嬤沒說話，一只手里捏著什么，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拉過去。

我感覺到她塞給我好幾個銅板。

我不要，我媽媽說，不能亂拿別人給的錢！

“你真傻呢，媽媽問你，你就說是阿嬤給你的，阿嬤不是別人??！”

后來，我拿了阿嬤的錢，一直捏在手里，一直到下車。然后，我站在月臺上，看著火車關上了門，離去。最后一眼的阿嬤是笑著的。

當我走出火車站，向附近的姨婆家走去，一邊把手上的銅板放進口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忘了把爸爸給我的萬金油拿回來！當姨婆驚訝地看到我一個人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大呼小叫地罵起爸爸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半盒萬金油的事。

最后，當我背著雨傘和姨婆送的5斤青蒜回到已經(jīng)昏暗的村子，遠遠地看到在路上不知道已經(jīng)等候多久的祖母的身影時，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臉，怎么就變成了火車上那個阿嬤的臉？

我很急地跑向她，并且大聲地叫著：阿嬤！阿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