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不很明白,四季里我為何獨鐘秋天?難道我喜歡蕭瑟的氛圍?春天不更美麗嗎?原來是螃蟹。我愛螃蟹。
在我們居住的球體上,跟我一樣鐘情于蟹的人不少,梅堯臣“年年收稻買江蟹”,義無反顧,是情感真摯應有的表露。古人品蟹,可能以李漁最高明。他之所以高明,恐怕是用情太深。李漁一生愛吃蟹,每年在螃蟹產(chǎn)季之前即開始存錢準備,家人笑他看待螃蟹簡直像生命一樣,他遂自我解嘲稱這種錢為“買命錢”。他家有一個婢女善于治蟹,乃將她易名為“蟹奴”,其實真正的蟹奴應是笠翁自己。
我大概也是蟹奴,四十幾年來對葛洪筆下的“無腸公子”一往情深,恐怕已接近石爛??莸膱詻Q。螃蟹美麗,卻不見得人人欣賞,有些人對蟹過敏,敬而遠之。豐子愷坐火車時,意外獲贈兩只肥蟹,竟放生在池塘里。
螃蟹迷人非僅滋味,還包括舉止的優(yōu)雅,陸龜蒙詩云:“骨清猶以含春露,沫白還疑帶海霜。”試問世上哪種動物在口吐白沫時,也能吐得那么俊俏性感?我制作螃蟹只有一種辦法:清蒸。從前,我尤其不能忍受新鮮的螃蟹被醬爆、炒、、炸,這是很保守的偏執(zhí)。然而螃蟹之可貴,在于新鮮,若需要各種沉重的調(diào)味料或奶油來欺壓原味,為何還吃它?清蒸最能保持螃蟹的鮮美,自古皆然。
螃蟹臨死前會自卸其爪,蒸熟后難免十肢殘障,蟹黃、蟹膏也在蒸煮過程中流失,因此有些劣廚在螃蟹進蒸籠前,先以刀背敲碎其甲殼,或用筷子自口器插入、戳死,兩種辦法都十分粗魯殘暴,烹制出來的蟹肉大概僅能憑吊。
螃蟹雖美,卻常生活在污泥中,甲殼的縫隙、雙螯的絨毛不免骯臟。烹制前,我習慣于用牙刷溫柔地為這尤物洗澡,再將白葡萄酒灌進注射筒,微量喂入口器,含笑看它醉眼迷蒙。若蟹身捆有繩索,立即剪開,并放進冰箱,以降低其酒醉后的失態(tài)。待蒸鍋內(nèi)的水煮沸,讓螃蟹腹部朝上在鍋內(nèi)躺下來,用大火蒸熟。
螃蟹其實不忌生冷,王熙鳳在藕香榭那場蟹宴上吩咐侍候的丫頭:“螃蟹不可多拿來,仍舊放在蒸籠里,拿十個來,吃了再拿。”她們用菊花葉、桂花蕊熏的綠豆粉洗手,是很有意思的滌腥法,不過堅持要吃熱蟹,顯然沒有掌握到重點。曹雪芹吃蟹未免外行,才會讓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吃別人剝剔的蟹。其實清王府內(nèi)沿襲明代宮廷,食蟹之方也是整蒸剝食,全不假手仆人。這一點無關懶惰,乃“氣與味纖毫不漏”之道。
(選自《新快報》2014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