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人,當你活著的時候應付不了生活,那么就用一只手撥開籠罩著你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只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因為,你與別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總之,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已經(jīng)死了,但你卻是真正的獲救者?!?/p>
每次在伏案中抬頭,看見前方書架上那個卡夫卡像,我都會想起他這句話。人像極其消瘦,因為肺病晚期的卡夫卡就是這樣的。這個塑像源自卡夫卡最著名的那張照片。1996年,我在珠海一間書店看到它被用做《卡夫卡傳》的封面,兩個女生在我前面拿起書來驚嘆:好像劉德華!
與劉德華不同,卡夫卡的吊詭修辭的“勵志”,只有對生活真正絕望過的人才有用,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遺像對于我,親切如夢。19歲的最后一個月,我出版了我的第一本詩集,心里一半是虛榮一半是誠惶誠恐,在拿到樣書的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卡夫卡。在一個艾舍爾式的空曠拱廊式建筑博物館里,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個玻璃柜子陳列著世上所有出版的文學作品。我站在放著我的第一本書的玻璃柜前,卡夫卡向我走來,說道:“既然你并不滿意這些詩,為什么還要把它出版呢?”我頓時無地自容。
遺像作為作家留存在世的最后物質(zhì)殘影,卻是他的狂熱讀者和后繼者最重大的執(zhí)著之物 。我想起來我另一個最難忘的作家“遺像”,是詩人海子那張標準照——他袒露在1980年代末最暴烈、無遮攔的陽光之中,雙手仿佛盡了所能地左右張開,就如他長詩里的彌賽亞,擁有這天地間所有不能言說的秘密。海子本身的詩歌寫作就像被生命渴望之黃金驅(qū)使一樣,輝煌但是劇烈地奔向盡頭,而帶傷上陣的1990年代詩人們,最早大量吞食海子之詩的純粹的時候,反而虛不受補,大面積潰敗于麥子與田野的陳詞濫調(diào)之中。
作家遺像并非真正是一個作家最后留給世人的印象,其實是他的后世作家、解讀者、流傳者等人合謀的一個形塑,我們選擇了這一個影像認定是他一生面貌的“代表作”,實際上是以我們的期許去謀殺這個作家的其他可能性,同時也為我們自己樹立起狹隘的拜物教。然而我們甘心如此——我也曾經(jīng)凝視切·格瓦拉的英姿或者魯迅的孤絕,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