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時代本來不是羅曼蒂克的,這是張愛玲的話,寫于大蕭條后七年。
引用張語,因為生在金融海嘯,要活得稱心,恐怕得夠老夠透徹;或夠年輕,不知世間崎嶇,才能心情愉悅。
我現(xiàn)在五十歲,比我年輕的,記憶中戰(zhàn)亂貧窮的畫面皆以黑白影集播出。說世界大戰(zhàn),道石油危機,丘吉爾是黑白,孫運璇也是黑白,我們從不知他們打的領帶什么顏色。電視影像科技的進展,給了我們錯覺,危機只存在于黑白的時代,自從人類報道的世界成為彩色后,世間早已一片繽紛美好。
金融海嘯誘我回頭,閱讀崛起于1920年至 1930年大蕭條年代的許多人物,其中最精彩的首推兩個女人,張愛玲與CoCo Chanel。她們都活在那個因大蕭條而極端主義戰(zhàn)爭的年代,CoCo 略長張愛玲十來歲。我常捫心自問,如果與她們活在同一時代,我會和她們做出相同的選擇嗎?我還能如此推崇這兩個女人嗎?
首先,這兩個女人都曾是“漢奸”或“法賊”。張愛玲嫁給了日偽時期大官胡蘭成;CoCo Chanel在德軍入侵巴黎時,與一名德國軍官同居。大戰(zhàn)后人們質問CoCo Chanel 女士,何故“賣國”?她不但不道歉,還輕佻地回言:“和一個男人上床,需要檢查他的護照嗎?”
其次,這兩個才女,皆話題女王,都是搔首弄姿之輩。同代自命清高的文人多為貶抑,但迷戀她們的眾生,卻橫跨時代與年齡,擁愛不已。張愛玲是上海灘那一輩小說家里最早奇裝異服、肖像上畫報、宣傳自己的女文人。這種附庸大眾文化的炒作,自非革命文學家愿意干的事。她晚年孤寂,與少女時成名趁早、紅唇時髦成了極大對比。
如果張愛玲一開始采取的不是畫報型的宣傳策略,走嚴肅路線,她的文學是否仍擁有今日相同的經(jīng)典地位?張愛玲本人與作品都成了傳奇,互為疊印,世要夠亂,才能出佳人。那個戰(zhàn)火中唯一最無國仇家恨、只求紙醉金迷的上海孤島,出現(xiàn)一位明哲保身的亂世佳人,惻然輕怨的文字,竟給了中國人戰(zhàn)火中一個避世的慰藉。
CoCo Chanel更“過分”,她的人生簡直有如一本謊言集。絕口不提出身孤兒院,一生利用男人,認定上流社會的價值,只求往上爬。永不停止地向上爬,成了她人生唯一信念。從巴黎避世至瑞士,再發(fā)展至新興時尚帝國美國,CoCo Chanel出身比張愛玲窮困,也因此更沒有道德包袱。一切只為了發(fā)展她的曠世奇才,除此之外別無生存原則。
這兩個女人皆活在大蕭條時代,亂世里經(jīng)營自己,有時也被逼到不擇手段的地步。原因之一,她們很早即明了自己除了天才的夢外,一無所有。CoCo的侄兒,是她在孤兒院一同長大的姐姐唯一的后代,德國入侵時侄兒被關進集中營,CoCo與德國軍官的賣國性事除保住了她自己之外,還救出了她的侄兒。
而張愛玲的故事大家聽多了,出生于銀進銀出的家庭,成長后渴望著自由,她形容自己出走父親的家“沒有一點慷慨激昂。我們這時代本來不是羅曼蒂克的”。經(jīng)過一番算計,她覺得只有自己才是唯一的資產(chǎn)。
16歲時的張愛玲已愛看《聊齋》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更衣記》只提到了法國大時裝公司如Le long's Schiaparelli's,CoCo Chanel對她而言,還是一門太高級遙遠的時尚知識。但她已批評起中國裁縫沒主張,并明言,如果男性們對衣著感興趣些,也許他們會安分一點,不至于千方百計爭取社會聲望,禍國殃民。
戰(zhàn)后,CoCo Chanel女士曾于美國時尚雜志專訪時,說了相同的話:“那些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不懂得追求時尚,男人們要像女人一樣愛戴花邊帽,天下就太平了。”
大蕭條亂世中,兩位只求自身太平的女子,最終也真的成了世紀巔峰的奇才?!拔覀兊臅r代本來不是羅曼蒂克的”,她們世故地選擇冷視人間,女人救不了時代的悲苦,只救得了自己的天才。CoCo死的時候,法國總統(tǒng)說“法國20世紀留下了三個名字,戴高樂、畢加索與香奈兒”。她們錯了嗎?我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