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多年后我想起那個春天，內(nèi)心依然沒有溫暖之感。像是冬日的寒風，蔓延至了第二年的春天，且侵占了整個春天，而后便是突然而至的夏天。我記得那天父親抄著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慢騰騰的腳步已經(jīng)走了很久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屋里的鐘表滴答作響，與父親的腳步聲遙相呼應，營造出一種平靜又不安靜的氛圍。有時候，我一閉上眼睛就是多年前父親在冰冷的屋子里踱步的情景，甚至耳畔不時響起他嘶呼嘶呼從喉管里冒出來的喘息聲，想像出他張開的嘴巴像火車頭一樣，呼出來一股股騰騰彌漫的白色氣體。

那個春天的午后，我沒有打招呼從遠方歸來。帶進屋子一股子寒氣，正是那股寒氣讓父親有了幾分清醒。他聽到我推開門邁進院子的腳步聲后從屋子里迎出來，棉大衣還沒來得及裹嚴實就奔了出來。我說爹，你出來干啥，快回屋子。他沒理我，兇巴巴地拽著我的胳膊往屋子里趕，進了屋子后急忙插上門。

父親給我營造了一種神秘且嚴肅的氣氛。我看見父親的臉色是煞白的，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極度恐慌。這讓我后來總把他與犯事兒的胡二海相聯(lián)系，我猜想成了熱鍋上螞蟻的胡二海殺了人后的內(nèi)心會是怎樣的焦灼不堪。那晚就著灰暗的燈光，他伸出一只腳踢了踢已經(jīng)氣息全無的杜嬸，斜楞著眼睛在屋子里四下尋找著什么。街門已經(jīng)從里面落上大鎖，沒有人在這深夜會突然光臨。胡二海便慌張甚至有些放肆地在屋子里翻找著什么。

父親進屋后鎮(zhèn)定了許久才平息內(nèi)心的激動。他移步走到水臺邊，舀起一大碗涼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由于喝得過急，水順著脖子灌進他的前胸。父親那樣子似乎要把內(nèi)心的恐懼與不安一并吞進肚子。我想那一刻他一定想到胡二海的死期馬上就要到了，他一定還按照自己的經(jīng)驗預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在一大片開闊的打麥場上，鄉(xiāng)親們圍過來，里里外外全是攢動的人頭與沸騰的吵鬧聲。開始執(zhí)行槍決了，刑場安靜下來，接著是一聲響亮的槍聲?？粗盁焹旱臉尶?，父親還能想像出子彈掙脫彈鏜呼嘯而出的樣子。

沒抓鋪前村子里看上去是安詳?shù)?，像是過節(jié)，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地在街上走來走去。一些人坐在背風的地方小聲議論著什么，說著說著便相視而笑一下。一些人散開了，一些人又聚攏起來談論不休。我走在街上，在這樣的氛圍中便會想起父親那天拉我進屋后眼睛里躲閃不安的神色。父親說，別瞎跑了，這兩天在家待著哪里也別去。誰問起什么事兒你就說不知道。我問他怎么了，他黑著臉并不理我，那一刻他似乎口渴得厲害直奔水臺去了。后來，父親便不停在屋子里走過來走過去。

父親的話不免讓我想起與胡二海曾經(jīng)玩耍的往事。在我印象中他總是斜楞著眼一股子與人拼命的樣子。即便偶爾與人說笑，也無法遮掩他骨子里深藏著的那股子狠勁，樣子很兇，笑聲極大，像冰碴子含在嘴里的感覺。胡大海是他哥，卻不這樣，他靦腆得很。兄弟倆巨大的反差曾引起過鄉(xiāng)鄰的議論，有人分析說，這應該與胡二海的眼睛不好和父母對他的嬌慣有關(guān)。小時候聽說胡二海出生三個月了，對眼前的活物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眼睛是睜開的，但毫無神采。他的父母以為他什么都看不見，著急壞了，裹著一條棉被拉著板車四處求醫(yī)。他們總是滿腔熱情出去，換回來的是一肚子的灰心喪氣。這樣奔波了幾年，孩子是有點視力了，但是看任何東西都是霧里看花。他的脾氣極壞，很像他爹胡力。胡二海長大了總是兇巴巴的，看不順眼就砸家里的東西，胡力心情不爽的時候就拿他大兒子胡大海撒氣。有一次，我去找胡大海玩耍，沒有進家門遠遠地就聽見胡二海摔碗的聲音，再后來便傳出來胡大海的哭泣聲。他爹胡力嚷嚷著說，你招惹他干啥，看我不打死你。胡大海從屋子出來的時候眼窩子里全是淚水，我看見他半個臉已經(jīng)腫起來，像發(fā)起的面包。他嘴里罵罵咧咧小聲嘟嚕，王八蛋，他們早晚要把我弄死。說那句話的時候，他眼睛里迸射出一道寒光。

這樣一想，我是不愿意和胡大海玩的。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哭哭啼啼、他的可憐與懦弱。每次聯(lián)想到他兇惡的弟弟，我內(nèi)心就泛起幾絲不安與恐懼。但是，沒有玩伴的時候，我還是免不了要去找他。于是，有時候，他的弟弟胡二海便會從家里跟出來，嚷著要我們帶他玩兒。我們不理他，走得快，胡二海跟不上就喊起來，等等我等等我。我們故意不等他，遠遠地看他脾氣暴躁大發(fā)雷霆，或是站住腳心里竊喜，看他急匆匆追趕，被腳下的石頭絆倒，哎呦叫痛。最有趣的一次是我們故意繞著一根電線桿子走，結(jié)果一回頭，便看見齜牙咧嘴的胡二海，他的額頭已經(jīng)破了，鮮紅的血流出來，鼻子嘴巴全是血沫子。

二

后來，我才從大人口中知道，胡二海的眼睛是治不好了。醫(yī)生說，他是胎里帶的，一生出來就散光弱視加斜視，視力弱得極厲害，一米開外都看不清楚。聽胡大海說，胡二?？措娨晭缀跖吭谄聊簧?。在夜里，他常常一人獨占一臺電視機。他站在電視機前，撅起一個大屁股，大半個身子遮住別人的視線，癡癡地看，其他人只好在他背后聽電視里傳出來的聲音猜測著電視機屏幕中的畫面。這樣下來，他斜楞的眼睛更加傾斜，本來就天生殘疾的眼睛就更加黯然無光。

胡力沒有輕易放棄他。八歲那年，為了上學方便，胡力曾經(jīng)托付上海一家遠房親戚幫他聯(lián)系大醫(yī)院的眼科醫(yī)生，聯(lián)系好了千里迢迢趕過去。上海的親戚帶他們到醫(yī)院轉(zhuǎn)了一圈很快就出來了，剩下的時間便招呼他們在大上海游玩一圈?；貋淼臅r候，胡力給大家講的更多的是大上海的風土人情、風景名勝，關(guān)于治眼睛的事情，他只字不提?，F(xiàn)在想來，這也能理解，既然醫(yī)術(shù)那么高超的大醫(yī)院都治不好，還瞎折騰干什么，說說也無益處。

大人是絕望了，絕望之后帶來的便是心情的放松。孩子既然這樣子了，還能指望他將來做什么。學校上了半年后，胡二海便回家了。是他自己不愿意上的，家長也樂得如此。胡二海在學校被人戲弄，便暴跳如雷，四處揮拳頭打人，一群孩子見狀四散奔逃。剩下幾個年齡大的留下來，繼續(xù)逗他玩鬧。班主任是一個年輕的姑娘，我至今記得她常常身后甩一大辮子，上課的時候故意裝出來兇巴巴的樣子，眨眼工夫就笑成了彌勒佛。胡二海每次告狀，都是不了了之。除了生悶氣，別無他法。于是，我現(xiàn)在便能理解他發(fā)起脾氣來的兇惡。

父親說，昨晚他沒事做去街上散步，走來走去天就晚了。路過東二街那條極其狹窄的胡同時，父親忽然發(fā)現(xiàn)墻頭蹲著一個黑影。父親離那黑影還有十幾米遠的距離，但是他還是看清楚那是一個人，不是一件東西或者別的什么。父親轉(zhuǎn)過頭不去看，匆匆走另一個方向，沒走幾步身后傳來一聲沉悶的落腳聲，撲通，像一個重物從樹上掉下來砸在地上。

不知道怎么，父親那晚嗅到了殺人的氣息。他胸膛中那顆心臟撲通撲通一陣子狂跳，兩條腿瞬間變得虛弱無力。那晚，父親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他感覺他背后有一雙帶刺發(fā)亮的眼睛盯著他，甚至他感覺一回頭便能撞見那雙寒氣逼人的眼睛。父親說，他沒敢回頭，但是他腦海里不停閃現(xiàn)出一對邪惡的眼睛。父親說了半截后，起身又奔向水臺邊，接著又是一大碗涼水咕嘟咕嘟入腹。父親說，那晚一定是撞見鬼了，不然他不會突然生出那么大的恐懼感。父親這樣說是有依據(jù)的，年輕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跟著一位年長的長輩做過幾年村里的理事，經(jīng)辦過不少喪事，與死人近距離接觸的場景對他來說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是那天的不安與恐懼，讓他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然記憶猶新。父親說，那晚他好像看見墻頭上一雙極亮的眼睛，像一道閃電打在他臉上。

事后極難解釋清楚那天父親究竟有沒有看見這樣一雙極亮的眼睛。照理說，天那么黑，走路都是摸索著憑感覺走的，沒有月亮，也沒有燈光。那么晚了，他怎么會看見人的眼睛呢？是父親在恐懼與不安中產(chǎn)生的幻覺嗎？

胡二海被槍決那天并沒有父親預想的那樣在村里的打麥場進行。消息放到村里后，也沒有人能親赴刑場去觀看。甚至連胡家大人的哭喊聲都沒有聽到。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那天實在實在是太平常，和平常日子沒什么兩樣過著。但是，父親說他那天晚上竟然夢到了槍決胡二海的場景。胡二海戴著手銬腳鏈被執(zhí)刑的法警押下警車，在一片無人的寬闊地，他背對法警站立，沒有預備的命令槍就突然響了。胡二海訇然倒地。

父親回憶起，那晚夢醒后，他額頭全是汗水。他一只手撐著床，一種手放在起伏不定的胸口，平靜了半天，他才重新躺下。

三

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和胡大海坐在一起喝酒。我和他再次談起他那個不在人世的弟弟。胡大海面無表情地舉著酒杯，靜靜聽我說完后，一仰脖子，將一杯白酒灌進肚子。胡大海這樣的表現(xiàn)在我看來，他表現(xiàn)了他的大度和寬容，同時恰到好處地表達了他內(nèi)心痛苦且內(nèi)疚的復雜感情。常人去看也是如此吧，即便是窮兇極惡之人，在親人心中仍有可愛可敬之處。后來，我曾經(jīng)將這個故事連同當時的感受告訴一個教我寫小說的青年作家。他聽后表現(xiàn)出極大的寬容和理解。

我的那位作家朋友說，這就是人性，再冷酷也有其溫情一面，再邪惡也有其善良一面。你或許并不了解他內(nèi)心對親人的那份情懷。這樣一想，我覺得胡二海也是一個可憐之人，他的過錯不應該讓他一人全部承擔。他苦悶與絕望的心情，誰能夠真正理解呢？那樣想的時候，我心里忽然泛起幾分感動，這是我對胡二海第一次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

胡大海就著花生米并不抬頭看我，目光射向一側(cè)，靜靜地聊起往事。他盡可能用一種超然物外的心態(tài)去表達他想表達的內(nèi)容，他甚至偶爾會用略微調(diào)侃的語氣講他弟弟的故事。胡大海說，那晚真奇了怪了，那么晚了，他的弟弟胡二海都沒有回家。那是后半夜差不多兩點鐘，一家人都沒有睡就那樣靜靜地等他回家，院門、屋門都是虛掩著的。大家知道他習慣夜里出去活動。胡大海說，真是難以理解，白天他的視力一米之外就看不見任何東西，夜里，再黑的夜，他的眼睛卻像一對狼的眼睛那樣，把夜晚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白天他幾乎足不出戶，只有晚上，天黑下來，街上幾乎撞不見一個人的時候，他才走出家門，四處游蕩。

那晚，大概是后半夜兩點鐘吧，二海撞開街門進了院子，他推門進屋的時候滿屋子都是酒氣。娘那天被他的酒氣味嗆得還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他的樣子把大家嚇住了。二海還從來沒有把自己灌醉過。

胡大海終究沒有說到那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已經(jīng)觸及了故事的核心。我說后來呢，之前他又做了些什么呢。我瞪大好奇的眼睛望著他，盼他繼續(xù)講下去。可胡大海沒有順著我的話說下去。他似乎意識到我這樣啟發(fā)他的邪惡用意，故意避而不談，在關(guān)鍵時刻戛然而止了。

四

我不得不說我也擁有一個極其糟糕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時光，直到二十多歲，父母還為我擔憂著什么。

我十歲那年，和胡大海有過一次交鋒。那天不知道因為一件什么事情，我和胡大海打了起來?，F(xiàn)在想起來可能是為爭奪一塊好看的石頭，我和胡大海爭論不休然后動起手來。胡大海病怏怏的身體哪是我的對手，沒過幾招，他就被我壓在身下。后來，他臉上開了花，鼻孔冒著血泡，我的拳頭和衣服上也滿是血，我搞不清楚那手和衣服上的血是我的還是胡大海的?？傊?，打紅了眼，誰會在意這些呢。我沒有注意到周圍陸陸續(xù)續(xù)圍過來一些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因為場面有些血腥，當時竟然沒有人過來拉架，也沒有人斷然喝止。大家觀戰(zhàn)的興趣似乎正濃。正打得起興，我忽然覺得腦后一陣發(fā)熱，轉(zhuǎn)回頭看，忽然看見胡二海手持一塊磚頭站在我身后。

他兇巴巴一副拼命的樣子，把我嚇住了。

后來的事情了結(jié)得比我預想的復雜，我們的戰(zhàn)斗結(jié)束了準備各自散去。傍晚時分，兩家大人聞風而動趕過來在大街上對峙起來，差一點交手。我跟在父親身后，腦門后有一個血口子流血不止。胡二海的半張臉也是血肉模糊，躲在胡力身后。胡大海手持磚頭依舊兇巴巴的樣子。后來我便和他兄弟二人成了仇人。

多年后，想起那些往事，總覺得那時候少年氣盛，過于意氣用事，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現(xiàn)在想想何必呢。自從我父親將那晚的恐懼傳遞給我后，我便由一個狂妄之徒變成了懦弱之人。再后來我變得溫文爾雅起來，認真讀起書來，又到外地工作。我并沒有刻意要成為一個作家，可是我有緣結(jié)交了一幫作家朋友，寫了一些狗屁文章，學會用一雙警醒的眼睛審視這個世界，用一顆寬容的心包容周圍的一切。

父親說，我給你說，那人一定是胡二海，從那邪乎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來。翻墻做什么，一定是干了壞事，說不定是殺人的事。我看他從來沒有害怕過。那晚，怎么感覺身上的汗毛都被他的眼睛給照得根根立起來。

果然，被父親說中了。我回去第二天中午，派出所的警車就開進村子里。天大的新聞在村子里炸開了，杜嬸被人殺了，死后連眼睛都沒閉上去。家里被人翻得一地狼藉，后來經(jīng)過盤查，發(fā)現(xiàn)家里僅僅丟失了20元錢和一瓶白酒。

杜嬸遇害前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一人在家。那時候她丈夫和兩個兒子離家在一處工地打工。遇害后第三天早上，她丈夫回家取衣服，左敲門右敲門不見人開門，跳進院子里才發(fā)現(xiàn)家里發(fā)生了驚天命案。

五

和胡大海聚在一起喝酒的時候前面的恩恩怨怨早已灰飛煙滅，面對面坐著，還像當初年少時候那樣交談愉悅。酒至酣處，我和胡大海不免要談起那次比較血腥的打架事件。

我隔一桌的殘羹冷炙醉眼朦朧地望胡大海。胡大海語氣平靜，面無表情，娓娓道來，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只是到了后來，他的情緒才顯出幾分波瀾。那樣的故事有些傷感，因為隔著太為久遠的時間，已經(jīng)失去了當初激蕩人心的色彩。

我告訴他我那天回去的結(jié)果是遭到父母一頓暴打，父親打過后，忽然發(fā)現(xiàn)我后腦勺冒出一血口子，才想起來要送我到村里的診所看一下。口子縫了八針，那縫針的村醫(yī)是本村一個中年婦女，她并沒有穿白大褂，臉上直接表露出嫌棄的神色，一張漫長臉直接拉成了驢臉。縫針的時候，不知道是無需打麻藥還是她忘了，疼得我齜牙咧嘴一陣號叫。后來我才知道，她和胡大海家是遠房的親戚，我猜想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報復吧。

后來我想，正是那次事件喚醒了我體內(nèi)的暴力基因，催生出我邪惡的靈魂。之前，在父母及鄉(xiāng)鄰面前我還算是個聽話的孩子，有時候還有點靦腆。

我沒想到的是胡大海回家的結(jié)果比我還要凄慘。他弟弟胡二海替他報了仇，一路上卻不停罵他熊包。他父親胡力因為他的軟弱羞愧難當，回家后又是一頓狠揍。那天夜里，胡大海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他感覺自己全身沒有一塊不疼的骨頭，全身沒有一塊不帶傷的好肉。他說那時候他沒有恨我，他心里裝滿了對家庭對父母對胡二海的仇恨。他想他在家是被整個家庭欺凌，在外面不過被我一個人欺凌而已。夜里他悲傷地哭泣，連聲音都不敢大聲，他把被子蒙住頭咬緊牙關(guān)偷偷嗚嗚地哭。后半夜，他父親發(fā)現(xiàn)了，光著膀子穿著大褲頭沖過來就是一拳。那一拳頭掄下來，他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這件事后，胡大海似乎也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比如，我發(fā)現(xiàn)他幾乎沒有了笑容，膽子看上去更小了，每次狹路相逢他連看我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每次見，總像一只過街的老鼠灰灰溜溜狼狽不堪地逃了。

那天的酒觸及了胡大海內(nèi)心深處一塊堅硬的地方，并把它泡軟成一攤爛泥。他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死去的弟弟，他說曾經(jīng)預謀過害死他的弟弟，這讓他現(xiàn)在羞愧難當。當然事情沒有辦成，不然不會發(fā)生杜嬸被殺的慘劇。

那天的酒喝得漫長且憂傷，父親幾次出來阻止我們繼續(xù)喝下去都沒有成功。父親已經(jīng)白發(fā)蓋頭了，身子骨大不如從前。他出來站在我面前規(guī)勸了幾次，看我們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便回去了。父親對我的印象已經(jīng)改觀，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磨礪，我已經(jīng)失去了當年的鋒芒，更不會像當年那樣沖動地隨時去當一個亡命之徒。父親說，大了收斂收斂吧。這讓我總想起那個寒風呼嘯的春天，父親拉著我進屋，合緊門戶，驚恐不安的樣子。父親瞪大眼睛問我，這件事情與你無關(guān)吧？你沒有再在外面惹什么禍事吧？

六

后來我在寫作中從不談及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我覺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里面充滿無法言說的苦悶與彷徨、屈辱與狂妄，像一只暴躁不安的小獸被關(guān)進一只獸籠里。

我的那位寫小說的作家朋友曾經(jīng)勸我把往事寫進小說。他說話的時候抽著煙，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內(nèi)心似乎有一千條理由要拿出來勸說我。他說何必和自己那么較勁呢，過去了就過去了，一切都不會重來。再者寫進去，是把一段歷史換一種方式記錄下來。等你將這一切都忘卻的時候，翻開小說讀讀，曾經(jīng)鮮活的往事就會歷歷在目。我承認他說得不無道理，甚至有一段時間我被他打動了，決定寫一寫自己不堪的過去，可是幾次提筆都又放了下去。

我覺得自己還是無法面對從前那個自己?，F(xiàn)在的我與從前的那個我已經(jīng)判若兩人。你說，我會和一個潑皮無賴、心狠手辣的狂妄之徒，面對面坐下來談心嗎？

作家朋友無法從我筆下了解我的從前，在他面前，我的過去神秘且充滿傳奇。有一次他對我說過這樣一段話，他說他常常會為小說沒有故事可寫而感到無奈和悲哀，他說這一切都源于他太過平凡無奇的人生經(jīng)歷，他沒有和別人打過架，沒有和別人紅過臉，甚至他的愛情都沒有故事可言。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讓他感到羞愧與難堪。所以他曾經(jīng)把自己當作一個惡人，去體會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波瀾。他對我說，其實胡二海也是可憐之人，你想一想，那樣一個人生境遇，他活得多么苦悶，他的人生你覺得有前途嗎？別讓他說，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人生一點意思都沒有。整天守在家里當一只困獸，這是一種什么感受？

我想起警車進村對胡二海批捕那天的情景，內(nèi)心總是無法忘懷。一村的人都轟動了，將胡家圍得水泄不通。幾個警察從胡家強扭著胡二海將他推上警車，車走了很久胡家門口聚攏的人群還沒有散去。我躲在人群中聽大家議論胡家的事情，看大家激動萬分的樣子內(nèi)心只有慶幸。命案遠沒有大家想像的那樣復雜，派出所的刑警蹲守在村里挨家挨戶調(diào)查，不出三天案情就有了眉目。胡二海身背命案沒有遠走高飛，他在家守著將要到來的必然發(fā)生的事情。想想也是，他這樣的身體條件出去也是找死。人生已經(jīng)沒有活路，不如在家受死。

那天我聽到許多關(guān)于胡二海的趣事。這些事情多半充滿傳奇色彩。比如說胡二海白天曾經(jīng)出家門到外面辦事情，無緣無故掉到了河溝里爬了半天才爬出來，一頭肥豬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竟然熟視無睹，后來他摸到豬屁股弄了一手臊才明白過來。但是他夜里視力奇好，像一只夜貓子。他們的話似乎沒有科學依據(jù)，但是聽起來卻津津有味。據(jù)說有一次，他手里沒有零花錢，父母又不給，他趁著濃濃的夜色，偷偷從家里背起一包百十來斤的小麥直奔村外。那時候秋已深了，村外的田地里到處是淹沒人頭的玉米地。他沒有走村外的大路，直接從玉米地里斜穿過去，到幾里地外的一處養(yǎng)雞場去了。后來，事情敗露了，父母卻毫無辦法。養(yǎng)雞場看到這樣送糧食的人深更半夜登門賣糧食誰敢收呀？

天快亮的時候，胡二海把一大包糧食原路背回家，重新放回原位，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房間，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如果不是后來胡家到養(yǎng)殖場買雞蛋，他們至死都不知道會有這樣一件事情。

這樣的奇聞趣事讓人聽了唏噓不已，不免要對他的呆傻嗤之以鼻并驚嘆他一身的蠻力。有了這樣一身蠻橫的力氣，到了后來，連他父親也懼怕他幾分。還有傳言，胡二海曾經(jīng)夜里暴打過他的父親。那時候他父親不過四十歲左右，正當壯年，在他兒子面前竟然敗下陣來。

七

其實，我父親在他兒子面前也曾一敗涂地。父親當年曾經(jīng)考慮過我參軍的事情。有一段時間，父親幾乎是日日盼著我快點長到十八歲的。十七歲那年父親曾經(jīng)去過派出所一趟，回來后便是一通唉聲嘆氣。去的時候，父親是走著去的，他刻意避開大路走偏僻的小路，營造出一種神秘的氛圍?；貋砗竽赣H問他去做什么，他搖搖頭竟然不肯說出來。后來我才知道，那次去，他是為了給我改戶口上的年齡。

那年春天，征兵的布告貼到村里后，父親擠在人群前面將一些他認為重要的內(nèi)容抄寫在一個拆開的煙盒紙片上，拿回來家讀給母親聽。母親翻了一下眼，說年齡不夠都是白瞎。父親只好閉口。我知道父親那時候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父親沒有輕易放棄，給村干部送幾瓶好酒讓他們想想辦法，最后還是不了了之。

十七歲那年我已經(jīng)長成一個強壯的青年。過去那些雞鳴狗盜的小事已經(jīng)不再放在心上。我時常帶領(lǐng)幾個弟兄趁著夜色游走在附近的村莊里，需要我擺平的事情很多。不知道那時候是不是當時大環(huán)境的緣故，村村都有一幫子不安分的少年和青年，拉幫結(jié)派，沒事找事。鄰村一幫十七八歲的青年和另一幫人火拼，一邊人人一把斧頭，一邊人人一把砍刀。一場腥風血雨的洗禮過后，十幾人傷殘。我一哥們也曾經(jīng)歷過那場戰(zhàn)斗，事后他見到我的時候講起那場廝殺無不豪情滿懷。他在那場廝殺中的收獲是斷了一根手指頭。

允許他們這樣玩命的打打殺殺，我們也不應該示弱。事后我也曾率領(lǐng)一幫弟兄經(jīng)歷過幾場這樣的廝殺，在那一帶名聲遠揚。派出所曾經(jīng)夜里來家找過我?guī)状危瑹o奈證據(jù)不足，拿我毫無辦法。我繼續(xù)在村子里和周邊村子里作惡。后來和父親談起這一段經(jīng)歷，父親告訴我他夜夜都是噩夢。他不知道我會在哪一場血雨腥風的廝殺中倒下永別人間，或者我在哪一場兇狠的毆斗中將他人斬于馬下。事過多年，年老的父親腦海里仍然不斷有嗡嗡的槍響聲，夜里他常常分辨不清那聲槍響后倒下的是胡二海還是他的親兒子。他一身虛汗氣喘吁吁的樣子如他當年那樣子毫無兩樣。

父親對我說，幸好，槍斃了胡二海。他的話我聽得明白，如果晚幾年，槍斃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了。我想沒有誰會真正無視死亡的，任何人在死亡面前都無法表現(xiàn)得從容不迫視死如歸，那份膽怯藏在心里，弦繃得緊緊，輕輕一撥就斷了。

胡二海槍決的消息四散傳播的時候，我決定親自到執(zhí)行槍決的現(xiàn)場去看一下。這樣想便有一種戲謔的成分在里面。有時候我會閉上眼苦思冥想瞎琢磨子彈打穿腦殼會是怎樣一種感受。但是槍決的過程神秘且隱蔽，沒有人知道究竟是在哪一天完成的。后來的某一天，只聽到有人私下議論，說一天深夜胡力領(lǐng)著他的大兒子胡大海偷偷拉回家一具尸體，在無人知曉的情況悄無聲息地掩埋在荒郊野外。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槍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八

少年時期我曾經(jīng)預謀過偷襲胡二海，我把計劃設計得天衣無縫，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考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胡二海晚上視力像一只夜貓子出奇的好。

我遭遇胡二海的那次偷襲讓我倍感屈辱。每次摸著后腦勺，我就會想起胡二海兇巴巴拍過來的磚頭。一個月后，我的傷痊愈了，我偷襲報復的計劃也基本成型。

一天傍晚，天沒有黑我已經(jīng)準備好報復的工具和一個兄弟在他家附近潛伏起來。我們期盼著夜色早點降臨，等胡二海早點出門途經(jīng)我們埋伏的地點，好讓我們狠狠揍他一頓。我們躲在一個黑漆漆的長滿雜樹和野草的河溝邊遠遠觀望著他家門口的動靜。

夜色終于降臨，逐漸黑成一塊無邊的幕布。我們從河溝邊摸索著靠近胡家門口，我們分開蹲在他家門口兩邊，各自手里牽著一根手指粗的麻繩。我們這樣做預想的結(jié)果是等胡二海出來后先讓他來一個嘴啃泥，在他摔倒的瞬間，我們沖上掄起木棒一陣暴揍，然后逃之夭夭。

我萬萬不曾想到的是胡大海也曾預謀將他的親弟弟置于死地。那時候他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這邊事情還是那天我在酒桌上聽他講的。他講的時候內(nèi)心有深深的懺悔之意。后來我曾反復揣摩他當時的處境，我想他當時定生活在風聲鶴唳之中。在毫無希望與溫暖的家庭生活中，他感覺只有消滅家中的邪惡他才會有出路。他說他忘不了弟弟從背后拍我的那一塊磚頭，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回到家里后卻是暴風驟雨的毒打和冷遇。那年夏天的夜晚，他們?nèi)伊晳T躺在平房頂上乘涼。那時候在平房頂上乘涼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是時常發(fā)生有人從上面滾下來的事情。

胡二海有一天晚上就從三米多高的平房頂上滾了下來。胡大海預謀的事情發(fā)生了，但結(jié)果卻大為意外——胡二海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爬上房頂繼續(xù)睡去。胡大海覺得那是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胡二海竟然毫發(fā)無損。這讓他生出更多的畏懼之感，他甚至覺得這個邪惡之人有上蒼保佑，任何人都拿他沒有辦法。

那天的酒和談話一樣斷斷續(xù)續(xù)，中間夾雜著讓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九

我當兵的事情父親終究沒有如愿——誰會招一個惹是生非的小混混呢。二十歲那年我還在社會上四處闖蕩。

那年春天我趕回去是一個極為偶然的事件。我匆匆趕回家是要帶一些衣服，然后匆匆離去。但是，杜嬸的死改變了我的命運。父親那晚的談話極為重要，讓我對人生有了一次深入的思考。

那時候我在外面正策劃要干一件要引起轟動的大事。我和幾個兄弟盯住了一個做企業(yè)的老板，只要綁上一票就夠我們幾個后輩子花銷的。我們把前期所有的準備工作已經(jīng)做好，待到錢到手了，我們就遠走高飛。那天回來，我應該算是和父母來一次無言的告別。

第二天，我起來得很晚。太陽高高照在頭頂，我才從床上爬起來。村子里那時候已經(jīng)沸騰起來，派出所的民警在村子里挨家挨戶排查。如果我這個時候離去，便成了一個最大嫌疑。我決定留下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命案的現(xiàn)場后來我去看了，人太多了，警察拉起警戒線，大家只好遠遠地望過去。杜嬸的尸體還沒有收起來，幾個警察守在旁邊不讓他人靠近。我踮起腳尖也無法看清楚死者痛苦的面孔。

案件破獲得出人意料的順利，幾天后就大白天下。那天晚上苦悶的胡二海不過是來杜嬸家借二十元錢，杜嬸沒有好臉地臭罵了他一通。胡二海走后咽不下這口氣，走到半路又返回去，翻墻跳進院子。他們只爭吵了幾句，惱羞成怒的胡二海就動了殺人的念頭。

我不知道，如果換成我會不會也做出如此愚蠢的舉動。

案件大白天下后，接下來就是鋪天蓋地的議論。那幾天，我有種錯覺，覺得那殺人的兇手不是胡二海而是我。他不過是偶爾的一次過激行為，我卻是大家公認的十惡不赦的壞人。

作家朋友的小說寫得斷斷續(xù)續(xù)，一些故事連不完整，讓人有種不忍卒讀的感覺。他似乎不太在意這些，在他看來，有的人一生是一條直線，有的人一生是一條起伏巨大的波浪線，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背后的東西。

春天總會在寒冷中悄悄抵達。雖然寒流總給人一種無法信任的錯覺。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胡二海已經(jīng)沒有機會明白這一切了，他的春天永遠無法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