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徐然打電話來，小聲音特豪邁：“內(nèi)蒙的草長好了，去不去，帶你看最好的草原！”就這樣，居然有了一次傳說中“說走就走的旅行”。徐然在內(nèi)蒙工作的叔叔打點好路線、交通、住宿，我們幾個姑娘就只管揣著雀躍的心，一路忙不過來地看天看地看草，唱歌流淚撒歡。

草原印象

游內(nèi)蒙，首推自駕。這里太大太美，俯仰皆可入畫，景點反而不那么重要。我們坐在然叔邪魅的大越野里，沿著空曠的公路疾馳。風從窗口呼呼灌入，青草撲面生香。內(nèi)蒙的天空是都市難見的高闊，卻又仿佛觸手可及，咫尺之處，云團翻滾如海，太陽也烈得沒一點保留。路兩側(cè)全是望不到邊的草原、花海、綠樹，紅得嗆人，綠得浸潤，一波波在風里涌動。在蒙塵的城市待久了，眼睛被這樣的濃烈捕獲，心底的野性按捺不住地要造反。

我們從阿魯科爾沁出發(fā)，沿著天山蜿蜒而行，直奔阿爾山。公路綿長，寬廣清寂，被風吹得留不住一粒沙塵。一路上極少有車，幾個人時不時在路邊停下，刑滿釋放一樣沖出去，死心塌地地融進景里。傍晚時天邊火燒如沸，更映得大地蒼茫，我們在路上大喊大笑，聲音總是一瞬間就被風帶走，風止時，卻連心跳呼吸都清晰可聞。每每有車駛來，總是轟鳴聲先至，我們像武林高手一樣聽聲辨位地從地上爬起來，跑到路旁，等著車從天邊慢慢出現(xiàn)，再呼嘯而過。公路上常有牛羊踱步，懶洋洋地，根本不把往來車輛放在眼里。然叔說這里的牛是“公路警察”，車子遇到是要停的。

行行復行行，一路的愜意時光就這么消磨而去，也著實見識了草原天氣的變幻無常。記得有天傍晚，我們正在趕往滿洲里的路上，眼見著明媚的天一層層暗下去，大雨瞬間傾盆而下。那是大草原特有的雨，像草原人一樣豪邁、爽利，帶著點陽剛的暴烈，酣暢淋漓。雷聲滾滾，貼地而來，車外成了一團迷霧，幾米之外的草原只剩一片模糊光影。越野車劈開混沌緩慢前行，車內(nèi)是不由自主的靜默，耳邊雨水轟鳴，內(nèi)心沉靜如洗。自然之壯闊浩大，總讓人不自覺臣服。

暴雨約莫下了半個小時，雨停風住時我打開車窗，天邊的烏云很低很低，但中間已經(jīng)被劈開幾道，陽光從裂縫中穿透，像舞臺追光一樣打在地上。雨洗的草原一片墨綠，幾米之內(nèi)是陰涼，幾米之外又是明燦燦的陽光。

初心出心

一路上迎接我們的都是然叔的好友，土生土長的當?shù)厝?。我們團團圍坐，大碗喝著酥油茶，大口吃著手把肉，各類菌菇鮮美飽滿，各種奶制甜品醇香滑膩，酸奶濃得辣舌。常常是我們沒什么形象地埋頭苦吃，忽而就聽到誰又唱起了歌，彌漫著飄出屋子，散在草原。還沒來得及歡呼，冷不丁就有一碗酒端到面前，寒光冽冽。

那幾天，神智好像一直在微醺之中。醉酒，醉景，更醉那蒼茫的天地風物。在陳巴爾虎聽到一位朋友說，千百年來，他們的民族逐水草而居，天地萬物都是恩賜。不論走到哪里，他們的族人都會像回家一樣打招呼——他們叫山的名字，喚水的聲音，俯下身摸一摸土地，跟草原花海問聲好。這個習慣到現(xiàn)在都還在延續(xù)，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這一切，總讓我無比神往。不到草原，不覺天地之浩大，明明有成百上千頭肥壯牛羊散在大地，看上去卻只是零星幾點，人之渺小，更不必說；不到草原，也難察天地之智慧，這里的人們跟草原說話，對牛羊唱歌，尊四時之序，懷抱對自然原初的敬畏和謙卑。他們從不急躁。他們知道草原什么時候會變得豐美，牛羊什么時候需要休憩。時機不到，就耐心等待。他們不會想讓太陽西下得晚些，東升得快些，天黑了，草原上就一片寂靜，人與萬物都一起安頓下來。

在這里，時間常常像是被空間定住。在疾馳的車上看窗外，入目滿是草原，偶爾直著眼睛發(fā)個呆，回神再看，那景色仍是絲毫未變。平日的生活被拉開距離，鏡頭放緩，像是放在了顯微鏡下，抽離出來，審視自己。看到一顆初心，熱血還沸騰著，勇氣還澎湃著，也看到了一顆出離心，尚沒因為太投入而盲目，成為一個腦袋埋在沙里的鴕鳥，急躁難行。

有了這樣的眼睛，就像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游蕩的牧人，一直一直在路上，卻一直一直不厭煩。

風的足跡

晚上八九點，車窗外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我們驅(qū)車趕往下一個住宿點。夜風與白天的味道并不一樣，莫名激起遙遠的記憶和思念，讓人眼眶發(fā)熱。在草原上常有這樣的感覺，很奇怪，就像身體里被設(shè)置了一個程序，只有這里的風草云星才能激活。一路上，我們嘗過阿爾山甜冽的清泉，看過滿洲里墨藍的夜空，嗅過額爾古納河畔泥濘的香氣，也叩拜過甘珠爾寺的寶相莊嚴。每一次，每一次，總有微妙的情懷被瞬間喚醒，讓人難解。

在草原的最后一晚，我們堅持要住蒙古包。這個想法被然叔嘲笑了。的確，來這里之后，很多對草原的幻想都被無情打破——躺在草原上看星星？那是作死啊，哪怕原地不動站上五秒，臉上也會爬滿蚊子，簡直就是拿自己請客吃飯。

不過，我們還是如愿以償?shù)刈×讼聛?，在充滿蚊蟲濕氣的昏暗房間里點燃艾葉，門有點透風，被褥泛潮，定點供水。內(nèi)蒙晝夜溫差極大，白天烈日烤得人汗流浹背，晚上涼風一卷就覺得刺骨。鼎沸的人聲隨風遠遠傳來，我們層層疊疊地包上好幾層衣服，拿著手電跑去看。

朦朧月色下，草原一片漆黑，仿佛能把人吞噬。徐然告訴我，上次她來時，在草原上迷了路，遠遠看到蒙古包外點著一盞燈，可是向著它一直走一直走，卻總也走不到。我拉著她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心里莫名緊張，好像草原總能勾起人心底原始的東西，連恐懼都是。

幸而人群并不遠。篝火竄得很高，細碎的飛屑在空中飄散，熱氣一下子就能把心烘干。我好像從沒那樣切膚地體會過火的力量，竟能這樣迅速地溫暖身心。我們隨著人群邊跳邊唱“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火光映得人滿臉通紅。這樣的天地下，總會情不自禁回到心底那個野孩子的狀態(tài)，瘋跑狂跳，弄一身泥巴草屑，沒規(guī)沒矩，沒心沒肺。

這就是大草原?；ㄆ坷锶︷B(yǎng)的花花草草，在這里瘋長得漫山遍野，生命力的蓬勃，讓人沒臉犯矯情。這里有如血的殘陽，烈烈的狂風，那些重的好像填滿整個世界的心事，會莫名顯得格外鮮明，卻又不足掛齒。這就是草原的神奇，它總能把微小變得浩大，又能把濃烈變得虛無。生命的永恒與無常鮮明地并存與錯落。怎樣的大悲、大喜，都會格外洶涌地泛起波濤，可是狂風一吹，就消失了。

就像HAYA所說：“到最后，這世界什么都不會剩下，只有風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