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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七年的愛情(中篇小說)

        2014-04-29 00:00:00邢慶杰
        前衛(wèi)文學 2014年6期

        聽到槍聲的時候,林子正隨他16歲的少奶奶杏兒在靜觀寺里為周府的少爺周成龍許愿。

        槍聲一響,外面的人踩了蛇般地驚叫,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寺里就炸了廟,善男信女們都亂哄哄地往門口擁去。杏兒的手抖了一下,3支冒著清煙的香歪歪斜斜地插在了香爐里。杏兒飛快地看了林子一眼,神情像一只驚慌失措的小兔。林子愣愣地看著擁向門外的人群,像呆了般一動不動。杏兒便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想拽著他往門外跑。林子原地未動,像一尊鐵塔。杏兒用力過猛,力量反彈回去,把她拽向林子的懷里。林子這才有些慌亂,驚恐地一抬手,想把她推開,卻推在她軟綿綿的胸脯上,兩張臉同時紅了一下,隨即就都白了。誰都知道,這不是害羞的時候。這時候,整個大殿里只剩下杏兒和林子了,門外的槍聲越來越密,像炒豆。凄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林子抓住杏兒細細的胳膊,將她拖到佛像后面。

        “撲嗵!”一個血淋淋的人從門外摔了進來!

        杏兒一聲尖叫,轉身趴到林子的懷里。

        杏兒是龍水鎮(zhèn)首富周萬頃的獨苗兒子周成龍剛過門的太太。周萬頃家世世代代都是龍水鎮(zhèn)的首富,但香火一直不旺,到周萬頃時,已是四代單傳了。周萬頃下決心要改變這種狀況,在自己這一輩上實現(xiàn)子孫滿堂的夙愿。當他的老爹去世,周府的大權終于傳到他的手里時,他毫不猶豫地一口氣納了七房小妾,夜以繼日地在這些女人身上播種著他輝煌的夢幻。但事與愿違,盡管他擺弄女人像他的佃戶擺弄莊稼那樣精心,并且每次都用上了吃奶的勁頭兒,但總不見女人們的身子有任何動靜。眼見得自己的歲數(shù)見長,氣力已經江河日下,周萬頃心急如焚。他明白這么多地都不長莊稼,肯定不是地的事,是他的種子有問題。于是,他開始悄悄地遍訪名醫(yī),想扭轉乾坤。銀子花了一大車,各種名貴藥材吃了一屋子,也毫無起色。

        在周萬頃50歲那年,一位從江南過來的游醫(yī)為他號了號脈后,搖了搖頭,既不開藥方也不說話,揚長而去。周萬頃呆了半晌后,快步追上那位游醫(yī),轉到人家身前,一揖到地,然后誠懇地說,請先生賜教。那位游醫(yī)已經須發(fā)皆白,他嘆了口氣說,周老爺,你也一大把年紀了,就不要再折騰自己了,你這病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即使華佗再世,扁鵲重生,只怕也無能為力了。一席話說得周萬頃心中一片冰涼。這些年來,雖然他一直沒有放棄過努力,但在內心里,已經隱隱約約有了預感,只是不愿往這個方向想罷了。況且,他找的那些所謂的名醫(yī),都沒有說過這么絕的話,都曾給了他很大的希望。所以,盡管他這些年徒勞無功,但卻一直在充滿希望中度過。今日從這個須發(fā)皆白的老游醫(yī)嘴里聽到自己早已經想到卻不愿聽到的話后,他知道自己確確實實是沒有戲了。

        送走游醫(yī),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屋里坐下后,周萬頃老爺不禁萬念俱灰。他當然想到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那句古訓,但最最實際的問題是他百年之后,這偌大的一份家產將歸屬外姓,從此之后龍水鎮(zhèn)再也沒有周家這一宗了,顯赫多年的周家將要在他這一輩上在龍水鎮(zhèn)銷聲匿跡了。想到這里,他突然淚流滿面,痛不欲生。正在這時,他最小的一個老婆喜滋滋地跑過來說,老爺,老二有喜了。他聽了后,只道是她又來撒嬌,頭也沒抬。不料,片刻之后他的二太太果真就挺著個微微隆起的肚子進了門。周萬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顧不得旁邊的丫頭和小老婆,幾步迎上去,撩開二太太的衣襟,見里面是白亮亮的一片肚皮,他激動得一下給二太太跪在了那里。當下,他一邊暗罵那個江南的老不死的拿話蒙他,一邊命人張燈結彩,全府慶賀。

        這一晚,一向以持重沉穩(wěn)馳名的周老爺喝得酩酊大醉,當著一家老小和管家仆人的面親了二太太雪白的肚皮。

        孩子終于在周萬頃的日思夜盼中伴隨著二太太的尖叫聲來到了這個世上,而且,是個能傳宗接代的小子。周老爺在知道這個消息的同時樂得暈了過去,一直昏迷了半天才清醒過來。從床上爬起來后,他徑直去了二太太的房間,他最寵愛的小老婆連叫了他八聲“老爺”他都沒聽見。當他進了二太太的房間,抱起那個肉嘟嘟的小家伙后,當時就如同遭了雷擊般呆了,他晃了兩晃身子,差點兒將手里的孩子扔在地上。他剛剛生產的二太太睜著一雙虛弱的眼睛正驚恐地窺視著他。周萬頃穩(wěn)住心神,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漾出很燦爛的笑,他無限疼愛地在孩子的小臉上親了親,然后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二太太的身邊。

        從這一天起,周老爺再也沒往二太太屋里湊過。

        二太太剛出滿月就死在自己的房間,據(jù)醫(yī)生說是因為她自己耐不住寂寞出過房間,中了風。周萬頃不顧老爺?shù)淖饑溃吭诙纳砩峡薜盟廊セ顏?。?zhèn)上人都議論說,這二太太真是沒有福氣,周老爺8個老婆就她為周家延續(xù)了煙火,這今后的福還不知怎么享呢,竟然死了,真是有福無命。

        兩天后,周府里最得力的伙計,年輕英俊的后生大林在去給周老爺討債回來的路上,經過“野鬼林”時被土匪打了黑槍??匆姷娜苏f,他全身都被打成了馬蜂窩,尤其是下身,被打得爛乎乎的沒了形兒。尸體抬回來后,大林的媳婦領著年僅兩歲的兒子林子趴在他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尥旰?,這個年輕的媳婦兒突然站起身來,一頭朝正站在旁邊一臉悲哀的周萬頃撞去!這時的周萬頃又表現(xiàn)出賢達紳士的仁慈之心,他沒有怪罪這個傷心欲絕的新寡,讓人將她拉開后,就花大錢厚葬了那個叫大林的伙計。幾年后大林的媳婦因病而去,他又把大林的兒子林子召到周府,讓他陪自己的兒子讀書。只是后來,因林子的悟性極高,讀寫算術處處比周家少爺強一大截,礙于面子,他才讓林子離開了書桌,在管家手下當了一名跑腿。

        周老爺為自己的兒子取了個名字叫“周成龍”,對他是百般呵護。這小家伙見風就長,個頭發(fā)得極快。初時周萬頃高興萬分,可后來發(fā)現(xiàn)他總鬧毛病,三天兩頭要看大夫吃藥。一直長到16歲上,這小少爺也沒舒舒服服地活過幾天。就在這年秋天,他忽然得了一種怪病,整天茶飯不思,肚子卻脹得像鼓那么大,一擂“咚咚”直響。周萬頃請遍了方圓百里的名醫(yī),也沒弄清是什么毛病,更不用談醫(yī)治了。眼見得小少爺奄奄一息,而醫(yī)生已經回天乏術。這時,有人給周萬頃獻計:給小少爺訂一門親事,然后成婚,沖一下“喜”,或許能好。本來周萬頃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對這些事從來不信,但事已如此,他也只好抱著試試看的心理答應下來。但是由于周萬頃是當?shù)氐拇髴?,他兒子病入膏肓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周圍十里八鄉(xiāng),誰肯把自己的閨女往火坑里填?

        還是管家周包順給周萬頃解決了這個問題。

        龍水鎮(zhèn)的東北角是一片貧民區(qū),這個貧民區(qū)有一個挺著名的賭徒,名叫丁老四。這人嗜賭如命,負債累累,5年前就把自己的老婆賭了進去,至今仍不思悔改。丁老四因為負債累累,已經無人和他賭,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很寂寞。在這一天的晚上,附近的幾個賭徒卻同時找上門來,和他豪賭起來。不久,他便債臺高筑了。賭徒們都嚷嚷著拿他的閨女頂賬。丁老四有一個閨女,名叫杏兒,是那一片兒最漂亮的女子。丁老四哪里舍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這時,就有人給他出主意說,周老爺正缺一個兒媳婦,如果他同意這門親事,賭債一筆勾銷,他還能得到一份厚禮。丁老四自然早聽說了周老爺招兒媳婦的事,這才明白著了人家的道兒。但事已至此,讓女兒去周府當少奶奶總比落到幾個賭棍手里要強得多,何況,還有一份厚禮誘惑著他。于是,幾天之后,像水蔥兒一樣鮮活挺拔的杏兒便被抬進了周府的大門。

        杏兒的到來并沒有使周大少爺?shù)牟∏橛幸唤z絲的好轉。過門后的第七天一大早,周萬頃就吩咐家里的仆人林子陪杏兒去靜觀寺里進香許愿,求菩薩保佑周成龍早日康復。沒想到,林子剛替杏兒點著香,鬼子就來到了。本來,鬼子早就在百里之外虎視眈眈的,但人們沒想到鬼子會來得這么快,更沒想到韓復榘的軍隊未放一槍一炮就倉皇逃竄。所以鬼子的到來霎時弄得鎮(zhèn)子里雞飛狗跳,人們紛紛逃出鎮(zhèn)外求生。

        不久之后,槍聲逐漸稀落下來。林子輕輕地將懷中的杏兒推開,杏兒已是滿臉潮紅,兩只烏黑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看著林子。林子沒有說話,示意她不要出聲。有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很快接近了廟門,杏兒嚇得又一頭扎進林子的懷里。林子將她往里拉了拉,讓她藏在如來佛祖的大屁股下,自己再擋在沖門的一面。

        靜觀寺是一座小廟,只有一個大殿,殿門朝東,門外即是一條南北大道。這時,上午的日頭撲進大殿,使大殿里無比亮堂。那個摔進大殿的“血人”就在撲進大殿的日光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他趴過的地方,留下了一片“大”字形的血漬。門外的腳步聲忽然消失了,大殿內一暗,從門外并排進來兩個挺著刺刀的鬼子。那個剛剛爬起來的“血人”忽然轉回身來,右臂一抬,“砰”地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廟宇顫了顫,余音在殿內清脆地回旋了一下,然后逐漸滑向安靜。一個鬼子隨著這聲巨響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同時倒下去的還有那個“血人”,他也許是被自己的槍震倒的,他已經太虛弱了,手里的槍也隨著摔倒時的慣性脫手而飛。剩下的那個鬼子本已嚇得想往回縮,見“血人”倒下了,才又挺著刺刀氣勢洶洶地逼進了大殿。鬼子一腳踏上那個“血人”的前胸,然后舉高了手里的刺刀,狠狠地戳了下去!

        一聲狼般的慘叫,鬼子的刺刀還未落到“血人”的身上,就直挺挺地向后仰摔了下去!

        “血人”從地上爬起來,見一個健壯的后生正站在鬼子的尸體旁發(fā)愣,手里舉著一只沉重的香爐。一個清麗的少女,雙手緊緊抓住那后生的衣襟,大睜著兩只清澈的眼睛,正驚恐地瞅著他?!把恕钡哪抗庠谏倥哪樕贤A袅似?,用衣袖抹了一下臉上的血跡,露出一張年輕生動的臉來。

        門外響起一片沉重的腳步聲和“嗚哩呱啦”的嚎叫,很多鬼子向這個廟門撲了過來!

        “血人”神情一凜,一個箭步躍到門后,然后用力去合那扇沉重的廟門。他太虛弱了,那兩扇厚重的門在他的努力下僅僅晃了晃,就一動也不動了。

        杏兒如夢初醒般,用力推了一下林子,喝叱道,快去呀!

        林子這才慌慌地扔了手里的香爐,“咚”地一聲將大殿地面上砸了一個坑。他奔到門口,伸開雙臂,抓住兩扇門邊,一用力,兩扇厚重的鐵皮大門“咣當”一聲合上了!

        大殿里頓時暗了下來,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3個人都感覺到了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門外槍聲大作,鐵皮大門發(fā)出一陣“叮叮當當”的巨響之后,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細小的亮孔,像一瞬間睜開了無數(shù)只雪亮的眼睛。杏兒“啊”地驚叫了一聲,轉身撲到一個人的懷里。霎時,她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之氣。這股血腥之氣,在這個特定的時刻給了她一種溫馨的安全感。此后的很多年里,杏兒對這個男人的記憶就停留在一股很濃很濃的血腥之氣中。男人緊緊地抱著杏兒,并將一張血淋淋的面孔貼在她嬌嫩的臉上。

        門上的亮孔隨著爆豆般的槍聲逐漸密集起來,射進殿內的子彈被墻壁反彈回來,發(fā)出尖歷的呼嘯聲。

        沉醉于一片血腥之氣營構的安全夢中的杏兒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了一下。杏兒“啊”地一聲清醒過來,她一把將緊抱她的男人推開,不知所措地看著黑暗中的林子。林子抓過她的手,引著她往大殿的后面走去。

        繞過一尊尊神像,林子領杏兒來到大殿的后墻根兒。他放開杏兒細若無骨的小手,然后彎下腰,在墻根上摸索起來。

        “咣當”一聲大響,大殿內豁然一亮,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闖進殿內。

        林子在墻根處摸到了一塊方石,他一用力將石頭掀到一邊,露出一個一尺見方的亮孔來。杏兒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林子抱起來從這個方孔中塞了出去!

        鬼子們正分散開在大殿內尋找,到處是“唏哩嘩啦”的破碎聲。林子正想趴下從方孔中鉆出去,卻被一只大手拽住,那只大手將他往旁邊拽了拽。林子紋絲未動,兩人的實力相差太懸殊了。但林子還是讓開了,他在那個人往外爬的過程中還用力推了一下。當林子也從那個方孔中爬出來時,鬼子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

        外面是大片被當?shù)厝朔Q作“青紗帳”的高粱地, 大片大片的高粱在秋陽下靜靜地站立著,以一種羞澀的成熟彎著細細的腰肢。有輕風拂過,它們以一種統(tǒng)一的姿勢,輕輕擺動著沉重的頭顱?!把恕笔炀毜剡~進青紗帳,然后回頭對林子和杏兒抱了抱拳說,二位救了我一命,大恩不言謝,咱們后會有期吧。說完,“血人”的目光在杏兒的身上撫摸了一遍,足足用了半袋煙的工夫。杏兒真切地感覺到了他的撫摸,她難為情地往林子的身上靠了靠,林子用手托住了她渾圓的肩頭。

        一個鬼子從他們剛剛得以逃生的方孔里露出了一只腦袋。有人說鬼子很狡猾,其實鬼子有時是很愚蠢的,愚蠢得甚至有幾分可愛。我老家有這么一種傳說:鬼子進了村,挨家挨戶地翻,找吃的喝的,當然也找“花姑娘”。有閨女的人家就把閨女藏在柴禾垛里。鬼子來了,就朝柴禾垛上踹一腳,大聲問,里面的,有人嗎?里面沒有聲音,鬼子就會拿刺刀亂捅一氣,直到捅出血來。里面的人說,沒人!鬼子就會乖乖地離開,奔向下一個柴禾垛。這個從方孔里鉆出來的鬼子就屬于蠢得比較可愛的那一類,他如果悄沒聲息地鉆出來,杏兒、林子都背對著他,而那個“血人”的目光正癡迷地撫摸著杏兒婀娜有致的身段兒,沒人會注意他的出現(xiàn),他很容易成功地用“三八”大蓋將他們一一擊斃。如果那樣的話,也就不會再有以后的許多故事。但這個鬼子太蠢,他在還沒有將肥胖的身子完全爬出來的時候,就狂妄地嚎叫道,你們的,哪里的跑?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

        “血人”幾乎沒有將目光從杏兒身上移開,他似乎是漫不經心地一揮手,“砰”!他的臉前就彌漫起一股淡藍色的煙霧,一瞬間差點兒將他的一張臟乎乎的臉淹沒。煙霧隨風散去,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杏兒的身上,臉上是一種癡迷的笑。杏兒迎著那笑,臉上如桃花般燦爛。

        那個鬼子的腦袋被擊開了花,紅的白的液體一起涌出來,順著他黃色的臉蜿蜒著淌下來,滴落到蔥郁的草叢中。一只螞蚱被這紅黃相間的液體粘住,奮力掙扎了幾下,才逃出來,帶著滿身的殘液去了。

        直到林子用力拽了一下杏兒的胳膊,大家才都清醒過來,現(xiàn)在最主要的問題是逃命?!把恕笔掌鹦θ?,匆匆說了聲“我們分頭走”,就消失在密密的青紗帳中。

        林子牽著杏兒的手,在青紗帳里快速穿梭著,不時有子彈呼嘯著從頭頂上飛過。杏兒已經跑得滿身香汗,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林、林子,停一下吧,俺、俺要死了……林子停下來,聽了聽背后的聲音,忽然一彎腰將她橫抱起來,繼續(xù)往青紗帳深處跑去。密密的高粱稈兒“刷刷”地往兩邊分散著,高粱葉兒打在臉上生生地刺痛。林子顧不得,只顧將杏兒抱緊在懷里,讓她把臉埋在自己的胸前,以免被高粱葉子碰痛。杏兒白嫩的雙臂緊緊箍住林子的脖子,隨著他跑動的節(jié)奏一晃一晃……

        鎮(zhèn)子的方向仍然槍聲不斷,看來家是回不去了。林子和杏兒就在如海的青紗帳里向著遠方逃去。他和她已經失去了目標,只知道離鎮(zhèn)子越遠就越安全。天黑的時候,槍聲已漸漸消失在遠方,但他們在青紗帳里完全迷失了方向,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了。

        杏兒掙扎著從林子懷里下了地,有氣無力地說,林子,俺累了,想歇一會兒。

        林子彎下腰,將周圍的高粱棵子連根拔起,拔出一小片空地,然后用拔下的高粱棵子和周圍站著的高粱棵子橫向連接,就搭成了一個半人多高的簡易窩棚。他又從周圍的高粱棵子上采了幾大抱葉子,平鋪在窩棚內,就又有了一個暄乎乎的地鋪。杏兒舒適地躺在里面,打了個滾兒說,這可比周府里的床舒服多了,林子,你也躺下來試一試。林子沒有躺下,他在窩棚的邊上坐了下來,背對著杏兒。

        月亮升起來了。密密的高粱稈兒和高粱葉子在月光的輝映下閃閃發(fā)亮。月光從窩棚的縫隙里漏下來,像一條條銀亮的水線。風輕輕地吹來又吹去,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甜絲絲的高粱稈子味兒。蟈蟈、蛐蛐和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兒躲在暗處歡快地叫著,合唱般起伏有致。

        杏兒說,林子,你干嘛老離俺那么遠呢?俺會吃了你嗎?

        林子往窩棚里面靠了靠,仍將身子背著杏兒。

        杏兒嘆了口氣說,俺知道你恨俺,可俺又有啥法子呢?周家這么有錢有勢……

        杏兒說,俺答應過長大后嫁給你??赡菚r你爹還在,你還不是周家的人,現(xiàn)在倒好,俺成了你的少奶奶……

        杏兒說,那時,你真好,沒人的時候,你……你總是抱著俺,叫俺媳婦兒……你那時也真壞,有一回俺睡著了,你偷著褪下俺的褲子,站在炕邊上瞅了俺半天,其實,那一回,俺早就醒了……

        遠處的村子里傳來幾聲槍響,接著是一陣亂嘈嘈的狗叫聲。

        杏兒說,那時,你歌唱得真好,每天晚上,你總在俺家門口唱,一唱,俺就跑出來了……林子,你在聽嗎?

        林子動了動身子。

        杏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能再給俺唱支歌多好啊,可惜,你嗓子壞了。都怪那個混蛋先生,給你開錯了藥,病沒治好,倒把你的嗓子給燒壞了。

        杏兒說,你嗓子壞了的那一年,才13吧,都說是……是周萬頃買通了那先生干的。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有人說你和少爺長得挺像的,你活得旺了,就壓著少爺,這些亂七八糟的道道也不知是誰定的。

        林子長出了一口氣,轉過了身,將臉對著窩棚。

        杏兒說,你和少爺長得真像,像親兄弟……他活不了幾天了,俺給他當這媳婦兒,也就是個名份罷了,他連碰都沒碰俺一下。

        一只野兔怯怯地湊過來,嗅了嗅林子的腳,然后試探著想從林子的腳邊鉆進窩棚。林子一伸手就抓住了它的兩只大耳朵。

        杏兒說,林子,你在弄啥呢?你總不用心聽俺說話,從俺進了周府,你就疏遠了俺,其實、其實只要你愿意,俺愿意跟你走……

        林子將野兔剝了皮,去了內臟,用一根高粱稈子穿了,然后就用枯高粱葉子生了一堆火,擎著野兔在火上翻烤。

        杏兒說,小時候咱倆多好,你還記得嗎?咱倆一起在靜觀寺后面玩,玩著玩著你就不見了,俺哭了半天,也不見你出來,后來俺只好一個人回家,剛走到寺門口那兒,你就從寺里面出來了,俺不依,非逼你說出從哪兒進的寺,你就領俺去看了寺后面那個方孔,還讓俺也鉆了一次。

        林子將一把柴放進火里,火一暗,隨即又亮了。

        杏兒嘆了口氣說,唉,也多虧了那個方孔,要不,咱倆今天都沒命了,對了,還有那個人,也得死。

        林子無語。

        杏兒說,林子,你不能說話,光讓俺一個人說,俺好悶得慌。

        林子側臉看了看杏兒。

        杏兒說,林子,你以前口哨吹得也很好哩,每次你把俺惹哭了,總用口哨哄俺,俺一聽,就不哭了。你還能吹口哨嗎?你嗓子不好,吹口哨該不礙事吧。

        火旺起來,火光映得窩棚周圍一片亮堂。

        杏兒說,你吹“妹妹上花轎”吧,俺最愛聽這一支。

        一股淡淡的、帶著草腥味兒的肉香在火光中向四周彌漫,一脈一脈地飄散在風中。

        杏兒說,俺知道,從俺進周府的那天起,你就不把杏兒當媳婦兒了,也不把杏兒當你妹妹了,你只把俺當你的少奶奶,你這人好沒良心,嚶……杏兒輕輕地抽泣起來。杏兒抽泣了一會兒就哭了,她邊哭邊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林子對她百依百順,以前的林子愛說愛笑,以前的林子經常逗她開心,以前的林子經常給她唱歌……

        ……

        太陽出來金閃閃,

        哥哥抱妹淚漣漣。

        妹妹要嫁到哪里去呀?

        疼煞哥哥心尖尖。

        ……

        杏兒仿佛又聽到了那首蕩氣回腸的“送妹妹上花轎”,杏兒不哭了,用心傾聽著……

        ……

        看著妹妹掀轎簾,

        哥哥心里苦酸酸。

        妹妹要嫁到哪里去呀?

        撇下哥哥孤單單。

        ……

        杏兒知道,她聽到的歌詞兒是以前早埋到心里的,現(xiàn)在她聽到的只是那種舒緩、優(yōu)美、凄婉的旋律,和著那凄婉的旋律,她埋藏在心里多年的歌詞兒在胸腔間回蕩,千折百回,呼之欲出。

        野兔子已被烤出亮閃閃的油光,不時有一滴油落入火光中,“嗤”地一聲響,火光隨之一亮,香味兒更加濃郁了。

        那支曲子仍在靜夜的青紗帳中婉轉地飄蕩著,被忽來忽去的風吹得時而遙遠,時而迫近。無數(shù)只蟈蟈、蛐蛐、螞蚱以及不知名的小昆蟲圍在火光周圍齊聲鳴響,為這支婉轉的曲子伴唱。一條紅花蛇游到火堆前,下半身盤起,上半身和著那只曲子輕柔地擺動著。幾只飛鳥在火光的上空交錯盤旋著,時而飛高,時而落下來,在火焰的尖頂上一掠而過,發(fā)出短促的尖叫……

        口哨聲忽然停了下來,杏兒已淚流滿面。

        林子將烤好的野兔遞到杏兒的手里。一股香味撲鼻而來,杏兒才覺出自己已經餓壞了。杏兒就著火光,在烤得焦黃的野兔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還未咽下,小肚子已很饞地“咕”了一聲。杏兒邊香香地嚼著,邊含混不清地說,林子,你也吃呀!你也餓了吧!

        林子站起來,往火里添了一把干高粱葉子,然后就近折了幾穗高粱放在火上,一陣“噼里啪啦”的脆響,高粱粒子的馨香溢出來,林子用手在穗子上一捋,把粒子和殼子一起捋到手掌里,再合掌一搓,粒子和殼子分了家,林子用嘴輕輕一吹,殼子全飛出手掌,落到火里,剩到手里的就是黃橙橙的粒子了。林子將粒子全部扔到嘴里,“咯嘣咯嘣”地大嚼起來。

        起風了。細密的高粱稈子隨風晃動著,那“唰唰”的響聲在靜夜里十分動聽。

        杏兒蜷了蜷身子說,林子,你進來,俺冷。林子彎著腰走進窩棚。

        杏兒一躍而起,撲到林子的懷里說,林子,抱著俺,俺冷得厲害。

        林子將她輕輕放在地鋪上,脫下上衣,蓋在她的身上。然后林子就坐在窩棚的口上,擋著夜風。

        杏兒說,林子,你煩俺?不喜歡俺了?

        林子沒有動靜。

        杏兒說,俺給你說過了,俺還是干干凈凈的黃花閨女……

        林子長出了一口氣,聲音很大。

        杏兒“忽”地爬起來,魚一般鉆進林子的懷里說,不信,你試試,現(xiàn)在就試!

        林子將她緊緊抱在了懷里。

        杏兒用兩只細長的胳膊緊緊摟著林子的脖子,然后探上身去,將熱乎乎的小嘴唇兒貼在林子的臉上,用力吸吮著。

        林子一動不動。

        杏兒的嘴唇沿著林子的下巴一路親吻下來,一直到胸口處停下。

        杏兒“窸窸窣窣”地解開上衣,一線月光正照在她白白嫩嫩的胸乳上,映著誘人的光澤。

        林子睡著了般閉上了眼睛。

        良久,杏兒在林子的胸口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就“嚶嚶”地哭了起來。

        一連三天,林子和杏兒沒敢走出這片青紗帳。

        第四天一大早,就下起了雨,窩棚遮不住雨,一會兒兩人就都成了落湯雞。尤其是杏兒,衣服全部貼在身上后,身上的凹凸處全部袒露無遺。林子只看了一眼,就滿面潮紅,再也不敢看她了。

        林子領著杏兒,在濕淋淋的高粱地里穿行著,他們必須出去想辦法了,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xù)留在青紗帳里固然安全,但難保不被凍死。

        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終于走出了青紗帳。面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路的對面也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青紗帳。杏兒看了一眼林子,問,咱去哪兒?

        林子大致辨別了一下方向,根據(jù)猜測向著鎮(zhèn)子的一邊走去。

        路已經很泥濘,兩人的鞋都已濕透,鞋里也灌滿了水,每走一步鞋子都“嘰嘰咕咕”亂響。

        走了大約一頓飯的工夫,前面是一個岔路口,路口的四圍仍然都是密密的高粱,所以兩人走到路口的中間,才發(fā)現(xiàn)了另一條路上過來的五六個人。初時兩人都一驚,但仔細一看,都是些莊稼人打扮的漢子,就都放了心,繼續(xù)趕路。

        這時,那幫人里有一個操著本地話喊,喂,老鄉(xiāng),問個路!

        林子和杏兒都站住了。

        那幾個人很快趕上來,把兩人圍在了中間。

        杏兒感到事情不妙,憤怒地問,問啥路?

        一個說,閻王路。

        說著話幾個人忽然都動了手,把林子和杏兒摁在了泥水里。

        林子力氣大,醒過神兒來后就地一拱,就把壓在他身上的兩個人掀翻在泥地上。另幾個上來想抓他,他“咚咚”幾拳就把幾個人全數(shù)撂在了地上。幾個人捂著腮幫子從泥地里爬起來,都笑,好小子,還是個練家子。笑完后就都掏出一件烏黑的鐵家伙,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林子。

        杏兒帶著哭腔喊,林子,千萬別亂動!那是槍!你不行的!

        為首的一個瘦高個笑吟吟地對林子說,爺們兒,咱看你也是一條好漢,毀了可惜,你自便吧,這個小妹妹你就甭操心了。

        林子揮了揮拳頭。

        “砰!”瘦高個開了槍,一只麻雀“叭”地落在了一個小水窩里,渾黃的水立時紅了。

        瘦高個吹吹槍口的青煙,說一聲“走”,就徑直大搖大擺地走了。

        另幾個人拖著杏兒,跟在他后面。

        林子急紅了眼,追上去抓住杏兒的胳膊,拼命往回拽。一個家伙悄悄繞到林子背后,倒轉槍柄,狠狠地砸在林子的后腦勺上。

        林子哼也沒哼就倒在了泥地上,濺起的泥水淋了杏兒一臉。杏兒哭道,林子,林子,你別追了,沒用的……

        哭聲漸漸遠去。

        杏兒的雙眼被人用黑布蒙了,被人牽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經過多次的拐彎抹角,杏兒已失去了方向。當她終于被人解開眼上的黑布時,發(fā)現(xiàn)她被摁坐在一張椅子上,再放眼去看,是在一間很大的屋子里,屋里周圍是一圈椅子,坐滿了人。屋子的正中,燃著一堆火,使屋子里煙霧燎繞。

        那瘦高個沖里面正中的椅子上坐的那人道:“當家的,人,小弟給你找來了,你看是不是?”

        那人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慢騰騰地走到杏兒面前,杏兒緊張得趕緊低下了頭。那人用一只手掌托起杏兒的下巴,笑吟吟地道,妹子,你受驚了。

        杏兒一驚,這聲音有點兒耳熟,抬頭一看,不由一愣,眼前站著一個年輕英武的漢子,竟是那天一同逃生的“血人”。

        那瘦高個對杏兒一抱拳說,妹子,剛才得罪了,咱們“當家的”自那天見了你,回來后就茶飯不思,所以讓在下請了你來,以后你就是咱們當家的壓寨夫人了。

        “當家的”叱道,皮老五,你少胡說,一邊待著去!

        皮老五神色一凜,退到一邊去了。

        “當家的”坐在杏兒身邊,用一種很輕柔的聲音說,妹子,你不用怕,如今天下大亂,我也是擔心你的安危,才把你請到身邊,以報當日的搭救之恩。

        杏兒“噌”地站起來道,你真有心報恩,就放俺走吧,俺不想待在這里。

        “當家的”一怔,連說“好好好” ,隨即一變臉,對手下人道,把她給我?guī)氯?,好生伺候著,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她離開半步。

        話音剛落,門外急匆匆進來一個漢子,粗門大嗓地說,“當家的”,門外來了個不要命的,說啥也要往里闖!

        “當家的”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打發(fā)他回家!

        杏兒說,你不能!

        “當家的”反問,為啥不能?

        杏兒說,他救過你的命,救你命的是他!

        “當家的”略微沉吟了片刻說,是他?你男人?

        杏兒說,他不是俺男人,他是伺候俺的人。

        “當家的”上下打量了杏兒幾眼,你到底什么來路?

        杏兒說,說出來你別害怕,俺是周萬頃家的少奶奶。

        “當家的”拍了拍腦門笑道,幸虧你早說了,要不那小子遲早沒命。又對進來的那人道,叫那個渾小子進來吧!

        林子帶著一身泥水沖了進來!

        “當家的”沖他笑了笑,給他指了一個座位。

        林子看也不看,徑直沖到杏兒面前,拉了她就走。

        幾條漢子持槍堵在了門口。

        “當家的”哈哈大笑了幾聲后,轉到兩人面前說,雖說您二位救過在下一命,但在下是吃江湖飯的,怎么也得講點兒規(guī)矩,你們既然進了我的門,就這么輕輕松松地走了,叫在下怎么給弟兄們交待呀?

        杏兒平靜地說,別繞彎子,你說怎辦吧!

        幾個漢子抬來一塊寬約二尺、長約五尺的鐵板,四角用青磚墊起來,架在了火堆上。

        火上燒的是茶碗口粗細的棗木,火很硬,不消片刻鐵板的上面已燒至暗紅色。

        一個漢子拿來一瓢水,揚手潑在上面,“嗤”地一聲,水落到鐵板上頓時化作一股白氣,片刻之間就消失了。

        杏兒怒道,你想怎樣?

        “當家的”一張生動的臉上刻滿了冷峻,很簡單,他要是能從這塊鐵板上走過去,就可以帶你走,如果他草雞了,說不得,你就要留下來做壓寨夫人了。

        林子三兩下就甩下了腳上那雙沾滿泥巴的布鞋,然后大踏步地向鐵板走去。

        杏兒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說,林子,不行!那是死路!

        林子將她甩在一邊,沒容她再靠前,已經一腳踏上了暗紅色的鐵板。

        “嗤——”林子落腳的地方頓時冒起一縷白煙,一股焦煳的臭味兒充滿了整個屋子。

        屋子里一瞬間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大睜著眼睛,緊緊盯著林子的那一雙泥腳。杏兒驚恐地閉上了眼睛。

        林子又走前一步,抬起了先落下的那只腳,那只腳抬起來了,但腳底下的一層皮卻留了下來,“嗤嗤”地響著,先是冒黑煙,后是冒白煙,接著就消失了。林子再抬另一只腳的時候,先前脫了一層皮的那只腳又落在了鐵板上,林子的身子明顯地一顫,豆大的汗珠溢滿了整張臉膛。但林子還是將腳落了下去,將另一只腳抬了起來,又是一層皮留下了,在鐵板上“嗤嗤”厲叫著化作了焦臭味兒。再有一步就到了鐵板的邊緣,但林子的腳卻似有千斤重,竟抬不起來了,他身子晃了兩晃,險些掉下來。杏兒哭叫了一聲“林子”,撲上去扶他,被兩個漢子抓住了雙臂,頓時動彈不得了。

        林子咬了咬牙,血頓時從嘴里溢了出來。他一弓身形,抬起了后面的那只腳 ,然后“騰騰”兩步走下了鐵板。

        林子走到杏兒身邊,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雙腳過處,留下了一個個腳掌形的血漬。

        “當家的”上前幾步,攔住林子,他緊盯著林子“嘖嘖”了兩聲說,真看不出,你這啞巴還是一條漢子,我朱亞虎就是佩服這種人,今天咱破例請你喝酒,喝完后送你們回鎮(zhèn)上。

        杏兒一聽,忍不住問道,鎮(zhèn)上能回了嗎?

        朱亞虎說,現(xiàn)在鬼子已經占領了鎮(zhèn)子,正在安撫人心,進出已不會太難了。

        杏兒對林子說,林子,還是讓他們送咱走吧,你腳傷成這樣,能走幾步遠?

        林子沒有吭聲。他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劇烈的疼痛使他的臉看上去有點兒變形,豆大的汗珠順著兩頰不斷流地往下淌著。

        飯后,朱亞虎命皮老五帶幾個人送林子和杏兒走。林子的腳已不能走路,朱亞虎又差人臨時綁了副擔架,4個人輪換著抬著林子。

        皮老五因挨了朱亞虎的那一句訓斥,吃飯時猛灌了幾大碗酒,上路后直打晃兒。

        雨已經停了,仍有鉛灰色的云層在低空翻滾。路上仍然很泥濘。大片大片濕漉漉的高粱棵子東倒西歪地彎垂到地上。

        皮老五一邊走一邊跟杏兒搭訕,……我說少奶奶,我跟你們家周老爺……那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十五……五年了,那一年,他托我干掉了一個叫……叫大林的伙計,我……我給他干得特利索,這么多年來,還……還沒人知道內情……

        杏兒感覺林子的身子劇烈地抖了一下。

        一個在后面跟隨的漢子說,二當家的,您喝多了,少說幾句吧。

        皮老五勃然大怒,娘的,用得著你管老子嗎?閑得慌了,你來抬!他今天在朱亞虎那里吃了氣,正無處發(fā)泄,偏巧來了個冤大頭。

        那漢子頓時紅了臉,緊走幾步,從一個人的肩上接過擔架。

        此處離鎮(zhèn)子20多里路,等一行人筋疲力盡地到了時,天已經黑了。

        鎮(zhèn)子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鬼子除了他們駐扎的營房外,并未在其它路口上設崗,所以皮老五等一行7人很順利地進了鎮(zhèn)子。

        因有周家的少奶奶杏兒在,不用人通報,一行人直接進了客廳。

        早有人飛報周萬頃。周萬頃進了門來,先是狐疑地瞅了林子和杏兒幾眼,忽然嚴厲地問,這幾天,你們上哪里去了?

        杏兒低下頭說,俺們?yōu)榱硕愎碜?,差點兒沒了命,多虧了林子他機靈,帶俺躲進了高粱地……

        什么?你們在高粱地里待了這么久?周萬頃不等杏兒說完,就勃然大怒。

        杏兒羞紅了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幸好,這時皮老五一抱拳站起來說,周老爺,別來無恙呀?

        周萬頃激靈打了個愣神,他仔細地瞅了瞅面前的皮五,臉白了一下,隨即又堆上一臉的笑,原來是皮老弟大駕光臨,得罪得罪!說著就命下人端上好的茶來。

        皮老五酒已醒了大半,對周萬頃說,您家少奶奶洪福齊天,被咱們大當家的給救了,在咱們那里待了幾天,這不,差小弟給您送回來了。

        周萬頃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又命人準備酒菜。

        杏兒這才打發(fā)人出去請大夫給林子治傷。

        大夫匆匆趕來后,酒菜也已端上來,周萬頃和管家陪皮老五在客廳飲酒,林子被安排在一間客房里治傷。

        杏兒這才回自己的房間里換衣服。一進門,她就看見丈夫周成龍?zhí)稍诖睬暗牡厣希樕钒?。她一陣驚慌,用手一摸他的胸口,頓時就癱軟在地上。

        周府的少爺周成龍在他媳婦過門的第10天咽了氣。周萬頃得到消息的時候剛剛陪皮老五喝下第3杯酒,那杯酒還未落到胃里,就被嗆了出來,手中的酒杯“鐺”地一聲落在地上摔成兩半。

        周少爺?shù)乃朗怪芾蠣斣谝灰怪g蒼老了許多。

        周少爺?shù)膯适罗k得自然很體面,那百年不見的大排場一度成為當?shù)厝苏務摰脑掝}。

        周少爺滿了“五七”后,周萬頃差人把林子叫到自己屋里。林子進去的時候,見周萬頃一人坐在他那張?zhí)珟熞紊希駪B(tài)十分頹喪,以往的威嚴和傲氣已蕩然無存。他示意林子在下首坐下后,兩只渾黃的眼珠就盯在了林子的身上。林子感覺得到那兩顆眼珠里飽含的復雜成份。

        良久,周萬頃嘆了口氣說,真像。就垂下了頭,然后用手示意林子離開。

        就在這天晚上,管家周包順找到林子,滿面笑容地向他透露了周老爺要收他做義子的意思。

        林子似笑非笑地看著管家,緩緩但是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管家的笑就凍結在臉上。管家說,林子,你傻不傻?

        林子搖了搖頭。

        管家說,我看你傻得沒了邊了,你想一想,我們老爺他已膝下無子,等他百年之后,這偌大的一份家業(yè),不就全成了你的了?

        林子仍然搖了搖頭。

        管家說,我只恨自個沒長出和少爺一樣的模樣,不然,這種好事咋說也輪不到你這個傻貨!

        林子仍然搖了搖頭。

        管家忽然笑了,管家說,我知道,你是等那最后的一句話,放心,你和少奶奶的那點子事,當我們不知道嗎?老爺說了,只要你成了周府的少爺,少奶奶還是少奶奶,等過世的少爺滿了周年,就給你們擇日成婚。

        林子還是搖了搖頭。

        管家還想說什么,林子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管家張了張嘴,終于沒像往日那樣罵出口,只嘆了口氣,悻悻地去了。

        杏兒找到林子的屋里時已是深夜,她還未開口淚已經下來了。杏兒問,林子,你嫌俺?

        林子搖了搖頭。

        杏兒忽然撲到林子懷里說,林子,好哥哥,你就答應了吧,你答應了咱就能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

        林子劇烈地搖了搖頭,緊緊盯著杏兒,眼里也淌出了清亮的眼淚。

        杏兒問,林子,你不喜歡俺?

        林子搖了搖頭。

        杏兒急了,杏兒說,你怎么就知道搖頭。那俺再問你,你喜歡俺?

        林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杏兒說,你終于點頭了,那俺就放心了。說完,杏兒隨手將門關了,然后就上了炕,在林子的注視下一件一件地脫光了所有的衣服,露出一副嬌艷絕倫的身子來。

        林子搖了搖頭,拿起衣服遞給杏兒。杏兒不接,杏兒說,明說了吧,你想怎樣都沒人管,周家想讓俺懷一個孩子,生下來就說是少爺遺下的,反正你們長得像。

        林子拿衣服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燈滅了。

        杏兒尖叫了一聲,就有節(jié)制地呻吟起來……

        林子送杏兒出門,見門外幾步之外站著一個瘦削的黑影。杏兒怔了一下,對林子說,林子,俺回去睡了,你也早歇著吧。

        看著杏兒的身影消失在后院的門口,林子轉過身想進屋,卻被一個蒼老的聲音喊住了。那人慢騰騰地走過來,陰森森地對林子說,這事只有你知、我知、她知,如果第4個人知道了,你和杏兒就到陰世里相會吧。

        林子轉身子,兩步就進了門,然后回手很重地將門關上,發(fā)出“咚”的一聲大響。

        門外的人抖了一下。

        10個月后。

        周府張燈結彩,周萬頃神清氣爽地站在門口,笑迎各方貴賓。

        周萬頃喜添貴孫,是他亡子周成龍的遺腹子,這對于周府來說當然是天大的喜事。今天是周家孫少爺出生的第12天,周萬頃按當?shù)仫L俗,在家里大擺宴席,請遍了親朋好友。

        客人多達數(shù)百人,屋里自然是盛不下的,于是桌子全部擺在了前院,無論尊卑一律在院內落座。

        來的客人們之間大多都十分熟識,見面后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院內一片亂哄哄的說笑聲,氣氛十分熱鬧。

        來的客人之中,有幾個人最為特殊。他們在角上的一張桌子上坐下后,就開始開懷暢飲,和誰也不打招呼。起初,還有人交頭接耳地互相打聽這幾人的來歷,結果所有的人都不認識他們。于是大家認為這一定是周老爺?shù)倪h房親戚,就再也對他們提不起半點興趣,相互敬讓著痛飲起來。

        只有林子認識,來的人是當?shù)刂耐练祟^子朱亞虎和他的二當家的皮老五,其余幾人均是他們的嘍啰。朱亞虎殺人不眨眼,在當?shù)匮獋劾?,但卻很少有人認識他。林子抱著一壇“女兒紅”,給朱亞虎和皮老五等人倒了一圈,朱亞虎笑著說,兄弟,坐下喝一碗吧。

        林子搖了搖頭,面無表情。朱亞虎還想說什么,皮老五拉了他一把,兩人同時爆發(fā)出一陣放肆的大笑,引得眾人紛紛朝這邊看。

        這一場酒從上午開始一直喝到下午天黑,才有人打著酒嗝兒向周萬頃告辭。人都走得差不多時,朱亞虎也帶人走了,皮老五卻留下了,他已經喝得爛醉如泥,被林子抱到了客房里。

        林子剛吃過晚飯,一個叫蘋兒的丫頭過來對他說,林子,少奶奶請你過去一趟。

        林子隨著蘋兒穿過前院,來到后院時,見周萬頃正在院內的石桌上自斟自飲,見了他,臉色一暗,問,有事嗎?

        蘋兒說,少奶奶找他有事。

        混賬!這是什么時候?少奶奶能隨便見人嗎?周萬頃將一杯酒用力潑在地上。

        是林子嗎?昨晚有老鼠在俺的床下鬧了一宿,俺怕咬了孩子,你快想辦法給弄出去。是杏兒在屋里的聲音。

        林子看了看周萬頃。周萬頃重重地“哼”了一聲,放下酒杯進了他小老婆的房間。

        林子快步走進了杏兒的寢室。杏兒的床前有一道粉紅色的布簾擋著,林子絲毫沒有猶豫,掀開簾子就闖了進去。

        多日不見,杏兒有點兒發(fā)胖,皮膚比以前更為白嫩了,兩只眼睛像汪了一層水般清亮。林子顧不得看她,俯身趴在床前,兩眼緊盯著襁褓里那個幼小的生命。

        杏兒低聲說,林子,真像你呵。

        林子忽然淚流滿面。

        第二天上午,周萬頃差林子擔著他送給朱亞虎的兩大箱禮物送皮老五走。

        出了鎮(zhèn)子,皮老五問,兄弟,你說,咱是走大路還是走小路呢?

        林子沉吟了片刻之后,帶他上了小路。

        誰都知道,小路近。但小路卻不好走,沿途有幾道高高的土梁子,要不斷地上坡下坡。更重要的是,土梁子之間,有密密的野樹林,經常有土匪出沒。兩人走了半天,下了最后一道土梁子,前面黑壓壓的一片密林,就是當?shù)厝寺勚兊摹耙肮砹帧薄?/p>

        林子里密不透風,也不見日光,只有一條蛇一般的小徑時隱時現(xiàn),路兩邊隨處可見散落的白骨和荒蕪的墳冢,陰森森的。

        林子在前面走,皮老五在后面緊緊地跟著。又走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皮老五忽然對林子說,兄弟,你歇一下。

        林子站住了。

        皮老五說,你回過頭來。

        林子回過頭來,見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

        皮老五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會喊,其實你喊也沒人聽見,我實話告訴你吧,15年前,你爹就是在這兒死在了我的槍下,今天又輪到你了。

        林子彎腰放下?lián)樱p眼噴著火,一步步向皮老五逼近。

        皮老五用槍對著他,一邊緩緩后退著,一邊繼續(xù)說,咱可憐你也是一條好漢,讓你死個明白吧,你們爺兒倆的死都是周老爺一手安排的,咱這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也怨不得我。

        林子停了下來,拳頭攥得“嘎吧嘎吧”直響。

        皮老五也停了下來,訕笑著說,兄弟,不是咱笑話你,想當年你爹的死,就是因為管不住自己,今天你又犯了同樣的錯,我就不明白,天底下這么多的女人,你們爺兒倆干嘛非得找周家的娘們?

        林子將頭高高地昂起,不再看皮老五一眼。

        皮老五自覺沒趣,突然黑下臉說,咱不想給你廢話了,轉過身去!

        林子一動未動。

        皮老五說,好好好,有種,咱就來個對面開吧!

        “砰!”一聲沉悶的槍響,林子閉上了眼睛。

        周圍的樹葉被震得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有幾片打在林子的臉上,很癢。林子睜開了眼睛。

        皮老五已經倒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左太陽穴上裂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血正“汩汩”地流著,冒著血泡。

        朱亞虎提著槍從旁邊的樹林里鉆了出來,后面還跟著兩個彪形大漢。朱亞虎笑了笑說,兄弟,你救過我一命,咱這叫一命換一命,從今天開始,咱就誰也不欠誰了。說完,他對另兩個人道,挖個坑,把他埋了吧,好歹也兄弟一場。

        一個彪形大漢說,大哥,這小子想反你的水,還跟他客氣什么,在這里讓野狗吃了算了。

        朱亞虎臉色一沉,大漢嚇得一哆嗦,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林子幫忙埋了皮老五后,朱亞虎說,兄弟,龍水鎮(zhèn)你是回不去了,還是跟我走吧。

        林子搖了搖頭,沖他拱了拱手,轉身朝鎮(zhèn)子的方向返回。

        朱亞虎掏出槍來,對準他的后背說,兄弟,你再敢走一步,就別怪咱手黑了。

        林子略停了停,毅然邁開大步向前走去。

        “砰砰砰”!3聲槍響,一群飛鳥被驚得“喳喳”亂叫著,飛離了樹林。

        杏兒剛出滿月就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林子和皮老五在“野鬼林”雙雙被土匪打死了。據(jù)說那伙土匪和皮老五有仇,林子是受牽連搭上的一條命。

        杏兒卻沒有落一滴眼淚,對此她早有預感。她只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將孩子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這時,丫環(huán)蘋兒進門來對她說,丁老爺來了。

        所謂的丁老爺就是杏兒的爹丁老四,他在和周萬頃做了兒女親家后很多人就這樣稱呼他,只是他還是很窮,還經常輸?shù)靡凰俊?/p>

        這次丁老四一反常態(tài),進門后一沒哭窮二沒張口向閨女要錢,而是示意讓蘋兒出去。蘋兒沒動,杏兒說,爹,你有話就說吧,蘋兒是我貼身的姐妹。

        丁老四這才從懷里取出一張巴掌大的紙片交到杏兒手里說,這是有人托俺交給你的,寫了些什么俺也不認得。

        杏兒忽然心慌起來,某種預感水一般浸透了她。她迫不及待地打開紙片,只見上面有4個非常工整的大字:我還活著。

        林子……林子……杏兒將紙片兒貼在胸前,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丁老四等杏兒不哭了,又掏出一張紙片兒來說,這是讓給周老爺?shù)模憧纯瓷厦鎸懥诵┥叮?/p>

        杏兒一怔,快速地將紙片兒打開,上面的字跡和剛才的紙片如出一轍:我還活著。

        杏兒倒吸了一口涼氣,問,爹,這件事你對別人說過沒?

        丁老四說,那人囑咐俺說,要是別人知道了,你就會沒命,你爹再昏也不能拿你的命鬧著玩兒。

        杏兒長出了口氣說,爹,那你就把這條兒捎給他吧,俺這張條兒的事,你千萬莫提。

        丁老四說,這兩張條子都一樣嘛,你怎嚇成這樣?

        杏兒說,爹,你不懂,這是不一樣的。

        8年之后。

        龍水鎮(zhèn)忽然換了風水。

        先是“叮叮當當”地打了幾天,后來鎮(zhèn)子里的隊伍就被打跑了,一群衣衫襤褸的人駐進了鎮(zhèn)子。

        新來的隊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抄了幾個大戶的財產和土地,然后將它們分給了窮人。

        周萬頃和家眷們被趕到了幾間小廂房里,那里以前是長工住的地方。他家的財產全被堆到前院里,除部分充公外,其余的全部分給了鎮(zhèn)上的群眾。

        周萬頃看著祖祖輩輩積攢下的財產被抄沒一空,心疼得老淚縱橫。他的老婆們也都哭哭啼啼的。因為她們已被告知,以后只能留一個在周萬頃那里,其余的都要改嫁他人。

        杏兒領著8歲的兒子多子單獨住一間小屋?!岸嘧印笔侵苋f頃親自取的名,他希望這個掛名孫子能將名義上的周家血脈發(fā)揚光大。杏兒對周家的變故置若罔聞,她的心思全在兒子多子的身上。無論如何,多子總是她的親骨肉。8年前,林子一走就杳如黃鶴。杏兒對林子已經絕望了。如今天下大亂,死個人和死只螞蟻一樣容易,8年沒有音訊多半是不在人世了。

        天剛黑的時候,院子里的人逐漸散去,那些兵們卻沒走,他們就駐扎在了這里。周萬頃最小的老婆來喊杏兒過去吃飯,杏兒只讓她帶走了多子,她不想吃,一個人躺在床上發(fā)呆。她腦子里很亂,亂得一點兒頭緒也沒有。這時候一個人從門外徑直走了進來。

        杏兒一驚,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問,誰?

        那人坐在床邊上,劃著了一根火柴?;鸸庖涣粒觾阂幌伦诱J出了他——朱亞虎。

        杏兒問,你來干啥?

        朱亞虎笑著說,分你們家的東西呀!

        杏兒“哼”了一聲說,你不怕共產黨抓你?

        朱亞虎說,你以為我還是土匪吧,告訴你,我早就被收編了,現(xiàn)在是連長了。

        杏兒吃了一驚,這支隊伍是你帶來的?

        朱亞虎得意地說,對,本來我不想在這兒停下來的,可我想起這兒還有一個嬌嫩嫩的俊妹子……

        杏兒叱道,你少胡說!

        朱亞虎正色道,我說的都是真話,這么多年來,我?guī)状纬錾胨?,把什么都看淡了,就是從心里沒把你放下,妹子,我是真心喜歡你……

        朱亞虎說著就將杏兒一把攬在了懷里。

        杏兒忽然聞到一股久遠的熟稔氣味,就像多年前在靜觀寺里聞到的血腥味一樣。杏兒小聲但很堅決地說,你放開!

        朱亞虎說,妹子,你讓哥想得好苦,哥想你想了8年,你就恁狠心?說著話一只大手就從衣服的下擺伸進去,捂在了杏兒挺拔的奶子上。杏兒從未聽過如此甜軟溫存的話,心下先軟了三分,等朱亞虎的大手一碰到她的奶子,全身便軟了下去。

        朱亞虎開始撕扯杏兒的衣服,杏兒一個愣怔,眼前閃出林子那張憨厚的臉,她一用力將朱亞虎推到一邊說,不行!

        朱亞虎訕笑道,妹子,我是真心的。

        杏兒說,你要真有意的話就娶俺。

        朱亞虎說,那不行的,我是堂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連長,你是……他看到杏兒的臉突然變了色,就沒再說下去。

        杏兒的淚“嘩”地一下就淌滿了臉。她用力將朱亞虎推到一邊說,你滾吧!俺再也不想看見你。

        第二天,杏兒躲在屋里一天沒有出門,飯也沒吃。

        快黑天時,多子捧著一碗米飯遞到她的床前說,娘,你吃飯吧。

        杏兒摸了摸多子的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掉了下來,杏兒說,乖孩子,出去玩吧,娘想靜一會兒。

        多子蹦跳著出去了。

        杏兒不由得為自己以后的日子發(fā)起愁來。林子是指望不上了,朱亞虎不會和她一個出身不好的寡婦弄到一塊兒,而她的公爹周萬頃連自個的命都是個問題,甭說照顧她娘兒倆了。想到這里杏兒就有些萬念俱灰。

        杏兒嘆了口氣,起身將床前的燈點上。燈是那種麻油燈,很昏暗。杏兒拿針撥了撥燈芯,屋里亮了一亮,隨即又暗了下來。燈里的油已經快干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高大的人影走進來。

        杏兒端坐在床邊上,不動聲色地問,你還來干什么?

        來人在屋正中站定,一言不發(fā)。

        杏兒說,你出去,不然俺喊人了。

        來人忽然結巴巴地說,別……別……杏兒。

        聲音很陌生,杏兒這才吃了一驚,厲聲問,你是誰?

        來人說,是林子。

        杏兒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仔細一看,來人從輪廓上確實有點兒像林子,只是比以前瘦了許多,臉上堆滿了胡子。杏兒走近那人,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驚叫了一聲,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來人說,當然是人了,我不是給你說過嗎?我還活著。

        杏兒說,不對,你不是林子,林子不會說話。

        來人說,你過來摸摸,我喉嚨上中了一槍,差點兒死了,被救過來后就會說話了。

        杏兒半信半疑,但她還是懷著巨大的渴望走近那人,伸出顫抖的手摸了摸那人的喉嚨,果然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很光滑。杏兒的手伸出去就沒再拿回來,她呻吟了一聲“林子”,一陣暈眩就倒在了林子寬廣的懷抱里。

        隊伍安頓下后,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斗地主、鏟惡霸”運動。

        第一個挨治的是周萬頃,他是龍水鎮(zhèn)的首富。工作組先是讓他的小老婆們改了嫁,只留下一個人老珠黃的原配。接下來就開始開他的批斗會,鼓勵群眾上臺揭發(fā)他的罪行。工作組的人動員了半天,卻無人上場。畢竟這么多年來,周萬頃為當?shù)匾沧鲞^一些善事,口碑還是不錯的。再說,人們不知以后會怎樣,沒人敢得罪他。林子本不想第一個揭發(fā)他,因為他是這次批斗會的主持人。8年前,林子離開龍水鎮(zhèn)后就投奔了八路軍,他身手好,屢次立功,但因為他不會說話,所以一直未受到提拔。直到在一次戰(zhàn)斗中他喉嚨上挨了一槍死里逃生后,竟奇跡般地會說話了。后來,他竟和被八路軍收編的朱亞虎安排在了一個連,因他有點兒文化水,就當了連指導員,朱亞虎打仗有經驗,做了連長。

        面對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林子覺得必須由自己揭下周萬頃偽善的面具,才能引起群眾的共鳴。他正想開口,猛然見丁老四一步三晃地從臺下走了上來。

        人群“哄”地一聲笑了。人們都認識丁老四,當然也知道丁老四和周萬頃的親戚關系。

        丁老四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嬉皮笑臉,他一臉悲愴地站在臺上,聲淚俱下地向人們訴說了惡霸周萬頃設圈套強逼他將自己水靈靈的閨女嫁給一個快死的人的經過,說到傷心處,竟“哇哇”大哭起來。以前,鎮(zhèn)上的人都以為他是圖錢把閨女送進火坑的,今天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臺下一片唏噓聲。

        林子見火候到了,猛然振臂高呼“打倒惡霸周萬頃!”

        打倒惡霸周萬頃!

        ……

        會場上的氣氛空前活躍起來。

        周萬頃站在臺正中,脖子上掛著一塊寫有“地主惡霸”4個字的濕木牌子,牌子很重,但他硬挺著脖子,并沒有低頭。

        這時,有佃戶陸續(xù)上去訴階級苦,周萬頃一些鮮為人知的丑行全部被翻了出來。可笑的是,有一個叫“賴子”的光棍竟然上臺控訴周萬頃曾找他“借種”,他不愿借,被周的家奴狠揍了一頓,從此落下病根,再也不能行男女之事。此事是真是假無法考證,但經他繪聲繪色地一番描述,臺下的哄笑聲此起彼伏,與批斗會的氣氛很不合拍。林子皺了皺眉,忽然暗下決心不提自己父親被害的事了,反正周萬頃罪惡累累,怎么也活不了。

        周萬頃最終死于“望蔣桿”下。

        批斗會前,朱亞虎已安排人在鎮(zhèn)子的十字街上立起了一根3丈多高的楊木桿子,桿頂上安上了滑輪,并穿上了指頭粗的麻繩。批斗完結,幾個民兵便將周萬頃架到桿底下,將他的兩只手綁在一起,拴在了麻繩上。

        十字街心圍得人山人海,都想看看“望蔣桿”怎么個“望”法。杏兒領著多子,躲在街角的一個茅房后,偷偷地看街心的白茬桿子。

        一會兒的工夫,周萬頃便被滑輪拉到了高高的桿頂上,桿子上頭只有胳膊粗,被周萬頃壓得直打顫。一個民兵在下面問,周萬頃,你老實說,看見蔣介石了嗎?

        周萬頃拒不回答,下面拉繩的民兵一松手,周萬頃肥胖的身子便“刷”地順桿子滑了下來!

        多子看見了,哭著喊,爺爺!爺爺!杏兒趕緊把他抱起來,邊急急地往家走邊說,多子,記住,那不是你爺爺,你爺爺早被他害死了!說著話淚就落下來,滴了多子一臉。多子詫異道,娘,你怎哭了?

        周萬頃第3次被拉上“望蔣桿”的時候,頭已經軟軟地垂下來了。那個管問話的民兵例行公事地問他,看見蔣介石了嗎?

        周萬頃有氣無力地說,看見了。

        這一句正中民兵下懷,民兵大怒道,你這個蔣介石的忠實走狗,到今天了還對蔣家王朝存有幻想,讓他去見蔣介石!

        拉繩的民兵猛一松手,周萬頃像一只笨重的口袋“咚”地一聲摔在了地上,嘴里噴出了一口鮮血,就再也不動了。

        林子和多子父子相認后,林子就張羅著正式迎娶杏兒為妻。他把自己原先老宅子上的4間房子收拾出來,兩間作為新房,兩間讓給丁老四住,以便日后他不在家時有個照應。

        幾個戰(zhàn)士正興高采烈?guī)退帐靶路浚靵喕⒑鋈换⒅樳M來了。

        林子問,連長,你有事?

        朱亞虎表情嚴肅地說,林指導員,我以連長的名義告誡你,你千萬不能娶這個女人!

        林子不動聲色地說,說說你的理由。

        朱亞虎冷笑了兩聲說,嘿嘿,很簡單,你是堂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干部,而她,是一個身上有污點的剝削階級的臭婆娘,你就不怕耽誤了你的前程?

        杏兒聞聲從屋里奔出來道,姓朱的,你不要逼人太甚!

        朱亞虎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這里還沒有你說話的份兒,你的階級賬還沒算清,等忙完了大事,就到了讓你說話的時候了。

        杏兒還想說什么,林子用手勢阻止了她。林子小聲說,連長,這是我個人的私事,你能不能不干涉?

        朱亞虎很干脆地說,不行!這關系到我們隊伍的純潔問題,你不能搞自由主義。

        林子不怒,反而笑了。林子笑完后說,連長,這是你逼的,可別怪我不請你喝喜酒。

        朱亞虎還沒嚼出他話里的味道,林子忽然大喝一聲,來人,把他給我捆起來!

        過來兩個戰(zhàn)士,很利落地下了他的槍,然后有人拿來繩子要捆朱亞虎。朱亞虎這時已經反應過來,憑借多年做土匪的經驗,他意識到事情不妙,就奮力將兩個戰(zhàn)士摔倒在地上,然后一邊探手入懷,一邊罵道,他媽的!老子是連長!你們想造反嗎?

        他掏出來的是一支烏黑的左輪手槍,但他掏槍的手還未完全伸展開,林子已經來到他的身前,并輕盈地躍起,一個漂亮的飛腳,將朱亞虎連人帶槍踢倒在地上。

        朱亞虎還沒爬起來,就被兩個戰(zhàn)士摁住,橫三道豎五道地綁了個結結實實。

        朱亞虎不住聲地破口大罵,林子也不阻攔,等他罵累了,才走到他的臉前說,朱亞虎,咱倆有過換命的交情,沖著這交情,我本想請你喝完我的喜酒后再查辦你,可你卻自找苦吃。

        朱亞虎連罵帶掙扎,已經累得有氣無力,他耷拉著頭問,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林子從懷里拿出一大扎信件說,這得問問它們,你在這個鎮(zhèn)子出現(xiàn)的第一天,就開始有人告發(fā)你,你欠的血債太多了,現(xiàn)在光人命就有十多條。

        朱亞虎急道,可你們收編我的時候,說好是既往不咎的。

        林子道,你曾對抗過抗日隊伍,但你也殺過日本人,這兩件事抵銷,可以不再追究,但你欠下人民的血債,不是哪一個人許諾可以一筆勾銷的。

        朱亞虎徹底絕望了,他放聲大罵道,奶奶的,你們說話不算數(shù)!

        林子揮了揮手,兩個戰(zhàn)士將他押了下去。

        林子和杏兒的婚事如期舉行。

        那是一個軍管的年代,朱亞虎被看押起來后,林子作為龍水鎮(zhèn)駐軍的最高首長,有權決定任何事情。

        林子從一個周府的奴仆,到整個龍水鎮(zhèn)命運的掌握者,前后用了不到10年的時間,雖然其間他8年音訊皆無,但人們都相信8年來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天了。

        林子和杏兒的家相距不到幾百米,但林子還是按當?shù)仫L俗雇了一乘轎子,一路吹吹打打地將杏兒迎了過來?;槎Y辦得挺熱鬧,除了林子所帶的兵們,還有林子以前的光屁股小伙伴們,以前和林子在一起為周府扛活的長工們,就連曾經手握周府大權的管家周包順也厚著臉皮提著賀禮趕來了。林子站在大門口,對所有的來客都笑臉相迎,唯獨對周包順不予理睬,由他自己訕訕地進去了。他實在無法原諒這個只知道拍馬逢迎不顧別人死活的家伙,最主要的是當初因他的一個餿主意,杏兒才進了周府,一度成為他“少奶奶”,令他痛苦了好長一段時間,如果不是這個人,他和杏兒的故事就會是另外一種版本了。

        院子里擺滿了酒桌。人們喝五吆六,猜拳行令,喝得正酣。幾個戰(zhàn)士在酒桌之間不停地穿梭著,為人們添酒加菜。林子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由想起8年前周萬頃為多子的出世擺的那場酒席,現(xiàn)在物是人非,以前的大財主已經僵臥泥土,而他這個昔日的奴仆竟成了主人。想到這兒,一向沉穩(wěn)的他竟然酒興大發(fā),端了一只酒碗,開始挨桌敬酒。

        按當?shù)氐娘L俗,這場酒一直喝到天黑,桌上殘存的菜肴全部撤了下來,換上新做好的酒菜。這時,已有半數(shù)的人不勝酒力,說話舌頭根子發(fā)起硬來。

        周府曾經的管家周包順端著一碗酒,趔趔趄趄地走到林子面前的酒桌邊,紅著眼睛說,林、林指導員,我、我知道你、你恨我,可、可你知道嗎?要、要不是我,杏兒娘兒倆……也活不到今兒……

        林子站起來,將他拉到一邊說,到底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周包順這時以酒蓋臉,膽子壯了不少,他將手里的酒碗在林子的酒碗上“鐺”地碰了一下說,想當年,你托人送給周老爺……不,周萬頃4個字,叫“我還活著”,對不對?周、周萬頃一看那4個字,氣壞了,想、想讓我鏟除了杏兒,我、我對他說,這可不行,林子他捎這4個字來,就是要——警告你,不要對杏兒娘兒倆下、下手,否則后果……

        林子這才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說,周包順,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我都承你的情,咱倆以前的舊賬就一筆勾銷了!

        林子說完,周包順就晃晃悠悠地癱在了地上,隨即發(fā)出了鼾聲。

        這時,已有人陸續(xù)站起來,說著含糊不清的話給林子告辭,林子也有些醉了,他強支撐著站在門口,把客人一一送走。

        客人終于都走光了,有幾個動不了的,林子派人將他們一一送回了家。這也是當?shù)鼐蒲绲囊?guī)矩,沒有幾個喝醉酒的,就談不上熱鬧。這時,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看看院里幫忙的人都走得一個也不剩了,林子一步三晃地進了自己的洞房,反手將門插上。

        一盞馬燈亮了半夜,這時已經有些昏暗了。林子醉眼打量了一眼杏兒精心收拾的新房,又看了看仍頭頂紅蓋頭端坐在炕沿上的杏兒,他的醉意越發(fā)地濃了。他一個趔趄奔到炕前,叫了一聲“杏兒”,伸手揭開了紅蓋頭。

        一支烏黑的槍口突地頂上他的腦門!

        林子這才看清,蓋頭底下竟是朱亞虎那張鐵青的臉。他很吃了一驚,脫口問道,杏兒呢?

        朱亞虎猛地掀開了床上的被子。

        杏兒蜷縮在床上,被反剪了雙手,嘴里還塞了一塊枕巾。

        林子不動聲色地問,你怎么跑出來的?

        朱亞虎得意地說,很簡單,看守我的是我以前的舊部,我說要大便,他便替我解開了繩子,然后我就……嘿嘿,我還真有點后悔殺了他。

        沉默了片刻,林子問,你想怎樣?

        朱亞虎朝杏兒瞟了一眼說,帶她遠走高飛!

        林子不容置疑地說,你辦不到!

        朱亞虎得意地笑道,這可由不得你了林指導員,你的人全醉成了死豬,我只要手指一動,你就阻止不了我了。

        林子笑道,你以為我的人真的都醉了嗎?你數(shù)一數(shù)窗外面有多少人在拿槍對著你?

        朱亞虎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扭頭往窗外一看,窗外卻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他剛明白上了當,林子已經閃電般撥開了頂在腦門上的槍,然后反手一擰他的手腕子,朱亞虎只覺手腕一陣劇痛,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槍。林子乘勢將手槍搶到手中,然后一拳將他打倒在炕上!

        朱亞虎在炕上就勢一滾,將杏兒抱在懷里,然后他又從懷里掏出一支“勃朗寧”手槍,抵在了杏兒的后胸上!

        林子的槍一直在對著他,但他怕朱亞虎狗急跳墻,傷了杏兒,所以只好凝而不發(fā)。

        你敢開槍,我就先打死她!朱亞虎遭此突變,已經方寸大亂,語氣中再也沒有了剛才的那分從容和鎮(zhèn)靜。

        杏兒嘴里堵著東西,無法說話,她一邊掙扎著,一邊用眼神示意林子別管她。

        林子的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朱亞虎的一舉一動,不敢分心和杏兒交流。

        雙方誰也不敢開槍,就這樣對峙了大約一個時辰。雙方都由最初的緊張松弛了下來,誰都明白,無論哪一方開槍,結局都是兩敗俱傷。

        最終還是朱亞虎先開口了,他畢竟處境危險,在這里多待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險。他長出了一口氣說,林指導員,咱還是談談吧。

        林子也長吁了一口氣說,你想怎樣?

        朱亞虎面色變得冷峻起來,他鐵青著臉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一無所有了,所以,我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我?guī)Я怂?,另一種是我和她同歸于盡。你看哪一種比較好?

        林子的額頭滲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朱亞虎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良久,林子點了點頭說,好吧!你帶她走吧!

        杏兒劇烈地搖了搖頭。

        朱亞虎殘忍地笑了笑說,你活著,我根本帶不走她,弄不好還會丟了這條爛命。

        林子說,我明白,但愿你能對她好一輩子。

        朱亞虎說,我可是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林子將槍口抬起來,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杏兒終于明白了,她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雙腳在炕上拼命一蹬,用后腦勺撞向朱亞虎的下巴!“咚”地一聲,朱亞虎被撞得向后仰倒,頭重重地磕在了背后的墻上!同時,他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悶響,杏兒向前趴了下去,摔到了炕下。與此同時,林子手里的槍也響了,朱亞虎沒來得及開第二槍,就被林子射出的子彈擊穿了腦殼!

        林子將杏兒抱到燈下,見杏兒雙目緊閉,小臉蒼白成了一張紙。他輕輕地將她嘴里的枕巾拽出來,然后低聲喚道,杏兒,杏兒。

        杏兒睜開了眼睛,看清了林子的臉后,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著有人“咚咚”地擂門。林子知道是警衛(wèi)排的戰(zhàn)士聞聲趕到了,邊開門邊吩咐道,快去找衛(wèi)生員來!

        衛(wèi)生員很快來了。衛(wèi)生隊原先有5個人,不久前剛剛在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4個,只剩下了一個剛入伍不久的小姑娘,才18歲。她先手忙腳亂地給杏兒止住了血,然后對林子說,指導員,她的傷離心臟很近,現(xiàn)在必須盡快將子彈取出來,可、可……

        林子明白這種重傷她根本處理不了,就用手勢阻止了她,然后問,離我們最近的兄弟部隊有多遠?

        一個戰(zhàn)士說,五連,離這兒80多里路。

        林子說,那你就備上一匹快馬去請求援助,越快越好。

        是!戰(zhàn)士答應著轉身出了門,不久就有一陣馬蹄聲遠去了。

        天已經亮了,林子守在杏兒的床前,內心十分焦急,他知道,往返80多里路,沒有4個時辰是回不來的。而杏兒已經十分虛弱,臉色更加蒼白了。

        這時,那個小衛(wèi)生員過來,怯怯地望著林子。

        林子問,你有事?

        小衛(wèi)生員的臉“騰”地紅了。她咬了咬嘴唇,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地說,指導員,我們衛(wèi)生隊的李隊長說過,像這種失血過多的重傷員,不能讓她睡,睡過去就醒不過來了。

        林子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杏兒,心頭一凜,問,那怎么辦?

        小衛(wèi)生員說,要把她喊醒,給她說話,不讓她睡,最好、最好是讓她處于興奮狀態(tài),她狀態(tài)越好,支持的時間就越長。

        林子點了點頭說,好,你出去吧。

        林子趴在杏兒耳邊,輕聲喊道,杏兒,杏兒……

        喊了有一袋煙的工夫,杏兒終于睜開了眼睛。

        杏兒說,林子,俺、俺好困。

        林子說,好杏兒,千萬別困,一會兒醫(yī)生就來了,要給你取出子彈。

        杏兒說,可俺就是撐不起眼皮。杏兒說著話又閉上了眼。

        林子說,杏兒,你想吃什么嗎?

        杏兒又睜了一下眼說,不吃。

        林子見杏兒又要閉上眼睛,就輕輕搖了搖她問,你還喜歡聽我唱歌嗎?

        杏兒又睜開了眼睛,眼中的神采明顯活泛了許多,她說,俺已經十幾年沒聽你唱了,你還記得那些歌嗎?

        林子點了點頭。

        杏兒說,那你就唱吧,唱《送妹妹上花轎》。

        林子起身關上門,重新坐到杏兒身邊,見杏兒睜著好看的眼睛正期待著他。

        林子輕輕地唱了起來。

        ……

        太陽出來金閃閃,

        哥哥抱妹淚漣漣。

        妹妹要嫁到哪里去呀?

        疼煞哥哥心尖尖。

        看著妹妹掀轎簾,

        哥哥心里苦酸酸。

        妹妹要嫁到哪里去呀?

        撇下哥哥孤單單。

        ……

        林子一邊唱著,一邊深情地望著杏兒,杏兒癡迷地傾聽著,沉浸在了童年的往事中,眼角滾落下幾滴晶瑩的淚珠……

        林子將以前曾唱給杏兒的歌從頭至尾唱了一遍,初時,杏兒精神狀況非常好,雙頰竟洇出一片紅潤,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重傷員。但漸漸地,她臉上的表情開始凝結了,呆板了。林子停來下,輕輕晃著她說,杏兒,再堅持一會兒,醫(yī)生就要來了。

        杏兒勉強睜開了眼睛,臉上又浮起了一絲紅潤,杏兒輕聲說,林子,俺想讓你親俺。

        林子俯下身,在杏兒蒼白的唇上吻了下去。他吻得極溫柔,極投入,杏兒的全身都激動起來,扯得傷口一陣劇痛,痛得她出了一臉的汗,但精神卻好多了。林子明白這是他的親吻使她全身都活躍了起來,短時間內不會再昏迷了。但他并沒有停下來,他著迷地、深深地吻著杏兒,將自己激越的生命原動力傳輸給這個美麗的小人兒,去點燃她的生命之火……

        林子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屋里已經進來了人。他尷尬地直起身來,見是派出去的那個戰(zhàn)士和一名軍醫(yī)打扮的人,就顧不得忸怩了,嚴肅地說,趕快手術吧。

        手術做得非常成功,那名老軍醫(yī)一臉不可思議地對林子說,簡直是奇跡,她傷得這么重,失血這么多,竟然支撐了這么長時間沒有休克。

        林子問,如果休克了,會有生命危險嗎?

        老軍醫(yī)嚴肅地說,事實上,我們很多重傷員都是這么犧牲的,根據(jù)慣例,她生還的希望幾乎是零,但我不明白是什么戰(zhàn)勝了死神,創(chuàng)造了奇跡。

        林子自豪地說,我抓住她,不讓她走。

        其實林子并不知道,他是用歌聲,用愛,喚醒了死亡線上的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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