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車站中央我打量著這個又濕又涼的城市。這就是江恒無數(shù)次向我描述過的美麗城市嗎?初秋的天空,雨一直在下,洗亮了馬路,天空又暗又低。
坐上通往湖東的公交車,禁不住思緒涌動。在醫(yī)院的那幾天,江恒天天給我講這座城市,講燕湖。我們是鄰床,我沒到過這里,只能是閉著眼在他的講述中想象畫面,后來聽得厭了但還是沒打斷他。我知道江恒的心里不好受。他美麗的未婚妻就住在這城里,在湖東,卻沒到醫(yī)院看他。
江恒是在搶險時受傷的,一只腳被砸斷了,右手負(fù)了傷。他是個二等功臣,像他這樣的英雄,未婚妻如果去部隊將會受到最熱烈的歡迎,但他開始并沒寫信告訴她,他只是不停地向我講述她,講述她未婚妻——那個叫韓蕓的女人。
后來,江恒終于叫我代他寫了一封信,把實情告訴韓蕓,我寫那封信時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和這個叫韓蕓的女人已經(jīng)認(rèn)識,我非常盡心地寫。
但韓蕓沒有來,她只回了一封信,但很短。我等你回來,她在信尾說。
我覺得這女人冷靜得出奇。
江恒也從此沉默下來,不再提起她。
江恒幾乎把她的一切都告訴了我,但不知為什么省略了他們相識相愛的過程。我甚至覺得,如果江恒犧牲了,也會把妻子托付給我的,像那些小說寫的那樣,那才富有詩意,當(dāng)然江恒沒有犧牲,我也早有了十分稱心的媳婦。生活富有詩意的時候往往會有悲劇,正如在史書上乏味年代的人民才會幸福安寧。
終于到了湖東,煙雨凄迷,本來我此時應(yīng)該在家中,可臨離開部隊時領(lǐng)導(dǎo)告訴我要繞道上這里來,看看江恒的未婚妻,要弄清楚這位未婚妻對江恒的真實態(tài)度,如果……就得做點工作。要對英雄負(fù)責(zé),當(dāng)然,不必告訴江恒。
我真有幾分為難,我不善于“做工作”,不過還是答應(yīng)了,也想弄清楚,這個叫韓蕓的女人為什么對負(fù)傷的未婚夫那么冷漠。
當(dāng)我在路邊一個小院門口站住腳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找到她的家,敲門?!斑M(jìn)來吧,門沒關(guān)?!币粋€女人的聲音。
我遲疑地推開門,門“吱呀”一聲,有一種走入夢境的感覺。一間極小的門廳,擺著飯桌,上面罩著一只孤憐的碗。朝里有一間大些的屋子,我看見一個姑娘半倚在床上看書,腿上蓋著一條毛毯。一盞乳白色燈罩的燈斜夾在床頭,亮著一片枯黃的光。姑娘抬起頭,詫異地望著我,又很快地掀掉毯子下了床?!罢鎸Σ黄穑乙詾槭恰彼蟻?。
“你是從江恒的部隊來的?”
我點點頭,看來情人眼里出西施,這韓蕓絕不像江恒描述得那么漂亮,眼睛不大,嘴唇也不紅潤,不過挺秀氣,就像江南姑娘那種清淡的味道。
“我回家,路過這兒,”我真為自己撒謊而臉紅,“江恒一時還回不來,我,我經(jīng)常聽他講起你……?!?/p>
韓蕓似乎已經(jīng)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很快接過話說:“沒來過這里,當(dāng)然得走走看看,可惜現(xiàn)在節(jié)氣不好?!?/p>
我釋然了,神經(jīng)松弛下來。
“你還沒吃午飯吧?”韓蕓問。
“嗯……吃了點點心?!蔽依侠蠈崒嵉鼗卮?。
“我給你下碗面去。”
我從窗口望去,看她進(jìn)了一間小屋,她的身材很好,步態(tài)輕盈,我的確餓了。
面很快就端進(jìn)來了,韓蕓遞過一雙筷子,然后坐在里面的沙發(fā)上織一件毛衣。
一時都找不到話說。
我想著領(lǐng)導(dǎo)的交代,覺得必須說點什么,而且是關(guān)于江恒的。
“江恒經(jīng)常提起你,說得我們大家很羨慕他?!蔽姨糁鏃l盡量灑脫地說。
沒有聲音。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很干癟,像抽掉了水分似的?!澳阍趺礇]到我們醫(yī)院看看他?他天天都在盼你?!?/p>
“我給他回了信?!?/p>
“信好短,你是怕我們看吧?”我硬著頭皮往下說:“他挺……”
“面沒了吧?”韓蕓打斷了我。
我感覺有點狼狽。自己說的話一定很拙劣。只好埋頭往嘴里扒拉面條??磥恚龑悴荒敲础辽俨幌窠銓λ菢?。
這工作怎么做?我一籌莫展,一種莫名的惆悵充塞在胸間。我默默地抽著煙,克制著自己。
“不想到燕湖走走嗎?”韓蕓擱下手中的毛衣,站了起來。
窗外,雨已停,我點點頭,穿上外罩。
走到院門口,意外地遇到一個男人,推著自行車,穿著雨鞋,看見我臉微微發(fā)紅,看看韓蕓又看看我。韓蕓沒有介紹,直截了當(dāng)對那男人說:“這是江恒的戰(zhàn)友,我陪他看看燕湖,你一起去嗎?”
“不了,”那男人鎮(zhèn)定下來,和我握握手,對韓蕓說:“上課的事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這是聽課證,這是你要的書,明天晚上我來接你。”
他又和我點點頭,然后很灑脫地騎上車,走掉了。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心里不由得一陣難過,為江恒也為自己。
韓蕓卻沒注意到我的情緒,她一直注視著那男人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林蔭道上。
我們緩緩啟步,走向燕湖。我抱定主意不再說話,看了韓蕓一眼,發(fā)現(xiàn)她臉色不太好,漠然地看著前方。
湖邊人越來越多,我覺得不能這樣沉默不語,一想到江恒,想到領(lǐng)導(dǎo)的交代,我心里就沉甸甸的,我不能不說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韓蕓卻先開口了。語氣還是淡淡的,我詫異地轉(zhuǎn)頭看著她?!澳阍谙?,我不是個好姑娘,對江恒不忠誠,是不是?”
“不,不,”我不知所措地?fù)u搖頭,“我并不了解你,我怎么能……”
“江恒一定把我說得很好,我知道,我讓你感到失望,是不是?”
我只好笑笑,因為韓蕓臉上掛著笑容,我不能拒絕這種笑。
“不過,我的確不太明白,你對江恒……”我覺得自己的話很黑,停住不說了,我相信韓蕓已經(jīng)明白我的意思。
“我對江恒沒有變,我還是他的未婚妻,”韓蕓神色莊重,“但有時候,忠誠并不等于愛情?!?/p>
我有些摸不透她的話。
“想聽故事嗎?”韓蕓換了一口氣,就像平時幼兒園里講故事那樣。我不由得在口袋里攥緊了拳頭。好像不這樣,自己就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攬住她的肩膀。
的確有這樣的女人,想讓你這樣做。
“我和江恒是中學(xué)同學(xué),他在上軍校后,我們一直保持通信聯(lián)絡(luò)。假期里,他總是回來看我,我知道他對我的心意,但他一直沒表白過?!?/p>
這些內(nèi)容,我已經(jīng)從江恒那里聽過。
“后來,我認(rèn)識了他,剛才那個人,他比我大幾歲,姓林,我們很快就相愛了?!?/p>
我覺得意外,這可是江恒沒說過的。
“江恒從軍校畢業(yè)回來,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我不能裝作不明白他的心意而讓他走掉。江恒非常痛苦,這使我和林心里都不好受?!?/p>
“然而就在這時,江恒所在部隊要抗震救災(zāi)。他克制了自己的情緒。臨走前一天,他很大度地請我和林一起吃飯,這使我非常感動,我覺得他像個真正的男人。
“我們舉起杯為他祝福,他一飲而盡,滿臉通紅,然后用力握了一下林的手,像個出征的勇士那樣,說,我走后,請你多關(guān)照韓蕓?!?/p>
“林卻先走了,他示意我再陪陪江恒,我們沿著湖畔走上白堤,走了很久很久?!?/p>
“那天天氣很好,湖水盈盈,天空碧藍(lán),而我當(dāng)時心情卻很沉悶。黃昏時分,我們在一條長椅上坐下。江恒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轉(zhuǎn)過臉,發(fā)現(xiàn)他眼中盈滿了淚水,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的眼淚,心里一陣酸楚。他默默地注視著湖面,他的手那么涼,那么硬,像一個需要母親溫暖的孩子?!?/p>
“就在那一刻,我想我不能讓他這樣走,不能讓他帶著一顆受傷的心走掉。萬一他不能再回來,我會負(fù)疚終生。”
“于是我握住他的手說:江恒,我等你回來,江恒一下子驚喜若狂,幾乎不能自制。他吻了我……我想他沒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想等他回來時再作解釋。”
我的心里涌起一陣陣的溫?zé)岬某彼?,我的手在衣兜里幾乎捏出汗水來。我不敢看韓蕓,怕看到她的淚。
停了好一陣子,韓蕓又開口了。
“江恒走后,我按時給他寫信,也時常惦記他,怕他有什么不測,但這種惦記如同惦記自己的弟弟一樣,我和林依舊相愛,但我克制著,盡量少見面,我想一切等江恒回來再重新開始。
“兩個月后,我從江恒父母那里得知江恒負(fù)傷的消息,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那天,我和林坐在一起,默默相對了很久,最后我對他說:請原諒我,我別無選擇。”
“林走后,我哭了整整一天,我承認(rèn)我是軟弱的,但我最終還是挺過來了,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韓蕓停下來,不再往前走,也不再說下去,我們兩人就這么站著,面對湖水,沉默了許久許久。湖面很平靜,風(fēng)掠過時,有微瀾盈動,我忽然覺得,這安寧的湖下,也隱著漫漫的痛苦,但因為太深,就只顯出了寧靜。
“江恒那我最終是要去的,”韓蕓又緩緩地開了口,她吐出每一個字,都那么輕,很快就被潮氣吞沒了,“既然我已經(jīng)作出了選擇,我就會做到底。只是……現(xiàn)在我的心情不好,實在裝不出愉快的微笑。我知道江恒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我的笑容?!?/p>
我心里一陣內(nèi)疚,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想到剛才對韓蕓的猜臆,我側(cè)臉,想勸慰韓蕓幾句,卻發(fā)現(xiàn)她的臉頰上,掛著一顆很大的淚珠。
“請轉(zhuǎn)告你們部隊首長,不必為我擔(dān)心。我會做江恒妻子的,但是,現(xiàn)在……請對我寬容些?!?/p>
我覺得自己的頭沉重得抬不起來,我想說,你放心吧;又想說,我理解你??蛇@些話都蒼白無力,我終于伸出右手,輕輕地攬在韓蕓的肩上。
不知什么時候,烏云散開了一角,夕陽的霞光漲滿了水天交際之間,就像平靜的湖面上突然傳來了一陣蒼涼的鐘聲。悠悠地,緩緩地,沉重地響著;猶如湖水在那黛色的影里傳出的嘆息,那么艱難沉重,又那么舒展遼闊。
一滴淚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緊緊地將韓蕓擁在自己的身邊,然后握住她的手。我的心在默默地說:我們男人對不起你。
天,晚霞如血。
我知道那風(fēng)景的名字,江恒曾對我說過,那叫“血色燕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