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寂靜無聲。日頭不依不饒地在頭頂上炙烤著，路邊的野花野草，也都懨懨地低著腦袋。

林山用手從臉上刮了一把，刮下一把汗水，隨手甩在了地上，濺起了一片微塵。他將頭上的草帽往上推了推，放眼遠(yuǎn)望，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片片齊腰的高粱靜靜地站著。

林山踩著這條熟悉的小路，孤獨地行走著，只有一條短短的身影，寸步不離地陪伴著他。他已記不清在這條路上走了多少趟了。從十幾歲起，他就為填飽肚子而天天進(jìn)城賣魚，終日往返在這條彎彎曲曲的鄉(xiāng)路上。到20歲上，他又去給城里的店鋪打工，每隔一個月，他就回家一次，把掙到的有限的銅板交到爹娘手里。爹娘說過，給他攢著，娶媳婦用。是日本鬼子的到來，使林山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鬼子在一天深夜血洗了他的村莊，燒了他家的房子，殺光了他的父母兄妹。那一天，他恰好住在城里，才僥幸躲過了這一劫。為了報仇，他到處尋找八路軍游擊隊，尋了半年多，終于成為了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經(jīng)過多年的歷練，已經(jīng)成了一名出色的武工隊員。近幾年來，為探聽情報、進(jìn)城給傷員買藥，林山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在這條小路上。

這次的任務(wù)是武工隊郝隊長對他秘密下達(dá)的?？h城的地下組織里出了一個叛徒，已經(jīng)供出了整個縣城的地下聯(lián)絡(luò)網(wǎng)。目前，叛徒的供詞在兩個人的手里掌握著。一個是偵緝隊隊長年大亮，另一個就是與我方單線聯(lián)系的地下黨員胡平。胡平在偵緝隊任副隊長，又說一口流利的日語，所以深得日軍大隊長龜田的信任。恰巧，這幾天龜田一直在省城的總部開會，所以，這件事至今未向日本人匯報。為爭取時間，胡平想盡了一切辦法阻止年大亮采取行動，讓他等龜田回來再說，年大亮因此已對胡平生疑，但礙于胡平在龜田面前的特殊地位，他也不敢隨便得罪，這件事就一直擱著。林山的任務(wù)就是搶在龜田回城之前將年大亮和那個叛徒除掉，保存城內(nèi)的地下力量。郝隊長原打算給林山安排兩個幫手，被林山回絕了。林山有一手出神的槍法和非凡的應(yīng)變能力，已多次出色地完成敵后鋤奸任務(wù)，在魯北一帶素有“孤膽英雄”之稱。甚至在解放后的許多年里，林山這個名字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魯北一帶的傳說中。那時林山的名字上已被崇敬和懷念鍍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傳說中的他已成了日行千里，無所不能的神。

而1943年盛夏的林山，還是個普通卻不乏神奇的人。他走在這條沒有風(fēng)的小路上，承受著烈日無情的炙烤，額頭上的汗珠不斷地淌進(jìn)眼窩里，殺得雙眼生疼。他停下來，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手帕潔白無比，四周繡了幾叢綠油油的小草，正中，用紅絲線繡了一輪火紅的太陽。他癡癡地凝視片刻，把手帕小心地揣進(jìn)懷里，撩起衣襟擦了擦臉上的汗，甩開大步繼續(xù)朝前走去。

此時，林山的胸口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像一只溫柔的小手在撫摸。他放眼遠(yuǎn)望，幾個零星的村莊在日光下無精打采地趴著，大片大片的高粱波浪般連綿起伏。再有一個月，這大片的原野就成一片深不見人的青紗帳。林山默默地想著青紗帳的樣子，想著自己穿越青紗帳時的那分熟稔和悠然。自然而然地，他想起了蓮花，想起了那次危險的邂逅。

去年秋，林山進(jìn)城取情報，傍晚出城時，在城門洞內(nèi)正與偵緝隊長年大亮遭遇。兩人是同鄉(xiāng)，都知道對方干的營生。目光一碰，林山來了個先下手為強(qiáng)，甩手就是一槍。年大亮慌忙就地一滾，一只耳朵卻被子彈咬了下去。林山閃電般又連擊兩槍，城門洞外的兩個特務(wù)便應(yīng)聲栽倒。他隨即發(fā)足狂奔，順著大路往西跑，眨眼間就跑出半里多路。待年大亮驚魂稍定，帶領(lǐng)一干特務(wù)追出城門，他已一頭扎進(jìn)青紗帳。

林山魚一般在密密的高粱棵子之間穿梭著，無暇理會不時在頭頂呼嘯而過的子彈。跑了足有五六里路，他邊跑邊回頭張望了一下。就在他的注意力全部轉(zhuǎn)移到身后的時候，一下撞在了一個軟綿綿的物件上，一個脆脆的聲音“哎喲”了一下。他吃了一驚，定神一看，原來他撞倒了一個挎籃子的村姑。他趕緊將她拽起來，匆匆說了句“對不起了小妹妹，后面有壞人追我”，就想拔腿接著跑。村姑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說：“別跑了！”林山定神一看，原來他已經(jīng)跑到了地邊了。背后的腳步聲和撥動高粱棵子的“嘩啦”聲越來越近了。林山不假思索地找了個高粱棵密的地方伏下了身。

不消一刻，滿臉血跡的年大亮和十幾個特務(wù)氣勢洶洶地趕到。此刻，村姑正蹲在地上，專心地?fù)熘涣稚阶卜诘氐幕ㄉ?。年大亮便惡狠狠地問：“看見一個穿黑衣裳的高個嗎？”幾個特務(wù)迫不及待地一同嚷：“是呀是呀，看見了嗎？”

林山拿槍瞄準(zhǔn)了年大亮的太陽穴。

那村姑氣哼哼地說：“往西跑了，還撞了俺一下哩。”隨后又彎下腰，專心撿地上的花生。

年大亮把槍一揮，追！特務(wù)們一窩蜂般向西竄去！

林山從藏身的地方躍出來，一把抓住村姑的手，拽著她往東疾奔。

一直跑了五六里路，林山才停下來。村姑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籃子也跑丟了。天空已拉下漆黑的大幕，林山辨別了一下方向，問：“你是哪個莊的？”村姑喘息未定，強(qiáng)穩(wěn)住呼吸說：“柳、柳家營的?！绷稚较肫鹚c年大亮周旋的情景，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敬佩，脫口道：“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姑娘?！贝骞貌缓靡馑嫉氐拖骂^，突然又抬起頭來說：“這也比八路里的林山差遠(yuǎn)了，人家能撒豆成兵，刀槍不入哩?！绷稚健班汀钡匦Τ雎晛恚骸澳窃趺纯赡苣兀铱蓻]那個本事?！薄吧?？你是林山？”村姑嚇了一跳，不錯眼珠地盯了林山片刻，疑惑地問：“你真是林山？那你剛才咋不把那些二鬼子除了呢？”林山覺得這個問題不是一兩句話能講明白的，就岔開話題問：“我能到你家落落腳嗎？”村姑興奮地一挺身說：“那太好了，俺們村里人常提起你哩?！?/p>

兩人一起上了大路，一溜正東直奔柳家營。村姑的爹娘都是窮苦的佃戶，做夢也沒想到林山這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會踏進(jìn)他們的茅屋，對他十分熱情。當(dāng)晚，林山就住在了柳家營。第二天一大早，村姑一直把林山送到離村二里多地的河壩上。臨分手時，林山握緊村姑的手溫和地問：“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村姑羞紅了臉，低下頭默默無語。僵持了片刻，林山緩緩松開了手，轉(zhuǎn)身大踏步向前走去。走出十幾步遠(yuǎn)，就聽見背后傳來一個清脆的喊聲：“俺叫蓮花。”他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過了身。蓮花正站在晨風(fēng)中沖他柔美而燦爛地微笑。

從那以后，林山逢進(jìn)縣城，必到蓮花家里落落腳，與蓮花越來越熟識了。他不但和蓮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還把蓮花發(fā)展成了武工隊的地下聯(lián)絡(luò)員。有一次蓮花問林山：“山哥，共產(chǎn)黨到底是啥？”林山沉思片刻，指指頭頂?shù)娜疹^說：“共產(chǎn)黨就好比太陽，沒有太陽，世界永遠(yuǎn)是黑暗的；沒有共產(chǎn)黨，社會永遠(yuǎn)是黑暗的。”蓮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再見面的時候，蓮花紅著臉塞給林山一方繡著紅太陽的白手帕。蓮花把手帕塞給林山的一瞬間如同初升的朝霞般艷麗絕倫，這瞬間給林山的感覺時常在他的面前疊現(xiàn)。

縣城里那根高高的黑煙囪已隱約可見了。往東一拐彎，二里以外就是柳家營。林山算了算，他與蓮花已兩個多月沒有見面了，心口便“突突”地跳。但他知道此次任務(wù)的重要性，不敢感情用事，反而加快了腳步。又走了一里多路，他轉(zhuǎn)念一想，這次執(zhí)行的暗殺任務(wù)無異于虎口拔牙，自己九死一生，萬一犧牲了，臨死都沒見上蓮花一面，太遺憾了。他仰臉看了看日頭，天還早，便忽地下了決心，到柳家營拐個彎，見蓮花一面，說幾句話就走。林山轉(zhuǎn)身上了岔道，從莊稼地里的一條田埂上斜插著直奔柳家營。

離村子越來越近了，林山用雙手撥著兩邊的高粱棵子，心跳陡地加快，滿腹要見戀人的激動與喜悅。他萬萬沒有想到，一時的兒女情長，竟使自己陷入了絕境。

進(jìn)了村，他加快了腳步，幾乎小跑著來到蓮花家里。蓮花正坐在窗前納鞋底子，她一見林山，頓時又驚又喜：“山哥！你咋來了？”林山左右環(huán)視了一下，沒有看到她的爹娘，這時蓮花已經(jīng)放下手里的活計，小鳥般投到林山的懷里。林山正想推開她，蓮花笑道：“俺爹娘都去姥姥家了，家里就俺一個人?！绷稚骄o緊地將蓮花擁在了懷里，聞著她身上的馨香，竟油然生出一種生離死別的悲愴。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村外便響起零星的槍聲。

“鬼子來了！鬼子進(jìn)村了！”

兩人同時吃了一驚，蓮花一推林山：“你快走！”

林山已走不成了。鬼子和偽軍已把住了這個小村子的路口，林山、蓮花和全村的老百姓都被鬼子驅(qū)趕到村內(nèi)的麥場上，周圍架起了機(jī)槍。

為首的鬼子中隊長叫柳生太郎，他的兩個哥哥都死在了侵華戰(zhàn)場上，所以，他非常仇恨中國人，經(jīng)常屠殺無辜的平民。今天，他本意是來血洗村莊外加搶東西的，但一看村里的人不但沒有露出害怕的表情，反而都對他們怒目而視，這使他臨時改變了主意。他決定侮辱一下這些中國人，從精神上將他們徹底擊垮，這比痛痛快快地殺了他們更解恨。他對身邊的兩個鬼子嘀咕了幾句，那兩個鬼子便端著刺刀來到人群里，專揀年輕力壯的青年往外拽，一氣拽出了十多個人。林山因為個子高，在人叢中顯眼，也被鬼子拽了出來。林山不知道鬼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不動聲色地任憑鬼子擺布。

鬼子們逼著林山和十幾個青年在群眾面前一字排開。柳生太郎對一個翻譯模樣的漢奸“嘰哩呱啦”地說了一通鬼子話。那個漢奸便對那十幾個青年說：“大日本皇軍到我們中國，是為了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希望大家都對皇軍效忠。現(xiàn)在，柳生太君要考驗一下你們對皇軍的忠心，凡是愿為皇軍效忠的，跪下來，給柳生太君磕個頭，就沒事了。好了，下面我數(shù)3個數(shù)，數(shù)完后大家要一起跪下向皇軍表示忠心。一 ——二——”那個漢奸剛數(shù)完3個數(shù)，包括林山在內(nèi)的十幾個青年都不約而同地沖他吐了一口痰：呸！

柳生太郎氣得臉都變了形，他幾步來到那個漢奸的面前，左右開弓賞了他十幾個大耳刮子。然后，他“唰”地抽出了雪亮的指揮刀，陰著臉在林山等人的面前來回走了一趟。林山預(yù)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駁殼槍。但隨即，他的手又無力地垂下。他想起了自己肩負(fù)的重任，想起了臨行前隊長的再三叮囑：“林山同志，你這次執(zhí)行的任務(wù)關(guān)系著全城數(shù)十名地下黨員的生死，你一定要謹(jǐn)慎！”林山當(dāng)時一言未發(fā)，只是沉穩(wěn)地點了點頭。這是林山的習(xí)慣，他從來不說大話，但每次的任務(wù)都完成得很漂亮。想到這里，林山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柳生太郎用指揮刀指了指右邊的第一個青年問：“你的，跪不跪？”那青年“呸”地將一口濃痰吐在了他的臉上，柳生太郎狂叫了一聲，一刀劈了下去，青年倒在了血泊之中。

柳生太郎在靴子底上蹭了蹭指揮刀上的鮮血，然后又用刀指了指第二個青年問：“你的，跪不跪？”這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將頭扭到了一邊，同時輕蔑地“哼”了一聲。柳生太郎又一刀劈了下去！

一袋煙的工夫，已有5個青年慘死在柳生太郎的刀下。

一朵墨黑墨黑的云遮住了太陽，整個天地灰黑了。

麥場內(nèi)的人們都木然地站著，沒有哭喊聲，更沒有求饒聲。這使柳生太郎非常失望。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中國的老百姓會有這么硬的骨氣，他甚至有些絕望了。但他不甘心失敗，又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來到第6個青年的面前。

第7個就是林山。

林山知道事情要麻煩了，心里一陣緊張。他并不是恐懼死亡，死，對于幾乎每天出生入死的林山來說，已毫無恐懼可言?？闪稚礁杏X到命運(yùn)在給他開了一個極其殘忍的玩笑，令他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生命的分量，此刻，他的生命屬于城內(nèi)的數(shù)十名地下工作者，不屬于自己，他沒有權(quán)力放棄。

這時，第6個青年一聲未吭地倒在了柳生太郎的刀下。

柳生太郎用滴著鮮血的指揮刀指了指林山，惡狠狠地問道：“你的，跪不跪？”

林山沉默不語，大腦卻在激烈地運(yùn)轉(zhuǎn)。前6名青年無疑都是好樣的，他們在死亡面前沒有屈膝，用鮮血捍衛(wèi)了民族的氣節(jié)和尊嚴(yán)。林山多么想步他們的后塵，給在場所有的中國人以信心和勇氣啊！但是，林山知道，那樣做的話，他的任務(wù)就無法完成了。等組織上知道自己出了事，再安排人去縣城處決年大亮就來不及了。那么整個縣城的地下黨組織將毀于一旦，組織的損失將非常慘重。他明白，眼下惟一的出路就是學(xué)當(dāng)年韓信忍受胯下之辱，保全自己的生命，才能使黨組織避免不必要的損失?？伤谛睦砩蠀s無法接受這條出路。這是什么樣的恥辱啊，比當(dāng)年韓信的胯下之辱還要難以忍受，這是一個民族的恥辱啊。

也許是看到林山有點猶豫的緣故，柳生太郎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線希望。他又追問了一句：“你的，到底跪不跪？”

林山心如油煎，整張臉痛苦地抽搐著。

柳生太郎“唰”地舉起了指揮刀！

就在指揮刀將要下落的一剎那，林山歪歪斜斜地跪下了！他緊咬著嘴唇，一縷鮮血從口中緩緩地流出來，同時，他的心如刀割般疼痛。柳生太郎發(fā)出一陣野獸般的狂笑。鬼子們也怪聲怪調(diào)地大笑起來。

人們都憤怒了，罵聲迭起：“怕死鬼！”“敗類！”“畜生！”……

笑聲和罵聲尖刀般扎著林山的心。他痛苦地低下了頭。雖然他背對著群眾，但他感覺到：此刻，蓮花是多么地失望，多么地痛恨他、鄙視他……

正在林山心如油煎的時候，“轟”地一聲悶雷，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

柳生太郎達(dá)到了目的，滿足了獸欲，見天不好，也無心再折騰了，就對鬼子們說了聲：“開路！”帶著鬼子和偽軍們匆匆回城了。

林山緩緩站起來，猛然轉(zhuǎn)過身，見蓮花正隨著人群跌跌撞撞地向村里跑去。林山心如刀絞，撕心裂肺般大叫了一聲：“蓮花——”也許是雨聲太大，蓮花沒有聽見，也許蓮花聽見了，但她不愿再看他一眼了?？傊徎]有回頭，一步一個趔趄地消失在風(fēng)雨中。一瞬間，林山萬念俱灰，真想掏出槍來結(jié)果了自己。但他一想到肩上的重?fù)?dān)，心里一陣亮堂：等完成了任務(wù)，再找蓮花解釋也不晚。想到這里，林山甩開大步，冒雨向縣城奔去。

雨越下越大。天黑后，林山摸進(jìn)縣城，順利地與胡平接上了頭。如果說林山的柳家營之行算是倒霉的話，那他的運(yùn)氣從進(jìn)城之后開始向好的方面轉(zhuǎn)。這天晚上，那名叛徒正在年大亮家喝酒。林山在胡平的配合下摸進(jìn)去時，兩人已喝得爛醉如泥。因為下著大雨，年大亮毫無防范，連門口的衛(wèi)兵也睡著了。林山闖進(jìn)屋中，沒費(fèi)什么事就把這兩個昏昏欲睡的家伙結(jié)果了。接著，他根據(jù)胡平提供的線索，在年大亮的臥室里找到了叛徒供出的那份地下工作者名單。

在胡平的安排下，林山連夜出了城。臨行前，胡平告訴林山，城內(nèi)有3個聯(lián)絡(luò)點已被年大亮安排上了特務(wù)，我們的聯(lián)絡(luò)人員已經(jīng)安全撤離了，讓林山回去后務(wù)必將這一情況告訴負(fù)責(zé)聯(lián)絡(luò)的同志，這3個點以后都不能用了。林山一聽，心中吃了一驚，這3個聯(lián)絡(luò)點都是蓮花負(fù)責(zé)的。當(dāng)下，他馬不停蹄地趕到駐地，向郝隊長匯報了完成任務(wù)的經(jīng)過。當(dāng)然，他隱去了柳家營的一節(jié)。郝隊長激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干得利索，我明天就給你開慶功會！”

第二天一大早，林山踩著泥濘的鄉(xiāng)路，迫不及待地來到了柳家營。到了蓮花的門前，他著實猶豫了一陣，硬著頭皮拍響了大門。“咚咚”兩聲之后，院內(nèi)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門打開了，開門的正是蓮花。林山還沒來得及開口，門“砰”地一聲又關(guān)了，里面?zhèn)鞒錾徎ɡ浔穆曇簦骸澳銇砀墒裁矗窟@里沒人要你跪！”林山趕緊隔著門說：“蓮花，你聽我跟你解釋，如果我不那樣，就只有死路一條，就……”“你不用解釋了，誰都知道你不跪會死的，可別人怎么不怕死？”蓮花打斷了他的話。林山見街上有人走過來，忙壓低聲音說：“蓮花，你打開門，我慢慢給你說?！鄙徎▽㈤T又打開一條縫，露出一張充滿憤怒的臉說：“你把中國人的臉都丟盡了，還有什么好說的！你快走吧！”說完，不容林山說說話，就“砰”地一聲重重地將門關(guān)上了。林山又大喊了一陣，蓮花仍然沒有開門。林山無奈地看了一眼蓮花緊閉的大門，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柳家營。

回到駐地，林山在極度痛苦中昏昏沉沉地度過了3天。第4天清晨，林山剛起床，就被郝隊長叫到房間。林山一進(jìn)屋，郝隊長緊皺著眉頭說：“我剛得到胡平同志派人從縣城送來的情報，蓮花同志在去縣城的地下聯(lián)絡(luò)站取情報時，被鬼子抓住了?！绷稚酱蟪砸惑@，同時暗恨自己粗心大意，那天去柳家營應(yīng)該首先告訴她地下聯(lián)絡(luò)站暴露的事，自己只顧向她解釋那件事，這么重要的事竟忘了告訴她。郝隊長知道林山和蓮花的關(guān)系，見他不說話，臉色還這么難看，就安慰他說：“你不要難過，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營救蓮花同志。不過，目前鬼子看守得很嚴(yán)，你吃過飯就動身去縣城和胡平同志接頭，隨時掌握情況，一有營救的時機(jī)，就馬上回來送信。我們再商議營救的方案?！绷稚侥睦镞€有心思吃飯。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向縣城趕去。

林山在縣城外的一家旅社里化了裝，裝扮成一個賣西瓜的老鄉(xiāng)，挑著兩簍西瓜向城門走去，他想先混進(jìn)城。剛到城門口，前面的人忽然騷動起來，人們紛紛向路兩旁躲。林山也順著人流躲到了一邊。只見從城門內(nèi)出來一匹洋馬，馬上坐著一個瘦高個、戴眼鏡的鬼子，正是林山的冤家——柳生太郎。林山暗暗咬了咬牙，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里的手雷。柳生太郎的后面，是十幾個荷槍實彈的鬼子兵，還押著一個人。林山仔細(xì)一看，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那個被反綁著雙手的人正是蓮花。恰巧，蓮花也發(fā)現(xiàn)了他，兩個人的目光一碰，林山?jīng)_她點了點頭，鼓勵她不要害怕。但蓮花輕蔑地瞟了他一眼，就將頭扭向了別處。林山知道她還沒有理解、原諒自己，心里十分難過，但他不露聲色，挑著兩簍西瓜悄悄地跟在了鬼子的后面。

鬼子們押著蓮花向一片亂墳崗子走去。那片亂墳崗子，是鬼子殺人的刑場。難道鬼子要殺害蓮花？蓮花生性剛烈，鬼子從她身上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報，狗急跳墻也在情理之中。想到這里，他扔下了西瓜擔(dān)，抄近道向亂墳崗子奔去！

林山知道，他如果再去城內(nèi)和胡平接頭，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要救蓮花，現(xiàn)在他只能是鋌而走險，見機(jī)行事了。

柳生太郎帶領(lǐng)著一個小隊的鬼子快接近亂墳崗子時，一拐彎，猛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人站在了路中間。他怒罵一聲“八嘎”！抽出了指揮刀。

那人不但不害怕，反而笑著走上來，點頭哈腰地說：“太君，你不認(rèn)識我了？”

柳生太郎仔細(xì)一看，認(rèn)出了林山，林山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于是，他將刀放回刀鞘，露出了一絲笑容，說：“你的，在這里，什么的干活？”

林山又湊上一步說：“太君，我有重要的情報向你報告?！?/p>

柳生太郎一聽，頓時來了精神，他在馬上往下探了探身子問：“什么情報？說出來皇軍大大的有賞?！?/p>

林山將嘴湊到柳生太郎的耳朵邊上，做出要說話的樣子。柳生太郎又往下探了探身。林山把準(zhǔn)了時機(jī)，猛然往上一躥身，左胳膊準(zhǔn)確、有力地箍住了柳生太郎的細(xì)長脖子，就勢將他扯下馬背！他用左臂緊緊地勒住柳生太郎的脖子，將他擋在自己的身前，右手及時從腰里抽出了手雷，露出了拉弦，大喊一聲：“都不許動！誰敢動就一塊兒死！”

鬼子們這才明白過來，紛紛舉槍對準(zhǔn)了林山。但因為柳生太郎的身子擋著林山，他們誰也不敢開槍。林山將手雷在柳生太郎的眼前晃了晃說：“想活命的，叫你的人趕快把人放了，要不我馬上送你見天皇！”

柳生太郎嚇得臉都黃了，他嘶啞著嗓子喊：“放人！快快的放人！”

一個鬼子趕緊解開了蓮花身上的繩索，將她往前一推。蓮花幾步就跨到林山的身旁。林山一邊密切注視著鬼子，一邊冷靜地對蓮花說：“你快走！我有辦法對付他們！”

蓮花很干脆地說：“不行！要死一塊兒死！要活一塊活！”

林山說：“你再不走我們一個也活不成。”

蓮花冷笑道：“我不怕死！”

林山怕時間長了出意外，左胳膊又加了把勁，對柳生太郎說：“快讓你的人把槍統(tǒng)統(tǒng)放下，不然我就把你炸成肉醬！”柳生太郎焦急地對鬼子們“哇啦”了幾句，鬼子們紛紛扔下大槍。林山知道這樣僵下去很危險，便用持手雷的右手閃電般地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說：“蓮花，這里面有一份重要的情報，你必須把它安全地帶走，如果我死了，你就把它交給郝隊長。”蓮花只得接過來，但仍然遲疑著不肯走。林山急了，大聲說：“蓮花同志，你必須趕快走，這份情報關(guān)系到數(shù)十名同志的生死，我一個人的命算什么！”蓮花只得轉(zhuǎn)身向縣城相反的方向奔去！

這時，林山由于緊張用力，已經(jīng)出了一身大汗，但他絲毫不敢放松警惕。林山估計蓮花已經(jīng)走出五六里路了，即使鬼子們追也追不上了。他便思索脫身的主意。他又將左胳膊加了把勁說：“快讓你的人都坐下！”柳生太郎又發(fā)話讓鬼子們就地坐下。林山見鬼子們坐得太散亂，就連比劃帶威脅地讓他們圍坐在一起。林山見火候差不多了，就深吸了一口氣，左臂一用力，只聽“卡嚓”一陣脆響，柳生太郎連叫也沒能叫出聲來，就被林山勒斷了氣管，一瞬間翻了白眼。鬼子們見大事不妙，正想爬起來，林山閃電般地將手雷的弦拉開，準(zhǔn)確地投進(jìn)了鬼子中間！“轟”地一聲巨響過后，鬼子們橫七豎八地躺在血泊中。

蓮花在很遠(yuǎn)的地方聽到了那聲巨響。她整個身子為之一震，然后晃了晃，就癱倒在了地上。良久，她猛然想起林山交給她的那份重要情報，就從懷里掏出那塊手帕，展開一看，她呆住了，隨即淚如雨下。手帕里面什么也沒有，正中繡著一輪鮮紅的太陽。這是她送給林山的定情手帕。在太陽的周圍，布滿了用鮮血寫成的字：蓮花，我自參加革命以來，天天面對死亡，隨時準(zhǔn)備著為自己的信仰而犧牲，可是，自從加入組織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我沒有權(quán)力作毫無價值的犧牲……

“山哥……”蓮花用心呼喊著這個名字，朝著亂墳崗子的方向緩緩地跪了下來，“山哥，我錯怪你了，我錯了，你聽見了嗎？”她將一張淚臉深深地埋了下去。剎那，和林山相識以來的一幕幕情景歷歷在目，她的一顆心要碎了！她悔恨地想：山哥是英雄，他怎么可能是貪生怕死的人呢？山哥就這樣犧牲了，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諒解他了……她正癡癡呆呆地想著，一個人影無聲地靠近了她。她吃驚地抬起了頭，見林山背著五六支“三八”大蓋，身上纏滿了子彈帶，神情疲憊地站在她的面前。

“山哥……”蓮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一躍而起，投入到林山那寬闊的懷抱中。

天黑了。夜風(fēng)溫柔地拂過大地，高粱棵子隨風(fēng)輕搖，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空氣中飄溢著高粱和大豆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