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嘗試從項五一的危機與尷尬、項五一的“心史”、項五一與戰(zhàn)卡佳的“交鋒”三方面解讀王安憶《神圣祭壇》,分析失去“神圣”光環(huán)后,詩人直面人生所面臨的慘淡與尷尬,并試圖探討文學的責任與擔當。
關鍵詞:《神圣祭壇》 直面 慘淡與尷尬
《神圣祭壇》通過中學教師戰(zhàn)卡佳的眼睛,體察詩人項五一的寫作與生活,揭示項五一創(chuàng)作的動機與意義。項五一“心史”中奇特的侏儒,戰(zhàn)卡佳與項五一朦朧、隱約的情感,似乎有解讀不盡的意味。敘事者的全知視角、戰(zhàn)卡佳的視角與項五一的“心史”交織在一起,揭露和批判、遺憾與悲憫在其中交纏。魯迅先生講:“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钡泵婧蟮膽K淡與尷尬,讓項五一的人生危機重重。
一、項五一的危機與尷尬
項五一和戰(zhàn)卡佳的相遇源于藝術節(jié),學生的提問咄咄逼人:“您為什么寫詩?”這一提問本身有好奇,更多是在質疑乃至否定,寫詩的合法性不再不證自明。項五一的回答“我以為詩可以為我承擔我必承擔的,所以我寫詩”,誠懇且不乏機智,但恐怕很難服眾,因為短短一句話,含有四個“我”:“我以為”“為我承擔”“我必承擔”“我寫詩”,這充分暴露了項五一的“自我中心”。如果寫詩只是為我所用,只是單純“我”的個體需要,詩中只有“我”,恐怕很難引起持續(xù)關注,當然可以清高到無需關注,但項五一恰恰渴望世人的關注,尷尬在所難免。
詩人項五一也自問:“詩,是什么呢?”“詩其實是一副肩膀,可以將項五一不堪承受的重荷卸了過去,交給眾人?!薄霸娖鋵嵤侵睾砂?!他覺得詩將帶給他厄運。他最大的不幸是做了一個詩人?!雹僭娝坪踔荒軅鬟f“不幸”,更慘淡的是,他的“不幸”屬于自尋煩惱?!八匆娫谒亲约簩⒆约韩I出的神圣祭壇上,寶貴的犧牲的鮮血在無謂地流淌??墒菫槭裁匆獙⒆约悍瞰I出去?沒有人逼迫他,沒有人需要他,甚至,沒有人以為那是神圣的犧牲,他們覺得那只是一張蒼白的紙上幾行骯臟的污跡?!雹谠诖?,項五一創(chuàng)作的意義似乎遭到否定,他只能逃到“命運”的修辭中為寫詩辯護,他的生命如此沉重,他命中注定只能做一名“沉重”的詩人,但讀者追求的是快樂與輕松,他們難免讓彼此失望。
尷尬之處還在于項五一把自己的念頭看成一個帝國,他希望其永存,并認為只有通過出版和流通才能實現(xiàn),但在出版和流通中,他又覺得眾人玷污了它,為此痛苦。項五一最大的不幸不是因卑微的“心史”而痛苦,而是他“妄想”世人會分享、理解他的痛苦,他的痛苦是否有價值依賴于世人的認同。他的軟弱在于他不想與他人混淆,但卻需要通過他人來確證自己的存在。他的矛盾在于他如此在意別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卻很少在意別人的渴求,在精神危機中轉向“心史”的書寫,是為了傾訴,也是為了卸下。
二、項五一的“心史”
項五一決定將他的重荷卸下,但這個卸下是如此不徹底,他要寫一首長詩,為他背負了過于長久的重荷建造一座紀念碑,這一過程本身充滿了迷途與痛苦,因為紀念碑建筑的材料是慘淡的、卑微的、令自己尷尬與憎惡的。“這男孩曾經(jīng)有一次做了一條狗”,“這個男孩曾經(jīng)做過一次叛徒”,這樣的隱秘他背負著,始終無法與自己講和,只能永遠糾結,自我折磨,但折磨也帶給他快感,他享受著這樣的痛苦,痛苦是他唯一的財富。
為了抗爭命運,項五一選擇了寫詩,但為什么書寫的只是隱秘與屈辱,沒有快樂與陽光?為什么那個男孩一直在作惡,背叛同伴,變成侏儒,折磨母親?為什么他明明渴望做一個好男孩,卻一直南轅北轍?恐怕這些疑問很難有定解,在作家刻意淡化的時代背景中,項五一筆下的男孩更多地指向人性的弱點,指向人自身的卑微,對這種卑微的悲憫是對廣義的人的悲憫,其中不乏失望與反?。骸霸姷臅r代已經(jīng)過去了。詩記錄人類歷史的壯闊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記錄一個人卑微的心史的時代不會來臨。人類浩浩蕩蕩唱著圣詩游行的情景已成為歷史,嗡嗡營營地低吟猶如卑賤的蟲鳴,轉瞬便將泯滅在喧囂騷亂的街頭?!雹圻@其實是對文學功能再次的反省與確認,王蒙的《文學:失去轟動效應以后》也書寫著對作家的期望:“無神論者也需要拯救(包括安慰、凈化、超脫、激勵)自己的靈魂,當人們寄希望于文學家的時候,一篇又一篇小說不能僅僅用一些粗鄙的臟話或者夢囈式的咕噥來搪塞讀者……讀者需要的仍然是親切的、誠實的、精神上更多而不是更少有力量的作家?!雹芎茱@然,項五一寫詩更多是在自救,或者期待被拯救,他并不具備拯救他人的力量,或者就根本而言,他的心中被自己的不幸與痛苦充滿,無意、無力拯救他人,已無“救世”的擔當。
項五一又渴望與眾不同,恐懼在這平庸的世界里墜入庸常,他希望自己的痛苦被人聽到、被人理解,一步步鑄造自己的“祭壇”,正如王安憶所言:“將你心中最深刻的最私有的東西公開化,是一種犧牲。在這聲音底下還有一個逼迫的提問:如果不將你心中最深刻的最私有的東西公開化,獨自一人承擔,你有這樣的力量和勇氣嗎?”⑤“因此我想,也許是軟弱,不堪重負,期望支持,使世界上有一部分人去寫小說,他們找到了藝術作依傍,而寫小說的命運卻要求他們有另一種勇敢與獻身好將他們的心靈作犧牲,那便是‘祭壇’的由來?!雹?/p>
三、項五一與戰(zhàn)卡佳的“交鋒”
走向“祭壇”的途中,項五一與戰(zhàn)卡佳相遇。戰(zhàn)卡佳結識項五一的動機,源于好奇,源于需要挑戰(zhàn),更源于內心深處的孤獨,她對項五一的感情很難定義,更像是一場有趣的探險或者智慧的比拼。她致力于尋找俗世中的“英雄”,最終卻戳穿英雄面具下的虛弱:“(你)將自己想象成一個古典主義的英雄……可是實際上你卻滿滿一肚子世俗的雜念,患得患失,斤斤計較,虛榮心極強……假如你不苦惱,就做不成詩人,做詩人的結果是使你更加苦惱。這兩重痛苦的根源全是因為你的自私和個人主義。”⑦或許僅僅用自私和個人主義來評判項五一有失偏頗,畢竟他的理想中有著深沉和純粹
的一面。戰(zhàn)卡佳對項五一的了解導致了他們最后的
“形同陌路”,項五一注定會失去戰(zhàn)卡佳這一“可抗爭
者”,戰(zhàn)卡佳也注定將封鎖自己通往另一境界的通道。
在這場“交鋒”中,項五一渴望以戰(zhàn)卡佳的真切對抗虛無,卻遭到無情解剖,從頭到尾成為一個被了解的對象,毫無機心,被人看穿、揭露、評論,似乎輸?shù)煤軕K, 但從根本上而言,項五一對了解戰(zhàn)卡佳并無太大興致,戰(zhàn)卡佳似乎是一面鏡子,可以照出他自己,他感興趣的是鏡中自己的存在,而不是鏡子本身。他需要戰(zhàn)卡佳的傾聽,來確證自我的雄辯和與眾不同,卻無意傾聽對方,但“交鋒”亦有動人之處:她(戰(zhàn)卡佳)與項五一的交往是基于某種生氣靈動的契合、某種神秘難言的溝通,某種“超性別”的生命的無限的聯(lián)結與透明性的理解。⑧交往最終以一種尷尬的方式收場,戰(zhàn)卡佳了解項五一,卻無法認同他;項五一最終被了解,但卻更尷尬。兩個人在世間遇到已屬不易,能夠互相了解更難,但因徹底的了解,二人再難平靜相處,只能從彼此的世界消失,人類孤獨的宿命似乎早已注定。
戰(zhàn)卡佳對項五一的了解貌似徹底,但骨子里他們并不相同?!澳泻⒆兂少宓倪^程”讓項五一日夜難安,戰(zhàn)卡佳卻認為成熟的過程就是污染的過程,每個人大同小異,這是人類共同的命運,或者這也是清醒的理性主義者對情感主義的“糾偏”,但項五一無法接受對“被污染”命運的漠視:“這樣的不幸難道還不夠使人痛苦,難道我們必要麻木到那樣的程度,才可快樂?難道好好的一個人,卻變成蟲蟻那樣卑下,卻還要歡歡喜喜地唱歌?哪怕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分鐘做狗的經(jīng)歷,以后的日子也無法再像一個人那樣地生活?!雹犴椢逡坏膶擂卧谟谒x擇承受命運的屈辱,并且通過承受屈辱,與凡夫俗子區(qū)別開來,但痛苦是如此難以忍受,逼得他喋喋不休地訴說;他選擇承受是為了真正像人一樣生活,但軟弱與不朽的欲望,讓他無所適從,只能一再陷入迷途與痛苦。
不過,項五一也嘗試調整沖突,為被踐踏的靈魂留下一種可能,侏儒能不能再重新做一個健康的人依然是一個問題,但是無論如何,“從現(xiàn)在起,你要做一個好侏儒”。這其實也是一種妥協(xié)或者和解,但在小說的結尾,那摞成墓碑般的詩稿,又成為一種孤絕的象征。
①②③⑦⑨ 王安憶:《神圣祭壇》,《王安憶自選集之二·小城之戀》,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399頁,第401頁,第426頁,第458頁,第456頁。
④ 王蒙:《文學:失卻轟動效應以后》,《王蒙文集》(第六卷),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344頁。
⑤⑥ 參見王安憶:《〈神圣祭壇〉自序》,《乘火車旅行》,中國華僑出版社1995年版。
⑧ 張頤武:《欣悅的瞬間》,《文學自由談》199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