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到紐約公干,在報上看到華盛頓櫻花怒放的圖片,我二話不說就飛過去看。把人家的櫻花種在自己的首府,我又怎能錯過如此滑稽的風(fēng)景?
當(dāng)?shù)赝翸aggie知我去看花,硬要跟著前來。我不喜歡Maggie。她是那種一見籃球隊員就要搔首弄姿的拉拉隊隊長,一個典型美國女孩—金發(fā)、大胸、貪吃、有種霎眼的俏麗;樂于助人卻不大可靠;喜歡引人注意的背后,藏著害怕被揭穿,“無料到”的恐懼。
想起華盛頓,我就想起那株不幸的櫻桃樹。從前有個孩子,貪玩砍下了父親的櫻桃樹(也有說是蘋果樹)。他主動向父親投案,鞠躬道歉。這個誠實的孩子后來成為美國第一任總統(tǒng),首都華盛頓因他命名。樹已砍了,不認(rèn)的話,難道賴只狗?美國人把這包裝為“誠實”。這就是美國人—醒目、進(jìn)取、識包裝。
這些特質(zhì)讓他們在全球金融界稱霸,倒下,再冒起。奧巴馬在金融海嘯發(fā)生之后說,華爾街崩潰了,是時候重新回歸到一些實務(wù)的事情—美國人講“實務(wù)”?世界變了。
“這里太不像美國了!”我以為自己眼花,在林肯紀(jì)念堂前面揉揉眼睛,對Maggie說。你很難在美國找到一個城市平實得過華盛頓,那可是美國的首府!到處都是紀(jì)念碑、博物館和雕像。這里有美國國會大廈,有FBI總部和白宮,卻沒有浮夸耀目的建筑,也沒有五光十色的生活。雖不及倫敦精彩,卻比邋遢的巴黎猶勝。
“我在紐約長大,華盛頓對我來說太悶了?!盡aggie聳聳肩。
四月的櫻花節(jié),算是華盛頓最熱鬧的時候。有音樂會、攝影展、球賽、長跑……日本菜忽然流行,日本電影也紛紛上映。那真會讓你以為美國和日本姐妹情深。
1912年,日本送美國三千多棵櫻花樹,象征兩國的友誼。送贈儀式在浪潮灣的小島上盛大舉行。一個世紀(jì)后,我們登上小島,在杰斐遜總統(tǒng)紀(jì)念堂前的臺階上俯瞰櫻花林。“那不是交際花嗎?”我說,忍不住笑了起來。友誼信物,又如何?阻得了日本偷襲珍珠港嗎?阻得了落在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嗎?人性最丑陋的一幕,專挑花團(tuán)錦簇的舞臺上演。所謂“友誼”嘛,本來就是這么回事。
“上帝!看這些花!”來到浪潮灣的花海前,Maggie一直尖叫。我比她更想尖叫,在美國看櫻花,就像聽鬼佬唱大戲,我拿一朵在掌心,疑幻疑真。我們被怒放的櫻花重重包圍,烈火般的花浪猛淹過來,勢不可當(dāng)。
我們吃著冰淇淋,在波托馬克河畔散步。四月初的櫻花鋪天蓋地,千軍萬馬。我第一次看到如此霸道的櫻花。我在日本四次賞櫻,跟眼前所見的完全不同。日本的櫻花,即使盛放,依舊凄楚。日本人崇尚悲劇美,櫻花薄命,一期一會。風(fēng)一吹,纖柔的花瓣茫然飄下,如泣如訴。Maggie正在櫻花樹下興致勃勃地煲電話粥。跟美國人談悲劇美?放過我吧。
一個民族集體崇尚悲劇美可是很危險。切腹變得很“美”,用中國人和韓國人的性命去成就日本的霸權(quán),也變得很“美”。那是心理變態(tài)。當(dāng)然,日本的櫻花是否真如它的外表纖弱,也未可知。正如你不會料到酒井法子會文身、吸毒,丈夫藏毒被揭后跳出來與丈夫互掐,那份強悍可媲美希拉里。這位第一夫人的名句:“Life has to go on.”被酒井法子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Daisy,你喜歡看電影嗎?我愛極了!我周末一定和男友去看電影。你有沒有男朋友?他也是律師嗎?我男友是個藝術(shù)家,他在紐約有個工作室……”一講完電話,Maggie又喋喋不休。美國人是地球上寒暄本領(lǐng)最強的民族,嘴巴可以連續(xù)發(fā)聲數(shù)小時。日本的櫻花是含蓄的,美國的櫻花卻大鳴大放?!昂睢眱蓚€字,在美國人的字典里從來不曾存在。以前我沒想過,國情不同,竟連櫻花也不同。世界真有趣。
櫻花的花期僅一至兩周。有時候,這邊正含苞待放,那邊已飄然落下,生生死死如潮汐交替。河畔角落的某處已早凋零,樹上只剩幾朵幽幽的殘櫻。終歸會走,又何必要來?
櫻花本身瘦瘦弱弱,獨自一朵不甚好看,滿園漫山的櫻花才驚為天人。就像日本民族,團(tuán)結(jié)起來威力無窮。日本的化妝品和食品都印有“賞味期限”,將近到期的物品統(tǒng)統(tǒng)出口外銷,害外人好過害自己人。很自私,是不?
“這里沒好看的了,我們到別處去吧?!盡aggie敏捷地把我拉走,她只喜歡奪目的風(fēng)景。人們都喜歡奪目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