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這是什么花?”
“這是月季?!?/p>
“為什么它昨晚還好好的,今天就死了呢?”
“……”
“奶奶,它已經(jīng)枯了,應(yīng)該不會再長了,把它扔掉吧?”
“……”
“奶奶,我問你呢!”
“留著吧。也許它沒死,還會開花。”
花香離開庭院的那年,盛夏。我11歲,奶奶57,爺爺51。那天,是爺爺去世兩周年的祭日。
我不懂種花,也不懂欣賞,甚至分辨不出花的品種。如今我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依舊如此。但我還是記得,很多年前的那一盆只栽種了一株月季,很美。
好像現(xiàn)在閉上眼,輕輕嗅一嗅,就能聞到它的花香。
只是那個盛夏,當(dāng)清晨萬物醒來的時候,它卻走了,沒有告訴任何人,在爺爺去世整整一年的時候。
爺爺有吹拉彈唱的本事。用現(xiàn)在的話說,年輕時候的爺爺是個文藝青年。
土改前,家里比較富裕,是遠(yuǎn)近有名的鄉(xiāng)紳地主。數(shù)不清的良田、很大的宅院、殷實的家底,讓年幼的爺爺博聞強(qiáng)識,甚至還學(xué)會了彈奏各式樂器,尤擅吹笛。直到現(xiàn)在,我也常聽長輩們說起,你爺爺啊,如果還活著就好了。這大熱的天,有你爺爺吹的曲子,我們也不會這么無聊啦。
只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奶奶把爺爺?shù)牡炎尤恿?。于是,每到盛夏的夜晚,都會來我家聽爺爺吹笛子的鄰居們只能悻悻而歸。
奶奶是童養(yǎng)媳,十歲時就來到我家,照顧著爺爺,即使文革時期也不離不棄。現(xiàn)在浪漫的想來,奶奶把爺爺?shù)牡炎尤拥簦苍S是為了兩個人能在夏夜里享受難得的寧謐。
沒了笛子,在奶奶的默許下,爺爺喜歡上了養(yǎng)花。
于是,少了笛聲的庭院里,卻多了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整個庭院,彌漫花香。只是我不明白,整個庭院里各色花草,爭芳斗艷,爺爺卻總是守著那一株孤零零的月季。
我還記得,某天清晨醒來,便發(fā)現(xiàn)爺爺從外面抱來了這一株月季。原本月季花盆很是陳舊。爺爺便挑選了一個小花盆,將花盆洗凈,隨后四處找尋土壤,將兩種截然不同的土壤混合在一起,放入花盤。
而后,爺爺才小心翼翼的將月季移植到了小花盆之中。
之后的日子,原本很是清閑的爺爺,像是將照料這一株月季當(dāng)成了最重要的工作。
每天清晨,他總會起個大早。炎炎夏日里,每天必澆水三次。濃濃春色中,也會隔周澆水一次。施肥,更是必不可少。即便是其他花卉已經(jīng)開始凋零,爺爺都只是關(guān)心著月季,幾乎周周施肥。
在月季茁壯成長時,爺爺更是忙里忙外,將庭院里最大的花盆洗凈,讓月季入住其中。
晴朗天氣里,月季必須在陰涼處享受陽光三個小時。即便是爺爺有事遠(yuǎn)行,也會萬般叮囑家人細(xì)心照料,不得有一分閃失。
直到成年后,遇到了一個喜好綠植的同事,我才知道,爺爺對月季的照顧,如同月季養(yǎng)殖的藍(lán)本,無可挑剔。
但那時尚年幼的我,卻是覺得對待花草,爺爺都出奇的偏心。甚至覺得,爺爺對這一株月季的疼愛,遠(yuǎn)勝對我。
后來我終于明白,月季花月月盛開,被譽(yù)為“花中皇后”,代表著堅韌不拔的花語,花香悠遠(yuǎn)。亦如命途多舛,經(jīng)歷過許多磨難的爺爺。
由于某些歷史原因,原本殷實的家境家道中落,少爺命的爺爺也跟家中長工一樣,擱置筆墨,高掛樂器,過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即便是在文革時期遭受了苦難,見多了生死別離,爺爺依舊走了過來。從聞香書生到暮年垂垂,面帶微笑。
而這一株被各色花草孤立卻最終頑強(qiáng)地結(jié)成花蕾凝出花朵的月季,如葡萄架下的爺爺一般,堅韌、不拔,慢慢地、淺淺地品著流動的時間煮出的清香的茶。
月季,亦如爺爺?shù)囊簧駱O了爺爺?shù)谋?。也許正是因此,滿園花草間,爺爺尤愛這一株月季。
而月季,更代表著純潔的愛,忠貞不渝的愛情。也許正是因為這詮釋浪漫的花語,奶奶才會對爺爺?shù)膼酆貌患痈缮妫踔僚阒鵂敔斠黄?,等待這一株月季的綻放。
祖輩的愛情,我不懂。但我覺得,那年那夏,那庭院里那花盆中盛放的月季,很美。
美得蓋過滿園百花,美得讓我生出一絲羨慕。
那個盛夏,在爺爺?shù)募?xì)心照料下,月季很快成長盛開。在百花叢中,它都那么奪目。
直到他離開,這一株月季依舊在庭院里,吸收著養(yǎng)分,經(jīng)歷著風(fēng)雨,等待著下一次的盛放。
那是我第一拿到獎狀,著急回家給爺爺炫耀的日子,推開院門,庭院里依舊是滿園花草,還有那一株不知何時盛開的月季。院子很安靜,沒有任何的聲音,就連往日里的蟲鳴鳥叫都不知哪去了。
我走過庭院,走過長廊,興奮來到爺爺房門外,帶著我第一次得到的獎狀??僧?dāng)我轉(zhuǎn)角來到門前的時候,只看到他安靜地睡在石磚壘起的木板上,木板正對房門,門外是我和他親手培植的月季。深紅的花瓣隨風(fēng)搖曳,像是在無聲地訴說,又像是在揮手告別。靜靜地,似乎不愿驚動任何人。
奶奶不懂養(yǎng)花,她一直都是看著爺爺在料理。所以爺爺離開后,奶奶很擔(dān)心滿園的百花。只是,越擔(dān)心的事情,越會發(fā)生,而且來得越快。
滿園的百花,像是早就約定好的一樣,在爺爺離開后的一個月里,相繼凋謝、枯萎,怎么挽救都無濟(jì)于事。
唯有那一株月季,還在庭院里,安靜地在花盆里生長,長出花蕾,凝成花朵,彌漫淡淡花香,香滿庭院。直至現(xiàn)在,每每睡不著的時候,我習(xí)慣性地透過窗望向外面??粗^(qū)的綠植,似乎回到百花離開后的庭院,看見那株月季,搖曳著花枝。
“凌晨四點醒來,看到海棠花未眠?!蹦欠N感受,川端康成懂得。
我未眠,那一株月季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未眠。即便它早已在爺爺去世的兩年后凋零,那枯黃枝葉的堅持似乎一直都是為了回報爺爺?shù)膶櫮纾瑸榱伺惆橐蚴湃ザ瘋挠H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