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黃昏,在小城散步。
空氣微涼,幾抹紅霞懶懶躺在晚空不動聲色。
恍惚間,覺得日子這樣寧靜度過,人生也算美好安祥。在這樣小巧靜謐的城市一住十來年,不覺中它長成了你期望的模樣,不慢不緊無風(fēng)無浪。
爐城潔凈舒緩,人的腳步也不由變得不快不慢起來,我常在飯后帶著兒子與保姆晃悠悠由一座橋溜達(dá)到另一座橋。
折多河囂張穿城而過,人們只得被眾多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公主橋、將軍橋、彩虹橋、中橋、下橋、向陽橋等等等等。
“你是珠兒么?”
老婦背著大編織口袋怯怯上前問我。
我本能后退,伸手緊緊抓住兒子,警惕望著她不做聲。
婦人帶著一頂老年人喜愛的暗紅色舊毛線帽,眾多白發(fā)摻雜在黑發(fā)里,令齊耳剪短發(fā)變成了灰撲撲的模樣,袖口套著兩只藍(lán)布袖套,從里伸出的手漆黑骯臟,老厚的指甲縫攢滿黑黑的泥垢。
“我是崩噶阿姨!小時候帶過你的崩噶阿姨!”
腦子在飛快搜索這個名字,這亦或是場騙局?在詐騙和拐賣泛濫的世界,我討厭陌生人對著我說話,尤其在帶著兒子的時候。
“你忘啦?我在你家住過,丁石匠家的崩噶。”
腦子頓時明晰起來,我認(rèn)出了她。
崩噶從家里跑出來,她母親啐了口唾沫,傷心的喊了句:
“你要走,從此就別再回來!”
“不回就不回!”
她漲紅了臉抓著小小的布包倔犟的跑向村口的羊腸小道。
崩噶就這么抓著一只破舊的小包跑來了我家。
很多年后某次,我跟隨當(dāng)時的雅江縣旅游局長赤烈曲扎·劉洪先生一干人去德差采風(fēng),恰逢蟲草采挖季。翻過一座積雪覆蓋的大山,路邊一個小小的人影不停向我們招手欲搭便車。
四周荒山野嶺不見人戶,車上還能擠下一位,我便讓司機(jī)停車載人。
不想車門打開飛奔上來竟是十五六歲藏族少女,穿著薄藏袍頭上裹著綠色圍巾,眉清目秀,兩頰透著深深的高原紅,沒穿襪子的腳上扱著一雙破了洞的黃膠鞋,雙手凍得胖蘿卜般滾圓。
許是純真樸實,她絲毫不詫生人,唧唧呱呱與曲扎藏語閑聊。曲扎先生年輕英俊是極幽默的人,見小姑娘天真無邪便詢問為何獨自在荒郊野外,她笑著說是跟家人在先前搭車附近的另一座大山上挖蟲草,村里有事帶了口信需得馬上趕回去,今天好運有人載一程可以免了不少腳力,那時我方知采挖蟲草竟是如此艱辛的工作。
見小姑娘天真無邪,曲扎逗她講話,挖蟲草很辛苦、家里種地也辛苦,要不給我當(dāng)媳婦隨我去縣里吧!
一車人大笑,小姑娘卻不笑,認(rèn)認(rèn)真真看了坐在副駕駛上的曲扎,曲扎有著一頭卷曲的烏發(fā)和漂亮的眼睛,超過180的身高相貌堂堂,是當(dāng)時在縣里少有有思想的年輕人。
小姑娘瞪著曲扎,極認(rèn)真的說了句:
“好??!只要你去村里跟我媽說,我就跟你走”。
我坐在她旁邊,鼻中嗅到她衣服上散發(fā)的陣陣牛羊糞和柴草的氣息,小姑娘眼神堅定而清澈,不似玩笑。
我便好奇問:“你為啥想去縣里,你們這里這么美,比縣城好多了。”
“好啥呀,縣里有商店,有汽車有電視機(jī)生活那么方便,我們村里只有牛羊和馬兒,我媽媽去一趟縣城買鹽巴茶葉要走兩天的路。”
相同的話,依稀記得崩噶也曾對我講過。
崩噶家在距離縣城幾天路程的貢嘎嶺深山里,那時父親任縣交通局長,在貢嘎嶺鎮(zhèn)附近蹲點指揮一座大橋的修建。
建筑大軍里有年近四十的丁姓雅安人,是個石匠,縣里人都喚他丁石匠。
此人滿臉皺紋,中等身材相貌倒也端正,常年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藍(lán)布中山裝,褲腿傻呵呵的挽在腳踝處。
父親仁厚,雖是單位一把手,對手下的工作人員卻極善,對丁石匠這般辛苦攬活離家務(wù)工的人更是憐憫,丁石匠便常來家里蹭吃蹭喝。
丁石匠吸葉子煙,煙桿子從不離身。
我不討厭他,卻討厭他吸煙的味道刺鼻難聞。
崩噶在修橋大軍中背石塊。
丁石匠們把石頭敲成型,崩噶們則背著石頭送往修筑地。
平心而論,崩噶算是高原上的美人。
即便現(xiàn)在我望著眼前的老婦人,雖是皺紋密布皮膚松弛,高挺的鼻梁、小巧的臉型和薄而秀氣的嘴唇卻依然若舊。
她長著一雙大而細(xì)長的眼睛,詭異的是在高原如此強(qiáng)烈紫外線照耀下居然有著天生白皙的肌膚,一條粗大長辮齊腰而垂,額頭剪著小城藏人習(xí)慣的齊劉海,成日穿著一件棕色藏式裙袍,里面也總是一件皺巴巴的漢式花襯衫看著秀麗溫柔。
丁石匠老光棍一條,興許常年漂泊在外且年紀(jì)不小難以成家,偶爾來跟父親和朋友喝喝小酒,便借酒壯膽告訴父親想娶崩噶。
父親尋思老丁雖是外地人,倒也樸實厚道,也想崩噶年輕漂亮即便說合也不一定應(yīng)允,便讓人去幫助說合,不想崩噶出人意料竟想也沒想滿口答應(yīng)了。
大橋尚未竣工,崩噶便被丁石匠帶到了縣城,精明的石匠在極短的時間便辦理好了結(jié)婚手續(xù),并在縣城一處條件頗糟但極便宜的地方租了間小屋度日。
那年代,經(jīng)濟(jì)不發(fā)達(dá),崩噶的漢語又不靈光也無處覓得賺錢的活路,便成日在縣城無所事事,她能認(rèn)識的人也只有母親,于是每天主動來家里幫助打掃衛(wèi)生煮飯洗衣。
偶然時間,幫助母親干完活她在家借用洗發(fā)膏洗頭,除掉藏袍襯衫母親見她里內(nèi)穿著的春秋衣早已破爛不堪,頓時心酸想著再無女人如此凄涼,惻隱之心頓升。
我家當(dāng)時尚住父親在林業(yè)局時分配的新平房,房屋嶄新漂亮,鑲嵌在一處綠樹環(huán)繞的樹林間,門前有淺淺小溪,溪水清澈見底有尾尾游魚悠閑自得,溪水兩旁是分給各個機(jī)關(guān)干部的畦畦菜地,綠菜瓜果蓬勃長著。
新房的廚房很大,里間多余出一間小屋來,堆放著母親不常用的雜物。
于是母親與父親商量,將小屋收拾出來,讓崩噶和石匠搬來免費住著,平日里石匠外出干活,崩噶便幫著母親煮飯燒菜收拾家務(wù)侍弄我們幾個孩子,也算有所作為。
我是小孩,與崩噶無話可談,只是每日清晨她給我梳頭,在旁邊給大家添飯續(xù)茶,我們吃完便匆匆奔向?qū)W校,無暇留意崩噶的生活。
有好事的鄰居大姐,丈夫是父親的司機(jī),常來找母親串門。那大姐雖是年輕也已結(jié)婚生子,因她小妹是我同學(xué)我也只得跟著叫姐姐。
大姐嘴碎,常有意無意來試探母親,打聽崩噶和丁石匠之間各種花邊新聞,母親性格開朗愛說愛笑,但決計不肯論人長短,好事大姐沒轍便常來家里是非,給母親講一些崩噶老家的事,我們也順道聽聽,毫不在意。
崩噶老家極偏遠(yuǎn),整個小村統(tǒng)共那么十來戶人家,因為地處高山峽谷,除了放牧少數(shù)牛羊,莊稼收成極差,人們時時吃不飽更別說穿得漂亮,因為與丁石匠結(jié)婚,崩噶母親氣極便與崩噶斷了往來。
“你知道她咋連丁石匠這種老頭子都要嫁?她們那里窮得連草都不長?!焙檬麓蠼阏f這話時,眉眼處便漂浮著夸張的優(yōu)越和不屑。
因為好事大姐,小城人也漸漸了解了崩噶的一些過往。
無非是一個大山里的窮姑娘,企圖嫁個老頭改變命運諸如此類。
現(xiàn)在想來,好事大姐如此針對崩噶,大概也是崩噶臉蛋惹來的麻煩,女人的妒忌心終究是魔障。
極夸張是,好事大姐家住我家屋后十來米那排新房,大門恰好與我家廚房兩兩相對。
偶然晚間我偷摸溜出家門想去后面木楚阿婆家看電視,剛繞道屋后便看見有人偷偷扒在崩噶的小窗戶下偷聽,仔細(xì)看來竟是好事大姐,被我撞見本應(yīng)尷尬,好事大姐卻不也屑我這毛孩子,笑著離開。
第二天把看見的講給母親,母親哭笑不得,讓我不要亂講便不再做聲。
在我家住了近兩年,崩噶懷孕了。
許是藏族人的忌諱不能在別人家生孩子,夫婦二人搬了出去。
丁石匠依然到處找活干,崩噶則不顧母親阻攔依然挺著大肚子不時來家里幫忙。
偶爾中午陽光燦爛,她幫我洗頭,洗完便給我梳頭,那時她便會呆呆摸著我的腦袋瓜說:
“你是多么幸運的小姑娘??!有這么好的父母,住在這么好的房子里,阿姨小時候可沒那么好運?!?/p>
彼時,我正念小學(xué),學(xué)得一口流利的當(dāng)?shù)夭卣Z,但我不明白崩噶話中意義,只是跟她胡扯幾句,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不顧她在后面追著怕我頭痛感冒什么的叮囑,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生完孩子后,崩噶顧著帶孩子操持丁石匠的生活,也或是對小城開始熟絡(luò),語言已無障礙亦有了自己認(rèn)識的人,漸漸來家的時間少了。
母親偶爾也去探望她,憂心忡忡說她與丁石匠相處不太融洽,時有爭執(zhí)打鬧,兒子也養(yǎng)得恓惶,父親聽后也是無奈,只說這個丁石匠,便不再言語。
崩噶第二兒子個出生時,我們已舉家調(diào)回父母故鄉(xiāng),那以后再也沒見著崩噶。
事實上我早不記得崩噶,孩子的世界紛繁多彩,每天都有新奇的事物吸引著我。只記得臨走前石匠再來家里送別,父親說了他一次,他也只訕笑著不言語。
跟隨父母回到故鄉(xiāng),我剛好念初一,忙著認(rèn)識新同學(xué),忙著跟表弟淘氣,再沒了崩噶與丁石匠的消息。
2010年,大姐言語小城來了舊相識,我們姐妹一同邀人吃飯。
歡宴間盡是關(guān)于兒時小城的話題,無意間聊到崩噶,見我甚是關(guān)切,朋友詳細(xì)講了崩噶近況,說是崩噶入獄了,這消息著實令人震驚。
原來,崩噶與石匠一藏一漢,生活習(xí)慣不同時有磕碰,新婚初期丁石匠到也十分容忍年輕貌美的妻子。等著崩噶生完孩子,想是石匠覺得大局已定,漸漸對家事少妻不大上心,崩噶沒念過書,見石匠前后判若兩人深感受騙,生氣之余也與老頭兵戎相見。
原本崩噶年輕幼稚事事需得丁石匠照應(yīng)著,那石匠卻毫不接茬執(zhí)意不理,搬離我家后二人再沒了避諱,時有刀光劍影家里閃爍,第二個孩子出生沒兩年,兩人再也過不下去,吵吵鬧鬧著離了婚。
離婚后小兒子判給了崩噶,大兒子則歸了石匠。
也不知離了石匠她是如何過活的,總之說是給人幫過工,也擺過地攤賣些雞零狗碎的物什,生意慘淡。
那以后崩噶處了幾個男人,也都因種種緣由分手。
再后來,她遇見一當(dāng)?shù)亻_拖拉機(jī)的男子,那男人居住的村子離縣城只有兩三公里路程,且大馬路穿村而過,他只每日幫助人貨運賺錢,經(jīng)濟(jì)條件頗是不錯。
我想,若是我家尚在小城,母親應(yīng)該會幫助崩噶,教會她如何獨立,畢竟這世道,能真心幫助一個鄉(xiāng)下姑娘的人不會太多。
崩噶尋尋覓覓最終與拖拉機(jī)男結(jié)下第二次婚姻。
那男人是酒鬼,不飲酒時甚好,體貼顧家也吃得苦,一旦喝酒便似釋放了體內(nèi)的魔鬼,時常對崩噶拳腳相向,揍得她得鼻青臉腫,兒子也時時不敢回家。
起初崩噶也試著反抗,但畢竟是女人哪是莽漢對手,常被揍得臥床不起。
一日,男人喝醉回家,在家門外遇見正在趕牛進(jìn)圈的崩噶,不由分說又是一頓拳腳,被踹倒在地的崩噶順手撿起一塊石頭向男人扔去。
卻是崩噶命里遇劫,那塊石頭居然砸在男人后腦,令其當(dāng)場死亡。
因是過失殺人,崩噶被判入獄五年。
崩噶入獄后兒子一直由她母親帶著,想來這世上沒有能擰過兒女的父母是至理名言,老人只能選擇原諒女兒的任性。
然而終究老太太年事已高也干不動許多活路,孩子便饑一頓飽一頓到處混著吃喝。
“崩噶姨,你咋到康定了?”我驚喜交加抓住她手,她卻一驚飛快將手抽出。
“別碰阿姨的手,臟著勒?!?/p>
她笑笑習(xí)慣的用手掌擦擦鼻子,又在圍裙上揩揩,無數(shù)皺紋從臉上翻涌出來。
“崩噶阿姨倒霉了,現(xiàn)在只能這樣了!”
她放下大編織口袋,松散的袋口擠滿了塑料瓶子、空易拉罐、破銅爛鐵,我瞬間明白崩噶是在靠撿垃圾過活。
她說離婚后沒多久丁石匠就帶著大兒子回了雅安老家,現(xiàn)在早沒了音訊,小兒子已經(jīng)二十多歲,現(xiàn)在正自己想法過活。
她出獄后干過許多活,幫飯館洗菜、幫人看孩子、幫人洗碗,雖然才五十多歲但身體狀況不佳,也難尋得活干了,所以只得撿垃圾度日。
“我雖然老了還是要臉嘛,小城熟人多哪里好意思去撿垃圾啊,只有到這里來了?!彼χ届o安祥,臉上浮現(xiàn)出我熟悉的那副模樣,憂傷而無奈。
我嘆了口氣,頓時語塞。
彼時,遠(yuǎn)山上一抹晚霞彩虹般絢爛掛在山巔。
記得兒時,大人們常告訴我們在彩虹升起的地方藏著菩薩的寶貝,只要追上它就能找到那些漂亮的寶藏。
于是我們一群孩子時??释赀^天晴。
每每一陣雨后升起七色彩虹,我們便呼嘯著奔它而去。
它看著如此親近,仿佛觸手可及,不想等大伙兒追至跟前,它卻無端端消失在了眼前,只等大家身心疲憊回到來路,它卻又安靜掛在原地,仿佛從不曾改變過。
恍惚覺得崩噶這一生亦如我們兒時,蹦著跳著想追逐那抹絢麗彩虹,而人生總歸不虞,伸出手去空空如也,收回手來依然空空如也,我們依然如同孩兒笑著鬧著推推搡搡奔向山坳里那抹絢爛的彩虹……
2014.5.24康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