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喻楷把大秀的姨侄拽到她面前?！澳闳タ纯闯筘浉傻暮檬?！”

五歲的丑貨看見姨媽大哭起來。

“么事呀，把伢都嚇到了?！?/p>

“叫你莫帶你非要帶，他沒有娘和老子？！”

大秀懶得接下去，否則又是一場吵鬧。她牽著那個叫丑貨的孩子，讓他坐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

丑貨做的好事，是用鉛筆畫畫了。只是，畫在了他表姐臥室的墻上，雪白的墻。大秀馬上去找橡皮擦，爭取恢復原樣。否則，去參加英語培訓的女兒回家，還要責備的。大秀在家庭是有地位的，不過是第三而已。

喻楷坐在書房的電腦前，還在很大聲說：“自己的事都忙不清楚，還帶一個外人。我家又不是托管中心?！?/p>

“不就是兩天嗎？”大秀邊擦邊說?！柏笙氲近S陂來?！?/p>

“你說得輕巧，兩天，是我的整個周末。他當然想來，吃的、喝的，一下就用一兩百元?！?/p>

丑貨是她妹妹小秀的孩子，怎么是外人呢；買東西花錢，賬怎么能都算到丑貨身上呢？這些在大秀嘴邊的話，她咽了回去。

喻楷的名言是：家庭不是講理的地方，是不講理的地方。

講感情唄。

別以為大秀很愿意帶丑貨。小秀離婚了。沒有上法院，只到民政局辦完離婚手續(xù)。房子是老人的，她和妹夫結婚還不到兩年，幾乎沒有什么財產分割。要沒有孩子還會干脆些。商量的結果是小秀將孩子撫養(yǎng)到小學畢業(yè)，再送過去。這有點類似長跑運動員，在心中把距離一段段分解，也不至于太過漫長而茫然、絕望。養(yǎng)孩子，可以接力哈。

孩子是小秀的，其實完全是外公外婆在撫養(yǎng)。離了婚的小秀三十多。怎么帶孩子呢？她可能的是，有幾個月在武漢打工，做得不爽就不再上班了，蝸在租來的房子里。還可能，跟她的某些朋友到廣東或杭州去一陣。

不管在哪里，錢是沒有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可一年幾百上千元，算紅還是算綠？

父母還割心割肝地可憐小女兒。相比較大秀和兒子，小秀處境最差：沒有正式的工作，沒有房子，還離了婚。

可大秀又怎樣呢？她的生活，也許還不如小秀呢，但她的苦只能在心里。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喻楷從書房起身，直逼大秀勞作處。

“真是個害人的東西?！彼R。他的氣似乎沒出完。

“算了，好啵？小時不動，長大無用。他算聽話的?！?/p>

“他將來是有用之才，你功不可沒。”喻楷除了揶揄，還教導，“養(yǎng)大還不是外人？”

“你這些話怎么不跟你媽說？”大秀反問。她不是不會接上話，只是很多時候選擇息事寧人。可是，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

他上面有三個姐姐：引娣、盼娣、招娣。喻楷就是那個“娣”，千乞萬禱，千呼萬喚的弟弟。他是這個家庭唯一的香火。

他的成群結隊的外甥們，還不是來過周末、寒暑假？還有常駐人口呢。

大秀還為他們洗衣服呢。

喻楷卻不能包容丑貨。

他包容誰呢？

也許只有自己。

當初，她是怎么看上他的？在她之前，喻楷是追過幾個人的。當然沒有成功。畢業(yè)后，她被分到中心小學。離家上十里，她住在學校。下午放學后，熱鬧的校園便安靜，甚至寂靜得讓人心慌。當然，安全沒什么問題。她和師姐的寢室，在兩戶住家教師中間。

姚集位于黃陂的北部，毗鄰大悟、紅安，距城關有三四十公里的路程，是武漢最北的大門。她畢業(yè)那會，沒有手機，沒有有線電視，當然，也沒有電腦。不是一個人沒有，而是一群人、一大群人，幾乎是所有教師都是這樣。學校最先進的通訊工具，便是一部在校長辦公室的座機。座機還不能裸露，需請木匠做木盒，要上鎖，只露話筒部分。

大秀在師范沒談朋友。她的父母，叫她好好讀書。擔心沒有結果，或者大秀像長硬翅膀的小鳥兀自飛了。她應該照顧家里些時日，再戀愛結婚。所以，她的感情生活是一張紙，當初以為是純潔，其實蒼白得很。也有那么一個男生表示了一點好感，大秀一副凜然的姿態(tài)，讓人望而生畏便卻步了。

畢業(yè)后，她與師范同學的聯系幾乎斷完了，沒有電話、手機，沒有書信，沒有走動，甚至連消息也很少。大秀本來就是很平常的人，像人海中的一滴水。有誰，記掛微不足道的、于己無關的水呢？

也不是完全無人記掛，在姚集中心小學，關于一個剛畢業(yè)的女教師，大家在茶余飯后，關心得最多的便是她的戀愛問題，稱為“終身大事”嘛。

喻楷便來了，很早就來了。在她剛上班的9月份。他是教師子女，自然與大秀旁邊的住家老師相熟。他有時去他們家坐坐，有時和一幫青年教師到小學聚餐。大家心照不宣，他是在追求大秀。呈志在必得之勢。有人喜歡總是好的，她并不排斥他。于是交往更多一些。在寢室聊聊天，到街上溜溜冰，當然，起初不是單獨的。一些過來人常在她面前說他不錯：不抽煙，不打牌，只喝點小酒，對工作也很負責。又沒什么家庭負擔。是適合過日子的人。

在關系確認之前，大秀與父母講過他。喻楷也適時地上門拜訪。父母也滿意。他的父親是教師，家庭條件還行。兩個人都是教師，離家不遠，對兩邊都有一些照應。

那么順理成章地，他們戀愛了，結婚了，生孩子了。

二

大秀到廚房去，準備摘菜，然后洗米、煮飯。只有四個人吃飯，所以簡單。一個番茄瘦肉雞蛋湯、一個小白菜、一個茄子。還有臘魚、咸菜。白菜和茄子是周五從姚集帶來的。還是喻楷的媽種的。既經濟又環(huán)保。

他們在姚集教書，只能放假才住黃陂的家。同許多人類似，常常是周五放學乘車來，周日下午或周一早回鄉(xiāng)鎮(zhèn)去。在城關度周末。聽說外國人恰恰相反。

沒有一定的關系，或者相當的錢財，是難調到城關的。比起鄉(xiāng)鎮(zhèn)，城關，依然是更多人想長居的地方。畢竟，它是黃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說具體一點吧。要辦房子貸款手續(xù)，要檢測井水是否合乎飲用標準，要上華誼影院看一場電影，要在實體店買“波司登”的羽絨服，要吃“肯德基”……特別是孩子還小的中年人，不用每周暈頭轉向慌慌忙忙地乘車，也能讓孩子參加舞蹈、書法之類的培訓。城關，有著它的誘惑力。

喻楷和大秀，沒想過調動。準確說，也不是完全不想。他的父親是教師，然而是很普通的那種。即使比農民多認識幾個人，也僅限于教育戰(zhàn)線，而且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也有一兩個同學，在教育局，然而是許許多多年不曾聯系。他和她的家族，也沒有手握權力的親戚。用錢鋪路，一是沒有熟人，便找不到方向；二是不甘心，花細細積攢的幾萬大洋進城，還是教書匠一個。所以，調動到城關，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在白日，做做夢。笑一下，便馬上投入生活。

買輛車子，往返于姚集和城關，倒是不錯的選擇。

豈止不錯，簡直是好極了、美死了！

喻楷帶領全家加快了奮斗的步伐。

要增加收入，要減少支出。

他樂此不疲的開源節(jié)流的生活，卻讓大秀更煩惱，更沒有展望未來的勇氣。

想想自己的日子，她常常有欲哭的沖動。事實上，不僅僅是沖動。她哭過，只能在人后。

怪誰呢？那么自然地成為一家人，那么自然地成為他的帶薪高級保姆。在學校是教師，在家要勞動，做飯、洗衣、拖地，管教孩子，一應俱全。

她帶著薪，卻不能自由支配薪水。

喻楷掌管著家庭經濟命脈。

一結婚，他便哄著她上交工資。顆粒歸倉啦、她常有購物沖動不會理財啦、要用錢隨時可以拿啦。

盡管做當家人很操心傷神，大秀也不太同意喻楷的提議。周圍的同事大多是女的當家，包括那些俗稱“半邊戶”的。

哄不成，喻楷便逼。

比如，在端午或中秋辭大秀娘家節(jié)氣，他會把在超市買東西的小票丟在塑料袋中?？此茻o意，實則有心。甚至，干脆不陪大秀去她家。

大秀的父母，隱約有一些察覺。他們只希望女兒小日子過得好。買不買東西，看不看望，都是次要。

交就交了吧，只要有錢用，只要錢在這個家中。為了一點錢，爭得沒有感情，是不劃算的。

她退讓了。卻不知一步退讓的后面是省略號，無數的步步退讓沒有讓她的生活海闊天空，相反，她有在懸崖邊的感覺。

小區(qū)不大，只有兩排房子，中間有一點綠化、休閑之地。他們的居所是2009年買的，當時每平米是2800元?，F在估計要三四千。

結婚后相繼買了兩套房，一套在姚集，一套在黃陂城關。憑的是兩個人的力量，想想還真是不容易。

當初結婚時沒有自己的房子，在學校分給喻楷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好幾年。

社會上傳言教師工資高?？梢粋€月能現用的不就是兩三千元么？加上績效工資、住房公積金和醫(yī)保，才有四千多元。再說了，即使算高工資，不也是近三四年加起來的么？

結婚那幾年喻楷在姚集中學教化學。因為只有初三設立這門學科，他便一直是初三教師，多數時當班主任，還是學校的政教副主任。單純教書已經是夠忙了，這樣一來，還有不少雜七雜八的事。他的生活，始終顯得比大秀忙碌、充實。

大秀依然在原來分配的姚集中心小學任教。教師生活的單調不僅體現在日復一日的備課、講解、作業(yè)批改上，還因為工作地點與環(huán)境。有的教師，一生只呆那么一兩所學校，與那么十幾個人或幾十個人打交道，很少郊游，很少出行。哎，只要稍微想想，真是悲哀，辜負了美好的生命。

等喻楷把孩子接回，大秀也把飯菜拿上了餐桌。

四個人，兩菜一湯。不用提倡，他們的生活一直很節(jié)儉。周日的中餐更不用豐盛，光了盤最好，等孩子下午的培訓一結束就要回到姚集去。為周一上班做準備。

碗自然是大秀洗。從小家庭開伙就是這樣。

這雙手，是雙教師的手，也是雙家庭主婦的手。

大秀有個同事，老公在家她是不洗碗的。理由是女人的手應該好好保養(yǎng)，捏粉筆或打牌，別人都白皙光滑，自己像枯樹皮是丟了老公的臉。大秀不打牌，她也不喜歡洗碗啊。她啟，喻楷卻不發(fā)。說多了，他一句話能噎死人：“別人好你找他去?！?/p>

“要給孩子買換季的衣服，去年的都小了?！痹诓妥郎希笮銓τ骺f。

“這個星期我不是已給你兩百嗎？”

“你又不去買，現在兩百元一出手就沒了?！辈皇菃?？一提衛(wèi)生紙就二十多，牙膏、毛巾，還有木耳、紅棗，擦臉霜，家里似乎沒添置什么東西，但錢早不見蹤跡。

喻楷從錢夾拿出一張紅票子，不忘交代：“這是本星期的第三次?！?/p>

不也是三百元么？大秀還精打細算著，她又沒為自己多用一分。

喻楷想買車，在汲汲追求生活的幸福。可他，沒意識到在追求過程中把現在的幸福丟了，把能握住的幸福丟了。

三

婚姻不僅是兩個人的，更是兩個家族的。

大秀與喻楷，是半斤八兩。她是農民出身，又怎樣？他也不是什么官二代或富二代啊。本來是不相上下，絕不存在鴻溝，但半斤怎比上八兩？

特別是有一個很有優(yōu)越感的婆婆。

婆婆一直在農村的灣里，老喻老師是“走教”。他早上從家里出發(fā)，上完班再回到灣里。等喻楷師范畢業(yè)后，家里負擔輕了，她才搬到學校住。她的高人一等的感覺一直就存在。在灣里，她的男人是公家人，每月旱澇保收，逢年過節(jié)還能帶回幾斤肉或板栗。有時能借出一點錢，幫別人解決買化肥、農藥之需。羨慕、感謝的聲音多了，自然讓她有些飄飄然。

大秀一直是個好孩子，至少爭取做個好孩子。她以為：對別人好，就是對自己好。

可是，在喻楷這個家庭，并不全然是這回事。

一個巴掌還是能拍得噼里啪啦響。

婆婆讓交生活費、嘀咕大秀不會織毛衣、遺憾內孫是個女孩……

工作，耗費大秀太多精力。她不想再斗智斗勇了，何況是一家人。

只是她沒想過，以忍讓開始，必然以忍讓作為堅持。

大秀很氣憤的事是：買黃陂的房子，婆婆仍分文未幫。

大秀只把賬記在婆婆名下，是因為兩小口與老喻老師說起想在黃陂買房打算時，他當即許諾了兩萬塊錢。而婆婆不肯，還使勁罵老家伙專做好人讓她只能做惡人。

大秀知道，他們有一點積蓄，但不多。也理解婆婆窮怕了，有錢在手上心里更踏實。

她便讓喻楷做他媽媽的思想工作。

公公不是每月有進賬嗎？他們病了、老了，大秀又不是不管不問？

婆婆使勁堅持讓兒子也莫可奈何。

喻楷便轉過來勸大秀：他是家里唯一的兒子，即使現在得不到，將來還不是自己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兩萬元，現在是雪中送炭，等喻楷和大秀首付了、還貸結束了，再終不過是錦上添花。請問，哪一種更能得到感激與報答？

錢是老人的，她要捂得緊緊的，老喻老師又當不了家。大秀又能怎樣？

后果是婆媳關系的徹底僵化。

錢那般好，以后就讓婆婆靠錢去。以后躺在床上，看錢能噓寒問暖、請醫(yī)買藥啵？

是哪首歌唱“不妥協的靈魂”？而大秀覺得生活就是一個不斷妥協的過程。

似乎師范一畢業(yè)，就慢慢忘了理想和追求。這是最悲哀的事了。

再想想愛情。從開始就很淺。歷經十幾年雞零狗碎的日子，大秀屢屢絕望。

喻楷，當初只看中自己是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女人身份吧？而自己，不也只是找個搭伙過日子的人嗎？

難怪許多中年人談政治、軍事、新聞以及八卦，就是不談愛情。

即使不談愛情，她的生活，也不至于這么不堪吧？

在那樣一個時間和地點，遇見那樣一個人，那樣在生活慢慢走到今天，變得如此了無情趣。

四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整理好心情再出發(fā)。嘀嗒嘀嗒嘀嗒嘀嗒，還會有人把你牽掛……”大秀哼著歌，她在清行李。下午送女兒到“金龍四季陽光”學美術，等她結束了他們就直接乘車回姚集。再到黃陂的家，多半是周五了。

整理好心情就出發(fā)，整理好心情才出發(fā)。

“金龍四季陽光”是黃陂最為成熟的小區(qū)之一。位于西寺大道，門口有295路公交車站。小區(qū)房子與房子間隔大，樹多草多，環(huán)境優(yōu)雅。當然，喻楷和大秀選擇讓孩子在這里培訓，是與這些沒多大關系的。孩子的老師是區(qū)職高的專職美術教師，他的素描和水彩至少在區(qū)里名列前茅。

不到一點，大秀便帶著兩個孩子出門了。要到“金龍四季陽光”，可以坐公交，到運管所下車，再步踱，大約十幾分鐘便到小區(qū)的南門。

聽說，在這小區(qū)住著一百多家姚集的住戶。喻楷和她，是土生土長的姚集人，也沒精力去探聽、去主動結交。

主要是沒必要吧？又不是在異國異地，能聽到一聲鄉(xiāng)音便能讓人熱淚盈眶。

大秀有幾個師范同學也住在這里。就是曾經的同學又怎樣呢？她也基本不去。她怕打擾別人，也不愿袒露自己的生活。再說，大秀即使想見，也不一定行。她們，多半搓麻將去了。

周日的下午，大秀呆得較多的地方，是孩子的美術老師——許作為的書房。當然，這要從孩子參加美術培訓才開始算起。想一想，一年有余了。

許老師住在39棟，緊挨南門。南門約是2012年才開放。沒有北門開闊，也沒有大石塊壘起的景觀，還不怎么流暢的六個美術字，因而顯得簡潔，經濟適用。

喻楷和大秀準備在城里買房時，最看好的也是這個小區(qū)。只是第二期的房源剩下不多，自然選擇的余地就不大。第三期正在建設中。他們不想等，怕漲價，怕等也搶不到滿意的。于是，退而求其次了。

許老師住二單元的602，復式樓。書房在上面一層。當然，學生的培訓也在上面。

“許老師好。”一路走過來，再走上去。孩子氣喘吁吁地與老師打招呼。

因為還沒到一點半的培訓時間，女兒和丑貨在他家各自玩去了。

許老師樓下的一家還未裝修，所以兩個孩子還能在他家跑來跑去。

不像自己的家，動靜不能太大。樓下住著一對中年夫婦，有時會上來友情提醒。不過，也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次。喻楷和大秀，應該算文明人。那幾次，也是因為家里有客，好幾個小孩快活得不像樣子。

在別人的家更坦然，有點反常?。?/p>

大秀問許老師新近看了什么書。

“《魚腸劍》，阿袁的小說。”他囫圇一個餃子，忙不迭地介紹?！八诖髮W任教，寫了不少高校知識分子的文章?！遏~腸劍》我看了三次?！?/p>

許老師藏書頗豐，獲得過“2012年黃陂區(qū)首屆‘書香家庭’”的稱號。大秀對這樣的活動贊賞有加。自己又不是大領導，贊賞有加又怎樣呢？不過社會就是由這么多小人物組成啊。就像水滴匯成江河、大海。讀書能開闊視野，提升品味，能和許多高尚的人交往。讀書，是多么幸福的事。如果書香不僅飄滿校園，還飄在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圖景。

喻楷不太愛看書，報紙也翻閱不多。工作、睡覺、游戲，似乎是他的全部生活。

自家的書房，一點過時的教輔資料，一點學校下發(fā)的論文專著，幾本故事書，幾本消遣雜志。

不打牌的大秀在工作、家務之余便看書。這也很好，讓別人浪費生命去。

姚集沒有圖書館。幾個書店瞄準的是學生群體。以教輔資料、文具居多。也有古今中外的一些名著，像《唐詩三百首》、《簡愛》、《圍城》之類，又沒有興趣一讀再讀。愛讀書的同事屈指可數。大秀是饑餓的人，卻沒有面包可撲。

黃陂有比姚集大得多的私營書店，還有新華書店，有圖書館。單憑這點，在城關居住的人幸福指數自然高一些。可惜，許多人沒有意識到。與許老師的交流并不多，但大秀常覺得收獲滿滿，常有意猶未盡之感。

有那么絲絲的傾慕吧？

許老師的屋子依然很亂。物件沒有正常歸位，抬眼便可看到沙發(fā)上丟著衣服。酒柜、茶幾以及地面也積了一些灰塵 。記得第一次進屋時，她是很訝異的。后來知曉了原因：許老師的妻子，在河南某電視臺。兩人是在網上認識并相戀的。他們的聊天記錄，許老師都用A4打印了下來，再裝訂，有二十本之多。

而距離不僅產生美。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距離產生的，還有煩惱，是相見不得見的無奈和煎熬，是感情的日漸淡漠與隔閡。

這是許老師與大秀相熟后，他偶爾的流露。

時間慢慢流淌。有學生家長也送孩子來了。

許老師的樓上，是鐵打的營盤，學生，來來往往。

“你們蠻有本事，能養(yǎng)兩個孩子？”那家長大著嗓門。絲毫沒想到大秀根本不是女主人。

大秀頃刻羞紅了臉。

待許老師說明后，這個新學生的家長依然叫嚷：“蠻有夫妻相的嘛?！?/p>

切，有夫妻相的就是夫妻？那長一張大眾臉孔還了得？

把孩子送進來后，緊接著又風風火火走了。

現在屋子里有五個人了。

秋天柔和的陽光照進屋子，顯得溫暖而多情。

大秀站起身，看看許老師在酒柜擺放的各類酒瓶也好啊，免得面對面更覺尷尬。

有五糧液，有洋河地之藍，有二十年白云邊，有枝江等。

它們，似乎不再是物品，成著雙，配著對。

屋子很靜，幾個孩子可能在樓上。

這個一直充塞男性氣息的地方，此刻，有另一種味道在絲絲擴散、游走、交融。

微瀾。

五

從老車站到姚集，坐車很方便。簡直可以用太方便來形容。

所以對于買車，她和喻楷的想法很不一樣。買什么車呢？自己的家庭還不具備這種雄厚的實力。買黃陂的房子還借著一些錢，雖然是喻楷的姐姐們的，可以不急著還，但畢竟是債務。每月要還一兩千元的房貸、搭禮、生活費……買了車子后，還要一大筆錢養(yǎng)著。又不是像人家日理萬機，要以車代步。乘車這么方便，不買私家車，說大一點，還可以為環(huán)境保護做出貢獻。

喻楷那么想買，大秀認為是虛榮心在作祟。

看著周圍的私家車日漸增多，喻楷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男人，在家庭中應該是主宰，頂著天，立著地。

大秀一樣拿著工資，上著班，卻必須做他的附庸。

她確實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有些耿耿于懷。

那又怎么樣呢？這是他們夫妻間的一些矛盾。人世間，哪有夫妻沒有矛盾的？只不過內容以及深淺各不相同罷了。日子還不是要繼續(xù)下去？

一個多小時后，大秀把丑貨送過去的時候，她媽媽在廚房忙上忙下，爸爸還在地里沒有回家。

她的娘家，在姚集鎮(zhèn)往北十幾里的灣子。

灣子的人，往鎮(zhèn)上鉆；鄉(xiāng)鎮(zhèn)的居民，朝縣城搬遷；縣城的男女，拼命向省城挪移……

大秀曾經生活的村莊，漸漸長滿荒草。

三爹、啞巴幺伯、潘媽、耀哥、還要喝藥的鄰居姐姐、溺死的小韋韋……他們是永遠的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所有人的終點和歸宿。

而那么多的叔叔、嬸嬸們，哥哥、嫂嫂們，散居在某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像塵土一樣生活。

他們都老了嗎？他們在哪里呀？人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爸爸還在摘棉花？叫你們少種點田的！”大秀在灶下燒火。

“棉花收上了，也給你打兩床被絮。”

結婚的時候，大秀沒要八鋪八蓋，只讓婆婆打了四床新絮。要那么多干嘛？當時房子很窄，每年還要曬。聽說，新絮還要墊上好幾回，讓它連成整體。否則，分成上下兩層了。大秀喜歡簡單一點的生活，物品只要夠用就行了。但這成為婆婆的又一不滿。

她沒要娘家太多的東西，也不是兩手空空啊。她用自己的錢購的冰箱呢，拍的結婚照呢，買的衣服廚具腳盆呢……最重要的是，還有一份工作。

養(yǎng)女兒，是這般的無味！

大秀的父母，幾乎不到她婆家去。

“超超要一萬元錢，準備送媳婦上醫(yī)院和辦酒的?！贝笮愕膵寢屶閲酥?。

超超是大秀的弟弟。

鳳凰男。

買房子，這邊出了五萬。父母兩萬，大秀兩萬，小秀一萬。這點錢對于在市區(qū)買房雖然是杯水車薪，卻是他們的東拼西湊。

到裝修時父母又攢了萬把元，也一股腦兒拿出來了。

現在，又面臨著生產的問題。

“這些時小秀連個電話也冇打，我和你爸爸也知道，你們日子也不寬裕，超超更不好過?！?/p>

難怪說養(yǎng)得多造的孽多，大秀的父母，依然為子女日夜操勞，完全沒有自己。

大秀知道：超超一定是沒有辦法，才向父母張口；父母不是萬不得已，不會向自己借錢。

可是，自己怎樣對喻楷講？

一萬元錢，不夠一些人一頓飯或一場牌。可對于他們，是一座大山，需要用些氣力才能搬走。

六

隨著鄉(xiāng)村學校的逐漸撤并，現在教師們都在鎮(zhèn)上教書了。從周一到周五，大秀常七點鐘起床。如果是喻楷要早到位或女兒晨掃的日子，她要起得更早。煮早餐、把衣服丟進洗衣機，簡單清理房間等等。

一家三口都上學去。

在他們沒回來之前，大秀還要蒸午餐、晾衣服、炒菜。

依次是上學、晚餐。

喻楷整天整天都在中學。她卻不能整日整日呆在小學。從什么時候開始，家務成了她的專利？在結婚之初？

不該較勁吧？權當是活絡了筋骨，鍛煉了身體的。何況，娘家如今還等著錢。

她把家收拾得更干凈整潔了，那話還沒有對喻楷說出口。

就像丑媳婦遲早要見公婆一樣，管它什么結局，不總是要面對的么？

周二晚餐時，大秀講了超超和娘家的難處。

“我們還不是一樣買房子、養(yǎng)孩子？生不起現在就不該要?！庇骺Z出傷人。

“能夠幫就幫一下。他又不是不還?！?/p>

“像這樣下去，不再借就是磕頭謝恩，還錢要等到猴年馬月?！?/p>

“過了這陣不就好些了么？”大秀要盡量心平氣和，爭取做好他的思想工作。畢竟，是她在張口。

在對待錢的問題上，喻楷是最敏感和固執(zhí)的。

他不讓大秀繼續(xù)說下去，并迅速吃完飯就走出家門。喻楷又到學校去了。

她聽到廣場上的樂曲響起。

廣場離她家不遠。從早到晚，總有一些人溜達，或帶孩子玩樂。

一群群女人，在傍晚時分開始在廣場舞動。她們，幸福吧？至少不像自己千瘡百孔吧？反正，大秀至少沒那個時間。

她收拾碗筷，女兒開始做作業(yè)了。

“媽，我的同桌今天在教室哭了。她爸爸媽媽要離婚?！?/p>

“那她跟誰？”

“她多可憐啊。我以后要把玩具拿給她玩?！迸畠赫f。

大人的世界，孩子怎能掌控呢？

有時連大人也不能掌控自己的世界，比如自己。

離婚的念頭，她不止一次有過?？墒?，一想到將受傷的孩子，一想到在農村已有一個女兒離婚的父母，她便生硬地把這念頭掐死?？墒?，這念頭常死去活來。生活，常不經意打開瓶子的蓋，一會兒青煙便變成高大的魔鬼。

即使自己不能完全掌控世界，也更不能讓他人在自己的領土走來走去，甚至是踐踏蹂躪啊。所以，那一萬元，她遲早會拿到手。再怎么說，那錢的來源有她一半的功勞呢。

哪怕大吵一架。

大秀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自己沒有精神分裂吧？計劃吵架？

七

“呯、呯、呯！”大秀一連往地板磚上摔了三個盤子。

去他媽的委曲求全，去他媽的一潭靜水。

她還用腳在碎片上踩了幾下。房間更加強了聲音效果。

這幾個缺了邊裂了縫的瓷盤，她早就想不要了。廢物被很好地利用。她的生活，最多只能這樣。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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