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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國小販

        2014-04-29 00:00:00許侃
        芳草·網(wǎng)絡小說月刊 2014年5期

        引子

        熟人們談論起石筠梅的婚禮,至今還挑大拇哥兒。

        江南小城唯一的五星級賓館被她包了半座樓,唯一的總統(tǒng)套間做了新婚洞房。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凡是來自外地的都領(lǐng)到了房卡,本地客人愿意留下的,也安排了豪華客房打牌。熙熙攘攘的聲音一直持續(xù)了一個通宵,把兩位新人的花燭之夜烘托得熱鬧非凡。

        石筠梅跟人們說,她在荷蘭做小生意。當時誰也不知道,所謂荷蘭指的是原屬荷蘭殖民地的南非。她其實是一名在南非販賣中國的紗巾啦,發(fā)卡啦,手工藝品之類的國際小販。

        人們還是頭一次看見石筠梅的丈夫。他是個面白微胖、個頭稍矮的男子,與石筠梅站在一起略顯得女高男低,除此之外再挑不出什么別的毛病。石筠梅介紹說,小曾是上海人,現(xiàn)在與她一起在荷蘭做生意。去了荷蘭的石筠梅沒有帶回來一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佬做女婿,多少讓人有點遺憾。

        石筠梅盤了一個高高的發(fā)髻,額前挑出一綹發(fā)卷做成螺絲狀垂掛下來。巍峨的發(fā)髻增添了她與新郎高度上的反差,雍容華貴的氣度更使她像女王一般。她一心要讓過去的朋友們刮目相看,為此殫精竭慮,連容顏也清減了幾分。濃妝艷抹的石筠梅在婚禮上的表現(xiàn)實在太搶眼了,鮮紅的唇膏給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她就像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上閃亮登場的影后鞏俐那樣璀璨奪目。

        石筠梅的丈夫顯得成熟低調(diào),多微笑,少言語,識大體,顧大局,一派謙謙君子的好男人風度。此時他扮演的是一個陪襯人角色,小心避免搶了石筠梅的風頭,偶爾伸手扶一扶并未下滑的眼鏡,更是給人一種好好先生的印象。

        人們贊美這一對玉人,羨慕石筠梅終于修成正果,幾乎完全忘記了石筠梅的過去。

        只有石筠梅的閨蜜小孟與丈夫小鄭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記憶中滿是對石筠梅過去的印象。想起以前石筠梅努力打拼,慘淡經(jīng)營的辛酸,兩人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一聲喟嘆,更為眼前這一派旖旎風光而歡欣鼓舞了。

        此時此刻,石筠梅的內(nèi)心更是感慨萬千。如果說每個人靈魂深處都有一個隱秘的企盼,那么對于石筠梅來說,她翹首以待的就是這樣一個輝煌時刻。她在人海里苦苦掙扎,嗆過水碰過壁,她太需要一個這樣的場景來挽回她的面子,證明她的成功了。若不是這樣,那她就太虧了。

        因為,往事不堪回首啊——

        石筠梅的人生理想就是出類拔萃,出人頭地,做一個出頭的椽子。但是大學沒有考上,父母又沒有本事給她安排一個稱心的職位,石筠梅費了老鼻子勁,也只能灰不溜秋的當一名工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鋼鐵企業(yè)男職工多,女性比例小,石筠梅那掩映在安全帽下的劉海就顯得楚楚動人。如果她不刻意突顯,女性的性征是很容易被鋼鐵廠的灰塵淹沒的。但是石筠梅具有強烈的性別意識,時時處處彰顯這種區(qū)別——工作服經(jīng)過改裁收出了腰身,甚至用了比較夸張的充氣胸罩以克服工作服帶來的負面效應。這樣一來,原本抹殺性別的又粗又硬的白帆布衣服反而更能顯出石筠梅的女性魅力了。身為女性一旦意識到運用自己的性別天賦,很快便引起男人們的注意。

        車間主任蔡大蝦是個“馬桶蓋子——悶騷”的角色,因為長期浸淫女色,房事過度,腰桿子老是直不起來的模樣。他發(fā)現(xiàn)乙炔站新來的青年女工石筠梅臉上的紅顏好像沒卸妝的演員似的。更可喜的是,那雙眼睛老是在自己的臉上掃來掃去,即使她扶著一只斜立著的氧氣瓶,把它滾到一邊去,眼睛也沒有離開蔡大蝦。蔡大蝦背過身去,抹一把干巴巴的瘦臉,好像抹下一地的黑眼珠子,他知道自己應該干點什么了。

        蔡大蝦究竟干了點什么,又是怎樣干的,沒有憑據(jù)的事,也不好胡亂猜測??傊?,不出仨月,石筠梅順順當當?shù)刈狭塑囬g統(tǒng)計員的交椅,真的不用再穿那粗笨的工作服了。統(tǒng)計員用電腦,電腦室配空調(diào)。石筠梅一襲喬其紗的連衣裙坐在空調(diào)房子里,盤弄著車間的各種報表。蔡大蝦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扶在桌面上,看她把計算機上的數(shù)字鍵敲得噼里啪啦亂響。石筠梅的心里也敲著小鼓,跟這鍵盤上的聲音攪和在一起,響得亂七八糟的。

        石筠梅學過一點新聞寫作ABC之后,現(xiàn)炒現(xiàn)賣,把車間發(fā)生的好人好事寫成報道,投到企業(yè)報去,慢慢地竟有不少刊登了出來。石筠梅的腦子一點兒也不笨,她一摸上路子,進步就極快,加之勤奮,成績幾乎稱得上斐然了。廠部宣傳科看見基層出了這么一顆好苗子,欣喜之余一紙調(diào)令把她借調(diào)上去,不久又轉(zhuǎn)為正式的宣傳報道干事。

        就這樣,石筠梅從班組到車間,從車間到廠部,完成了一個漂亮的人生三級跳。

        石筠梅看上了一個小伙子,是宣傳科里坐她對面的小鄭。她的辦公桌與小鄭的辦公桌正對著,低頭不見抬頭見。見得次數(shù)多了,小鄭的形象就刻在石筠梅的腦海里了。寫稿子累了,只要一抬頭,就看見小鄭,一看見小鄭,石筠梅就笑了。以至于石筠梅把小鄭當成了一面鏡子,時時顧盼,心里還哼哼那首流行的港臺歌曲“一見你就笑”。

        三伏天的江南,氣溫高達三十九度,中午時分更是驕陽似火,曬得連樹蔭里的知了也一個勁地喊熱啊熱啊。小鄭中午不回家,吃個盒飯,在辦公室里拼起幾把椅子睡一小會兒午覺。離午后上班時間還早,石筠梅卻意外地輕手輕腳開門進來了。小鄭本來睡得不沉,聽見鑰匙在鎖孔里扭動的聲音,以為上班時間到了,連忙翻身起來。卻見石筠梅笑道:“你睡你的,你睡你的……”

        小鄭看見石筠梅穿一件短袖石磨藍牛仔服,戴一頂寬大的白細布遮陽斗笠,長長的系帶垂在胸前,被豐滿的胸部托著向前彎出一條曲線。兩片蝴蝶翅膀一般的布披肩,是騎自行車時保護胳膊用的,在頂端各有一個橡皮環(huán),扣在中指上。小鄭想象石筠梅騎在車上羽翼飄飄的模樣,剎那間有點出神。石筠梅摘下布斗笠,布斗笠是用鋼絲撐圓的,只見她麻利地一扭一折,布斗笠的直徑立馬縮小一倍,變成薄薄的一片。小鄭從她嫻熟的手法中獲得一種靈巧的美感。

        石筠梅拿著果珍,繞到小鄭的桌前。辦公桌左邊上下三個抽屜,右邊是一個立矩形的小櫥。石筠梅拉開了小櫥拉門,把果珍瓶放進去說,果珍很好的,經(jīng)常喝一點。

        小鄭著急道,哎,這怎么行,這怎么行。

        石筠梅笑起來,說,看你,抓疼我的手了。

        小鄭一怔,兩人臉對臉,近在咫尺,幾乎嗅得到對方的呼吸。小鄭尷尬地松開手,直起腰來去搔頭皮。石筠梅轉(zhuǎn)回身子。小鄭看見石筠梅的后脖頸,發(fā)際處青青的皮膚,頭發(fā)向上梳起,漆黑锃亮,有一些細小的汗毛輕輕揚起。小鄭以為她轉(zhuǎn)回身就走開了,卻見她并不動,渾圓的后背有一種想倚靠點什么的意思了。如果小鄭稍微主動一點,就該從背后把她攬在懷里吧。

        石筠梅是純情的,又是老練的。她在小鄭的身上寄予了自己最美好的心愿。小鄭呢?他對石筠梅的感情卻有所保留,雖然面對女性的柔情不免有時心旌搖蕩。他盯著石筠梅的后脖頸看了一陣,卻什么也沒有做,悄悄地嘆口氣,走開了。

        小鄭用了石筠梅的果珍,欠了她一份天大的人情,說我怎么謝你呢?石筠梅說,我請客,你埋單。于是小鄭花錢,石筠梅做主,吃了盛德軒烤鴨子。那是小城很出名的一道菜,據(jù)說鹵汁里放了罌粟殼子,吃長了會上癮。但是,小鄭好像對這份美食具有抗體,吃完烤鴨子抹抹嘴,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他未嘗不知道石筠梅的心思,卻裝出一副懵懂的樣子,把關(guān)系保持在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

        蔡大蝦雖然表面上與石筠梅關(guān)系疏遠,其實并未放松對石筠梅的控制。他偶爾會打電話到宣傳科來找石筠梅,假如不是石筠梅接電話,他就一聲不吭,把電話機掛掉。小鄭就接過這樣神神秘秘的電話,搞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好像掉進了福爾摩斯的懸疑偵探片里去了。

        不久,單位實施三項制度改革,機關(guān)人員精減,石筠梅和小鄭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他們由同一條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變成了潛在的競爭對手!宣傳科現(xiàn)有四名員工卻只有三個定編,除了科長和一個主任科員是搬不動的,下崗者最有可能在小鄭與石筠梅兩人之間產(chǎn)生。小鄭有大學文憑,先于石筠梅來到科里;石筠梅資歷最淺,像一只趴在淺水灣里曬殼的嫩毛蟹,任什么都無法跟別人相比。那么下崗的會是誰,幾乎是一目了然了。

        石筠梅僅僅略施小計,就讓小鄭在崗位競爭中敗下陣去。她采取的計策仍然是劍走偏鋒,以己之長克人之短。她想,既然蔡大蝦已是過氣的人,就像一瓶走了泡沫的汽水,那么她在這場與小鄭的淘汰賽中太有必要重新尋找一個靠山了。其實不為什么,只沖著小鄭對她的感情的漠視,她也需要另尋寄托。而這個可以寄托大事的人,竟然真的就被石筠梅找到了。

        也是天意巧合,那天石筠梅一個人在辦公室閑著無聊,用回形針串了一條鏈子,在手指上繞得像只風車。分管供銷的副廠長老賈笑嘻嘻地走了進來。老賈身材矮小,腆著個將軍肚,雙眼瞳距較短,五官長得緊湊。石筠梅一見,臉上不由得春意盎然,把那條回形針鏈子悠得更快,越悠越長。老賈偏了偏腦袋說,當心!小鬼,你敢悠著我!

        石筠梅把回形針鏈子繞回到手指上,又抖散了,說,賈廠長,猜猜看,這條鏈子是多少個回形針串成的?賈副廠長說,我要是猜對了怎么樣呢?石筠梅說,猜對了,我輸一包阿詩瑪。賈副廠長笑呵呵地眨了眨眼,忽然心有靈犀地說,二十二只。對不對?

        石筠梅說,究竟多少只,我也不知道呢。于是低下頭來認真地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石筠梅的臉蛋兒漲紅了,似乎要羞惱了,又分明帶著驚喜,她沒等數(shù)完最后一枚,抬起頭來說,呀,賈廠長,還真讓你猜對了。

        賈副廠長哈哈大笑。那么多的回形針,怎么就讓他一口報了個準數(shù)呢?這事說來真是蹊蹺,但也無暇細究,賈副廠長只要嬴了就好,高興地說,阿詩瑪,別賴皮喔。

        當天下午,石筠梅來到賈副廠長的辦公室,把一包阿詩瑪香煙揣進了賈副廠長的上衣口袋里。賈副廠長大度地推讓說,算了,算了,哪能真叫你花錢。石筠梅說,愿賭服輸嘛。說完,仍舊悠著她的回形針鏈子走了。

        賈副廠長胸前裝著那包阿詩瑪香煙,感覺硬梆梆的。其實更叫他感興趣的是石筠梅給他揣香煙時,手指觸摸到他胸口的感覺。這種感覺那么奇妙,以至于幾天以后,賈副廠長眼前還保持著石筠梅那笑不露齒的嘴巴,模樣宛如一只可愛的菱角。賈副廠長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其實打賭的事他輸了?;匦吾樃揪筒皇嵌€,只是接近罷了。石筠梅自己愿意服低就小,裁判做弊,判自己輸球,那有什么辦法呢?

        石筠梅就這樣迅速地與賈副廠長建立了親密關(guān)系。

        有了賈副廠長做靠山,石筠梅就等于坐穩(wěn)了機關(guān)的位子。而小鄭卻在石筠梅的攻擊下丟盔棄甲,一敗涂地。人員精減的結(jié)局是,小鄭被下放到車間當辦事員去了。

        曾與石筠梅同在乙炔站里聞過乙炔臭味的閨蜜小孟,自修大學經(jīng)管專業(yè)畢業(yè)后,經(jīng)過招聘考試進入了采購部門,經(jīng)辦鋼廠的鐵合金業(yè)務。石筠梅看見小孟來了個鯉魚躍龍門,一步登天,羨慕嫉妒恨使她疏遠了小孟。兩人同在機關(guān)大樓,來往反而不如以前那么密切了。有一次下班路上,小孟主動喊了一聲石姐,給石筠梅的自行車簍里撂了一份卷筒狀的掛歷。石筠梅知道這東西在業(yè)務科多得不得了,但在清水衙門的宣傳科卻很稀罕。自己雖然已經(jīng)搞到一份,但是哥嫂家里還沒有,便很高興地接受了。兩輛輕便美麗的自行車便匯集到一處,并排著往前走。

        兩人邊走邊聊。石筠梅隨口說到她侄兒上小學的事,為了選擇一所較好的學校,竟要交6000塊錢的跨學區(qū)擇校費。真是太黑了!小孟說,你不會把侄兒的戶口遷到好學校附近地段去,那就不需要交那個費了嘛!小孟的話讓石筠梅著實嚇了一跳。這辦法誰都想得到,但卻辦不到。遷戶口啊,多難啊,可是小孟說得像嗑瓜子似的。

        石筠梅既懷疑又興奮,她實在不愿意相信小孟有如此大的能耐。但是如果她真有這樣的門道,豈不是天上掉餡餅,哪有不接著的道理呢?有棗無棗打一竿子,總沒有大錯。石筠梅的實用主義不容她端臭架子,錯失了這樣的好機會。她當即將小孟引到自己的哥嫂家,把她當成主動拱門的肥豬介紹給自己的哥嫂。哥嫂聽見有這樣的好事,也是將信將疑,甭管真假,先留下小孟和妹妹吃飯。小孟說什么也不肯,理由是在業(yè)務科陪人吃飯都吃膩了。石筠梅幫著哥嫂挽留小孟。那哥嫂倆忙著預備酒菜,估計家里沒什么像樣的好菜,私下議論著趕緊去斬一盤鴨子。小孟說,要不我們上飯店吧。

        輕輕一句話提醒了眾人,便都說上飯店上飯店。石筠梅的眉頭在千分之一秒內(nèi)皺了一下,為哥嫂著想,會不會增加他們的負擔呢?轉(zhuǎn)而一想,小孟如今是搞業(yè)務的人,總不至于為了騙一頓吃喝,便胡謅出這么一大篇謊話吧!

        一頓飯吃下來,小孟與石筠梅的關(guān)系又恢復到當初的閨蜜狀態(tài),入學遷戶口的細節(jié)問題也在席面上商量透了。臨近終席,小孟謊稱去洗手間,出去了一趟。看看吃喝得差不多了,石筠梅的哥哥招手讓服務員過來埋單,不料服務員說,先生,您的賬已經(jīng)結(jié)過了。

        石筠梅正與小孟閑嘮嗑,但并不妨礙她把服務員的話聽進耳朵。她瞪大眼睛盯著小孟說,怎么?是你……

        過了兩天,小孟果然把辦好了遷移手續(xù)的戶口簿給石筠梅送了過來。石筠梅哥嫂一家三口的居住地赫然遷到了圓夢小區(qū),論學區(qū)正屬于他們心儀的那所小學的招生范圍。

        石筠梅問小孟怎么辦得這樣快?小孟說,這有什么呀?現(xiàn)在不是全民經(jīng)商嘛,派出所的干警也不能落后嘛,所長指著七大姑八大姨的名義做生意,他求我的事多著呢!這點小事只要一說,巴不得有個機會效勞唄。

        石筠梅猶如醍醐灌頂,懵懂中睜開了雙眼,看見生活中還有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一面。要不是小孟的出現(xiàn),她石筠梅還覺得自己美得不行呢!真是井底之蛙呀,給你一個井口就以為這紐扣兒大小的窟窿就是整個大天了。她感覺小孟好像春天里蓬勃生發(fā)的蘆葦,而自己則像秋后的殘荷一樣衰敗了。

        從這一刻起,石筠梅感到宣傳科她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她要采取行動,她要到業(yè)務科去,她要讓自己和環(huán)境全都換一個樣子。

        石筠梅手里有一張王牌,那就是副廠長老賈。

        賈副廠長自從贏了石筠梅的“阿詩瑪”,兩人的關(guān)系就有了一種親密的味道。這事說起來無傷大雅,但又畢竟不好隨便到處亂說。他們有了共同的秘密,在公眾場合見面時彼此發(fā)出會心的微笑,在旁觀者看來什么也沒有,可在他們自己心里不是親密又是什么!

        石筠梅有了小孟進入業(yè)務科后的表現(xiàn)做刺激,再見了賈副廠長便不笑了,拿眼睛狠狠地剜他。賈副廠長奇怪:好端端一個女子,花骨朵樣嬌嫩的,怎么忽然眼睛里冒出把錐子?那錐子仿佛是帶倒刺兒,刺拉刺拉地往回拉線兒呢。扎進去時疼痛,往回一拉又帶出一絲癢癢來,拉得賈副廠長心里麻酥酥的,不知道是痛是癢。

        賈副廠長絕非等閑之輩。別說他多少有幾分本事,光是花花腸子也比別人多幾道兒。賈副廠長分管業(yè)務,與宣傳科沒有直接聯(lián)系,為了創(chuàng)造機會勾搭石筠梅,需要找一個由頭。賈副廠長眉頭一皺,馬上想出一個題目——廠礦文明共建!廠是鋼廠,礦是煤礦。賈副廠長分管煤炭采購,煤礦是他聯(lián)系的一個點。有了這個題目,賈副廠長提出帶宣傳干部到煤礦去出差就好像順理成章了。

        宣傳科帶誰去呢?科長年紀大了,要在家坐鎮(zhèn);另一名主任科員參加普法學習班回來,肩負普法重任;繞來繞去,最合適的人選明明就擺在眼皮子底下,賈副廠長就是不說。宣傳科長聰明,說,嗨,石筠梅去不是最合適嘛!……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不拍,偏要東抓西抓好像是無意中碰上的,這就是官場智慧。

        賈副廠長有這么高的智慧,還怕降服不了石筠梅這個小丫頭片子?果然,到了外地,石筠梅再這么用帶鉤子的眼睛一瞥一瞥地剜賈副廠長,沒有釣住大魚反倒把自己撲騰到水里去了。在賓館,賈副廠長獨自住一個套間,石筠梅拿著一份文明共建的新聞稿,來看賈副廠長,剛剛這么看上一眼,賈副廠長一下子就捉住了石筠梅,把她攬到了自己的臂彎里去了。

        當天晚上,賈副廠長就帶著石筠梅上了酒桌,這一場大酒讓石筠梅嘗到了酒的厲害。煤礦方面向來酒風彪悍,賈副廠長雖然酒量不孬,到了煤礦也不由得發(fā)怵。好在他有幾名保駕的,大將是燃料科長魯一瓶,副將是調(diào)運辦主任方不倒,再往下還有新兵蛋子石筠梅。雙方喝了禮節(jié)性的頭三盅,賈副廠長指揮魯一瓶和方不倒抵擋了一陣子,戰(zhàn)火忽然燒到了石筠梅的頭上。賈副廠長有意考驗石筠梅的酒量,任憑石筠梅朝他飛來求救的目光,他都不去勸解對方的叫板。結(jié)果石筠梅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覺喝高了。

        喝高了的石筠梅臉上的顏色更鮮艷了,那真是面若桃花,醉眼蒙眬,讓賈廠長越看越喜歡。更妙的是,石筠梅酒多了,人更有趣,來言去語雖然亂了板眼,都還不離大譜。石筠梅聽見眾人贊嘆自己,愈發(fā)得意,恍惚就是舞臺上貴妃醉酒的意思了。忽然有人說,梅子喝了八兩都不止。石筠梅頓時就醉了,好像被槍打中的小鳥一般。她實在是被這個數(shù)目嚇壞了,歪歪倒倒地說,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說著說著就軟下來,真的不能自持了。

        害得方不倒像個太監(jiān)似的照料石筠梅,既要照顧好,又怕照顧得太好,頻頻偷眼打量賈副廠長的臉色。煤礦方面的人對石筠梅的表現(xiàn)都很滿意,連聲夸獎。魯科長作為石筠梅的頂頭上司按說不該在這種場合表揚自己的部下,卻也忍不住附和說,今天梅子表現(xiàn)特好,表現(xiàn)特好。

        賈副廠長說,這樣的人才,放在宣傳科可惜了,搞煤炭挺合適。說罷眼睛瞅著魯科長。魯科長何等精明,賈副廠長對石筠梅另眼相看,他怎能毫不知情,但又不能表現(xiàn)得太知情,就裝出一副榆木疙瘩的樣子,好像自己意外揀到一個大便宜似的說,回去賈廠長給人事科說說,這個人我要了。

        石筠梅從此踏進了業(yè)務科大門。

        要說石筠梅現(xiàn)在的人生理想,再也沒有早年寫寫畫畫的浪漫,只剩下兩個字——發(fā)財!她一心只想著怎樣撈錢,錢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和生活意義。此時的社會氛圍也助長了石筠梅的金錢夢。兄弟單位抓出幾個受賄腐敗分子,一個個揣得像填鴨似的。人們得知那驚人的貪腐數(shù)字后議論紛紛,在痛恨之余,一不小心卻流露出一種羨慕之情。石筠梅意識到,其實那種痛恨只是一種嫉妒,是因為自己沒有機會“撈稻草”。有朝一日條件成熟,輪到自己有資格撈時怎么樣呢?不撈白不撈!傻瓜冤大頭才會客氣。

        石筠梅在宣傳科這樣的清水衙門里寡淡得太久了。現(xiàn)在時來運轉(zhuǎn),調(diào)入業(yè)務科,好像改嫁成功的寡婦,又似久旱逢甘霖的禾苗,現(xiàn)在輪到她石筠梅“該出手時就出手”了。她很快與業(yè)務客戶們建立了良好關(guān)系,甚至暗地里成為一兩家私營企業(yè)的特別代理人。她的日子由此亮麗起來。首先表現(xiàn)在穿戴上。過去石筠梅雖然講究穿戴,但她沒有錢,買不起高檔名牌服裝,身上穿的往往只是款式花哨一些罷了,不能討論面料質(zhì)地,細一打量就顯出小家碧玉的困窘?,F(xiàn)在石筠梅的服飾不僅款式好質(zhì)地好,牌子也好。她出入的是“八佰伴”這樣的豪華商廈,再也不去充斥著地攤貨的“大華小百貨市場”了。一身名牌服飾的石筠梅亭亭玉立、卓爾不群,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風范。

        賈副廠長經(jīng)常帶著石筠梅出差。她酒量大的名氣在小圈子里已經(jīng)傳揚開來。賈副廠長每次帶她出去都跟人夸獎她酒品好,不裝孬??腿藗儽慵娂姼胶驼f,酒品看人品,酒品好人品也好。賈副廠長要的就是這句話,聽罷哈哈一笑。石筠梅的人品就是賈副廠長的面子。

        石筠梅在與賈副廠長風情繾綣的時候也會提出一點小小的要求,卻不是經(jīng)濟上的而是業(yè)務上的。如果賈副廠長要送她金錢財物,那就貶低了她的身份。石筠梅要求賈副廠長的是,在資金撥付上,采購數(shù)量上,給某一位客戶一定的政策傾斜。

        賈副廠長很欣賞石筠梅這一點。要知道賈副廠長自己也是貪財?shù)模彦X財給別人,即使是自己的情婦相好,也不符合他的天性,讓他覺得難受。而業(yè)務上的照顧就不同了,既是經(jīng)營許可的范圍,也是賈副廠長的權(quán)力所及。賈副廠長很樂意行使一下這種權(quán)力,因為說白了,這種事不辦白不辦,辦了不白辦。不辦顯示不出賈副廠長還有如此權(quán)力,立馬得罪了人;辦了呢?既滿足了石筠梅的要求,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扯平了,還有意想不到的好處。事情是由石筠梅求情辦成的,廟里的真神是誰,沒有一個客戶是拎不清的。謝了石筠梅,往往還要謝他賈副廠長的。

        賈副廠長忽然染上一種怪病,肛門時常莫名其妙地脫下半尺來長,好像不耐酷暑的熱狗吐出的舌頭,令他痛苦不堪。這個病并非不治之癥,也不會要了性命。但是治了再犯,犯了再治,如此三番五次,賈副廠長不由得心灰意冷,乃至興趣索然,百事都看淡了。看淡了名利地位的賈副廠長不久調(diào)到了雙退辦,尋了一個輕省的職位養(yǎng)病去了。

        這時候,小鄭又回到機關(guān)科室來了。小鄭經(jīng)過下放的挫折與磨練,對人世間的事情有了自己獨特的看法,他善待一切人,不管有恩的或有嫌隙的,一律友好相待,不加分別。在車間里干設(shè)備員,難免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對于客戶他也以誠相待,當成朋友,既不貪心索取,也不假門假事 故作清高;既不拿原則做交易,也不死板教條,讓人家熱臉貼個冷屁股。他這樣自自然然,和和氣氣,久而久之便讓人們認識到他的好,有了口碑。聲名傳到上層,于是,廠領(lǐng)導把他調(diào)回來,安排到辦公室當了秘書。石筠梅對小鄭心中有愧,小鄭對石筠梅卻十分友好。石筠梅看見小鄭對自己全無芥蒂的樣子,更覺得他清高脫俗。

        石筠梅重新燃起對小鄭的愛情之火。就在這時突然接到了小鄭的請柬,小鄭宣布他要結(jié)婚了,妻子不是別人,正是石筠梅曾經(jīng)防范的閨蜜小孟。這么大的事,小孟竟然從來沒有對自己透露一絲口風,石筠梅想想就生氣。可是你算老幾?人家為什么要向你匯報呢?石筠梅帶著一腔怨憤參加了小鄭和小孟的婚禮。場面不大,但很溫馨,他們那種恩恩愛愛的小夫妻情調(diào)把石筠梅狠狠地雷到了。沒等婚宴開席,石筠梅便逃也似的離開了,她一路走,一路想象著那個站在小鄭身邊的人原本有可能是自己,她的淚雨就潸潸而下了。

        石筠梅原本以為自己走在一條有“錢途”的路上,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失敗者。小鄭結(jié)婚了,小孟也結(jié)婚了。小鄭與小孟二人結(jié)婚,成為夫婦了。很快,他們就會有孩子,用不了兩三年,他們的孩子就會喊石筠梅阿姨了。石筠梅還是石筠梅,就像南瓜畦里一朵盛開的謊花,只開花不結(jié)果。眼見得春光已老,驀然悲秋,真是情何以堪。

        這時候,魯一瓶突然被雙規(guī)了。拔出蘿卜帶出泥,連已經(jīng)到雙退辦尋了個清閑差事的賈副廠長也被牽連進來。而這個賈副廠長竟然是軟面捏的,沒等把他怎么樣,便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不僅交代了經(jīng)濟上的犯罪事實,連生活作風上的問題也不隱瞞,咸的淡的一古腦兒端上來。于是,人們就知道了他與石筠梅關(guān)系的許多細節(jié),竊竊私語時捂著半邊嘴且說且笑,一看見石筠梅走過來,就像池塘里的蛤蟆突然噤聲了。

        在那個多風多雨的秋季,石筠梅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

        有人說,石筠梅怕是受了魯一瓶案子的牽連,也進去了吧?了解檢察院內(nèi)幕的人忙說,沒有沒有,石筠梅跟魯一瓶界限劃清的。那么石筠梅到哪兒去了呢?如果失蹤,她家人為什么不報案呢?小鄭和小孟也加入了人們的議論。眾多猜測之后,終于打聽到一個讓人們恍然大悟的消息:石筠梅原來是到外國去了。

        究竟是去了哪一個外國?知情人語焉不詳,不肯把知道的情況全說出來。小鄭多方打聽,聽說好像去了歐洲,大概是荷蘭。去荷蘭干什么呢?據(jù)說是做中國小商品生意,出售諸如紗巾啦、發(fā)卡啦之類的小玩藝。小鄭就想象一個中國女子,面目姣好,佇立在歐洲中世紀修建的哥特式教堂門前,或者現(xiàn)代化斜拉索大橋頭,向碧眼金發(fā)的瘦高女人們兜售搭在手臂上的紗巾,她的衣服上別了三枚胸針,頭發(fā)上竟然有四枚發(fā)卡。當然,這只是夢里的景象。

        石筠梅沒有跟任何朋友打招呼,幾乎是秘密行動,好像執(zhí)行神秘任務的地下工作者似的。

        石筠梅出國的第一站確實是去了荷蘭。那時中國與南非之間還沒有直航班機,石筠梅是通過阿姆斯特丹轉(zhuǎn)機去的南非。

        在阿姆斯特丹機場,石筠梅遇到了大麻煩。因為石筠梅沒有荷蘭的入境簽證,她只能呆在機場的國際中轉(zhuǎn)區(qū)等候轉(zhuǎn)機前往南非,可是她靈機一動,混入一個韓國的旅游團隊企圖蒙混出關(guān),偷渡到荷蘭去。這當然是異想天開,在關(guān)口她被人攔截下來。雖然為了出國,石筠梅苦學了一陣子英語,這時候口語還是爛得很,加上緊張,她幾乎無法應付警察的盤問。眼看轉(zhuǎn)往南非的班機起飛時間就要到了,石筠梅還在為自己的反常行為解釋不清。如果不能飛往南非,她很有可能被遣返回國。

        正當她急得百爪撓心的時候,有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中國青年搭救了她。這位青年主動走上前來,對警察聲稱是她的fiance(未婚夫),并裝出一副焦急的樣子,說他正在四處尋找她,因為她語言不太好,看不懂各種文字的指示牌,上個廁所的工夫就讓她走丟了。既然是有男朋友作為同伴,基本上排除了她一個人偷渡的嫌疑。但是兩名警察還是狐疑地打量著面前這兩人,覺得他們演戲的成份比較大。

        石筠梅認出這位青年是與她搭乘同一架飛機來到阿姆斯特丹的。在飛機上他們坐在同一排座位,只是中間隔著一個老外,兩人并未搭話。她注意到這名男子頻頻送來的眼風,下飛機時還曾試圖與她交談,問她是否也是轉(zhuǎn)機去南非的?石筠梅點了頭,卻沒開腔,內(nèi)心很是不耐煩。因為她的注意力被前面那個韓國旅游團吸引了,滿腦子都是如何混入荷蘭的想法,覺得他礙手礙腳的?,F(xiàn)在看到他出面來證明自己沒有偷渡的企圖,她便假戲真做,哭鼻子抹淚地做出一副迷了路正在找尋他的模樣。

        看到警察還不肯放人,這位中國青年又搬出人權(quán)辭令,指責警察對一位lady(女士)羈留過久,有欠禮貌。說得兩名歐洲警察只好聳聳肩,把雙手抬得高高的,好像托著兩只小鳥一樣,請他們走路。

        在從阿姆斯特丹飛往南非首府比勒陀利亞的飛機上,兩個年輕人坐在了一起。他們彼此交換了姓名籍貫等個人資訊。石筠梅得知他叫曾越銘,原籍上海,是個小商人,到南非來做零售生意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石筠梅慶幸自己一出國就結(jié)識了一個可以依靠的伙伴。她知道事情準會這樣,像她這樣一個美貌而又善于來事的女子怎么會落單呢?

        從飛機上下來,經(jīng)過一套繁瑣的通關(guān)手續(xù),終于走出了關(guān)口。石筠梅內(nèi)心有許多感慨,她想留在那個繁花似錦的國度,但是人家不許她留下,只有這個沙漠深處的國家接納了她,給予她停留的權(quán)利。她把這里當成她的另一個家園。也許,這里比她的祖國還要貧窮,可是她卻要在這片土地上匍下身體,努力掙錢,混出個人模人樣來。

        祖國此時已是深秋季節(jié),這里卻恰好是初夏。石筠梅與曾越銘各自進了洗手間,脫下冬裝換上單薄的衣衫,乘車離開機場。一路上景色怡人,并沒有非洲沙漠的印象,石筠梅高興地稱贊道,這里比荷蘭一點兒也不差嘛!曾越銘笑著回答道,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看到能代表非洲大陸的真實地貌。

        曾越銘問石筠梅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石筠梅說想聽聽你的建議。曾越銘說,你初來乍到摸不到鍋灶,你就跟我一起干吧。石筠梅問曾越銘具體做什么生意?曾越銘支吾了半天,說我的主要業(yè)務是推銷中國“龍虎牌”清涼油,這里的人們不是把它用來防治蚊蟲叮咬的,而是作為男人壯陽的藥物涂抹。他們很迷信那種紅色小盒子上面印著龍虎斗的牌子,只要這一種,其它牌子的清涼油一概不認。

        石筠梅沉吟了半晌說,你做的這個業(yè)務我一個小女子怎么做得來?曾越銘說,我哪里舍得要你去做什么業(yè)務,你只要跟著我就有飯吃。石筠梅說,那我怎么好意思給你添個大累贅,我還是做我來之前聽人家說的那種推銷紗巾啊發(fā)卡啊之類的小生意吧。曾越銘說,那也好,我?guī)湍愀鲞@種生意的批發(fā)商接上頭,都是些中國人,不過你跟他們打交道還是要多留個心眼。石筠梅冷笑了一聲,心想,我是什么人,大風大浪闖過來,還怕了誰不成?但她對曾越銘多余的擔心還是表示出感激的樣子,說,這里的中國人多嗎?曾越銘說,地球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咱中國人,多得很!

        航空大巴進了城,曾越銘帶著石筠梅換乘greyhound(灰狗巴士)前往奧蘭治自由邦,那里是他落腳謀生的地方。汽車爬過一道山脊,迎面吹來一陣沙漠熱風,滿眼都是黃色的沙土地了,遠遠近近稀稀拉拉地點綴著一些刺棵子,幾只駱駝像游弋在陸地上的舟船那樣在遠處緩緩地滑行,一些膚色黑得像凝固的石油樣的孩子帶著迷惘的眼神望著經(jīng)過的巴士……啊,石筠梅不由得張大嘴巴,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那份追求浪漫的情愫立時被一種肅穆的情懷所代替。剛出機場時那種欣欣然的喜悅慢慢地離她遠去,她意識到這里已是非洲腹地,她已遠遠地離開了祖國,離開了家鄉(xiāng)。

        石筠梅在奧蘭治自由邦的一座小城里落下腳來。沒出國門之前,眼里只有外國的那些大都會城市,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要到這么渺小的一座城里來生活。只有真正來到國外,才知道每一個小地方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那些大城市固然你想去就能去,但是要在那里生活卻殊為不易,有些小地方反而較易立足。

        曾越銘為石筠梅牽線搭橋,跟當?shù)氐娜A人商會頭領(lǐng)建立了聯(lián)系。石筠梅從他們那里批發(fā)來一些婦女用品,在小城的廣場上,街道里沿途向人們兜售。雖然出息不大,但是糊口富富有余。曾越銘做的生意其實跟石筠梅一個路數(shù),只是推銷對象不同而已。石筠梅一旦入了行,銷售業(yè)績比曾越銘更好,曾越銘反而成了石筠梅接濟的對象。

        時間一長,石筠梅看出來了,曾越銘與其說是小商人,毋寧說是華商大佬們的小跟班。他沒有體格力氣做保鏢,卻可以為大佬們跑跑腿,打打雜,掙一份菲薄的錢糧。剩余時間就搗鼓他的清涼油生意,賺點小錢貼補自己的生活。他有一位遠房叔叔是這座小城頗有名望的華人,名叫曾誠。曾誠給當?shù)氐墓S機器提供油脂油料,做一份潤滑油生意。曾誠的妻弟就是給石筠梅提供紗巾發(fā)卡之類婦女用品的批發(fā)商。因為曾誠的關(guān)系,從家鄉(xiāng)帶出來不少人,曾越銘也是奔著這位遠房叔叔來到非洲的。曾誠名聲雖然響亮,但并不是當?shù)厝A人的頭號人物,頭號人物是另一位開賭場的大佬,名叫朱二毛。

        關(guān)于朱二毛有許多傳聞,說他曾經(jīng)在中部非洲某國開過礦,當年的資產(chǎn)比現(xiàn)在還大。眼看礦山投產(chǎn)就能再上一個臺階,成為億萬富豪,但是他犯了一個錯誤,只跟文人政府有合約,而沒有跟當?shù)氐能婇y建立友好關(guān)系,結(jié)果政壇風云變幻,在野黨取代執(zhí)政黨,痛斥上屆政府腐敗,他的千萬投資打了水漂,買到一條教訓:到非洲開礦與其跟政府簽合同,不如跟軍閥講條件,只要軍閥們那里關(guān)系搞好了,管他誰上臺自己都是贏家。倒了板的朱二毛卷鋪蓋走人,離開了那個讓他傷心之地,來到南非另起爐灶。這回他不再搞實業(yè),而是吃偏門,做起了賭場生意。正所謂虎死不倒威,因為有一幫子小兄弟幫襯他,賭場生意倒也做得風生水起,大發(fā)橫財。

        石筠梅早就想見見這位富于傳奇色彩的朱二毛先生,可是朱二毛行蹤飄忽不定,并不是誰想見就能見上的。石筠梅央求曾越銘為她引見,曾越銘說自己也很少見到朱二毛。石筠梅說咱們到他府上去拜見怎么樣?曾越銘笑道,他是有一個豪華府邸,可是他從來不住在那里,究竟住在哪里,天知道!石筠梅瞪大了眼睛說,怎么會這樣?。吭姐懪牧伺乃哪X袋,笑說,慢慢來,你會理解的。

        石筠梅來到奧蘭治自由邦三個月之后,才見到了這位大名鼎鼎的朱二毛老板。那是一個十分偶然的巧合,說是天公作美也不錯。那天石筠梅在一座教堂外面兜售她的紗巾,一個下午賣掉了幾十條,心里好生得意。也是因為生意好,舍不得收攤子,眼看著天邊涌來一片烏云也沒有趕緊回家。她以為刮陣風烏云過去就沒事啦,沒想到噼里啪啦地下起雨來。雨珠子像豆粒來大,砸在臉上生疼生疼,全不像她的江南老家的雨,細雨蒙蒙如煙如霧……啊,一想起家來,石筠梅的淚珠子也冒出來了。雨水已經(jīng)把她頂在頭上的數(shù)條紗巾全都打濕了,再加上她從里往外冒出的淚水,整個人就稀里嘩啦的了。她沒有趕緊地跑,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跑前一步還是雨中,跑又有什么用呢?石筠梅不緊不慢地在雨中向前走著,走出一種節(jié)奏,一種優(yōu)雅,一種美麗,一種詩意……

        這時一輛悍馬越野車經(jīng)過石筠梅身邊,突然剎住了車。車窗搖下來,只見一個明晃晃的光葫蘆腦袋,沖著她喊,喂,紗巾妹,中國人嗎?石筠梅陡然產(chǎn)生了一個直覺,覺得這個開悍馬的老板氣度不凡,一定是個有來頭的人。她忽然想開個玩笑,咧開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說,俺是戴紗麗的印度妹子,漂白過的。開車的老板被她逗笑了,說,操你個印度妹子,都會說俺了??焐宪嚢伞?/p>

        石筠梅上了車,把濕淋淋的頭發(fā)摟到胸前來攥水,順便遮掩一下被雨水打濕后看得格外分明的胸脯。老板開著車,眼睛正視著前方說,在這里賣紗巾的女人無論印度妹,韓國妹我大多都認識,怎么沒見過你?石筠梅說,你只注意漂亮的外國妹子呢,咱自家土生土長的,就不放在你眼里唄,俺都來了三個月了。老板被她的淘氣逗笑了,感興趣地扭過頭來,注視著石筠梅俏麗的臉蛋,說,你比她們誰都更漂亮呢,你叫什么名字?石筠梅報上了自己的姓名,打量他扭頭時后脖頸子上堆起的一條條凸肉,估摸著這人差不多快五十歲了吧,會不會是朱二毛呢?果然,開車的老板簡捷地自報家門說,朱二毛,聽說過我嗎?石筠梅興奮地說,早就聽說過您的大名,如雷貫耳啊!朱二毛哈哈大笑起來。

        朱二毛請她有空到自己開的賭場去逛逛。石筠梅像被燙了一樣叫起來,喲,你是把我當成從國內(nèi)來的豬仔了吧?我可沒有當官的爸爸,發(fā)了橫財?shù)母傻鶈选V於χ嗣廾返募珙^,說,要是有那些的話,你能在街上賣紗巾?我又不是個苕。石筠梅有心說,那你邀我去賭場干嘛呢?但她很有心計地沒有把話講出來,只是裝出一副嬌羞的樣子,好像承受不起朱老板的撫摸。朱老板說,你有閑錢不要去賭,放給那些賭輸了的賭徒,收他們的高利。有我罩著你,本金的安全不用擔心。

        石筠梅的心里呼拉亮了一扇窗。她從國內(nèi)出來時把歷年存的錢都帶上了,雖然不多也有五六萬元人民幣,折換成南非蘭特超過十萬塊錢呢,如果有這么條錢生錢的路子,那可是一條發(fā)財?shù)慕輳?。她含情脈脈地挑了朱二毛一眼,說,呀,朱老板真是我的指路明燈呢。

        朱二毛問把她送到哪里?石筠梅在住址上又多了一個心眼,這時她其實已經(jīng)搬到曾越銘租的房子里去了,但她不想過早地暴露給朱二毛知道,就把他指引到她以前租住的房子前面。朱二毛說,不邀請我去你房間看看嗎?石筠梅靦腆地笑著,說,今天淋得透濕,我得收拾一下,再說這房子是和別人合租的,也不太方便。朱二毛給了石筠梅一個大大的擁抱,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他老來俏地對石筠梅眨了眨一只眼角,暗示他領(lǐng)會她的風情,掏出一張名片,在上面寫了一個手機號碼,用食指與中指夾了,很瀟灑地遞給她說,那么,有事找我。

        石筠梅目送著朱二毛開車走了,上樓走進自己租過的房子。這是一個三居室連同一個共用的起居間。招她來住的女人還住在原來的房間,石筠梅走后空下來的那間還沒有新的租客。那女人絮絮叨叨地埋怨石筠梅一走,她的房租負擔加重了,問她是不是又想搬回來?石筠梅心情大好,說,我就是來看看你,沒事了。說完把她擁抱了一下,留下她莫名其妙地一個人發(fā)呆,自己下樓去了。

        曾越銘幫助石筠梅建立起她的海外生活,但是自己的生活還是一籌莫展。他也是與別人合伙租的房子,兩室連同一個可以做飯的起居間。在石筠梅搬進來之前,他也面臨著那個女人一樣的煩惱——原來的室友回國去了,曾越銘必須咬牙一個人扛房租。

        有一回他陪石筠梅一道去那個紗巾批發(fā)商那兒進貨,他把那個批發(fā)商(遠房叔叔曾誠的妻弟)叫作舅舅。舅舅長舅舅短的好一通甜言蜜語,竟然使他同意了讓給石筠梅的利潤提高五個百分點。拎著一包紗巾從批發(fā)商那兒出來,曾越銘朝石筠梅做了個鬼臉,說,我媽要是聽見我叫那個人舅舅,該氣死了,她老人家把腳指頭搬出來數(shù),也不認得哪兒冒出來這么個舅舅嘛!石筠梅就笑他,說,誰叫你認賊作父啦?曾越銘趕緊捂住嘴巴回頭去瞧,說,可不敢亂講,叫人聽了去。石筠梅笑他膽小,他忽然斗起膽子來說,哎,真的,我?guī)湍忝Σ⒉粓D什么回報的,可是有個不情之請,如果你不愛聽就當我沒說。

        石筠梅說,什么嘛,還搞得這么拐彎抹角的。

        曾越銘說,我那兒不是空著一個房間嗎?你要是搬過來住,一來我可以省點費用,二來相互照應著,生活也輕松點。

        石筠梅說,好呀,這么好的事有什么不愛聽的呢?我現(xiàn)在的房子合約期滿就搬到你這兒。

        曾越銘說,也別期滿了,繳過的錢就算了,現(xiàn)在就搬過來,從你那邊期滿后算房租,反正我這兒空著也是空著。

        石筠梅乜斜了他一眼說,你沒有打什么壞主意吧?

        曾越銘舉起一只手來說,向毛伢伢保證,我沒有安壞心。

        說是這么說,兩個人都是二十七八,三十歲不到,正是如饑似渴的年齡,住在同一個大門里,又共用著同一個衛(wèi)生間,就算曾越銘恪守紀律,絕不犯雷池一步,石筠梅自己卻做不到。搬過來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兩人就滾到一張床上去了。說不上誰主動誰被動,誰先誰后,總之是郎有心來妾有意,你有眉來我有眼去,干柴碰上烈火,“轟”的一下就著了。

        不過經(jīng)濟上兩人還是獨立的。飯桌上有一個紅色的塑料盒,每星期兩人各往里面投放200蘭特,買菜做飯就用它。不夠再添,多了自動滾入下個星期。這樣的日子說是夫妻不是夫妻,不是夫妻也跟夫妻差不多。

        石筠梅認識了朱二毛的當天,就把朱老板的提議跟曾越銘說了。曾越銘大喜道,這是好事!石筠梅還有點擔心,問,你說這事能干?曾越銘說,只要有朱老板給你撐腰,肯定能干,許多人想干,朱老板不點頭,還不敢干呢。石筠梅問,你想不想干?曾越銘說,我正想問你能不能帶我一個呢。石筠梅說,我只有五萬人民幣,你有多少錢?曾越銘說,我出來得早,比你攢得多一點,有將近二十萬蘭特。石筠梅說,那好,咱倆的錢合在一道去賭場放高利貸。有你陪著,也多少給我壯點膽子。

        第二天,石筠梅再去賣紗巾一條也沒有賣出去,因為她完全心不在焉,臉上沒有了往日那種善氣迎人的生動表情。到了下午,她就打了朱二毛給她留下的那個電話。很快,那輛熟悉的悍馬就開過來了。石筠梅遠遠地看見了,揚起一條手臂,把多年練習養(yǎng)成的嫵媚表情弄勻了,一齊堆在臉上,高興地喊了一聲,High——

        光葫蘆腦袋出現(xiàn)在搖下的車窗里,朱二毛的眼光像一頭大型食肉動物盯著一頭伶俐的小鹿那般沉著有力,他默不作聲地看著石筠梅主動拉開車門,身手敏捷地坐了上來,眼神里閃過一絲笑意,臉上的皮肉卻繃得緊緊的。石筠梅覺得他過于嚴肅,與昨天判若兩人,趕緊說了聲,你好,朱老板。朱二毛威嚴地點了點頭。石筠梅這才恍然覺悟道,老板就是老板,對待客人與對待屬下完全是兩副面孔的,自己要到他的門下討食,自然與昨天的身份不同了。她有一種羊入虎口的感覺。她知道他會吃她,但是并不慌張,只要不痛,吃就吃吧,她又不是沒被吃過。她想,臉上有了一絲凄涼而又驕傲的微笑。

        石筠梅這一瞬間的表情太珍貴了,對于朱二毛這樣玩弄女性的老手來說也極其難得。就像一個高明的野生動物攝影師捕捉到一個漂亮的鏡頭,他禁不住咧開嘴唇笑了。他一笑,石筠梅的委屈就化作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朱二毛捏了石筠梅的耳垂,揉弄說,一個人在海外生活不易吧?有什么傷心事跟哥哥說。石筠梅眼中的淚水只在一瞬間就蒸發(fā)干了,她抖擻精神說,嗨,能跟著朱老板打天下,今后就踏上陽關(guān)大道了。

        朱二毛帶她去賭場看了一圈。這是一個夜總會模樣的小型賭場,跟澳門、云頂之類的大賭場無法相提并論,但是輪盤賭、老虎機等等賭具一應俱全,該有的賭博花樣一門不少。石筠梅跟著朱二毛在賭場里出現(xiàn),等于是給她加持,讓她有了在這個圈子里混飯吃的資本。那些老賭棍、發(fā)牌的荷官一個個用了歹毒的眼神瞟過來,是羨慕朱老板又姘上了這么個粉嫩的倩妹,同時又嫉妒這個小女子從此有了一個發(fā)財?shù)娜ヌ帯?/p>

        從賭場出來,朱二毛帶著石筠梅上了一家高級餐廳,他們在小包廂里吃丹麥魚子醬,喝法國葡萄酒。石筠梅還是頭一次吃魚子醬,品味著那一粒粒晶亮的大馬哈魚子在舌尖上破裂溢出的美味,不由得想起她少女時喜歡把襯在貴重物品盒子里的塑料膜上一個個亮晶晶的小鼓泡捏碎的感覺。朱二毛教她把玻璃杯子的底座在絨布桌面上輕輕平搖,看杯里的紅葡萄酒掛杯與否,再把杯子湊到鼻尖前嗅那味道,以此鑒定酒質(zhì)優(yōu)劣。石筠梅覺得這一切太有格調(diào)了,品位簡直高極了。她剛想說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贊美辭,卻感覺一只手從衣服下面伸了進來,貼著她的肚皮上行,好像一只丑陋的蛤蟆爬進了草地。她壓抑住從胃里泛上來的惡心,反手在背后把乳罩的扣子松脫了。那只手便肆無忌憚地在她又大又暄的兩個乳房上左右來回,歡喜得像只兔子。朱二毛從背后摟住石筠梅,一條胳臂環(huán)繞著石筠梅的脖子,嘴巴擒住了石筠梅的耳垂,又粗又重的口氣噴在石筠梅的口鼻里了。那只手在兩個乳房之間玩膩了,調(diào)頭向下奔去,石筠梅攥住了褲腰帶,驚慌地說,不行,有人會進來的。朱二毛說,這是我開的餐廳,我只要點了魚子醬,上了這盤菜,就沒有人會進來了。

        聽了這話,石筠梅徹底放棄了抵抗,任由朱二毛擺弄了。

        石筠梅不再賣紗巾了,她整天混跡賭場,穿行在那些賭紅了眼的男人們中間,給他們提供香煙瓜子桂花糖之類的零食。她并不指望這份買賣掙多少錢,主要利用這種服務接觸那些賭徒,熟悉他們,研究他們,掌握他們的信用程度,甚至與他們建立良好的私人關(guān)系,以便向他們放貸。經(jīng)常有人輸光了,還想孤注一擲再賭一把,或者手氣特旺需要臨時調(diào)集頭寸擴大戰(zhàn)果,這時石筠梅隨身攜帶的資金就派上用場了。有時候借出去的錢一轉(zhuǎn)眼就收回了,這是賭徒用她的錢賭贏了,那也要收一天的利息,還免不了請她吃喜,多給她一張大票子。更多的時候是借出的錢又賭輸了,石筠梅也不怕,只要這個人不從奧蘭治自由邦失蹤,她的錢總是會連本帶利流回到自己腰包里來的,等得時間越長,帶回來的利潤越大。

        石筠梅發(fā)現(xiàn),那些黑人朋友真是天底下最溫和的人類,哪怕是賭徒都厚道得很,很少有賴賬的情況。相反,想要賴賬的多是一些從中國去的同胞,他們欺負石筠梅是個女流,一不小心就發(fā)了大爺脾氣,流露出老子就不還你怎么樣的流氓態(tài)度。但是當他們得知石筠梅背后站著個朱二毛的時候,就夾起尾巴,老老實實地把錢還了。石筠梅需要經(jīng)常關(guān)注那些外國賭徒的簽證到期情況,因為出現(xiàn)過一個賭徒欠了石筠梅五千蘭特,坐飛機跑回去再也不來了的事。吃了這個虧,石筠梅對外國人的簽證情況很在意,新到的簽證一般不會出現(xiàn)問題,只剩下半年期的簽證石筠梅一般是不會放貸給他的。

        有一回,一個跛腳黑人借了石筠梅兩萬蘭特,過幾天找到石筠梅,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一個僻靜地方,提出拿白粉頂賬。石筠梅知道,干她這一行的,有的人兼帶做點白粉生意,那樣來錢更快。可是,石筠梅堅持不涉及毒品買賣,她有一個“不害人”的行為底線。這一點或許是受了小說《教父》的影響,石筠梅很崇尚那個來自西西里的黑社會頭子,做什么事情都有個底線,這是身陷泥淖的人們猶能保全人格的難能可貴之處。那個跛腳黑人看見石筠梅不肯跟他做交易,大發(fā)脾氣,耍出一副無賴模樣,讓石筠梅暗自發(fā)笑,慨嘆自己對黑人最溫和的評判并不全面。

        慢慢地,石筠梅積攢起不小的財富。她買了一輛車,是中國產(chǎn)的奇瑞陸虎,她發(fā)現(xiàn)國產(chǎn)車出了國反而便宜得很,這輛陸虎越野車在國內(nèi)要賣到11萬左右,在這里不到一萬美元就買下了。石筠梅自己還不會開車,讓曾越銘當她的教練兼司機。每天下午曾越銘開著車把石筠梅送到賭場,深夜再開車把她接回來。

        兩人經(jīng)常這么成雙入對的,石筠梅擔心朱二毛知道了會有看法。石筠梅告訴朱二毛,曾越銘是自己的表弟,朱二毛噗哧一笑,把石筠梅笑羞了,便知道朱二毛并不把她當一回事。本來嘛,人家有妻有子,又沒有打算娶你,你解釋得那么清楚干什么喲。石筠梅暗自擰了一把大腿,朝自己的影子呸呸地吐了幾口唾沫。

        每次上賭場,石筠梅身上總是帶著大量現(xiàn)金,不久就被人盯上了。

        這天深夜,月亮正圓,皎潔的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照得像從水里剛剛打撈上來的一樣。曾越銘駕駛著奇瑞陸虎從賭場上接了石筠梅回家,出發(fā)不久,就從后視鏡里發(fā)現(xiàn)一輛車尾隨著他們。曾越銘讓石筠梅回頭看看,是不是帶貨斗的揚州皮卡,石筠梅回頭打量了一眼,肯定了曾越銘的判斷。說到也是國產(chǎn)車,兩人還相視對笑了一下。

        曾越銘租的房子遠離鬧市區(qū),因為越是靠郊外房租越便宜。汽車開到兩邊是沙漠的地方,后面的揚州皮卡開始加速追上來。曾越銘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便狠踩油門也加足馬力跑起來。石筠梅扶著椅背扭頭看到,揚州皮卡的車頭上架起了一挺機槍,他們用機槍代替喊話,一梭子子彈射向青幽幽的寒冷夜空。

        石筠梅嚇哭了,哇哇地像個受驚的孩子。曾越銘也嚇得渾身哆嗦,手在方向盤上像端篩子。車速立馬減慢了,揚州皮卡追上來,把奇瑞陸虎往道旁逼,車頂上端著機槍的黑人大聲喊道,Stop,Stop(停車)。坐在駕駛室里的黑人把一條刺青的胳臂搭在車門上,臉上露出譏諷的微笑。

        奇瑞陸虎被揚州皮卡逼停在道路邊。從皮卡上跳下三個人來,他們用槍指著曾越銘,命令他下車。曾越銘動作稍微慢了一點,便被一個家伙揪住頭發(fā)拽下車來,推搡到車屁股后面,讓他雙手抱頭,臉面貼在車上不許動。那個面帶微笑的刺青黑人讓石筠梅把錢交出來。石筠梅乖乖地把裝錢的皮包扔給了他。包里有十幾萬蘭特,雖然心痛,仍不免暗自慶幸,有一大筆美金幸好貸給了一個賭徒,要不然損失更大。另一個鼻翼上穿了個金環(huán)的黑人仍不死心,搜查了車上所有可能藏錢的地方,什么值錢的玩藝兒也沒有搜到。

        臨走時,匪徒們把兩人的手機沒收了,又把車胎戳破,以免他們盡快地報案。那個沒有搜到什么東西的鼻環(huán)黑人,滿肚子牢騷,在石筠梅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石筠梅立時尖叫一聲。這時曾越銘已被允許上車,雙手抱著腦袋走過來,聽到尖叫立即插入兩人之間,用身體擋住了石筠梅。鼻環(huán)黑人與曾越銘的身體碰撞摩擦到一起,頓時火冒三丈,他一把掐住曾越銘的脖子,把他搡得連連后退。曾越銘雙手舉著,不敢反抗,但是始終用身體擋住石筠梅,死死卡住鼻環(huán)黑人有可能進犯石筠梅的路數(shù)。那個刺青黑人用一句嚴厲的土語制止了部下的胡鬧,扳過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自家車上,然后,用英語對他們說,我勸你們不要報案,沒用的。哦,對了……他朝端槍的黑人嚷了一句土話,那個黑人便把手機里的SIM卡退出來,扔進了奇瑞陸虎的車窗。

        石筠梅與曾越銘呆望著揚州皮卡開走了,坐在路旁痛哭了一場。自己安慰自己,錢是王八蛋,去了再滾回來就是了。好在如今他們掙錢并不難,十幾萬蘭特用不了多久就弄到手了。曾越銘拿出工具來,卸下戳破的車胎,把備胎換上,弄得滿手油泥,直到天快亮了,兩個人才回到家里。

        曾越銘主張報案,吃了早飯就要開車去警所。石筠梅讓他別去了,反正錢也找不回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曾越銘一心要做個守法公民,但是他更聽石筠梅的,便懶懶地扔下汽車鑰匙,歪到沙發(fā)上躺著去了。

        事情并沒有就此消停。兩個月后,他們又遇到一起打劫。這回匪徒們偽裝成警察,開著一輛破舊的桑塔納,瘋狂地追上他們。只見車里的人個個穿警服戴警帽,大聲命令他們停車。石筠梅一眼就看出其中有詐,執(zhí)行公務的警車一般都漆有police字樣,而這輛破車好像是從垃圾場揀來的。再說了,真正的警察哪有這么野蠻追車的,他們又不是殺人犯,頂多違犯交規(guī),記下車號罰款就完了(事實上曾越銘開車很小心,從來沒有被罰過款)。這回石筠梅剛剛收回一筆高利貸,包里裝著十幾萬美元,要是停車,這筆錢肯定就泡湯了。也是因為他們剛剛買了一輛新奔馳,對這輛車的性能有信心,石筠梅一咬牙,命令曾越銘加速,快跑。曾越銘車技不錯,雖然對方追著奔馳的屁股試圖頂撞它,可是曾越銘巧妙地躲閃,不讓它的企圖得逞。一陣猛跑,新奔馳果然大勝舊普桑,兩車的距離慢慢就拉開了。可是往哪兒跑呢?跑回家去,豈不是引狼入室,把老巢暴露給匪徒啦?石筠梅靈機一動,讓曾越銘往警所跑。你不是自稱警察嗎?那么我到你家里去聽候處理,該不得罪你吧?那輛車在后面拼命地追,甚至放了兩槍,想把車胎打爆。所幸警所離著不遠,沒過幾分鐘新奔馳就停在了警所門前。看著門口亮著的police紅燈發(fā)出安詳?shù)墓饷?,兩個人的小心臟還跳得像兔子一樣慌。這時,那輛緊追不舍的桑塔納從后面超上來,石筠梅害怕他們再放槍,呼喊曾越銘趕緊趴下。對手并沒有在警所門前放槍的膽量,看見兩人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倒是留下一串放肆的大笑,卷起一股風塵,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了。

        連續(xù)出現(xiàn)這種情況,曾越銘認為是他們吃偏門引起的,主張金盆洗手不干了。他們已經(jīng)掙下不少錢,從此做一份安穩(wěn)生意,不要這么擔驚受怕的。但是石筠梅舍不得這么大好的賺錢機會,她說你要退出,我不反對就是了。于是,曾越銘把自己的那份錢抽出來,用它盤下了一個便利店,做起了便利店小老板。而石筠梅繼續(xù)留在賭場上打拼。

        圣誕節(jié)來臨之時,曾越銘約了石筠梅一道去他的遠房叔叔曾誠家做客。他們向叔叔報告自己的遭遇,說起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不料曾老先生說這種事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一副見慣不驚的神態(tài)。他還不動聲色地向年輕人傳授經(jīng)驗說,我出門向來是準備一個包包,里面裝著6000美元,不要蘭特只要美金,不多不少6000正好,遇到劫道的,就把這個包包呈給他們,他們一看這個數(shù)字,就知道是懂規(guī)矩的,也就不會為難你們。多了咱拿不起,少了人家也不干,你們今后最好也準備一個這樣的包包。

        石筠梅聽了茅塞頓開,如同得到武林高手的葵花寶典,連聲向叔叔道謝。曾老先生又添了一句,還有——千萬不要把住址隨意暴露給外人,以免人家盯上門來。

        經(jīng)過幾番磨難,石筠梅損失了金錢,卻收獲了愛情。有道是患難見真情,曾越銘在危急時刻的表現(xiàn)讓石筠梅內(nèi)心產(chǎn)生出女性的柔情。雖然他跟她不那么志同道合,可是一個人冒險,一個人守成,這樣的組合不是最佳搭配嗎?這樣想著,石筠梅對曾越銘便有了那么一種依附感。

        舍家去國的石筠梅一走就是三年?;貋頃r,人們知道她已經(jīng)成了有錢的款姐,而且是帶著男朋友回來結(jié)婚的。作為成功的標志之一,男朋友曾越銘有點奶油小生的味道,除了個子略矮一點,脾氣是很好的,處處謙卑禮讓,讓人們看出石筠梅的強勢。

        石筠梅大宴賓朋時把所有與自己有恩有怨的人都請到了,包括腰躬得更深的蔡大蝦,包括判三緩四的賈副廠長,包括小鄭和小孟,還有方不倒等等,只有魯一瓶還在監(jiān)獄,否則他也會在應邀之列。這些人親眼目睹過自己的失敗,當然也有義務見證自己的風光。石筠梅覺得有這個必要,太有必要了。

        石筠梅在五星級賓館大擺宴席的消息傳遍了她的熟人圈子。這件事甚至成了小城不大的社交界關(guān)注的熱點。石筠梅不僅請了本單位的舊日熟人,還從市電視臺請來節(jié)目主持人,為她打理整個婚禮儀式。由于石筠梅的好人緣,又鑒于她現(xiàn)在發(fā)了財,所有參與其事的人都能領(lǐng)到豐厚的紅包,所以幫忙的人特多、特盡心。場面真可謂紅紅火火,熱熱鬧鬧。

        石筠梅在婚禮上出足了風頭,把她過去觸過的霉頭一掃而光。那天她容光煥發(fā),光彩照人,高高的發(fā)髻在后腦勺上聳起,顯出后脖頸十分修長,她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電影明星范兒,像一個歷盡艱辛終于登上電影節(jié)最高領(lǐng)獎臺的影后。曾越銘那天的表現(xiàn)也很不錯,他充分理解自己的陪襯人角色,真正做到補臺而不搶戲,增色而不添亂。

        人們嘖嘖稱羨,把真心或不真心的贊美詞一古腦兒堆在石筠梅的面前,石筠梅盡情享受著此一時刻的輝煌,沉醉在用金錢制造出來的暈輪中。即使有個別人的贊美帶著細細的小刺,石筠梅也不加分辨,像餓肚子的人吃魚,有點小刺也來不及把它吐出來,就那么吞下去。畢竟,美味占了壓倒性的統(tǒng)治地位,出現(xiàn)細刺只要不卡住嗓子,就當它不存在好了。

        那天,小鄭說了真誠的祝福的話,他端著盛滿法國紅葡萄酒的高腳杯子,打斷了蔡大蝦絮絮叨叨的聒噪,對兩位新人說,但愿你們從此踏上人生坦途,一帆風順!賈副廠長說,他們婚禮完了要坐飛機走的,你怎么能祝她一帆風順呢?

        石筠梅笑得滿臉燦爛,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沒那么多講究。

        小孟急忙為丈夫打圓場說,有機會,我們飛到歐洲去看你。她的這句話被視為不可能實現(xiàn)的豪言壯語,因而成為笑料,大家便一齊哄堂大笑起來。

        石筠梅在家鄉(xiāng)收獲了非凡的榮耀和羨慕,這是石筠梅人生事業(yè)的頂峰。

        帶著故人的贊美與祝福,這一對新人重新飛走了。

        十一

        回到南非之后,石筠梅跟曾越銘的小日子過得很甜蜜。

        她把較為高級的奔馳車讓給曾越銘開,自己還是駕著那輛又老又舊的奇瑞陸虎。這輛車讓她有一種親切感,坐在上面仿佛坐在親人的懷抱里一樣。曾越銘偶爾謙虛,說你掙錢多,奔馳還是你來開吧。石筠梅開玩笑說,你是便利店老板嘛,老板就該開奔馳,我只是個賣零食的小販。曾越銘說,那奔馳更該你來開了,Benz(奔馳)在德語里就是人民的意思,是普羅大眾的品牌。石筠梅揪著曾越銘的鼻子說,你知道的還不少嘛。

        小兩口熱熱鬧鬧,說說笑笑,少不了夫妻敦倫,石筠梅便懷上了曾越銘的孩子。她這時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算是高齡孕婦,可是石筠梅并沒有閑下來,仍然每天出門掙錢,忙忙碌碌很開心。

        偶爾又遭遇攔路打劫的,石筠梅并不慌張,大大方方地遞上一個裝有6000美元的錢包,綻開笑臉說,弟兄們辛苦了,這是一點兒小意思,買杯水酒喝吧。打劫的與被打劫的彼此和和氣氣,沒有任何沖突。這種情況麻痹了石筠梅的警惕心,讓她覺得老虎也可以當貓兒養(yǎng)的。有時候從賭場出來開車回家,忘記了鉆小胡同,多繞幾條路口,把有可能盯著自己的尾巴甩掉的戒律,直接把車開回到家里。這就犯了曾越銘的遠房叔叔曾誠叮囑的“千萬別讓外人摸到自己住址”的忌諱。

        石筠梅這時候積攢的資產(chǎn)已經(jīng)達到將近一百萬美元,折合南非蘭特就該是一千萬了,她也真的產(chǎn)生了激流勇退的想法,心想生了孩子就算退休了,此后安心在家?guī)『?,相夫教子,做個享福的太太。有丈夫的便利店掙錢,她這輩子吃不完喝不完,怎么也不會缺錢花了??墒牵J進門來的匪徒把她的美夢打碎了。

        那是石筠梅懷孕的身段已經(jīng)凸顯后的一個夜晚,她像往常一樣從賭場回來,曾越銘已經(jīng)上床,在看電視等她??匆娖拮幽樕俱?,曾越銘說,你都出懷了,今后就別去了吧,咱不缺那錢花。石筠梅給丈夫一個笑容,應承說,我最近在賭場上已經(jīng)只收不放了,等最后幾筆高利貸連本帶利收回來,我就在家里貓冬了。話音未落,只聽嘩拉一聲,窗戶玻璃被人砸碎了,伸進來一只黑乎乎的爪子,拔開了插銷,幾個黑影接二連三從窗口跳了進來,一共三個人,每人都套著頭罩,露出黑洞洞的眼睛,厲聲喝斥道,把錢拿出來!

        石筠梅想起準備好的6000美元,可是留在車上了,就說,弟兄們辛苦了,我車上有錢,6000美元,我都給你們準備好了。一個高個子匪徒冷笑兩聲,罵道,Dirty bitch(臭婊子)!6000美元,你糊弄鬼呢,誰不知道你在賭場發(fā)了大財。老實點,快把錢拿出來,免得我們不客氣。

        曾越銘穿著睡衣從床上下來,陪著笑臉,給各位打躬作揖,說家里沒有什么現(xiàn)金,他有一張銀行卡,卡上有五萬美元。石筠梅生氣地剜他一眼,曾越銘沒有理睬,他知道這伙套了頭罩的匪徒絕不是6000美元可以輕易打發(fā)的,弄不好他們會殺人的。

        果然,匪徒們殺氣騰騰地一腳踹倒了曾越銘,奪了他的銀行卡,厲聲問,密碼是多少?曾越銘不敢怠慢,立即報上一組數(shù)字,一名匪徒立馬拿了銀行卡去ATM機上取錢去了。剩下兩名匪徒繼續(xù)敲詐勒索。一個公鴨嗓子說,你們的財產(chǎn)絕不止五萬美元,我知道你們中國人,都喜歡在家里藏現(xiàn)金,說,藏哪兒了?石筠梅發(fā)現(xiàn)這個公鴨嗓子的英語帶著濃重的洋涇浜腔調(diào),猜到他一定是個中國人,想不到在這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他竟引了外人殘害自己的同胞。

        石筠梅一股怒氣涌上心頭,朝他輕蔑地冷笑了兩聲,用中國話說,你別說洋鬼子話了,咱們用家鄉(xiāng)話談談吧。公鴨嗓子憋了半天,差點冒出相同的中國話來。那個高個子匪徒問,她說什么?公鴨嗓子一個擺拳,把石筠梅打倒在地,裝佯說,I don’t know(我不知道)??墒歉邆€子匪徒的問話表明,他是把他看作能聽懂石筠梅中國話的人。

        曾越銘看見石筠梅挨打,本能地想要站起來保護石筠梅,被高個子匪徒一腳踏住,命令他不許動,動一動就宰了他。他被匪徒逼得抱頭跪在地上,不許抬頭,不許東張西望。石筠梅看見他那副窩囊樣子,心都要碎了。

        公鴨嗓子揪住石筠梅的頭發(fā),使她仰起臉來,繼續(xù)追問現(xiàn)金藏在哪里?石筠梅確實有錢藏在家里,她怕露富,大量現(xiàn)金不存銀行,而是藏在室內(nèi)一個隱蔽的地方。此刻她生怕匪徒們細細地搜查起來,便朝公鴨嗓子呸了一口唾沫,仍用中國話罵道,你這個賊殺胚,挨槍子的貨,小心撞到老娘手里,不要后悔。公鴨嗓子搧了石筠梅一個耳光,朝她的肚子上猛踢一腳。

        啊——,石筠梅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我的孩子!

        聽見石筠梅喊孩子,曾越銘抬起充血的眼珠,看見石筠梅的下身流出殷紅的鮮血,他像一頭發(fā)狂的雄獅猛地朝公鴨嗓子撲去??墒蔷驮谒」喩ぷ拥耐瑫r,一條鋼絲從后面勒住了曾越銘的脖子,高個子匪徒一使勁,曾越銘的眼珠子暴突出來,舌頭一下子伸出老長,再也縮不回去了,兩只手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石筠梅看見丈夫慘死,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等到石筠梅重新蘇醒過來,家里已被翻得亂七八糟,她最擔心的地方?jīng)]能逃過匪徒的魔爪,多年辛苦打拼掙下的財產(chǎn)被一掃而光,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空空的墻洞。

        多年以后,石筠梅還常??嗨家粋€問題,那個公鴨嗓子究竟是什么人呢?他與自己何仇何怨,引人來毀滅了她的生活?她固執(zhí)地認為匪徒們是那個公鴨嗓子帶來的,他要么是賭場里一個輸?shù)镁獾馁€棍,要么是曾經(jīng)向自己借過高利貸的本國同胞,她總覺得他的聲音似曾相識,可是她經(jīng)手放過高利貸的人太多了,怎么也想不出來究竟是哪一個。

        石筠梅偶爾還能回憶起那個讓她風光無限的婚禮,只是對她來說已是恍如隔世。

        十二

        在那場頗為隆重婚禮上,石筠梅答應今后每年都要回來與大家聚聚,可是她與丈夫一道飛走,就再也沒有消息傳來。如果石筠梅的故事以她的婚禮做為謝幕,倒也不失為完美??墒翘煜履挠惺裁赐昝赖墓适履兀渴廾返娜松矝]有因為丈夫橫死、胎兒流產(chǎn)而畫上句號,她還得生活下去。而生活本身往往比小說還要精彩。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到了2010年,世界杯足球賽在南非決賽(作為墊場的分區(qū)賽事已經(jīng)打完,南非的賽事已是決賽)。小鄭與小孟夫婦決定帶著兒子去南非看足球。小鄭此時已經(jīng)微微發(fā)福,人們尊敬地叫他“鄭處”。因為他是從辦公室主任位置上提拔的,分管行政,不管業(yè)務,所以人們叫“鄭處”時不帶“長”, 微妙地反映出他手中權(quán)力有限。小孟現(xiàn)在也聽不到人們叫她“小孟”了,她早已成為業(yè)務科室的骨干力量,聘任了經(jīng)濟師,雖然不是工程師,但人們還是習以為常地把她叫做“孟工”。孟工年愈不惑,因為經(jīng)常做美容護膚,所以并不見老,肌膚還像年輕時一樣光滑,只是不那么嬌嫩而已。他們的兒子小滿今年十五歲了,狂熱地愛好足球,是市重點中學里的主力前鋒。這一家三口在兒子的鼓動下,決定不遠萬里,去南非看足球。

        萬沒想到,在遙遠的南非,涼爽的沙漠季風中,鄭處和孟工竟然邂逅了多年未聞音訊的老熟人——石筠梅。那是在南非最大的城市約翰內(nèi)斯堡的一條商業(yè)街上,林立的商鋪把步行街擠得很狹窄,鄭處一家三口瀏覽著兩邊琳瑯滿目的小商品,尋找可以帶回國去饋贈親友的物件。忽然,好像獵狗嗅到了特別的氣味,鄭處的目光一瞬,發(fā)現(xiàn)在懸吊著七長八短、紅紅綠綠的小掛件下面,一個老婦人的眼神直直地射向自己。那目光很執(zhí)著,讓鄭處覺得臉上好像粘了一片濕漉漉的枯黃樹葉。那目光又是如此熟悉,以致于在鄭處心目中,那張飽經(jīng)蒼桑的臉正與記憶中一張俏麗的面龐努力疊合到一塊。因為眼前這位婦人的膚色浸染了當?shù)厝四欠N棕褐色,加之比想象中應有的模樣更老邁,令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這只是百分之一秒的遲疑,剎那間的愣怔,聚焦就調(diào)準了,兩張面龐就疊合到一塊兒了——這位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中國婦人原來竟是多年未見的老熟人石筠梅??!

        啊啊,石筠梅,你是石筠梅!鄭處熱烈地說。

        哦,這不是小鄭么,還有小孟。石筠梅的表情卻是淡然的。

        歲月明顯地在石筠梅的臉上留下了風霜,她的兩鬢已經(jīng)有了不少白發(fā),冷漠里帶出一種蒼桑感。她還把鄭處和孟工叫做小鄭和小孟,口氣里竟然有一種居長的自尊。

        石筠梅,你怎么在這里?孟工說,心里想,你不是在荷蘭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鄭處笑呵呵地說,這是你的店鋪吧?當老板娘了,不錯不錯。

        石筠梅不置可否,眼睛盯著小滿說,這是你們的兒子?

        鄭處說,是啊,小滿,叫阿姨。

        小滿猶豫了一下,似乎懷疑把這么老的婦人叫作阿姨,爸爸是不是被南非的磁場和時差搞昏了頭,但他還是聽話地叫了一聲,阿姨好!

        石筠梅說,你們是來看世界杯的吧?中國人來了不少呢。

        鄭處說,是啊,也來湊個熱鬧。

        石筠梅說,擱在我們年輕那會兒,這是不可想象的。你們看樣子過得挺幸福。

        鄭處說,湊合著,還行吧。你也好吧?

        石筠梅說,當然,還好……

        鄭處一家在石筠梅的店鋪里盤桓了許久,喝了石筠梅煮的咖啡,直到晚飯時分,一直沒有看到石筠梅的丈夫出現(xiàn)。

        石筠梅要留客人在店里用飯。這間店鋪分前后兩間,前邊是做生意的門面房,后邊隔著一面幕墻藏著一個木樓梯,木樓梯貼著后墻壁通向閣樓。樓梯下有做飯的家什,閣樓上住人。店面不大,總共十幾平米的樣子。鄭處打量了一下,說,這樣吧,這條街上有中餐館嗎?晚飯我請你們夫婦。

        石筠梅似乎想要解釋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下了,說,你們是客嘛,晚飯當然還是我請。

        鄭處笑道,你請客,我埋單。這不是你過去對我的要求嘛。

        石筠梅想了想說,那好,我們現(xiàn)在關(guān)了店門就走。

        孟工一旁插話說,你丈夫什么時候回來呀?我們要不要等他一道?

        石筠梅已經(jīng)在拉卷閘門了,說,你們就別煩他的神了。

        鄭處從石筠梅的神態(tài)上看出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變故,他瞥了妻子一眼,示意別觸人家霉頭。

        一家三口跟著石筠梅來到一處中文寫著“東閣酒樓”字樣的中餐館。為了便于談話,鄭處沒有選擇大廳,而是要了一個包廂。進去一看,這個雅間竟然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在這遙遠的約翰內(nèi)斯堡,這張實木中式家具令人感覺格外親切。四個人各居一方,點了一桌豐盛的菜肴。

        鄭處問石筠梅喝什么酒?石筠梅反問鄭處想喝什么酒?鄭處就明白了,若讓石筠梅喝葡萄酒,那可不夠勁道,得喝白酒。開中餐館的老板是個中國人,親自出面招待,主動建議客人們喝茅臺。他說一瓶茅臺售價800蘭特,約合100美元。鄭處一聽就笑了,說,早就聽說茅臺出了國,比國內(nèi)便宜一半,還真是這樣啊。現(xiàn)在國內(nèi)一瓶茅臺已經(jīng)賣到1200塊錢以上了,在國內(nèi)喝不起,到國外來再不喝就虧了。于是便要了一瓶茅臺。

        這瓶茅臺基本上是鄭處和石筠梅兩人喝。孟工只倒了一小杯,象征性地抿一口作陪。小滿要了椰奶飲料,只管吃菜。石筠梅的酒量不減當年,他鄉(xiāng)遇故知,難得的巧遇讓她恢復了在燃料科時喝酒的雄風。鄭處當了多年辦公室主任,酒量自然也是好的。兩人一會兒就喝干了一瓶,鄭處又要了第二瓶,兩人拼酒的節(jié)奏才慢下來。酒杯頻舉的次數(shù)稀了,話卻變得稠了。

        石筠梅看著小滿說,這孩子真??!你叫什么來著?我忘了。孟工代小滿回答了。石筠梅又說,我的孩子要是不出意外,也該有他這么大了。

        孟工看見石筠梅的眼睛里鼓了一層晶亮的東西,說,石姐,你要是難過就不要說了。

        石筠梅吸溜了一下鼻子,說,我難過了么?沒有。我哪能那么脆弱呢?你們不知道,我這些年過的是多么驚心動魄的日子。

        鄭處說,你就給我們講講你生活中比較風光的片段好了。

        石筠梅說,你們還記得我回國舉辦的那場婚禮吧?兩人頻頻點頭。石筠梅接著說,那時候錢真好掙,仗著年輕敢干,錢來得忒快,就像漫天飛舞的雪花似的。不過呢?也有風險。我掙錢的那個地區(qū)治安不太好,經(jīng)常有人劫道。汽車開在半路上,就有劫匪追上來,強迫你停車。為了對付這幫強盜,我們時常準備好一個錢包,里面裝上6000美元,不用蘭特,直接用美元,既不能少,也不要多,人家一看這個數(shù)目,就知道你是懂規(guī)矩的,收下錢會放你一馬。要不然,你身上的錢就會被搜得干干凈凈,或許還有其他不測,要知道那時候我們身上經(jīng)常攜帶著幾萬美元呀。

        鄭處往窗外瞄了一眼,夜幕下的約翰內(nèi)斯堡燈紅酒綠,一派祥和安寧,便說,怎么會這樣呢?

        石筠梅被他不相信的表情激惱了,繼續(xù)說,還有更厲害的呢,死人的事都有發(fā)生。哦,順便告訴你們吧,我的丈夫已經(jīng)不是你們見過的那位了,那位已經(jīng)在強盜打劫中犧牲了。我現(xiàn)在的丈夫是一位黑人。

        啊——,鄭處不由得發(fā)出一聲驚嘆。

        石筠梅說,都怪我,太貪心。我要是聽了他的話,盡早收手,就不會出事了。可是,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孟工同情地看著石筠梅,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她。

        石筠梅獨自平靜了一會兒,繼續(xù)說道,丈夫死后,我原本還想振作精神再拼一回,怎么也要賺到原來一半的數(shù)。況且,我很快就老了。你知道,做我那種生意如果沒人罩著,那是玩不轉(zhuǎn)的。

        鄭處并不知道“那種生意”是何種生意,他靜靜地聽石筠梅講述了一通,說,于是——你就帶著你剩下的錢來到約翰內(nèi)斯堡,買下了這個小店鋪,做起了小商品零售生意。

        石筠梅說,是啊,撲騰了大半生,又回到了起點,還是做我的老本行。我一開始來到這個國家,做的就是倒賣紗巾啦、發(fā)卡啦、各種小裝飾品、掛件什么的。本想著發(fā)了財就再也不搗騰這些玩藝了,做膩了??墒遣恍?,一個人一個命,我這人大概命里被這些小東西拴住了,無法擺脫它們。

        鄭處想起在店里看見的那些零碎物件,說,是夠瑣碎的。

        石筠梅說,不瑣碎不行啊。做生意嘛,太整齊了就成了展覽館了。

        鄭處說,你有沒有想過回國?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或者說這是石筠梅一直不敢面對的一個問題。鄭處貿(mào)然把它提出,一石激起千層浪,又好像一顆流彈擊中了石筠梅的心臟。石筠梅坐在椅子上似乎搖晃了一下,喃喃地說,回國?我還能回得去嗎?

        鄭處說,你想回就回呀!那是祖國嘛。

        石筠梅盯著鄭處,眼珠不錯地看了一陣,下眼瞼像水井似地往上涌出淚光。孟工清了一下嗓子,發(fā)出“嗯吭”的聲音。她是嫌鄭處說話觸動了石筠梅的情感中樞。石筠梅比鄭處更快地領(lǐng)會到孟工的意思,敏感到自己有點失態(tài),眼珠一錯,馬上恢復了神色,說,不,我不回去?;厝ノ夷茏鍪裁茨??說完,她輕佻地打了個響榧子,往門外喊道,Waiter(服務生),來給我們結(jié)賬。她摁住鄭處往外掏皮夾子的手說,你請客,我埋單。咱們還是老規(guī)矩。

        鄭處說,說好的我付賬嘛,哪能又改回去呢?

        石筠梅做出一副生氣的表情來說,這點面子也不肯給我嗎?

        鄭處說,不是不給你面子,實在是我自作主張要到這地方來的,如果你付了賬,我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石筠梅看見鄭處很堅決,知道拗不過他,臉上似乎有無限惆悵,半天才說,那等我有機會回國打貨,再請你們吧。

        孟工問,你多長時間回國打一趟貨呀?

        石筠梅愣了一下,想了想說,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回去了。做熟的小本生意,托運過來就行了。

        鄭處說,你還是找個機會回去看看吧。

        石筠梅臉上笑著,笑得有些輕浮了,說,別,別整那些煽情的,沒用!又不是徹底回國,看到眼里拔不出來更麻煩。

        鄭處說,拔不出來,就不往外拔了,有什么麻煩的?

        石筠梅瞥了鄭處一眼,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

        付了賬,一行人走出中餐館。小滿急于打車去體育館看荷蘭對丹麥的足球比賽,于是,大家就在步行街口分手告別。鄭處握著石筠梅的手說,你要多與家里通通氣,現(xiàn)在網(wǎng)上視頻聊天很方便的,又不用花錢。

        石筠梅說,用不著,我也不大上網(wǎng)。

        孟工說,你一個人就這么常年守在店里嗎?怪冷清的。

        石筠梅揚聲笑了起來,笑聲飄蕩在約翰內(nèi)斯堡夜色闌珊的街頭,要是再年輕一些,就令人聯(lián)想到流鶯女郎方面去了??墒撬呀?jīng)不年輕了,便有一種老辣油滑的意味漫溢出來。鄭處和孟工都感覺到這種意味,彼此對視了一眼,臉色有幾分尷尬。

        鄭處說,你沒有喝多吧?要不要我們把你送回店里去。

        石筠梅笑夠了,擺擺手說,沒什么沒什么,我就是這個樣子,你們不要介意啊。

        鄭處忍不住說了車轱轆話,真的,要是在外面不如意,不如回國算了。

        石筠梅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硬氣中帶出一絲蒼涼的意味來說,不!我在這兒已經(jīng)習慣了,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

        出租車來了,一家三口坐進去,輕快地開走了。鄭處回頭張望,只見石筠梅站立在步行街出口的道路中間,在黑影幢幢霓虹閃爍的燈影里,揚起一只手,如入夢魘中一般柔弱無力地向他們揮動。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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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圖:蘭 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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