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玉梅二十四歲那年成了寡婦,丈夫在一次礦難中死了。丈夫死的時候,他們結婚才三年零六個月。新房的大紅喜字還沒來得及褪色,遺像就掛在了曾經貼過喜字的地方。
丈夫一死,田玉梅感覺天塌了半邊。幸虧還有個不到兩歲的兒子守在身邊,讓她不至于心生絕望。兒子是小兩口愛情的結晶。田玉梅傷心時,就在心里埋怨丈夫死鬼,罵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農夫,播下了種籽,卻不管長勢和收成,兩手一撒,把所有的悲傷和麻煩都扔給了自己。
為撫恤金的事,田玉蓮和婆家鬧得很僵。丈夫剛去世,田玉梅沉浸在無比的悲痛中,一切事務都由婆家人出面處理。處理的結果,是除了安葬費,三十幾萬的撫恤金一半給了公爹公婆養(yǎng)老,一半歸兒子養(yǎng)小,兒子的存款密碼還掌握在公爹手中。田玉梅什么也沒得到,為此和婆家打了一場官司,官司打贏了,和婆家的那點情分卻徹底打斷了。
田玉梅結婚時間短,和婆家的感情還很寡淡,她正想努力融入婆家,做一個三從四德孝順賢惠的好媳婦,誰知卻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故。如此一來,田玉梅就感覺在婆家呆不住了。她想回娘家去。娘家那邊,有生養(yǎng)她的父母,有她的親人,還有她熟悉和眷戀的山山水水。
娘家和婆家是相鄰的兩個村。田玉梅當初嫁過來時,娘家還有她的一份責任田和責任山。田玉梅想,如果她把戶口遷回娘家,原來的那份田地,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應該沒有問題。
田玉梅回了一趟娘家,把想法一說,沒想到遇到弟弟的反對。弟弟說:“我們這里的風俗你又不是不曉得,嫁出門的女,潑出去的水,哪還有出嫁的女兒跑回娘家分家產的道理?再說我結婚后還要添人進口吶,村里又不給我補田!”田玉梅一想,弟弟說得也有道理。唉,要不是死了丈夫落了難,自己哪里會厚著臉皮回娘家來碰釘子看臉色。
后來,還是母親給她出了個好主意。母親說:“村里有人要賣房子,你如果把人家的房子買過來,就可以讓人家搭一塊山搭幾畝地?!?/p>
“誰家賣房子?”田玉梅對母親的提議很感興趣。
母親說:“村主任黃世山這幾年靠出賣村里的土地給人挖礦發(fā)了財,砌了新樓房,那間老土坯房一直想賣出去?!?/p>
田玉梅聽說賣房子的人是村主任黃世山,就有點猶豫。這個老家伙,奸猾得很,村里人纏不贏他,也沒人愿意纏他。田玉梅對母親說,她得回家想想,想清楚了再做決定。
婆家的臉色實在難得看,孤寂的夜晚也實在難得熬。猶豫了幾天,田玉梅最終還是決定買下黃世山的老房子。
聽說田玉梅想買自己的老房子,黃世山心里暗暗高興,他盤算著把老房子喊了一個高價。田玉梅手里有一筆撫恤金,黃世山是知道的。自己手里有權,可以給田玉梅上戶口,還可以給她流轉村里的責任田和責任山,這些別人都辦不到。黃世山當了三十多年的村干部,從民兵連長團支書到村主任,一步一步爬上來,深知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芝麻官,手里有權就有人求。他等著田玉梅上門求他的那一天。
這一天,田玉梅在村部找到了黃世山。
走近村主任黃世山的那間辦公室,老遠就聞到一股嗆人的臭腳丫子味道。主任辦公室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舊桌子,一把高背木椅子,這些還是原來學校老師留下的??繅σ粡埐济嫫粕嘲l(fā),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弄來的,臟兮兮一副破鞋的模樣。村主任黃世山把一身的粗皮肥肉擱在木椅上,翹著個二郎腿,一只手摳著腳丫子,一只手端著個茶缸悠然自得地品著茶,嘴里還哼著一曲酸不拉嘰的野調子:“想妹想得心涌心,草藥吃了幾十斤,吃了許多靈芝草,挖壞許多樹木根,良藥只有妹的身。”
看見田玉梅走進辦公室,黃世山趕緊把腳放下來,臉上堆起兩朵老南瓜花。
“梅子,你是稀客呀。”黃世山嘻嘻哈哈的嘴巴流著涎,一雙圓鼓鼓的金魚眼睛射出兩道賊光。金魚泡眼睛在田玉梅身上掃來掃去,讓田玉梅感到渾身像無數螞蟻在爬,很不自在。
黃世山讓田玉梅坐到沙發(fā)上去。田玉梅把那沙發(fā)看了一眼,有點惡心,站著沒動。黃世山就走過來,手搭上田玉梅的肩膀,把她按到那張破沙發(fā)上。田玉梅勉強把屁股擱在沙發(fā)的邊緣,說:“黃主任,我找你有事呢。”
“不慌,不慌,有什么事慢慢再說。”黃大山把木椅子掉轉過來,和田玉梅面對面坐著。這樣,他就可以居高臨下俯視田玉梅,金魚泡里兩道賊賊的光,找著縫兒往田玉梅脖子下面的領口里面鉆。
“黃主任,我想把你那舊屋買下回來住?!碧镉衩分苯恿水數卣f。她可不想老呆在這間屋子里,一個村子里的人,黃世山的那些風流事她又不是不知道。黃世山曾經吹牛說,村里的女人,除了生他的和他生的不搞,別的女人只要他想搞就搞。他當了幾十年村干部,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沒少遭他的毒手,人們背后罵他是沒長毛的畜生,披著人皮的色狼。
黃世山明知道田玉梅來找他是為什么事,卻故意在她面前裝傻。他說:“哎呀,你怎么不早說呀,昨天剛剛還有人找我要買那屋呢,價格都已經談好了?!?/p>
“別人出了多少錢?”田玉梅緊張地問。
“三萬塊錢?!秉S世山故作輕松地說。
田玉梅臉上堆著苦笑,在心里罵黃大山狗日的獅子大開口。三間破土坯房,頂上天最多也就值個兩萬塊錢。三萬塊,這不是把我當成肥羊兒宰殺么,虧他想得出來,說得出口。
“哦,這價格太高,我可出不起,既然有人賣了,那就算了?!碧镉衩沸睦锴宄@是黃大山拿別人說事,抬高價格,就假裝站起來要走?!拔业腻X可都是丈夫用命換來的,不能便宜了你這條老狗?!碧镉衩吩谛睦镎f。
黃世山見田玉梅要走,心里暗暗著急。他站起來,伸手擋著田玉梅,嘴里說:“梅子,你看看,你看看,急個么子,我話還沒說完嘛?!?/p>
田玉梅只好站在那兒,看黃世山那張豬嘴里面能不能吐出象牙。
“昨天要買我那屋的是一個外地來挖礦的四川佬,見我們村里有礦,就想在我們村落戶。我也不知道你要買屋啊,如果曉得你要買屋,別人出多高價我都不得答應。好歹我是你娘家屋里人,胳膊肘兒不能往外拐嘛。你說,你出得起多少錢,只要價格合適,我就賣給你了。”
黃世山嘴巴里一股濃濃的煙味,嗆得田玉梅往后退了一步。田玉梅只好重新坐在沙發(fā)上,喘了一口氣,說:“我最多只出得起兩萬塊錢?!?/p>
黃世山假裝沉吟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到門邊把門關上,回來又隨手把窗簾拉上。田玉梅驚恐地問:“主任,你關門關窗的做什么?”
黃世山呵呵一笑,說:“你看看,你看看,又多心了是不?隔墻有耳,我是不想讓別人聽見我倆說屋子價格的事,不然傳到那個四川佬那里,會說我這人做事不厚道?!闭f著,過來坐在沙發(fā)上,假裝和田玉梅討價還價:“梅子,你再加一點,兩萬五,好不好?”
田玉梅咬緊牙關,“我只出兩萬,不行就算了?!?/p>
黃世山伸出手,拍著田玉梅的肩膀:“你看看,你看看,你就是這么犟,價格還可以再商量的嘛?!?/p>
田玉梅把黃世山放在肩膀上的手拿下來,說:“我買了你的房子,你還要搭一塊山林和幾畝田給我,不然我買個空屋住不了?!?/p>
黃世山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又出不起價,還有這么多條件,如果我答應了你,別人一定會說我的閑話?!?/p>
田玉梅問:“我出錢買你的房子,別人說什么閑話?”
黃世山說:“別人一定會說我搞過你?!?/p>
“放他媽的紅苕屁!”田玉梅的臉紅了,說:“我身正不怕影子斜?!?/p>
黃世山小聲說:“你不怕我怕呀,他們都喜歡造我的謠,想把我這個村主任搞下臺。如果我這么便宜了你,他們一定會那么想?!?/p>
田玉梅說:“別說那些沒影子的事,你就說賣不賣嘛?!?/p>
黃世山說:“你看看,你看看,我也沒說不賣,就是我便宜了你,你總得讓我也占你一點便宜吧。”
田玉梅說:“我出到兩萬,已經讓你占了便宜?!?/p>
黃世山嘻皮笑臉地說:“那我再便宜你五千,你讓我搞一回?!闭f著就把田玉梅往沙發(fā)上按。
田玉梅一邊反抗一邊說:“你別欺負我是個寡婦,我不用身子換錢。你就是少一萬,這事我也不能干。”
“少一萬就一萬,我還搭給你幾畝好田和幾畝好山?!秉S世山老臉通紅,為了達到目的,有點控制不住開始胡言亂語,手腳不停地在田玉梅身上亂摸。
聽黃世山說搭田和山,田玉梅的身子就開始軟了。兒子是她的根,土地是她的命,有了土地和山林,她和兒子的生活才有著落。不然,她拿什么來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她掙扎了一陣,眼睛一閉,牙齒緊咬,任由黃世山在她身上鼓搗。
“我要你大灣子的那塊地?!碧镉衩啡淌苤S世山嘴里嗆人的煙味,在他耳邊小聲說。
“大、灣、的、不、行,我、給、小、灣、的?!秉S世山氣喘吁吁的一邊動作,一邊討價還價。大灣的那塊地是村里最好的地,黃世山再黃渾也舍不得。
“我、還、要、一、塊、山林?!碧镉衩芬苍诖?。
“那、也、是、小、灣、子、坡、上、的?!?/p>
完事后,黃世山打電話叫來村會計王俊,和田玉梅簽了賣房協(xié)議,又把自己小灣的那塊三畝六分地和山林流轉給了田玉梅。
村會計王俊是田玉梅的同學,他大概聞到了屋子里有什么特殊氣味,意味深長地看了田玉梅一眼。田玉梅被王俊看得臉紅脖子粗,簽完協(xié)議書就趕緊走了。
田玉梅走后,黃世山越想越后悔,他從褲襠里把屙尿的家伙掏出來,打了一巴掌,嘴里罵道:“你看看,你看看,為你狗日的享福,我又虧了一萬塊錢,還搭上了幾畝田,一座山?!?/p>
二
黃世山去鄉(xiāng)上開會時,把房屋和山林都辦了過戶手續(xù)。他把房產證土地使用證和林權證分三次給田玉梅送去,每次去都要糾纏著把田玉梅狠狠地搞一回。黃世山想他在錢上吃了虧,就要在田玉梅身上找補回來。
“只當是花錢進城找了小姐的。”黃世山每次完事后邊提褲子邊想。
田玉梅忍著惡心讓黃世山搞,她想只要把幾個證拿到手,這個老狗日的就再也拿不到她的把柄了。到那時,她光身子都不得讓他瞧上一眼。
拿到土地使用證的那一天,田玉梅背上娃娃,爬到了小灣子的三畝六分地頭上。
這塊坡田還是當年農業(yè)學大寨的時候,村里組織勞動力改造成的梯田。田坎都是用大石條砌成的,整齊結實,看著像一面面城墻。只可惜土太生,長不出好莊稼。因為這塊地離黃世山老屋近,責任制時黃世山就要到了自己名下。黃也山當慣了甩手村干部,對種田不上心,把地越種越死板。要是好地,他才舍不得讓給田玉梅呢!
太陽暖洋洋地照在山坡上,剛剛秋收過后的土地一片蕭條。沒砍倒的苞谷桿站在田里,稀稀啦啦枯槁著像一群風燭殘年的留守老人。田里長滿了野芭芒草和狗尾巴花,草和花也都枯黃了,蔫頭耷腦地毫無生氣。
看著眼前這塊地,田玉梅眼睛里流露出兩道光芒。田玉梅對種地是有信心的,這種信心來自于她十六歲初中畢業(yè)了就跟著父親務農的生活體驗。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除了種地,一輩子沒有別的什么愛好。記得剛分田到戶的那一年,父親每天都起早貪黑地在地里伺弄那幾塊田。很多個早晨,當玉梅兩姐弟還在睡夢中時,父親已經在地里勞動了好長時間。晚上天不黑定,父親是不會收工的。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無論刮風下雨,父親都趴在地里,就連過年那天,父親也要去種上半天田。父親對土地深厚的感情嚴重影響著玉梅。玉梅也特別喜歡種地,春種秋收的生活讓玉梅感覺到農村田園詩一樣的美麗和滿足。土地給予莊稼生命,給予莊稼力量,土地讓莊稼懷孕,讓莊稼兒孫滿堂,多好??!
田玉梅開始像父親一樣起早貪黑,精心伺候自己的這三畝六分地。她去鄉(xiāng)場上的修車鋪,買了幾塊報廢的汽車鋼板,請村里的鐵匠給她一次打了十把鋤頭。新鋤頭在陽光下閃著藍色的光,瞬間照亮了玉梅那顆被苦水浸泡過的心。
別人家的地都是用牛犁的。田玉梅的地都是一鋤頭一鋤頭地挖出來的。挖地是農活里最辛苦勞累的,鋤頭掄起來砸下去,再把土翻過來,每一鋤都要用很大的氣力。大張胯,緊握把,汗和鋤頭一起下。田玉梅舍得力氣,田翻得很深,她把翻起的土疙瘩用鋤頭打碎,把平在土里的小石塊撿出來,土地經過她的翻弄,像被篩子篩過一遍。
田玉梅的娃兒沒人帶,她只好帶在身邊。挖田時,她把娃兒放在田頭自己玩,挖一會兒看一眼??匆娡迌?,她挖田就有了用不完的力氣。
田玉梅在地里挖田的時候,黃世山來過一次。他在地里糾纏著要和田玉梅野合。田玉梅說:“這陽光大日頭的,娃兒就在田頭,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秉S世山腆著一張老臉說:“你看看,這里又沒有人來,娃兒還小不懂事,你這女人不要太正經哦,要知道,野地里比在家里更有味哦?!碧镉衩泛苌鷼?,說:“滾開些,我沒得閑工夫聽你說下流話?!闭f著就拿起鋤頭往黃世山腳前挖。黃世山嚇得跳起來,說:“你看看,你這女人心好毒,早知道你這么不識趣,我房子就不賣你了。真是吃木耳忘了樹樁?!?/p>
黃世山嘴里不干不凈、罵罵咧咧地走了。田玉梅放下鋤頭,到田頭抱起自己的娃兒,忍不住傷心地罵娃兒他爹:“死鬼,你要是活著,我們娘倆咋會受黃世山這個老雜種的欺負??!”
田玉梅在地里整整挖了三個月,把秋天挖成了冬天,把一雙細嫩的雙手挖成了樹皮。她挖完最后一鋤,站在坡頂的地頭上,揉著酸疼的腰,往下望去,她的三畝六分地已經煥然一新。那些芭芒草和狗尾巴草都不見了,滿眼都是黃亮亮的泥土。泥土散發(fā)出濃濃的土腥味,田玉梅深深地呼吸著,原來土腥氣也是那么的香甜。
地翻過一遍,田玉梅就眼巴巴地盼著下雪。雪是地的被,雪水把地肥。翻過的地被雪水凍過,來年會變得更加松軟,蟲子凍死了,莊稼才有好收成。
三
過了年,幾陣和熙的春風吹過,幾場淅瀝的春雨下過,春天就把樹梢和草尖染成了嫩綠的顏色。
開春了。田玉梅開始往地里送欄肥。
這些年,村里人種地都不用欄肥,改成了化肥?;屎唵危锢镆蝗鼍托辛?。只有田玉梅種地還在用欄肥。欄肥是田玉梅花錢從每家每戶收上來的,三塊錢一背,再出兩塊錢請人送到地里,一背欄肥要花上五元錢。村里人都笑田玉梅傻,一包化肥也只要三十幾元,頂她的三十多背欄肥,這傻女人連個賬都不會算。
萬物土中生。有人種了一輩子田,種著種著就把地種壞了。一個農民,如果不懂得愛惜土地,就好比學生不愛惜作業(yè),男人不愛惜女人,女人不愛惜名譽,干部不愛護老百姓。田玉梅是愛惜土地的,她準備用兩年時間把自己這灣地改造好,讓它成為一灣肥沃高產的良田,成為她自己的當家田。
三月三,打青蒿。春風吹過,滿山的樹梢抽出了新梢。待這些新抽出的樹梢由嫩綠轉青,打蒿的季節(jié)就來臨了。青青的樹蒿砍幾抱,漚出來就是好肥料。
田玉梅給地里送完肥,又開始滿山轉著打青蒿漚肥。記憶中,還是在大集體勞動時打過青蒿漚過肥。人們看見田玉梅打青蒿漚肥,都覺得這女人很怪。
打一天青蒿下來,田玉梅都累得走不動路。她這一晌把娃兒放在娘家,讓母親幫忙照管著。晚上到娘家接娃兒時,坐在椅子上都不想動彈。母親看見女兒累成這個樣子,心疼得只嘆氣。
“不把自己搞這么忙這么累你會死??!”娘家弟弟很不屑地對姐姐說,“把自己的娃娃丟在娘家屋里不管,一門心思經管自己那三畝六分地,你是不是想在那塊地里刨個金娃娃出來哦!”
“是咧,是咧,你們都只曉得嚼我,也不想想,我孤兒寡母的,不把田種好,娘兒倆喝西北風??!”田玉梅身上沒得力氣,嘴上的力氣還不小。
“懶得管她,天生的雞刨命,累死了也沒得人心疼你。”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不管,轉身從廚房里給女兒端了一大碗面條塞到女兒手中。田玉梅用筷子扒拉了一下面條,看到面條下面臥了兩個雞蛋,她喉嚨一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她曉得,母親到底還是心疼她的。
過了清明節(jié),地里要播種了。田玉梅一清早就起來做飯吃了帶著孩子去上工。別人家都是幾個勞動力,或者找?guī)讉€人換工種地,人多干起活來就輕松些。田玉梅不愿意和別人換工,婦道人家又拖著一個孩子,怕別人以為她占了便宜。一個人種地,要掏溝,要撒種,要施肥,還要覆土,又忙又亂,又苦又累。還有孩子,也跟著日曬雨淋的受苦。娘家那邊,播種的時候也忙不過來,總不能天天給娘家添麻煩啊。
田玉梅種地是不怕辛苦的,一個人照樣把地種得很精細。底肥要下足,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種籽要撒勻,密了稀了都影響產量。土也要覆得不厚不薄,土薄了或者厚了都會影響到出苗。要想有個好收成,每一道工序都馬虎不得。
太陽出來了。田玉梅臉上的汗珠被太陽一照,亮晶晶的順著臉頰往下滴。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牙牙學語的娃兒手里玩著泥巴,嘴巴含混不清的背誦著媽媽教他的古詩。
村會計王俊就是在這個時候,扛著一把鋤頭來到了田玉梅的那塊地里。田玉梅沒想到王俊會來幫她種苞谷,一時有些發(fā)愣。她其實有些感動,但說出來的話卻是“你怎么來了?”王俊把鋤頭放下,衣袖一卷,說:“看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過來幫你一把。”說著就拿起鋤頭掏起苞谷行子來。
兩個人種地到底輕省多了。有了王俊幫忙,播種的進度快多了。田玉梅看著在地里勞動的王俊,心里就想到死去的丈夫。要是丈夫還在,該多好哇!
“你也該找個女人結婚了?!碧镉衩穼ν蹩≌f。
“沒得合適的女人,結黃昏吶!”王俊直起腰來,看著玉梅笑著說。
玉梅被王俊看得不好意思了,忙彎下腰假裝撒種籽,說:“只怕是你眼光太高了,沒得人配得上你?!?/p>
王俊說:“你也該找個男人了,一個人帶著個娃兒,太辛苦了?!?/p>
玉梅聽了王俊的話,眼圈就紅了。她說:“娃他爸才過世時間不長,我哪有這個心思。再說,我拖著個娃,孤兒寡母的,沒得哪個男人會要哦?!?/p>
王俊說:“你怎么曉得就沒人要,我還曉得有個人一直蠻喜歡你呢,不知道你曉不曉得?!?/p>
玉梅臉又紅了?!澳憔蜁拐f,有人會喜歡我?你就曉得開我的玩笑。”
“哈哈哈,王會計不是開玩笑的人。喜歡梅子姑娘的男人多的是,梅子,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兩人只顧邊種地邊說話,不曉得黃世山什么時候也跑過來了。梅子現在是越來越嫌惡這個老騷狗,她無數次在心里默默地下定決心,今后決不讓這個老騷狗再沾自己的身子。她不僅要為自己著想,還要為娃兒著想,如果將來自己的娃兒知道自己被這個老騷狗欺負過,娃兒也會嫌棄自己這個當媽的骯臟。
梅子看見黃世山,臉上立刻騰起一片黑云。她懶得搭他的話,埋頭種自己的莊稼。
黃世山見沒人理他,覺得無趣,只好轉過身一本正經地對王俊說:“王會計,村部有人找你,我打聽了半天,才曉得你在學雷鋒做好事,偷偷幫梅子種地哇。你快點回去,別讓人等急了?!?/p>
王俊走后,黃世山故意對著他的背影跳起腳來罵:“媽的,這塊地原來就是老子的地呢,我種過的地,要你狗日的來逞能。”
玉梅聽出黃世山話里有話,就說:“黃主任,求求你,積點口德好不好?!?/p>
黃世山壞笑著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又沒罵你,多心了吧。我今天來找你,是有一件正經事情呢?!?/p>
玉梅說:“我還不曉得你這個人,頭上長瘡,腳底流膿,一肚子的壞水,那里會有什么正經事?!?/p>
黃世山笑得有些得意,他邊說話邊往玉梅跟著湊:“哈哈哈,梅子姑娘啊,你說得太對了,我就是有一肚子壞水沒處流啊。我今天來不是找你放水的,我是來和你商量個事?!?/p>
玉梅有些不耐煩了,她忙得很,就說:“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沒得時間和你裹筋?!?/p>
黃世山這才一本正經地和玉梅說:“我想還是把大灣的地給你劃一塊,這個小灣子的地我收回自己種?!?/p>
玉梅聽了黃世山的話,一愣神,鋤頭差點挖到自己的腳。她把鋤頭一丟,眼睛一瞪,說:“黃世山,你說話真的像放屁耶。你是看我孤兒寡母好欺負是不是?這塊地,我受了多少累,流了多少汗,你曉得不?換地,我不干!”
黃世山笑著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好心你還當成驢肝肺了不是。你不記得你當初你摟著我說過的話了,你還邊喘邊說我、要、大、灣、子、的、地呢。”
玉梅被黃世山戳到疼處,一時氣極,揮起鋤頭就向黃世山打來,黃世山見玉梅發(fā)了橫,連忙跳起來飛跑。他邊跑邊罵:“你個騷娘們,敢跟我橫,總有一天,我讓你哭著求我日你?!弊叩降仡^邊,他看見在田邊玩泥巴的男娃子,上前擰著他的耳朵恨恨地說:“小雜種,老子日你媽喲?!蹦型拮油鄣囊宦暱奁饋?。玉梅看見黃世山欺負她的伢,跳起腳來罵:“黃世山,你個老狗日的,不得好死!”
四
地里的苞谷長勢很好,綠油油的包谷葉隨風招搖著,招搖得田玉梅心里癢癢的,很舒服。
幾個外地人扛著鎬頭來到玉梅小灣子苞谷田里,東瞧西看,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惹得村里的狗一個勁地狂叫。
田玉梅隨著狗叫聲來到自家的苞谷田里,看見那幾個外地人拿著鎬頭在她田里挖土坑。田玉梅氣憤地問:“是哪個叫你們來我田里亂挖的?”
幾個外地人看見田玉梅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也不在乎,有人嬉皮笑臉地說:“是黃主任讓我們來的,他說這是他的地,讓我們想怎么挖就怎么挖?!?/p>
田玉梅說:“這明明是我的地,怎么說成是他的地了?”
剛才說話那個人又說:“黃主任還說,你也是他的地,他想怎么犁就怎么犁呢?!?/p>
田玉梅氣極,罵道:“放他娘的臭狗屁!你們給我住手,不然老娘和你們拚命?!彼诘厣鲜捌鹨桓景簦灰爻瘞讉€人奔來。
外地人到底被玉梅的舉動嚇著了,他們邊跑邊說:“好男不與女斗,有本事你找黃世山拚命去,是他讓我們來的?!币涣餆熛Я?。
田玉梅真的就去找了黃世山。田玉梅去村部,村會計王俊勸她有事莫找黃世山,這家伙壞得很。田玉梅沒心思和王俊說話,又到黃世山家里去找。
黃世山正在家里聽幾個四川人給他匯報:“那個女人兇得很哦,要不是哥幾個跑得快,差點挨了她的揍。”黃世山聽了哈哈大笑,說:“兇個屁兇,跟老子在一起還不是被日得哇哇叫?!?/p>
幾個四川人跟著一起笑起來,他們淫邪的笑聲從屋里飄出來,很響,笑聲撞得田玉梅在稻場上打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踉蹌。
在黃世山他們的笑聲中,田玉梅更加憤怒。她就站在稻場上大聲喊:“黃世山,你出來說清楚,為什么派人去挖我家的地?!?/p>
屋里的笑聲沒了,隔了一會兒,黃世山慢吞吞地出現在門口,他面無表情地對田玉梅說:“那塊地我收回了。”
田玉梅好像沒聽清黃世山在說什么,大聲問:“你說什么?再說一遍我聽聽?!?/p>
黃世山就真的再說了一遍,這次聲音很大,是從嗓子眼里吼出來的:“你聽清楚,那塊地我收回了。”
田玉梅被黃世山吼得腦殼一麻,愣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醒過來的田玉梅歇斯底里地哭喊:“那是我的地,你憑什么想收回就收回?!?/p>
這時,黃世山的老婆從黃世山的屁股后面鉆出來,她肥厚的臉上,長著一張河馬樣的大嘴巴。此時,那張豁大的嘴巴立馬接上田玉梅的話開罵:“田玉梅,你個小賤貨,還有臉跑到我家來吵架呀。村里人誰不曉得,你那塊地是用大胯中間的肉換的呀?!?/p>
田玉梅沒想到黃世山的老婆居然用這么惡毒的話來罵她,她一時找不到話來還嘴,就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想堵住黃世山老婆的那張豁嘴。
黃世山的老婆長得五大三粗,根本不在乎眼前這個有些嬌弱的女人。她拖著一身肥肉迎上來,擋住了往前撲的女人。田玉梅見自己被面前的一面肉墻擋住,心一橫,用頭向那面肉墻撞去。肥肉顫抖了一下,豁嘴里發(fā)一聲喊:“大家都來看啊,田玉梅這個賤貨打人啦。”嘴巴響動的同時,一只肥手已經揪住了田玉梅抵在懷里的頭發(fā)。嘭嘭嘭,田玉梅頭發(fā)被抓住,動彈不得,身上已經被用力地拍打了幾巴掌。
“你看看,你看看,有話好好說,打個么子架嘛?!秉S世山使了一個眼色,幾個四川人忙跑出來拉架。他們把田玉梅的手腳拉住,讓她無法動彈,胖婆娘騰出手來,一下伸進田玉梅的褲襠里,胡亂抓扯著罵:“老娘今天要把你個賤貨撕爛,看你以后還怎么讓男人日?!?/p>
田玉梅感覺下身一陣刺疼,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淚眼朦朧中,她看見那只長著老年斑的胖手舉在她的眼前,指縫中是無數彎曲的卷毛。
黃世山讓人喊來了田玉梅的娘家弟弟,把挨打受傷的田玉梅背了回去。
田玉梅躺在她娘被窩里傷心地哭泣著。她爹在山上尋了一些草藥,搗爛了讓婆娘敷在玉梅的傷口處。母親在敷藥的時候,傷心得不停打嗝。
兩個鎮(zhèn)上的派出所警察找上門來,他們說田玉梅私闖民宅罵人打人,違反了治安管理法,說完把田玉梅從床上拖起來,把雙手用手銬鎖了,架到停在村里的吉普車上,拉到了鎮(zhèn)上的派出所。
田玉梅被派出所處理了,治安拘留十五天。田玉梅看著自己用食指按在拘留證上的紅手印,感覺那就是從心里流出來的一大滴鮮血。
五
田玉梅被關在派出所的小號中,心里怎么都想不通。派出所的周所長問她:“你是在家里被人打了?還是跑到別人家里被人打了?”田玉梅老實地說:“我是在黃世山家里被他老婆打了?!崩现苷f:“你這叫尋釁滋事,懂不懂?真是法盲一個,不關你關誰呀?!?/p>
就在田玉梅被關在派出所的時候,黃世山在村里要村會計王俊把田玉梅的土地經營使用證更改過來,他要收回原來小灣的地,把大灣的地重新給田玉梅劃一塊。王俊不愿意,覺得這樣對田玉梅不公平,就說:“這個土地使用證要經過鄉(xiāng)政府同意才能改。”黃世山說:“你是聽鄉(xiāng)政府的話,還是聽我的話?在村里我說了算,你不愿意干,我就找別人來干?!蓖蹩£癫贿^黃世山,只好昧著良心把田玉梅小灣的三畝六分地改成了大灣的三畝六分地。
黃世山拿著村委會的證明,到鄉(xiāng)政府找熟人幫忙,把田玉梅的土地經營證作廢,換成了一個新的土地經營證。就這樣,黃世山輕而易舉地就把田玉梅的地又變成了他的地。
有了新的土地使用證,黃世山心里那個爽啊。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他黃世山想辦而辦不到的事情。“田玉梅,你就是再求著讓我日你,我也不會把小灣子的地還給你。你不知道,那塊地可不是一般的地呀,那就是一個大聚寶盆。哼,等老子有了錢,我想日什么樣的女人沒有呀,我還稀罕你?!秉S世山得意地在心里想,等礦挖出來發(fā)了財,我就出國去旅游,聽說法國的娘們風騷得很,到時泡個洋妞來嘗嘗鮮。呵呵!
黃世山讓在鄉(xiāng)政府當副鄉(xiāng)長的兒子黃金周出面,聯(lián)系到一個礦老板,雙方達成了交易。他租來幾輛挖掘機,趁田玉梅還關在派出所沒放出來,抓緊時間修通了一條簡易公路,把挖掘機開進小灣子,毀了田玉梅的苞谷,在小灣子那塊田里挖礦。
田玉梅的娘家人見黃世山這么欺負人,就跑來找黃世山扯皮。黃世山根本沒把這一家人放在眼里。他把隨身帶著的土地經營證拿出來,在他們面前一晃,說:“你們睜大眼睛看看清楚,這是我自己的地,與你們家狗屁關系都沒有,再扯皮,老子喊派出所的人來把你們一家都抓去?!闭f完,再也不理這一家人,忙著跑去指揮礦工們給他裝車去了。田玉梅的母親氣得說不話來,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喊了一聲蒼天,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晚上,黃世山派村會計王俊來到田玉梅的娘家屋里,給他們送來了田玉梅新的土地經營證,還有黃世山給田玉梅三畝六分地苞谷的補償款。黃世山讓王俊給他們帶話,說他已經做到仁至義盡,如果再扯皮,他連大灣子的那塊地都不給田玉梅。
“你就跟她們一家說,有狠氣搬塊石頭去砸天?!秉S世山讓王俊給玉梅的娘家人放狠話。
田玉梅的母親對王俊說:“這證和錢我們不會收,還是請你給玉梅自己吧。你也知道,小灣子的那塊地,是玉梅用血汗換來的呀?!蓖蹩÷犃擞衩纺赣H的話,眼淚差點流了下來。他安慰老人家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總有一天,他黃世山是要遭報應的?!?/p>
六
田玉梅從派出所里放出來,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鄉(xiāng)政府。
前幾天,王俊來看過玉梅。他和派出所的警察都熟,想給田玉梅說說情。周所長說:“這事是鄉(xiāng)里領導決定了的?!蓖蹩〉玫街芩L同意,去看了被關禁閉的玉梅。王俊告訴玉梅,黃世山已經把她地里的莊稼毀了,開來了幾輛挖掘機,在小灣子里挖礦。玉梅一聽肺都要氣炸了,恨不得馬上回去和黃世山拚命。
王俊說:“忍了吧,胳膊拗不過大腿,他賠了你的苞谷錢,又把大灣的好田給你劃了一塊。你就把地和他換了,免得再吃虧。”玉梅說:“我已經吃了大虧,還要怎么樣。”
一天,兩天,三天,玉梅天天扳著指頭算。她已經想好了,為了自己的那塊地,她要和黃世山這個狗東西斗到底。
拘留結束那天,弟弟來接她。玉梅說她不回去,要去找政府告黃世山。
弟弟勸她莫要去得,黃世山有靠山,他一個兒子在鄉(xiāng)政府當副鄉(xiāng)長?!澳愀愕泌A他才怪哦。你伢在屋里頭想你想得哭,你還是早點回去照護自己的伢吧?!钡艿苷f。
田玉梅不信邪,心一狠,不管不顧地去了鄉(xiāng)政府。
掛著國徽的鄉(xiāng)政府大樓高大氣派。陽光照在那面圓圓的國徽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大門口豎著一溜白底紅字的不銹鋼牌子,給人一種莊嚴肅穆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走進鄉(xiāng)政府大門,田玉梅看見迎面墻上為人民服務五個毛體大字,就像看見了親人,忍不住心里一酸,眼淚順著臉頰嘩嘩地往下流。
辦公室里幾個小丫頭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像幾只麻雀。抬頭看見淚流滿面的田玉梅,嚇了一跳,以為又來了個瘋女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現在的瘋子越來越多,時不時辦公室就會鉆進來一個。
見怪不怪。辦公室里的幾個小丫頭看了田玉梅一眼,沒理她,繼續(xù)著她們剛才的話題繼續(xù)著嘰嘰喳喳。
田玉梅沒想到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竟然只有幾個小丫頭片子在坐陣,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一下,小聲問:“哪個是鄉(xiāng)長哦?!?/p>
“你找鄉(xiāng)長有什么事?”一個小丫頭警覺地抬起頭來。
“我要告狀!”田玉梅一臉嚴肅地說。
“告狀?哈哈哈,現在天天都有人來告狀。告?zhèn)€么事狀哦,現在一不收稅二不收費,種田還有補貼,醫(yī)療也有補助,都這么好的政策了,還要告狀,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喲!”一個小丫頭片子開始認真地教育起田玉梅來。
“村干部欺負人,你們管不管?”
“哪個欺負你了?”
“黃世山!”
“啊,是他呀,這個我們還真管不了?!毙⊙绢^們互相看一眼,伸伸舌頭。
田玉梅簡直失望極了,感覺被人愚弄了一番。她站在那兒,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好。
“這事你只能去找朱鄉(xiāng)長。”一個年紀稍大的丫頭大約是同情心發(fā)作,悄悄給田玉梅出主意。
“朱鄉(xiāng)長是誰?。磕芨嬖V我他在哪兒,我去找他?!?/p>
剛才那個年紀大的丫頭把嘴朝樓上一努,朝田玉梅擠擠眼說:“我們不知道他在哪兒,你自己去找?!闭f完就不再理她。
田玉梅得到暗示,就轉身上樓。樓上走廊里一溜幾間辦公室,她挨個看過去,都關著門。只有走廊盡頭一間辦公室,門露出一道縫。田玉梅腦殼貼著門,偷偷朝里面看了一眼,只見一個長得很英俊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后,手里拿著一張報紙在翻看。
田玉梅站在門口,平靜了一下心情,這才輕輕地敲了敲門。
“誰呀?進來吧。”屋里說話了。
田玉梅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先探進去一個腦袋,然后才把身子拖進去。她站在門口,怯生生地問:“您就是朱鄉(xiāng)長吧?”
朱鄉(xiāng)長把田玉梅打量一下,說:“你有什么事嗎?”
田玉梅沒開口說話,眼淚就先流了下來。她哽咽著說:“朱鄉(xiāng)長,我一個孤兒寡母受人欺負,您可要給我做主啊。”
朱鄉(xiāng)長厭煩地皺皺眉頭,站起來指著對面的一張仿紅木沙發(fā)說:“你坐那兒,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在我辦公室哭哭啼啼的,成什么體統(tǒng)。嗯,有事說事,別這個樣子好不好。”
田玉梅勉強忍住不讓自己傷心流淚。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又用衣服下擺擦了擦流出來的鼻涕。身上的衣服已經半個月沒換洗了,味道很沖。她擦臉時聞到衣服上的味道,有些難為情,臉紅了一陣,這才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把黃世山霸占三畝六分地的事從頭說了一遍。
朱鄉(xiāng)長耐著性子聽黃玉梅說完,對她說:“你說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這樣吧,你去找一下信訪辦,這事歸他們管?!?/p>
“什么信訪辦?我沒給誰寫過信啊?!碧镉衩繁恢爨l(xiāng)長說糊涂了。
朱鄉(xiāng)長懶得解釋,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對著話筒說:“你上來把我辦公室的婦女帶到信訪辦去。”然后對田玉梅說:“我叫人送你去信訪辦,那兒有人給你解決問題。解決了不滿意,你再來找我。”
剛才那個辦公室年紀大的丫頭登登登走上樓來,叫田玉梅跟她走。田玉梅還想對朱鄉(xiāng)長說什么,朱鄉(xiāng)長揮揮手說:“我還有事,你跟她去吧?!碧镉衩分缓泌s緊閉了嘴,不情愿地跟著女秘書往外走。
路上,田玉梅問辦公室那女的:“信訪辦是管什么的?”女秘書說:“就是管扯皮鬧事的?!碧镉衩氛f:“我不扯皮,也不鬧事,去那兒做什么?”女秘書說:“你先去了再說?!?/p>
田玉梅剛走,朱鄉(xiāng)長就把電話打到副鄉(xiāng)長黃金周那兒,說:“你老爹怎么回事啊,在村里欺男霸女不說,現在還霸占人家的土地。你問他,村主任還想不想搞了,嗯!”
副鄉(xiāng)長黃金周被朱鄉(xiāng)長劈頭蓋臉一頓批,有點莫名其妙,又不敢問朱鄉(xiāng)長,只好給他爹打電話,在電話里把他爹教訓了一頓,最后黃金周說:“爹,你做事別太絕了好不好,你開礦賺了錢,拿點出來把田玉梅給安撫一下,別讓她再鬧了,再鬧下去對你對我都不好?!?/p>
黃世山被兒子教訓了一頓,心里很不舒服,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在心里罵道:“田玉梅你個騷狐貍,跟老子講狠,老子才不怕你鬧呢,哼!”
七
田玉梅在鄉(xiāng)政府信訪辦那間狹小的辦公室里,流著淚把村主任黃世山霸占她土地的事又說了一遍。信訪辦的干部聽她說完,說這事等他們調查后再處理,讓田玉梅回家去等消息。田玉梅不甘心,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回去,她一年來的血汗就白流了,這幾天遭的罪也就白遭了。
“我只想要回我的小灣子的三畝六分地?!碧镉衩房嗫嗟匮肭笳f。
“我們說過了,等事情調查清楚了再說,你這人怎么有點不清白哦。”信訪辦的干部有點不耐煩了。
“你們不幫忙讓黃世山把我的地還給我,我就是告到北京也要把他告倒?!碧镉衩窔獾脺喩戆l(fā)抖,嘴里說著狠話。
“出去出去,沒看見外面還有人要說事么。我們一天到晚都是陪你們這些扯皮鬧事的人,煩也煩死了。”
田玉梅往門外看了一眼,果然外面有幾個人等著。她只好怏怏地站起來,不情愿地往外走。走到門邊,田玉梅又忍不住回頭問干部:“你們要好久才給我處理哦。”
“到時再通知你,”信訪辦的干部頭也不抬地說,“過幾天我們到你們村里來找你?!?/p>
田玉梅拖著疲軟的身體慢慢往村里走,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傷心。她傷心時,就罵死去的丈夫:“死鬼,你害人啦,你這么早就要死的,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受人欺侮??!”罵完了丈夫又罵黃世山:“黃世山,你心黑啊,不得好死啊,你死了下地獄,閻王爺要挖你的心喂豬,剁你的雞巴喂狗?。 边@一路走一路罵,路過的人都以為她是個瘋女人。
田玉梅在娘家屋里躺了一天一夜。
本來,她是想來把兒子接回家的。走到娘家屋里,就再也走不動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個死人樣。母親給她脫了衣服擦了身,又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兒子半個月沒見媽媽,抱著媽媽哭得死去活來。這些,田玉梅都沒什么感覺。她只覺得心里堵了一塊石頭,硬硬地堵在那里,吐不出來也咽不進去。
母親以為女兒病了,急得六神無主,趕緊差兒子去找村里的跛腳醫(yī)生。醫(yī)生跟著玉梅弟弟一跛一跛地來了,給玉梅號了脈,說沒什么大礙,這孩子身子虛,加上氣急攻心,我開一副湯藥喝了,休息幾天就會好。母親送走醫(yī)生,把家里的一只老公雞殺了,給女兒燉了一鍋湯。
田玉梅喝了母親喂的湯和藥,臉色漸漸紅潤。她從床上爬起來,要去小灣子里看她的地。父親母親和弟弟都攔著她,說你去了有什么用,那地都被黃世山狗日的刨爛了?!拔覀儎輪瘟Ρ。凡贿^人家,認命吧?!备赣H說。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除了種田,什么本事都沒有,逆來順受了大半輩子,從來不會和人爭強斗狠,老好人一個。
如果不是碰到一個惡婆婆,不是碰到一個惡村主任,田玉梅也會像父親一樣,除了和土地講狠,也會過一輩子與世無爭的生活。
家里人終是沒攔住玉梅。她橫了心,什么人也攔不住。母親怕她出事,就讓兒子跟著。
遠遠地聽見小灣子那邊機器轟鳴,轟隆隆的聲音撞擊著田玉梅的心臟,讓她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爬上坡來,田玉梅完全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幾臺挖掘機在她曾經精心耕作的土地上忙碌著,履帶碾壓著新鮮的土地,粗大的鐵臂蠻橫地伸曲動作,挖斗堅硬的牙齒啃著土,一口下去就是一個大傷口。田玉梅感覺挖掘機的挖斗不是在挖土,而是在挖她的心。每一鏟下去,田玉梅的心就多一道新鮮的傷口。
看見黃世山,田玉梅嚎叫一聲,連滾帶爬地沖到他的面前。她的眼睛血紅血紅的,頭發(fā)豎起來,樣子就像一條護崽的母狼。黃世山看見田玉梅這個樣子,嚇了一跳。他是聰明人,知道此時不是講狠的時候,于是不和田玉梅糾纏,趕緊跑開。他邊跑邊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個女人瘋了。好男不與女斗,不是我怕你,是我不和你一個女流計較?!?/p>
田玉梅見黃世山跑了,沒了對手。心一橫,就往一個正在工作的挖掘機履帶前一躺,對開挖掘機的司機喊道:“你再挖就從老娘身上碾過去?!蓖诰驒C司機沒想到田玉梅不要命,嚇得趕緊停了機器。
黃世山跑了幾步,見挖掘機停了工,趕緊往回跑,邊跑邊吼:“是哪個叫你停的呀,你還要不要錢的啊?!迸艿礁?,看見田玉梅躺在履帶下面,對司機揮揮手:“走,別理她,她就是個瘋子。”
黃世山一聲吆喝,工地上的礦工都跟他走了。田玉梅姐弟倆一個豎著,一個躺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覺得很滑稽。一場鬧劇,還沒開幕就閉幕了。田玉梅不甘心,她聞著土地翻開后發(fā)出的濃濃腥氣,突然發(fā)出嘶聲裂肺的一聲大吼:“黃世山,我日你先人!”
八
玉梅在家等了一天,沒接到村委會的通知,也沒見鄉(xiāng)政府的干部上門來找她。
其實,鄉(xiāng)政府的干部一早就來了。兩個鄉(xiāng)信訪干部剛進村,就被等在村頭的黃世山接住了。黃世山問鄉(xiāng)信訪的干部,是到村委會還是去他家里。干部們說,這是你的地盤你做主。黃世山笑了,說:“你看看,你們真有口福,我昨天剛在山上拴了一頭小野豬,今天煮了一大鍋野豬肉。老規(guī)矩,下村先吃飯,有事下午辦。”干部們說:“客隨主便?!?/p>
中午,黃世山請了村里四五個能喝酒的陪客,專門陪兩個鄉(xiāng)干部喝酒。黃世山拿出一壺二十斤的苞谷酒,說:“這是我們村自釀的遍山大曲,不上頭不燒心,滋陰壯陽提精神?!?/p>
一個鄉(xiāng)干部說:“怪不得你們村里都說,黃世山,身體強,家家都有丈母娘,你年紀這么大,身體還這么好,原來是用苞谷酒泡著的呀?!?/p>
黃世山說:“你看看,那都是些誹謗話不是,我強烈要求鄉(xiāng)政府領導為我正名?!?/p>
陪酒的婦女主任齊秀娥說:“要正這個名,恐怕廣大婦女同志不答應啊?!?/p>
黃世山說:“你看看,你看看,婦女主任最了解我了?!?/p>
“哈哈哈哈。”在坐的人個個笑得蠻開心。
圍著一大桌菜,吃著新鮮的野豬肉,大家你一杯我一杯,把兩個鄉(xiāng)干部灌得天旋地轉。酒足飯飽,黃世山從懷里拿出兩個大紅包,塞到兩個鄉(xiāng)干部手里,嘴里說是一點小意思,給領導補點交通費。兩個鄉(xiāng)干部假裝推辭了一下,就接過來裝進了包里。
黃世山謙恭地問兩個鄉(xiāng)干部:“今天你們來村里的事怎么辦?”
一個干部嘴里打著哆哆說:“狗日的你把我們灌多了,這事你們村里先處理,把處理結果報給我們就行了?!?/p>
黃世山連忙說:“那好,那好。”
事后,黃世山授意村會計王俊給鄉(xiāng)信訪辦寫了一個報告,說他是如何幫助孤兒寡母田玉梅解決困難,把自己的土地拿出來給她種,不想田玉梅恩將仇報,不僅占了他的土地不歸還,還闖到他家里打人鬧事。最后,黃世山說他高風亮節(jié),不與村民計較,決定將自己大灣最好的耕地拿出來,解決田玉梅一家無地可種的困難。如此種種,黃世山反倒打一耙,把自己夸成了一朵花,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田玉梅。
王俊把事情告訴了玉梅。玉梅一聽,肺都快氣炸了。她咬著牙齒說:“我要去告狀?!蓖蹩≌f:“我支持你?!?/p>
玉梅燉了一鍋臘蹄子,煨了一壺苞谷酒,請王俊在她家吃晚飯,幫她寫一個告狀信。
吃飯時,玉梅陪王俊喝酒。她酒量不大,兩杯下肚,立時心如鼓敲,臉若桃花。王俊看見玉梅紅撲撲的臉蛋,也止不住心里癢癢似貓抓一般。要不是有玉梅的兒子在,他真想把玉梅抱在懷里,狠狠地親上一回。
飯沒吃完,兒子吵著要睡覺。玉梅只得放了碗,給兒子草草洗了一下,把兒子送去睡了,回來接著陪王俊。
田玉梅說:“王俊,你說這世上還有講理的地方沒?”
王俊說:“人在做,天在看。總有一天,黃世山這樣的惡棍是要垮臺的。你放心,到時有人來調查,我給你做證明人?!?/p>
田玉梅聽了王俊的話,感動得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她對王俊說:“我知道你的心意,等這事結束了,我好好報答你。”
王俊說:“你要報答我,你就嫁給我?!?/p>
田玉梅說:“我不能嫁給你,我是一個不干凈的女人,我結過婚,還被黃世山欺負過?!?/p>
王俊說:“這些我都不在乎?!?/p>
田玉梅說:“那也不行,我現在沒心思談婚論嫁。”
王俊說:“沒關系,我等你都等了快三十年了,再等兩年也行。”
田玉梅再也忍不住了,撲上去一把抱住王俊,哇哇地哭。王俊把田玉梅的臉捧起來,用舌頭去舔她的淚水,他發(fā)現,玉梅的淚水又苦又澀。
九
田玉梅把兒子寄在娘家,請母親幫忙照顧。母親一家人都勸玉梅算了。弟弟正準備進城去打工,他說:“姐,現在還有哪個爭田種哦,你那個田不要了,我們家里的田你想種多少是多少。”
玉梅說:“當初你怎么不讓我種家里的田,現在都鬧成這樣了,我怎么咽得下這口氣。”
田玉梅犟著去了屈縣縣城。
屈縣政府大樓很氣派。田玉梅第一次走進這么氣派的大樓,心里怯怯的,腳下也虛虛的,總感到不踏實。她在門外徘徊了好一陣,突然就有了強烈的尿意。
玉梅想進樓里找個地方方便,門口值班的保安攔住她,問她慌慌張張的搞么事,玉梅說我找茅廁所。保安說我們這兒沒有姓毛的人啊,你找錯地方了吧。玉梅想了想,到了這里應該說官話,于是就說我要找?guī)?/p>
保安笑著說:“姐姐,我們這兒是政府大樓,你看像廁所嗎?”
玉梅按保安說的,把大樓打量了一遍,確實沒有廁所的樣子。只好給保安賠著笑臉,問哪兒有廁所。保安說出門向左前方走一千米,就有一個公共廁所。
解完手,玉梅感覺渾身輕松了一大截。走出廁所,玉梅邊走邊想,城里到底沒有鄉(xiāng)下方便,在村里,野外隨便找個地方都可以解決的事情,在城里要跑很遠的路,還要交錢。屙一泡尿交一元錢,又不肥自己的田,真是劃不來。
回到縣政府,保安說:“你怎么又回來了,沒找到廁所?”
玉梅說:“我要告狀?!?/p>
保安緊張起來,說:“你告什么狀?”
玉梅說:“我告我們村里的主任黃世山。”
保安說:“哦,告狀你得去法院,這里不管告狀的事?!?/p>
玉梅說:“你們城里人真是名堂多,上廁所要找地方,告狀也要找地方,真麻煩?!?/p>
田玉梅滿大街找屈縣法院,好不容易在一條大街的盡頭找到了,也是一座氣派的大樓。田玉梅問門口的保安,說這兒是管告狀的地方么?保安問:“你告什么狀?”田玉梅就把王俊給她寫的告狀信拿出來讓保安看。保安說:“你這事不歸法院管。”田玉梅說:“政府的人說要告狀找法院,你說不歸你們管那又歸誰管呢?”保安說:“找政府?!?/p>
田玉梅于是又回過頭來往政府大樓走。
縣政府門口的保安看見田玉梅,說:“你怎么又回來了,不是讓你去找法院嗎?”田玉梅說:“法院的人看了我的狀子,說這事不歸他們管,歸你們管?!北0舱f那你把狀子拿出來我們看看。
田玉梅于是就把狀子拿出來給他們看。幾個保安看了一遍,說我給你聯(lián)系一下政府辦的領導,看這事歸哪個部門管。田玉梅就站在大廳里等保安打電話。過了一會兒,保安走過來對田玉梅說:“我已經給你問清楚了,這事歸農經局管?!碧镉衩凡磺宄r經局是干什么的,就問:“農經局不是政府的嗎?”保安說:“是政府的部門,但他們不在政府大樓里辦公,他們在另外一個地方,你上街打個車,一下就找到了?!?/p>
在街上攔了一輛的士,田玉梅問司機知不知道農經局,司機說知道。田玉梅就上了車,讓司機把她送到地方。路上司機問:“你是去找農經局扯皮的吧?”田玉梅說:“你怎么知道?”司機說:“這樣的事我見得多了?!?/p>
農經局辦公樓顯然沒有政府和法院的氣派,一棟三層小樓,灰撲撲的根本不像個辦事機構。農經局大門敞開著,沒有門廳,也沒有保安。田玉梅看見一間門上寫著辦公室的牌子,里面一個人在辦公,田玉梅小心地問:“這兒是農經局辦公的地方嗎?”
正在電腦上打字的中年男人抬起頭,看了田玉梅一眼,問道:“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田玉梅走進門來到中年男人面前,掏出王俊寫的那份狀子,恭敬地遞給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了一遍,說:“這事要找鄉(xiāng)政府啊。”
田玉梅說我找過了。
中年男人問:“鄉(xiāng)政府怎么解決的?”
田玉梅說:“他們官官相護,沒有解決?!?/p>
中年男人指著墻角的一張木制沙發(fā)說:“你先坐會兒,等我打個電話。”
電話是打給朱鄉(xiāng)長的。中年男人在電話里問朱鄉(xiāng)長,田玉梅那個三畝六分地到底是怎么回事。朱鄉(xiāng)長說這事他已經派人去調查處理過了,田玉梅小灣的三畝六分地是村主任黃世山轉讓給她的,后來黃主任收回去了,重新給田玉梅在大灣分了三畝六分好地,還辦了土地經營證。
中年男人問:”那她怎么還在扯皮,現在都扯到我辦公室來了?!敝爨l(xiāng)長說:“那個小灣子里有礦,黃世山在那兒挖礦賺了錢,人家眼紅唄?!?/p>
“哦,我曉得了?!敝心昴腥藪炝穗娫?,轉身對田玉梅說:“你的情況我已經了解清楚了。我給你說,這事你就不要再扯皮了,村里已經給你解決了地,你還扯什么扯?!?/p>
田玉梅說:“我不是扯皮,我只要我小灣的地。你不知道,那地我費了多少辛苦??!”
中年男人說:“你這人怎么這樣不講道理!你只管有地種就行了,什么小灣子大灣子,不都是一塊地么?!?/p>
“地都是地,可是地和地是不一樣的。就像娃娃,自己親生的能和別人的娃娃一樣么?”田玉梅反問道。
中年男人苦笑一下,說:“你這樣胡攪蠻纏,我跟你講不清。你還是回去找朱鄉(xiāng)長去吧?!闭f完埋頭在電腦上打字,再也不理田玉梅。
田玉梅坐了一會,感覺很無趣,她站起來往外走,邊走邊說:“哼,我就不信,這么大個國家,還找不到一個講理的地方了呢!”
王俊在鄉(xiāng)上等到最后一趟客車,接到了垂頭喪氣回家的玉梅。王俊問情況怎么樣,玉梅說:“冬瓜還是個葫蘆樣?!本桶言诳h上的情況說了一遍。王俊說:“搞了半天你連個真主都沒見到呢。”
十
起風了。霜降一過,風就變得像刀子一樣尖利,刮在人的臉上,生疼生疼。
玉梅起了個大早,她要趁兒子還在熟睡的時候離家?,F在兒子是越來越黏媽媽了,每一次玉梅出門,兒子都要哭鬧半天。玉梅怕兒子的哭聲纏住了自己的腿,所以昨天晚上就把母親接來,免得走的時候讓兒子看見。母親本來不怎么愿意再給女兒帶娃娃,架不住女兒苦苦哀求,只得答應下來。
路上落了一層薄霜,寒氣襲人。玉梅踩著一路冷霜向前走,心里頭突然有一股悲壯的情緒,風蕭瑟兮霜露寒,此一去前途渺茫,看不到希望,卻又滿懷希望。本來想在出門之前和王俊打個招呼,又怕王俊舍不得讓她一個人出去。
玉梅的內心充滿矛盾,腳步卻變得格外堅定。
坐上從桔城開往北京西的火車,玉梅的心恍惚忐忑著。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第一次坐火車,孤單伴隨著莫名的緊張。曾聽人講過很多出行在外的故事,小偷、騙子、暴徒、人販子、好色的男人,這些故事充斥著玉梅的大腦,讓她時時提心吊膽,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被壞人盯上。
硬座車廂里人多嘈雜,南腔北調,嘰嘰喳喳,腳臭屁味,烏煙瘴氣。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撲克,有人在打瞌睡。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目標,沒有人注意和關心這個陌生的女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田玉梅把臉扭向車窗,看收割后的凋零的田野。一排白楊樹在車窗前次第向后退去,田玉梅看見自己憔悴的臉印上了車窗。她輕嘆一聲,閉上了疲勞的眼睛。
兩夜一天的行程,田玉梅坐得頭昏腦脹,渾身僵硬,一雙腳腫成了兩只大饅頭。走下火車的時候,田玉梅被裹挾在人流中,差點找不到自己的雙腿在哪里。
出站口像一道閘門,出站的人像泄洪的水流。出了站的人,四下里漫洇開來。有很多接站的人,或舉著寫著名字的紙牌,或舉著頭張望。被接到的人或寒暄或擁抱或歡笑,氣氛熱烈,場面感人。田玉梅茫然四顧,這才發(fā)現所有的面孔和場面都很陌生。
首都北京,多么神圣。曾幾何時,山村女孩田玉梅無數次想象過這個地方。天安門、大會堂、長安街、中南海,這些閃光的名字已經融進了她的靈魂。她遐想著向往著,一天天長大成人?,F在,她來了,站在祖國的心臟上,她的心激動得要蹦出胸膛。
有人在呼喚田玉梅的名字,濃濃的鄉(xiāng)音,聽起來既親切又溫暖,讓人有想流淚的沖動。田玉梅實在想不起來她在北京有什么鄉(xiāng)親,但帶著鄉(xiāng)音的呼喚卻是真切地響亮著。
在北京西車站的廣場上,田玉梅轉著圈尋找鄉(xiāng)音的出處。終于,她看見有兩個中年男人嘴里喊著她的名字向她走來。
“田玉梅,跟我們走吧?!睅еl(xiāng)音的話聽起來實在是很舒服。
“去哪兒?”田玉梅見到老鄉(xiāng)雖然很親切,但她到底不認識他們,心里不免有些不踏實。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你放心,我們是屈縣政府駐北京辦事處的,不是壞人?!编l(xiāng)音依然很動聽,但卻是不容商量的口氣。
田玉梅聽說是屈縣的人,心里就開始打鼓。她聽王俊講過,縣政府在北京住著幾個人,專門攔截去北京告狀的。如果落在他們手里,那這次就算是白跑了一趟。
三個人上了一輛小車,車輪滾滾,窗外的風景一閃而過。城市越來越繁華,樓房越來越高,汽車越來越多。車越走越慢,漸漸地像蝸牛。田玉梅朝前看去,前面的汽車已經變成了兩條長龍,一條向前爬,一條向后爬?!暗降资鞘锥?,是真龍?zhí)熳幽_下,連汽車都成了龍?!碧镉衩凡挥傻迷谛睦锔袊@。
在車上坐了兩個小時,這才到了朝陽區(qū)的縣政府駐京辦事處。兩個屈縣人把田玉梅請下車,帶進一間像招待所的房間,對她說:“這幾天,你就住這兒,不經過允許,哪兒也不準去?!?/p>
田玉梅說:“我來北京是告狀的,不出去怎么行?!?/p>
一個人說:“告什么狀哦,北京這么大,你曉得衙門朝哪邊開的嗎?”
田玉梅說:“鼻子下面一張嘴,我不曉得問?!?/p>
那個人笑笑,不再理她,出門去給她提了一瓶開水,端來一碗面條。說:“你吃了就在這兒休息,明天我們一起來解決你的事情?!?/p>
田玉梅等他們走后,就開始打量起這間小屋,屋不大,擺著兩張床,兩把木椅,一臺電視機,旁邊有一間小屋,是衛(wèi)生間,里面有淋浴和簡單的洗漱用品。窗子不大,推拉式的玻璃窗只能打開一條小縫。田玉梅試了一下,發(fā)現門已經從外面反鎖了??磥恚霃倪@兒偷偷出去是不可能的。
肚子早就餓了,可是,看著一大碗面條,卻一點食欲都沒有。她沒有想到,連北京都有屈縣的人。她這次來北京,連北京是什么樣都沒看清,就被關到了這間小屋里。
就在田玉梅郁悶的時候,北京的電話已經打回了屈縣縣政府信訪辦,北京辦事處的人說他們已經接到了田玉梅,讓縣里派人來北京接她回家??h政府信訪辦立即把電話打到鄉(xiāng)政府,讓朱鄉(xiāng)長親自去北京接人。朱鄉(xiāng)長在電話里罵:“這個田玉梅,真是個刁民,屁大一點事,也要跑到北京?!绷R完了立即讓財務取了錢,和他一起去桔城坐飛機去北京。
第二天,朱鄉(xiāng)長就趕到了北京辦事處。見到田玉梅,鄉(xiāng)長就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滿臉笑容,格外親熱,又是握手,又是噓寒問暖,又是問饑問渴。
田玉梅看見鄉(xiāng)長這個樣子,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冷笑,心里想,那天在鄉(xiāng)政府,你像個爺爺,現在到了北京,怎么變成了孫子。
朱鄉(xiāng)長在屋里的木椅上坐下,微笑著關心地問玉梅:“北京天氣干燥,你一個南方人住這兒肯定不適應,我們縣長聽說了你的事,很關心,專程派我來北京接你回家解決問題?!?/p>
田玉梅說:“在我們屈縣,我連縣長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他怎么關心起我的事來了?!?/p>
朱鄉(xiāng)長說:“你這是大事,他怎么會不知道?你那天去縣政府,他聽手下人都匯報了,本來縣長是要我找你把問題解決掉的,我一忙就耽誤了時間,沒想到你這么快就來了北京?!?/p>
田玉梅說:“我是你們逼來的,我在鄉(xiāng)里和縣里,連個聽我說話的人都沒有?!?/p>
朱鄉(xiāng)長馬上說:“你提出的合理要求,昨天我們開會進行了研究,達成了共識,正準備向你傳達。哪知你到北京來了?!?/p>
田玉梅問朱鄉(xiāng)長:“黃世山霸占我的田還不還?”
朱鄉(xiāng)長說:“還,一定還?!?/p>
田玉梅說:“他老婆打我,派出所不抓她還抓我,你們還不還我一個公道?”
朱鄉(xiāng)長說:“還?!?/p>
田玉梅最后問:“你們說話算不算數?”
朱鄉(xiāng)長笑著說:“算數,算數?!?/p>
田玉梅說:“我信不過你們。要不,你們立下字據,免得你們回去后不認賬?!?/p>
朱鄉(xiāng)長笑著說:“這就不必了,這里是北京,是中央,我在中央都表態(tài)了,豈能不認賬?”
朱鄉(xiāng)長見田玉梅一時無語,馬上說:“我為了來接你回去,一路都沒吃飯,現在還餓著肚子。今天我請客,請你去北京的老字號全聚德吃一頓烤鴨,到了首都不吃一頓首都的名菜也是遺憾?!?/p>
田玉梅說:“我吃不下,你們去吃吧。”
辦事處的一個女同志一直站在旁邊,這時走過來,邊笑邊拉邊說:“給朱鄉(xiāng)長一個面子,何況您的事還要靠他來處理,再說,您來一趟北京也不容易,見見世面,開開眼界。”
田玉梅被他們連拉帶勸地往飯店走。
在一家全聚德烤鴨店,朱鄉(xiāng)長點了一只烤鴨,要了一瓶北京二鍋頭,他請?zhí)镉衩泛染?,田玉梅說不會,他就和屈縣辦事處的幾個人喝起來。酒足飯飽后,朱鄉(xiāng)長讓辦事處的女同志帶田玉梅回去休息,他明天再過來接她回去。
晚上,田玉梅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看著北京迷茫的夜空,心里也是一片迷茫。
十一
田玉梅回到村里,沒見到王俊,聽母親說,王俊因為支持你告狀,已經被鄉(xiāng)里撒了職,王俊一氣之下,一個人到南邊打工去了。
聽說王俊出門去打工,玉梅的心一下子就變得空落落的。田玉梅心里想,等朱鄉(xiāng)長幫她把問題解決了,她就去找王俊。她已經想好了,要和王俊結婚,兩個人恩恩愛愛過一輩子。
王俊其實沒有出去打工,他偷偷帶著黃世山貪污村集體土地補償款的證據,外出告狀去了。
田玉梅在家等了幾天,沒等到朱鄉(xiāng)長,她有些著急,就去鄉(xiāng)里找他。她剛出村,碰上了村婦女主任齊秀娥。齊秀娥問她:“玉梅,你這是去哪兒呀?”玉梅說:“哦,齊主任啊。我去鄉(xiāng)里買點東西?!饼R秀娥笑著說:“我也有事要去鄉(xiāng)里,正好一路上搭個伴?!?/p>
齊秀娥是黃世山的老相好,這在村里已經不是秘密。玉梅本來不想和她走一路,想拒絕又抹不開面子,只好裝著不在意的樣子,兩個人結伴往鄉(xiāng)上去。
齊秀娥笑著問玉梅:“你膽挺大的,一個人敢去北京,我這么大年紀了,還沒進過城。忙了大半輩子,想想真虧得慌?!?/p>
玉梅說:“您莫說起,我也是被逼的?!?/p>
一路上,齊秀娥推心置腹地開導田玉梅要想開些,都是一個村里人,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鬧得那么忤逆呢。再說了,黃主任對你還算可以,你小灣子的田是他讓出來的,現在他又把大灣子的田拿出來和你調,怎么說你都沒有吃虧。你這樣鬧來鬧去,到頭來,結果是一樣的,耽誤的卻是你的工夫和銀錢。
田玉梅聽她說這些,心里特別不舒服。她心想,肯定是黃世山派她來幫腔的,不然她怎么盡幫黃世山說好話。
到了鄉(xiāng)上,齊秀娥和田玉梅一起去了鄉(xiāng)政府。田玉梅去找朱鄉(xiāng)長,齊秀娥就在辦公室里喝茶聊天。
玉梅來到二樓朱鄉(xiāng)長的辦公室門口,聽見里面說話很熱鬧。副鄉(xiāng)長黃金周嚷道:“朱鄉(xiāng)長,你昨天晚上火氣太好了,贏了我一萬多,今天中午老地方,我得趕點本回來。”
幾個人都說好,今天要把鄉(xiāng)長宰一刀。
田玉梅敲敲門,屋里的吵鬧聲立刻停了下來。
朱鄉(xiāng)長看見田玉梅,說:“你怎么又來了,不是叫你在家里等鄉(xiāng)里的決定嗎?”
玉梅說:“鄉(xiāng)長大人,我等你等得花兒都謝了。你還讓我等,我等到猴年馬月啊?!?/p>
朱鄉(xiāng)長說:“你看我不是忙嗎,這么多人等著我,飯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辦啊?!?/p>
玉梅說:“鄉(xiāng)長,我這可是大事。”
朱鄉(xiāng)長突然笑了,對黃金周幾個人說:“你們看,我哪天辦的不是大事?!苯又鴮μ镉衩氛f:“你先回去,我們馬上開會研究,等結果出來了再通知你?!?/p>
玉梅說:“那好,你們開會,我就在外面等?!?/p>
玉梅在鄉(xiāng)政府辦公室坐著等朱鄉(xiāng)長開會,齊秀娥就在旁邊陪著。等到中午,還不見朱鄉(xiāng)長他們散會。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說中午要下班,讓她們到外面院子里去等。玉梅和齊秀娥走出來,站在院子里一棵樹下等。齊秀娥勸玉梅別等了,說朱鄉(xiāng)長他們肯定從后門走了。玉梅不信,上樓去,果然沒有一個人影。玉梅受了騙,氣不打一處來?;氐皆鹤永?,找一處地方坐下說:“我就不信,他們下午就不來上班了。”齊秀娥見玉梅賴著不走,有點著急,就走上前來,拉玉梅和她一起上街買點東西吃。
玉梅犟著說:“我不吃,他們不給我解決問題,我就餓死在這里。”
齊秀娥說:“你這是何苦呢?!?/p>
玉梅說:“齊主任,我的事你管不了。你也別在這兒陪我了,為我的事,你跟著挨餓劃不來?!?/p>
齊秀娥苦笑一下,對玉梅說:“事到如今,我就跟你說實話,鄉(xiāng)里給我下了死命令,天天跟著你,怕你再去北京?!?/p>
玉梅這時才醒悟過來,原來齊秀娥哪里是陪她,她是鄉(xiāng)政府安排在她身邊的特務呀。玉梅不再理她,閉上眼在那里打瞌睡。
齊秀娥在院門口小聲地給朱鄉(xiāng)長打了一個電話,過了一會兒,辦公室的一個女秘書給齊秀娥送來兩份盒飯,齊秀娥自己拿了一份,給玉梅送來一份。玉梅不吃,秀娥就勸她:“人是鐵,飯是鋼,你跟別人過不去,千萬別跟自個兒過不去。你不吃飯,哪來的力氣找鄉(xiāng)長扯皮?!庇衩废胂?,就把飯接過來吃了。
兩人在院子里等到上班。下午來上班的人少,幾個人走過玉梅身邊,看她一眼,趕緊躲進辦公室,生怕被她纏上。玉梅在心里冷笑,你們鄉(xiāng)干部還怕我們老百姓啊!
過了一會兒,派出所所長老周坐著警車過來了。他下了車,對玉梅說:“田玉梅,你上次在派出所學法沒學好啊。你知道你現在這是什么行為么,干擾鄉(xiāng)政府正常的工作秩序,是違法行為,你懂不懂?”
玉梅說:“我一沒吵二沒鬧,就是找鄉(xiāng)長說事,怎么就違法了呢?”
老周說:“朱鄉(xiāng)長去縣里開會去了。他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說,讓我把你送回去,你的事等他回來立即處理?!?/p>
玉梅聽說朱鄉(xiāng)長去了縣里,知道再等下去沒有意義,站起來說:“那好,你再給鄉(xiāng)長打個電話,我現在就去縣里找他。”
老周說:“鄉(xiāng)長明天就回來了,你去干什么?”說完向齊秀娥使了一個眼色。齊秀娥就把玉梅拉起來,勸她先跟她回村,明天再來。玉梅被秀娥連勸帶拉弄上了車,被老周用警車送回了家。
田玉梅這是第二次坐警車,她覺得坐警車的感覺一點兒也不好。
兒子還放在娘家屋里,家里冷冷清清,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玉梅想去看看兒子,又怕父母嘮叨,就燒水洗洗,晚飯也不吃,爬上床睡著。
要是王俊在就好了,兩個人說說話,心里就會舒坦很多。也不知道王俊到哪里去打工了,到現在連個消息也沒有,挺讓人擔心的。
玉梅睡不著,半夜里爬起來,收拾了一包行李,就往村外走。她想還是得上一趟北京,這次偷偷地去,不把事情解決好就不回來。
在縣城,玉梅去買了一部手機。這幾年,村里手機發(fā)展特別快,幾乎一家一部。玉梅舍不得錢,再說她也沒有什么人需要電話聯(lián)系?,F在不同了,她想找到王俊。
手機拿在手里,玉梅很激動,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王俊的。她心里也只存了兩個號碼,一個是父母家的,一個是王俊的。父母的電話是打工的弟弟寄回來的,說方便聯(lián)系。她不會打給他們,她不想讓父母知道她的行蹤。父母知道了,就等于大家都知道了。
電話撥出去,很快就接通了。玉梅聽見王俊的聲音,眼淚就流了出來。玉梅問:“你在哪呢?”王俊說:“我在桔城?!庇衩氛f:“我想你!”王俊回道:“我也想你!”
按照王俊的指引,玉梅在桔城找到了他。王俊現在在同學開的一家網吧上班。他說他是一邊打工,一邊告狀。玉梅見王俊變得又瘦又黑,心疼地說:“算了,我們回去吧,這狀不告了。”
王俊說:“不,我們現在不是為自個兒告狀,是為村里所有的老百姓討個公道。如果我們都不堅持,這世道就沒有公平和正義了?!?/p>
玉梅見王俊這樣說,就說:“那好,我們一起上北京?!?/p>
王俊笑笑說:“你太天真了,你以為上北京就能找到告狀的地方。我在網上看了一則消息,一個農民十年上訪到北京,都不知道告狀的地方在哪兒?!?/p>
玉梅說:“那怎么辦?”
王俊說:“我有辦法,你就等著瞧吧?!?/p>
十二
最近,一則消息很快在網上火爆起來?!兑粋€村霸的那些事兒》,被各大網站爭相轉載。在這個帖子后面,成千上萬的網民跟帖,借機發(fā)泄心中的不滿。
很快,省里的電話打到了縣里,縣里的電話打到了鄉(xiāng)里,朱鄉(xiāng)長被縣長在電話里臭批了一頓,說你連個村婦都擺不平,干脆辭職回家去養(yǎng)豬。
朱鄉(xiāng)長把鄉(xiāng)派出所長、司法所長和信訪辦主任叫到他的辦公室,說你們是怎么辦事的,平時只曉得吃吃喝喝,現在把天戳了個窟窿,你們自己去補。黃世山這件事處理不好,你們幾個人都別回來上班了。縣長要免我的職,我先把你們幾個免了再說。
派出所長老周負責找人。他聯(lián)系上王俊,問他有沒有田玉梅的消息。王俊開始不說,老周就告訴他,說讓他想辦法找到田玉梅,趕緊回村里來。老周說:“黃世山這回掉得大,把天都捅破噠?!蓖蹩≈肋@次黃世山肯定沒有好果果吃,就答應和玉梅一起回來。
村里好久都沒有這么熱鬧過了。這幾年,村里的人一撥一撥地往外走,把一個村子都走荒涼了。村民們都說,有黃世山這樣的人當道,窩在村里屈也要把人屈死。
老老少少稀稀拉拉地圍在村部門前的稻場上,看縣里組織的巡回法庭斷案。派出所長老周帶著兩個民警在現場維持秩序,鄉(xiāng)政府來了很多人,只有黃世山的兒子黃金周沒到場。黃世山很多年來,在村里第一次沒有端坐在主席臺上。他和田玉梅兩人面對面坐著,各人面前擺著一個白牌牌,田玉梅的牌牌上面寫著原告,黃世山的牌牌上寫著被告。王俊坐在田玉梅身邊,給田玉梅當辯護人。
法庭調查很簡單,整個過程沒有什么戲劇性,這讓來看熱鬧的村民們很有些失望。當法官宣布黃世山無條件歸還黃玉梅的三分六畝地,并按實際情況賠償給田玉梅造成的損失時,黃世山嘴角甚至還露出了一絲笑意。
最后,讓黃世山感到難受的是,朱鄉(xiāng)長代表鄉(xiāng)政府宣布黃世山停職檢查,由鄉(xiāng)里組織財務清理,等結果出來后再依法處理。
書記員把判決結果遞到田玉梅面前,讓她在上面簽字。事后,朱鄉(xiāng)長問田玉梅對判決結果滿意不滿意,田玉梅望著朱鄉(xiāng)長那張如釋重負微笑著的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十三
夜里天上飄起了雪花,早晨起來吃了飯,田玉梅扛起一把鋤頭,歪歪滑滑地就出了門。她想這個冬天把地再翻一遍,來年開了春,把地里都種上苞谷。
走到小灣子,田玉梅發(fā)現她的三畝六分地不見了。呈現在她面前的,是被挖掘機翻過的一塊亂石窖。
“我的那三畝六分地呢?”田玉梅眼望這片被薄雪覆蓋的亂石窖,渾身一軟,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遠遠地,傳來王俊呼喚玉梅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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