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阿H是四年后的一個冬天暮晚,那天我去給一位朋友還錢,他也是他的朋友。順便謝謝他們及時把我送到了醫(yī)院,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忽然有人推開了虛掩的門。
我們彼此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H先是一愣,之后看看他的朋友,又看看我,他鎮(zhèn)定了一下,笑了,邊拍打著身上的雪邊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說:還記得我?
阿H說:怎么會忘呢。又重復一遍我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的。這小子總是那么調(diào)皮、幽默。
阿H是我的舞伴,我們配合得非常默契,就像兩只蝴蝶,引來無數(shù)雙羨慕的目光。凡是這個城市的大小舞廳,都被我們舞過。
從遇見我,阿H就不再和別人跳舞了,我也一樣。
閨蜜蘭蘭說:你們是不是在談對象?
我說:胡說啥呀。
蘭蘭又說:我想也是,你肯定看不上他。
我真沒有仔細看過阿H,一個姑娘家哪好意思盯著人家瞧。蘭蘭的提醒,在一次周末舞會上,我偷偷地打量阿H,個子不高,深度近視片后面一雙小眼睛,很自信,長得不帥但很陽光,我一點也不反感。
有了舞伴阿H,生活變得很快樂也很開心,無論多少煩心事,只要跟他舞一曲,立馬煙消云散。
對舞,我真的很癡迷。這是阿H說的。
或許前世就是蝴蝶的化身。
每一次,我最喜歡跳那曲《雪絨花》。
每一次,我都喜歡閉著眼睛滑步、旋轉(zhuǎn),仿佛置身一場紛紛揚揚的雪中,最后自己也變成了一朵小小的雪花,那么輕,那么輕。
與阿H跳舞,不用擔心撞人,只管陶醉于美好的樂曲中,做一只蝴蝶天使。
終于有一天,阿H拐彎抹角地說喜歡我,我說,我對你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比方你的家庭,你的工作,你的……等等,他很沮喪。之后,我們很少聯(lián)系,也不約著跳舞了。
半月后突然接到阿H的電話,他說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以后見面的機會可能沒有了,請我跳最后一次舞。我說很遠的地方,是哪里呢?他說,一個充滿愛的地方,沒有偏見沒有歧視的地方,溫暖的地方。他說話神神秘秘,天知道這家伙又想干啥。
我如約去了舞廳。
還是一身黑色的衣裙,扎著一根麻花辮。
阿H還是老樣子,只是瘦了點。
舞廳里沒有一個人,也沒有看見樂隊。四周的墻壁上插滿了鮮艷欲滴的紅玫瑰,我很詫異。他說,喜歡嗎,裝飾得不錯吧,今晚我把舞廳包了下來,就我們兩個人跳舞,讓我們跳個夠吧……
《雪絨花》的音樂不知是從什么地方響起的,仿佛天籟,我們踩著節(jié)拍開始跳,慢三、慢四、快三、快四,旋轉(zhuǎn)的燈光始終追逐著我們,如夢如幻,幾次,我在心里問,這是在什么地方呢?
握別時,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不清楚是什么時辰。
阿H真的要去很遠的地方嗎?我一直在想。
我不太相信他的話。我是從他的話里,還有他和我握別時難舍難分的樣子里得出的結(jié)論。他哪有遠行的跡象,說不定是?;ㄕ小K?,我也決定跟他學。第二天,我又去了那個舞廳。那個舞廳沒開門,我就到另一個舞廳,一個舞廳一個舞廳地找,我想,阿H那么喜歡跳舞,一定會讓我在舞廳里找到的。我要是把你找到了,看你還耍啥花招!
可是,我找了很長時間,找遍了所有的舞廳,都沒有找到他。
后來我就一天泡一個舞廳,泡在舞廳里也不跳,兩眼只管不停地搜索。幾次有人來請我跳舞,都被我婉拒了。跳舞跳的是一種感覺,沒有阿H做舞伴,跳著的感覺將是枯燥的,枯燥的又是最沒有意思的??菰镒屛液蠡诹?,在阿H跟我說要遠行時,我如果說幾句挽留的話,他是不是不會離去?我干嘛不挽留他呢?
我的眼前有東西一晃一晃的,隨著嗨的一聲,我看到了蘭蘭,蘭蘭說,咋啦,失魂落魄的。我掩飾說,我失魂落魄了嗎?蘭蘭說,你瞞得了別人,可瞞不過我,失戀了?我說,你幾時見我戀過?蘭蘭說,阿H……我抿著嘴笑,說,你不是說我跟他不合適么?就把和阿H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清明節(jié)后,蘭蘭大驚失色地來找我,說她見到阿H了,我說在哪?她吞吞吐吐地說,在墓地,那個埋在她爺爺墳?zāi)惯叺哪泻⒆酉駱O了阿H。她爺爺?shù)哪沟匚遗闼ミ^,旁邊沒見埋著什么男孩子,我迫不及待地要她陪我去看看。
我們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走進公墓地的。她爺爺墳?zāi)惯吥菈K新立的墓碑上,確實是阿H的照片。阿H的笑在陽光里非常燦爛,我在心里問,阿H,瞧你這么高興,你去的地方難道真的是一個充滿愛的地方,沒有偏見沒有歧視的地方,溫暖的地方么?
桃花姨
在弟弟的婚禮上,我見到了桃花姨。
桃花姨年輕時長得像朵桃花,臉上紅是紅,白是白,且一頭自來卷發(fā),非常漂亮。可眼前的桃花姨看起來比長她十歲的母親還老相,走路時腿還有點跛。
我悄悄地問母親:姨的腿怎么啦?母親說:年輕時,你姨不識字干的盡是男人干的粗活,下力重了所以腿關(guān)節(jié)變形了,要不,那三個孩子怎么能養(yǎng)活呀。母親說話時的語氣沉重極了。
桃花姨由于長得漂亮,年輕時上門提親的人都踏破了門檻??赏夤馄抛鲋髌岩碳薜搅私沁叺逆?zhèn)里。她出嫁的那天很熱鬧,按鄉(xiāng)俗女方這邊的鄉(xiāng)親要攔嫁,就是在送嫁的路上拖延新嫁娘去婆家的時間,并且還可以給迎親的人在臉上、頭發(fā)上、衣服上糊上油漆、泥巴等。
與姨年齡相仿的大水叔把那幾個人統(tǒng)統(tǒng)摁倒泥巴田里了,因為鄉(xiāng)俗又是喜事,迎親的人被弄得很狼狽卻無話可說。
大水娘說:大水嘞,你個短陽壽的,人家都是鎮(zhèn)里的人,搞不得呀。
鎮(zhèn)里人怎么了?
大水叔不聽,繼續(xù)狠狠地把姨夫拎小雞一樣整到泥巴里了。
外公一臉的不悅,吼了一聲:大水,過分了。
大水叔這才罷手,扭頭走了。他的舉動怪怪的,大伙都不解。
外公外婆希望姨過上好日子,可命運并非如此。
姨夫心眼多,一直不給姨轉(zhuǎn)戶口,也不讓進廠做工,他怕姨轉(zhuǎn)正了不要他,為此,姨和三個孩子都沒有戶口,那個年代沒有戶口在鎮(zhèn)里就無法生存,姨人緣好,常有人幫她介紹臨時工做,姨不識字只好做些力氣活兒。
80年代中期姨夫生病去世了,姨沒流淚,我得知消息也沒難過。我一直很討厭姨夫,每次來我們鄉(xiāng)下了,他的小眼睛總是盯著隔壁的大姐姐們的臉蛋和胸脯,雖然我的年齡尚小,但感覺到他不是個好人。
他確實不是個好人,至少不是個好男人。想著大水叔當年把他摁倒在泥巴里的鏡頭,真解氣。
我成人后,一次聊天中母親告訴我姨夫嫌棄姨不識字,他在外面還養(yǎng)有女人,拋家不顧。母親說,這是命,如果早知道……
我琢磨著母親的話,難道跟大水叔有關(guān)。
姨出嫁后的第二年冬天,大水叔參軍去了,一直沒有回家。有傳言說他在中越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了。也有說他喜歡桃花姨得花癡病失蹤了。
我不相信這些鬼話,覺得大水叔和姨才是天生的一對。
前年春天,我在故鄉(xiāng)的桃花嶺見到了大水叔,他真的還活著,承包了荒山,嶺上種滿了桃樹。
漫山遍野的桃花真美呀。
大水叔,還記得我嗎?我調(diào)皮地笑。
女大十八變,不記得,你是……怎么這么眼熟?怎么這么像……大水叔聽我喊他名字有些疑惑。
像我桃花姨,是不。我說。
哦,怪不得桃花打電話說明天回來。大水叔笑了。
原來這些年大水叔一直在姨生活的鎮(zhèn)里靠收廢品破爛為生,因為腦子靈活又加上勤快,后來整了一個廢品回收公司,生意做得像模像樣,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沒有娶親,周圍的人總在猜測。當他知道姨的境況后拿出全部積蓄資助姨,姨知道他的心思,不要他的錢,更不愿意拖累他,她覺得自己不值得大水叔這樣做,應(yīng)該去娶個好女人生兒育女。
姨靠做護理工、搬運工、清潔工把三個孩子拉扯大了,聽說為給孩子買戶口還偷偷賣過血。
說起姨,大水叔嘆了口氣。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想,姨會不會留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