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幽暗,我獨自待在昆明一家賓館的客房里。在云貴高原,無論白天多么炎熱,等到日頭西沉,氣溫就大降,空氣沁涼如水。我在冥色中有些醉意,便恍恍惚惚地走出房間,走出賓館,走到街上,走進(jìn)了昆明市桃源街附近的菜市場,后來得知,那叫靈關(guān)街。
這些年來,我在幾座城市生活過。城市里的菜市場都像一個巨大的車間,有著一排排整齊的攤位,但通風(fēng)效果和衛(wèi)生狀況都堪憂,雞鴨魚肉的腥味兒和爛菜葉子的腐臭充斥著整個菜市場。
現(xiàn)在,我逛的這個菜市場卻是一條老街,兩邊都是瓦房,瓦房的四面墻壁,除了臨街的一面由青磚砌成的外,其他三面都是土磚。老街被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縱橫的大道深深掩埋著。圍繞這老街生存的人們,其面貌和大街上、高樓里的人們也許有所不同吧?
老街只有幾米寬,兩邊都擺放著小小的攤位,有賣菜的,有賣水果的,也有賣襪子、賣影碟的。還有小吃店,有白族的涼粉,有做南瓜餅的,還有烤餌塊。我好學(xué)地向烤餌塊的中年女人請教餌塊的做法。她一邊工作一邊介紹說:煮熟米飯,磨爛,做成一張張餅,放在火上烤,涂上醬就可以吃了。雖請教了一番,但我并無品嘗的欲望。廢了不少口舌的女人并不生氣,她專心做她的生意。多掙幾塊錢,她的孩子就能在學(xué)校食堂里吃上肉吧。
一個黑瘦的小個子男人站在一輛小型手推車旁烤著兩只茄子,火爐就架在手推車上,一些已經(jīng)烤熟的辣椒和茄子黑乎乎地躺在火爐邊沿。他說,當(dāng)表皮可以揭掉時,就表示茄子或辣椒已經(jīng)烤熟了。他一點不擔(dān)心我學(xué)了他的技藝,搶他的生意。一只茄子或一只辣椒賣一元錢。揭掉皮,放入鹽、味精、麻油和蒜,攪拌,味道嫩嫩的、滑滑的,有一絲驚喜。
我背著手,緩緩地走在老街上,和來來往往的行人擦肩而過,他們像湍急的河流,流向那個叫做“家”的地方。只有我無所事事,東張西望。在我人生的更多時間,我和這些匆忙趕路的人一樣,無暇顧及身邊的風(fēng)景。而此時,我獲得片刻安寧,得以觀賞這些匆忙麻木的人們,也看到過往的自己,更看見縱橫的人生。
我又看到有人把高不足兩尺的小小方桌擺在鋪子外面吃飯,幾個菜炒得很精致,味道一定不錯吧。三個男人圍坐在桌子邊喝著酒。在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莊里,村人們也習(xí)慣在炎熱夏夜,將餐桌擺放到門前吃飯,門前就是一條村路,村路之外就是河套,蕩漾著盛大的河水,時而有人背著犁從旁邊走過,丟下一句“哇,真香呦”,便消失在夜色里。后來,我生活在城市,總在四面墻壁里吃飯了。
此時,我抑制不住地想像自己就坐在這三個人中間,喝著白酒,一邊嚼著菜,一邊看著老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偶爾抬頭看看頭頂將盡未盡的絢爛天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假如我什么也不欣賞,只埋首喝酒吃飯,那就如同坐在奔騰河道邊吃飯了,由此豪情頓生。
想著,想著,我不覺離那張桌子更近了,我想仔細(xì)考究一下那幾盤菜的具體做法。這舉動驚到了三個喝酒的男人,他們齊刷刷地看了過來。我只好落荒而逃,像一個羞澀的乞丐。
隨后,我又?jǐn)D在一堆人中看他們打牌,其實我并沒看懂他們的牌法,也無意弄懂,我極力想讓自己變成街頭圍觀者的一分子,體驗圍觀會得到什么快感。但我什么也沒有體驗出來。我想,沒有真正參與其間,又怎么能體驗到他們的快樂呢?
但我又想,難道非要自己去拾荒,才能體味到底層人民的苦難嗎?我由此懊惱自己缺乏偉大的心靈。
七天之后,我又一次進(jìn)入這條老街,時間也是傍晚。我的心靈并未變得偉大,我只是察覺到城市急速擴張的步伐,這條老街可能不久就被拆除,那依存于老街、經(jīng)歷無數(shù)日月磨合而積淀下來的生活方式,也將被敲碎,填埋在水泥深處。
人的審美情趣十分有趣。當(dāng)你認(rèn)為一個事物永遠(yuǎn)不會遠(yuǎn)離你時,你便很難發(fā)現(xiàn)它的美,相反,如果它即將消逝,你卻徒然發(fā)現(xiàn),你雖終日與它耳鬢廝磨,但仍有很多從未發(fā)現(xiàn)的美。多年以前,當(dāng)我決定進(jìn)城廝混、耗費人生時,我正坐在一扇漆黑的木質(zhì)窗戶里,看著躺在對面屋頂上的落葉感傷。那是一個陽光明亮的午后,我的耳畔突然響起一陣劈柴的聲音,它經(jīng)過樹林、蘆葦林、房屋的碰撞,在村莊回蕩。那是隔壁的鮑來順,正在門前劈柴。在鄉(xiāng)間,這聲音極為普遍,但對于一個將要離開故鄉(xiāng)闖蕩天涯的傷感年輕人而言,那聲音無限滄桑,它好像從千萬年前傳來,并把他和某個劈柴的古人連接在一起。
如今,我正是以一種永別的心情再次進(jìn)入靈關(guān)街。盡管兩次進(jìn)入的時間相隔極短,街道還是那么窄,人流還是那么稠密,土磚的老房子好像在時光中已經(jīng)靜坐千百年了,賣菜的、烤餌塊的、賣襪子的、賣影碟的、賣水果的、打牌的和圍觀的人們都還在,好像他們從未挪動過,像是凝固的雕塑。但稍作觀察,靈關(guān)街仍有很多變化。
一對夫婦首先闖入我的視線,打破了不變的景致。他們走在街道中間,女人在前面拉著一輛自制的小車,男人則在后面推著,車上擺著兩大籮筐蔬菜,他們一邊走一邊叫賣著。而其他菜販都在街道兩邊擺著小小的攤位。在磅礴的人潮中,這對夫婦就像河道里的一塊十分突兀的石頭。
一個瘦如枯樹的老人,不緊不慢地走來,拉著胡琴,他的身體挺得筆直。他周遭所有人都有明確的功利性的目的,賣菜的、買菜的、趕路的等等,唯有他目的不明。他為什么在喧囂的人潮中拉胡琴?是叫賣什么嗎?可他沒有背著任何東西。他那并不生動、但物我兩忘的神情,讓人動容。
這時,一個男子的叫賣聲脫穎而出,使琴聲和喧囂眾聲成為它的大背景,他的聲音突然爆發(fā),尖銳、短促、快速,如同一粒子彈從槍口發(fā)出。然后間隔好幾秒鐘,才有另一次叫賣。這聲音和胡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如同唱和,古怪又和諧。
稠密的人流很快將胡琴老人裹挾而去。我的目光轉(zhuǎn)向一個低矮的火盆旁,上面放著一張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上方擺著一塊塊四方的形同小豆腐塊的馬鈴薯。四個男人圍坐著,他們用筷子撥動、翻轉(zhuǎn)著馬鈴薯,把生的集中到中央,把烤熟的撥到旁邊,再用筷子夾住,蘸上醬,塞進(jìn)嘴里。好像有一粒馬鈴薯帶著辣醬的味道,跌進(jìn)了我的嘴里,然后口中涌起一股濃郁的酒香。但他們其實并未喝酒。
我背著手,左顧右盼,尋找故人,但不見那個烤茄子的男人。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在哪里、做著什么,他今天賣掉了幾只茄子、幾只辣椒,口袋里多了幾塊錢?
我還想透過流動的面孔尋找每個人內(nèi)心的風(fēng)景,但每一扇門都緊緊關(guān)閉著,而那卻是人間最瑰麗、最難尋覓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