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東營黃河口的黃河農(nóng)場,向東十幾公里就是大海,我在這里出生,十八歲當兵離開了她,走時沒什么留戀。如今,年過不惑,反而懷念起在這里生長、生活的時光—清苦而單純,平淡而安詳。
國營黃河農(nóng)場1956年成立,隨形勢發(fā)展幾經(jīng)變革易名,歷經(jīng)“五七”農(nóng)場、生產(chǎn)建設兵團、軍管、“五七”干校時代。1962年到1972年間從青島、濟南、淄博招收知青和兵團戰(zhàn)士7000余人,我的父母就是1962年第一批來到這里的知青。上世紀八十年代,伴隨改革開放,中國進入史無前例的現(xiàn)代化、城市化的高速發(fā)展之中,農(nóng)場在完成了她的使命之后,日漸萎縮。自從記事起,農(nóng)場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農(nóng)場的子弟很少有留在場里的,都去了城市謀生,我也如此。
那時的農(nóng)場很大,最多時有七個分場,上萬人。我家住在老總場,隔壁就是放電影的辦公室。小時候,晚上在操場放電影,大人小孩都趕在吃飯前去占地方,你只要在地上畫個圈,放上塊磚頭,那就是你的位置,晚上來時沒有人跟你搶。
我家旁邊有一個大禮堂,食堂也設在里面,每天早中晚三次“鐺鐺鐺”的打鈴聲,是賣飯的時間。每周各有一次包子、油條和油炸糕賣,在那個生活不富裕的年代,這些在今天已經(jīng)是尋常的吃食,那時卻是孩子們垂涎欲滴的美味。
一年級的“六一”兒童節(jié),學校組織合唱,第一次登臺,在禮堂的舞臺上,歌沒唱完,褲子松了,引來陣陣笑聲,我兩手拎著褲子唱完,這也成了我的絕唱,從此再沒上過舞臺。
那個時代,最令人惆悵的反倒是“一年之計在于春”的春季,因為有個春節(jié)。每年快過年時,我都盼著父親帶我回青島老家,中山路、水族館和中山公園吸引著我。我也惦記火車上的盒飯,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從兩歲到十四五歲,十幾個春節(jié),我跟著父母拎著大包小包,坐上一天公共汽車,再趕火車,錯過了一趟火車就在馬路上等下半夜的車,我的腳丫子凍得生疼,卻沒有一聲怨言。
農(nóng)場最熱鬧的季節(jié)是夏天。出得門來,四處是水,溝渠縱橫,是下河摸魚、游泳的時節(jié)。家家戶戶都養(yǎng)了雞、鴨、兔子。放了學,我們要做的就是撈水草、挖野菜。
最值得懷念的秋季,農(nóng)場的葡萄、蘋果、桃子全都大豐收,四處都是果樹。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前,這里除了荒草啥都沒有,這些果樹是農(nóng)場的幾代人種下的。長大后,有一年回青島,遇到一位在農(nóng)場待過、回城已多年的老知青,問我農(nóng)場那些成片的果樹還在嗎?我告訴他都沒了。我們四目相對,相顧悵然。
冬天是滑冰的好時候,經(jīng)常有小伙伴掉進冰窟窿,但大都安然無恙。每次在草地上燒荒點火,烤濕透的棉褲棉襖,最后上面都要烤出一個大洞,回家會挨一頓揍。最好玩的還是跟著大孩子套兔子、挖老鼠洞。一個老鼠洞里的豆子有十幾斤,挖出來洗凈晾干,大人們會去換豆腐吃。
……
有關(guān)童年的回憶,總是不自覺地傾向于美好與浪漫,所有的艱辛與苦難都會被時光消融,就連這承載著美好與痛苦的農(nóng)場,也不免消逝在時光之中。再次回到這個地方,仿佛跨在時光的臨界點上,順著那用紅磚壘砌的瓦房和甬路,順著那些森森然的大樹和筆直伸向天際的排水渠,記憶的觸角伸向過去,而我自己,卻不可抗拒地被時代的大潮推擁著走向未來—每個人皆如此,每個人都相信未來勝于過去—我也是。